時間為你我證明了什麼?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雲。
敝笱在梁,其魚魴鱮。齊子歸止,其從如雨。
敝笱在梁,其魚唯唯。齊子歸止,其從如水。
——《齊風·敝笱》
宣姜和文姜運氣都不好。鄭、衛兩國,本就是淫風大熾的地方,溱洧之地,男女淫奔不禁,性觀點非常開放。這兩位天生尤物剛好許配給這兩個國家,結果私生活就被攪得一團糟。
大女兒陰錯陽差地嫁給了自己的公公,小女兒莫名其妙和自己的哥哥私通。齊僖公未料道養女能養得如此心驚肉跳,為了避免麻煩,就不讓她們倆回娘家。宣姜很委屈,文姜也沒有辦法,只好安心地做魯國夫人,並生下了兩個兒子。長子名姬同,次子名姬季友。魯桓公對這位背景紮實又美艷絕倫的妻子十分滿意,然而文姜卻舊情難忘,午夜夢回,常常想起與己纏綿識情解意的哥哥,她心裡始終未曾將姜諸兒放下。
魯桓公十四年,齊僖公壽終正寢,姜諸兒當上了國君,即歷史上的齊襄公,文姜所生的兒子姬同也已經十三歲了。文姜本擬隨同她的丈夫魯桓公一同前往齊都道賀,伺機重拾舊歡,再續前緣,無奈當時諸侯大國新君初立,小國諸侯前往道賀的很多,深恐有所不便,便沒有偕行。
又過了四年,文姜終於慫恿魯桓公帶她一同訪齊。此事為魯國大臣所諫,據《左傳·桓公十八年》載:「春,公將有行,遂與姜氏如齊,申曰:『女有家,男有室,無相瀆也。謂之有禮,易此必敗。』」嗚呼,觀後來發生的事,竟是申公子說得有預見性。禮教這東西,森嚴了是不好,像樹木過於濃密遮蔽了陽光;太鬆散了更不好,好比一地陽光無遮擋,曬得人中暑發暈,一樣容易出事。
但是這次魯桓公無力推脫他的夫人了,畢竟已經過了十八年。這十八年裡文姜從沒有回過國。先是齊僖公在世之日,生怕一雙小兒女為愛沖昏腦袋,做出驚世駭俗的事,所以一再拒絕文姜回齊省親;待到齊僖公過世之後,魯桓公早已風聞文姜與她的哥哥情感非同尋常,更有意打斷文姜和她哥哥見面的機會,就這樣一拖就是十八個年頭。
不過這次,不知是為了顯示自己國君的威信還是顯示自己做丈夫的魄力,討取妻子歡心,魯桓公終於答應帶文姜返齊。他不但去了,而且還是大張旗鼓地去了。可惜他還是掉以輕心,對感情洶湧為禍的估計不足。這不足使他最終不僅成了被人恥笑的破魚簍。丟盡面子還客死異鄉丟了性命,詩經《敝笱》隱射的就是這個可憐的老實人——
破簍攔在魚樑上,鯿魚鯤魚心不驚。齊國文姜回娘家,隨從人員多如雲。
破簍攔在魚樑上,鯿魚鰱魚心不虛。齊國文姜回娘家,隨從人員多如雨。
破簍攔在魚樑上,魚兒來往不惴惴。齊國文姜回娘家,隨從人員多如水。
魚和水在《詩經》中常常隱射兩性關係。這點比喻深刻地影響了後世的文化,男女歡愛常被稱為魚水之歡。《敝笱》的諷刺藝術運用極其成功,所言及的雖然是人倫禮教,卻沒有一點板著臉說教的意思,也不是硬生生地指責,而是從遠處著筆,由他物著墨。以比興的手法從漁人捕魚寫起,破魚簍架在梁壩上,魚自然捕不到,反而越發自由放肆。桓公無能管束文姜,又無力防閑,自然會有「齊子歸止,其從如雲,如雨,如水」的情況出現。王安石《詩義鉤沉》引陸師農曰:「其從如雲,無定從風而已。雲合而為雨,故以雨繼之,雨降而成水,故以水繼之。」各章末尾以「雲、雨、水」作結,語帶雙關,既形容隨從之人員眾多,是比喻,又以「雲雨」隱語「性」象徵「魚水之樂」,是興。如此比興相兼,比中諧隱,中國人的諷刺人之巧妙入骨,可見一斑。
聞一多先生在舊說之上,另發新見,我認為值得一提,他說敝笱是象徵沒有節操的女性,唯唯然自由出入的,象徵她所接觸的男子。這樣說的話,具有更廣泛的象徵意義,也很符合春秋時代齊女的社交風氣。
齊襄公聽說魯桓公夫婦來訪,大喜過望,親自到邊境迎接十八年來未見的妹妹。哥哥和妹妹,十八年前在黑暗中相愛的情侶,十八年來在黑暗中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愛人,終於在陽光下再見面。一個是正當盛年的強國君主,一個是風華正茂的國君之妻。當諸兒再見文姜的那一刻起,十八年的相思頃刻化做抵死纏綿的愛欲。
初戀的情人吶,又是最愛的哥哥。人和人的感情如此奇怪,距離和時間可以摧毀它,也可以使得它更妖艷,開得更茁壯肆意。
相愛如歡,雲飛,雨落,浪涌,在沉入深海般不顧一切的愛欲面前,所有的倫理道德,那個不愛的丈夫,都在極樂的旋渦中見鬼去吧。
萬事萬物,眼前交錯。白駒過隙,十八春盡。你再與我血骨交纏的那一瞬間,我終於知曉,十八年光陰,你是我眼前一直想抓牢的那一線光明。
原諒我沉溺短暫的極樂,原諒我愛上不該愛的哥哥,原諒我花了十八年的時間去證明,我和你之間的所謂溫存,抵不過與他的一夜纏綿。
原諒我們,以愛的名義雙手沾染鮮血,原諒我們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