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朵花開的時間,觀生望死

用一朵花開的時間,觀生望死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曹風·蜉蝣》

自己在寫書,就不免被人問及:你愛讀什麼書?以前沒有仔細去想過,只覺得讀一些讓自己舒服認同的文字,至於這些文字有什麼特質,並沒有刻意去想過。閱讀的傾向本來就是一個不斷積累又不斷改變的過程。

讀書有的時候真像與情人的邂逅,彼此鍾情,眼波流芳。漸漸。眉間心上種下印記,強悍到無計相迴避。這樣的與書相逢才是快樂的。慢慢地,我們都該抹去學生時代閱讀的生硬氣息,不再想,不去計較,我讀這本書有什麼用,而只是覺得我是喜歡它的,同時這本書亦喜歡我,這樣單純,而無功利。到了適當的時候,它們會從記憶里跳脫出來,幫助你理解別的東西。

不過我也漸漸明了,自己的閱讀偏好,是在古典文學和歷史宗教這一邊,我已經習慣去想一些細微而深入的事,進而獲得滿足。現在,這已成為一種隱性的定勢,就像在超市裡選擇哪幾個牌子的零食一樣,不會輕易更換,雖然偶爾也會選擇嘗試別的口味,但基本的偏好不會改變。

長長一路說來,發現對古老的「曹風」,對《蜉蝣》記憶猶新的態度,可能正源於此。對人生和時光的思索,是永不沉寂的話題。東周春秋時的人們,已經開始注意到宇宙中的萬千生物,根據它們的生死規律、生活現象鋪衍形而上的思索,哪怕眼中看到的只是一隻小小的蜉蝣。

你聽,古代的哲人在嘆息:

蜉蝣翅膀薄又輕,衣裳華麗真鮮明。我的心裡多憂愁,可憐何處是歸程!

蜉蝣展翅翩翩舞,華麗鮮明好衣服。我的心裡多憂愁,可憐何處是歸宿。

蜉蝣穿洞向外飛,雙膀潔白似麻衣。我的心裡多憂戚,我的歸宿在哪裡?

常聽有人感嘆說,中國沒有哲學大師,我每於此心有觸焉。現在的中國的確還沒有一個可以令世界信服的大師出現,他們總是太習慣把哲學弄得太哲學了,把自己的外表弄得和思想一樣嚴肅,而不是深入,結果兩者都讓人望而生畏,興緻索然。但是中國的哲學,東方的哲思一直是存在的。不必說道家的老莊,僅僅是《詩經》里一篇樸素的民歌,就已經夠力量映襯所有的哲思。

比「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要深刻,比「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要實在,《蜉蝣》只要再進一步,就可進入哲學;再遠一點的話,甚至可以進入宗教。

初夏的傍晚,敞開的窗口時常會飛進一種小蜻蜓似的飛蟲,它的身體和翅膀同色,頭角幾乎完全同蜻蜓一樣,全身褐黃色,所不同者只是尾尖拖著三根長長的細須,飛得也慢得多,很容易被人捉到。小時候在溪水溝邊,總有小夥伴捉來玩,而我並不喜歡這種遊戲,不是對蜉蝣有多大的憐憫心,只是覺得為什麼要剝奪小蟲子飛的自由?

這種被外國人稱為「五月之蠅」的小生物,就是古人著作中屢屢提到的蜉蝣。「曹風」里還有「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這樣生動形象的比喻。可是古人對於蜉蝣,僅僅能把握到它不飲不食朝生暮死的特性,向來註疏《毛詩》和《爾雅》的許多格物家,包括朱熹在內,一提到它的形狀,統統「拎唔清」。有的說它形似天牛而小,有甲角,出糞上中;有的說它似甲蟲有角,大如指,長三四寸;有的說它似蛣蜣而小,身狹而長,有角,黃黑色,下有翅能飛,夏天雨後發生,糞上中……說來說去,都將它當作是一種甲蟲。

只有《本草綱目》的著者李時珍說得最好。因為他除了引述上列那一類的一貫陳說之後,突然附加了一筆:或曰,蜉,水蟲也,狀似蠶蛾,朝生暮死。蜉蝣的形狀雖與蠶蛾仍有若干距離,但蠶蛾似蝴蝶,蝴蝶和蜻蜓到底是相近的東西,而且知道它是水蟲。總算已經搔著癢處了。

蜉蝣的生活史非常有趣,《淮南子》:「蠶食而不飲,二十二日而化;蟬飲而不食,三十日而蛻;蜉蝣不食不飲,三日而死。」又說:「鶴壽千歲,以極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盡其樂,蓋其旦暮為期,遠不過三日爾。」古人說它不飲不食,朝生暮死,這已經將它說得太長命了。事實上,蜉蝣的生命僅有三個多小時。蜉蝣的幼蟲在水中孵化以後,要在水中繼續生活一年至三年之久,始達成熟階段,然後爬到水面的草上,蛻殼變成蜉蝣。經過第一次蛻殼之後。接著又蛻第二次的殼,始能展翅高飛,於是就尋配偶,交尾產卵。這一切都在幾小時內完成,完成後就疲倦地停下來死亡。因了口腔不發達,在這花費了兩三年準備工作的幾小時生命中,忙忙碌碌,完全不飲不食。

樂觀的人會說,蜉蝣的生命過程雖短,卻十分充實。短短的幾個小時內,要經過兩次蛻殼,練習飛行,戀愛,交尾,產卵,非常忙碌。悲觀的人會由此想到自身,感慨人生苦短。人們在憐惜蜉蝣朝生暮死的同時,自己何嘗不是造物主指間的一隻小蟲呢,苦苦熬度的百年光陰,是別人的彈指一揮。

這樣的悲觀也不奇怪,反而是一種清醒的認知。這樣心懷謙卑,不是不好。人在不經意間總會被強大到駭人的時間擊中,驚悟自己的微不足道。難怪蘇東坡那麼洒脫的人,在《前赤壁賦》中亦油然感慨:「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長江在,赤壁在,那些曾經叱吒風雲的英雄卻消失得不留痕迹。時間是這樣的清潔無情,任何一個人一件事的逝去,都不會改變它的軌跡。曾經認為已改變了的,改變的不過是當時當事;曾經以為盡在掌握的一切,也只是光陰里的纖芥微塵。

我今察看我手經營之事業,及我勞碌所成之功,哪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先知已經清楚地點破,而我們仍舊置若罔聞,甘心這樣煞有介事,欣喜若狂。

多情的人說,愛如蜉蝣,是短暫而一生必須經歷的大業。如果看蜉蝣,它們是這樣的,拼盡了全力從潮濕的水澤中掙脫,褪去原有的形骸,長上翅膀,去找尋可以相愛的伴侶,不管之前為此有多辛苦,遇上之後,相愛又是多麼短暫,只是不飲不食,心無別念地去做這種事,直至留下後代而後死亡。

也許蜉蝣是最脆弱卻最堅定的痴於情的生物。萬般辛苦只應了那句——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死亡也無法摧毀這種強大意志。

光陰的流轉,是蔣捷說得最美:「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卻是禪宗的女尼說得最驚喜:「盡日尋春春不見,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觀花望死,這一瞬間離世而去,下個輪迴轉世再來。

不管生命長短,人如蜉蝣一樣盡責儘力地去過活並沒有什麼不好。蜉蝣不會覺得自己是多麼辛苦可憐,也不覺得自己卑微。也許是生命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它們心裡又太清楚,所以只要熱烈豐盛地活著,去做要完成的事,至死不悔。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我們更應低下頭去從細微處去觀望世界,心懷謙卑與尊重。存在就是存在,所謂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只有具體到某人某事上才有意義,內心記錄真相凸顯。那些微言大義,就留得有空閑的人去思考好了。

在有生之年,我們都很難超脫自身,因此也很難獲得古人看蜉蝣時那種恍悟世道、悲天憫人的情懷,這當中的區別只是有人提前醒覺,有人終生蒙昧。

所以佛說,人有生老離別四苦,哀痛煩惱不絕。他在菩提樹下入道,想要引渡眾生到能夠獲得永恆平靜的空間里去。若一日,我們看待自身,如我們看待蜉蝣那樣清醒而慈悲,那麼也許就離那種白蓮遍地的平靜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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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三百:思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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