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奈何花落去

無可奈何花落去

從前有個女人,千里迢迢地去尋自己因政局變動而避禍在外的丈夫。她眷戀他,更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他。她心裡還藏著一件重要的事:她知道她的丈夫有了情人,她輾轉打聽到丈夫現在所在,便不辭辛苦地找了去。

她沒有想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只是想亂世清秋,我宜當和你在一起,不棄不離。或者,她又當想,我災難之時陪著你,患難見真情,或許會對另一人她忘情也未可知。這是女人的曲款心事,旁人只能臆測,又豈能盡知?

在舊時溫州的街道上,陽光清和,他伴著她,邊走邊聊,她的心裡頭是止不住的喜悅。她說:「我自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裡是你走過的,及在船頭上望得見溫州城,想你就在那裡,這溫州城就像含著寶珠在放光。」

一日愛玲告訴胡蘭成:「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裡,來了只烏鴉停在窗口,我心裡念誦,你只管停著,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這樣的眷念真叫人心酸。

她要他在自己和情人之間做個決斷,可見對他未曾沒有餘地,甚至是把自尊骨氣一齊拋閃開來。不料他舊愛未清,新歡又至。

「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安不上取拾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說了堂堂皇皇的一大套話,顧左右而言其他,不過是一個男人心虛的表現而已。到底是狡辯的多,不落一字真言,叫人不值一曬。

這樣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應了兩句詩:「情到濃時情轉薄,而今真是不多情。」在胡蘭成是剛做了三朝,彼此情不長夜未央,而在愛玲則是神仙眷侶歲月迢迢已聚首千年。

又有她到他的住所,他只對旁人說她是自己的妹妹,顧全了新歡的面子,卻叫愛玲這個明媒正娶的妻情何以堪?而她竟然應承住了。據胡蘭成自己說:她來溫州二十餘日,眼見得他有新歡卻仍心存眷戀之意。她的凄楚,透過胡蘭成那隻淡雅的筆,一點一滴地滲過來,是看宣紙背面的紋,朦朧又清晰。

我幾乎可以想見愛玲站在胡蘭成的身邊,日光照耀,她看著他,仍是歡喜。而這個人卻開始心不在焉了,遇見一個人,問到是誰,便說是妹妹。她的笑容便凍住了,墜落在地上。

我彷彿伸手就能觸碰到愛玲臉上那種尷尬苦澀的笑容,她木獃獃又歡喜眷戀的神氣。

一切的委曲求全,只為這個男人,是她愛的。

她的神色一定很凄婉,低眉的樣子一定很哀怨。她被辜負了,那個男人連騙她也不騙,真不曉得是誠實還是寡情。我想那時的陽光依舊清和,卻註定是要下雨了。

俗世的平淡和膚淺,常常將他時、他人之生活戲劇化。愛他人所愛,恨他人所恨。有許多虛擬的情節。曾信奉一分為二法,對與錯,黑與白,事事都講究個分明。後來才懂得,感情之事太纏雜,許多事情沒有對錯之分,只有角色不同而已。

其實,細細想來愛玲真不算得一個可愛的女子,她不夠慈善,人情世故亦不會處理。一面是孩童的天真笨拙,連拈個針頭這樣的小事亦困難。一面又冷眼看世人,對人毫不同情。一個包子還要和癟三搶半天,連給車夫小費亦覺得難堪。看護傷員不盡心,腳頭尺處躺著死人亦照樣吃滾油煎的蘿蔔餅……女子的嬌柔嫵媚,她亦不見得比人強,一發的大咧咧。

她細緻是敏於世事,是對人性透徹的感悟,這些,都不是她主動去交涉的,而是「花來衫里,影落池中」。臨花照水,真性分明,世上一切自來與她交涉。

而胡蘭成這樣的風流蕩子,不但要如花解語,還要人比花嬌。種種溫柔媚態愛玲都沒有,她亦不會照顧別人和自己,生活的潦草,根本不是現今女子所想的那般精緻小資。她有的只是才,只有那顆七竅玲瓏的比干心。一旦胡蘭成覺得她不過是一個尋常稚弱女子,且已成為他的妻,她就不新了。胡的變心也就成了必然。

她是一個才女,慧而不媚,但註定不是那種能抓牢男人的女子。是悲劇,又焉知不是幸運呢?好不好,想想王映霞、陸小曼就知道了。

其實說來說去都不過是同一句話——「這個世上,又有哪一件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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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張·愛玲畫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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