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活著
一
高吉龍和王玥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逃走的。
在這之前,他和王玥曾受到過多次的審訊,負責審訊他們的是駐滇部隊特別行動處的處長,處長姓沈,戴著眼鏡,挺斯文的樣子。
斯文的沈處長並沒有窮凶極惡,而是一遍遍地問高吉龍和王玥退出緬甸的經過。
在這之前,沈處長已命人帶他們洗了澡又換上了乾淨的軍衣,並吩咐醫生給他們檢查了身體。於是高吉龍和王玥又恢復了原來的面目。
高吉龍在受審時,仍不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他們終於走出了叢林,回到了自己的祖國,這些,足以讓他感到欣慰了。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呢?他們當初沒有去印度,而是一直向北,當時他們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國。險惡的叢林,無情地吞噬著他們,九死一生,他和王玥終於走出了叢林,走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祖國。
「西安事變」之後,東北軍的處境,已經使他感受到國民黨軍隊的黑暗,此時,處於眼前這種境地,他對這支軍隊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坐在囚禁室的小屋裡,心如死水,腦子裡不時地閃現出叢林的情景。一想起叢林,他的頭就一陣陣地暈眩。他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忘掉叢林里發生的一切,可是他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叢林里的一幕幕放電影似的在他眼前不停地閃現,這一切讓他頭暈目眩,他就死死抱住頭。
王玥對這一切不能理解,她沒有料到的是自己千辛萬苦,終於回來了,卻落到眼前這種場景。負責看守他們的士兵,剛開始企圖把兩人分開囚禁起來,王玥死活不同意,在這種時候,她不能失去高吉龍,在叢林里高吉龍是她的一切,如果沒有高吉龍也許她早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希望。走出叢林高吉龍仍是她的精神支柱,她無法在這時失去高吉龍,她把事情已經想到最壞的程度了,也有可能他們要受到軍法處治。在那些人眼裡,他們是逃兵,有一千條理由殺死他們。王玥想,既然沒有死在緬北叢林已經是萬幸了,她想起了死在叢林里的那些戰友,他們死得是那麼悲慘,那麼無聲無息,就像枝頭飄下來的一片樹葉,說死就死了。死亡,在王玥的感受里,已變得不那麼可怕了,當初她的父母慘死在日本人的飛機下,她已經就覺得死與生離得是那麼的近,叢林里的死亡,讓她把死亡看得更加徹底,更加乾淨,像一陣隨時會吹來的風。
在囚禁室里,她把自己的頭枕在高吉龍的腿上,望著他的臉,笑著說:
「咱們沒能一起死在叢林,就死在這裡吧。」
高吉龍聽了王玥的話,心裡一時很不是滋味,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的頭髮長長地披散在他的腿上。他說:「你的頭髮長了,也該剪一剪了。」
她坐起來,背朝著他,說:「你幫我編一回辮子吧。」
高吉龍攥住了她的頭髮,她的頭髮是那麼密,那麼黑,他有些笨拙地為她編著。她嘴裡哼著一支歌,是她在緬甸學會的一支情歌,歌名就叫《我讓哥哥編小辮》。
她唱著唱著,自己的臉卻先紅了。
他終於為她編好了小辮,她仰頭又躺在了他的腿上,望著他說:
「我們能死在一起,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說完,她的眼角流下了兩行眼淚。他在伸出手為她拭淚的時候,想到了春娥,她懷著幾個月的孩子,被日本人強姦了,后又慘死在日本人刀下。這時,他強烈地感到活著是多麼的美好。生的慾望此時佔據了他的整個意識,他要復仇,為春娥,為沒有出生的孩子,還有母親,以及所有死在日本人刀下的中國人。想到這,他抓住了她的手,用勁地握著,說:
「我們不能死,還沒有到死的時候,我們要活下去。」
她看到他眼裡閃過的亮光,坐了起來,望著他,沖他點了點頭。
沈處長再一次審訊他們時,他們不再沉默了,他們向沈處長敘說了叢林里發生的一切,高吉龍不想回憶叢林里發生的一切,可是為了自己能和王玥生存下去,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敘述叢林中發生的一切。
沈處長不停地做著筆錄,沈處長似乎被他們的敘述打動了,不停地摘下眼鏡,揉一揉眼睛。
在這期間,高吉龍和王玥的命運發生了變化。
遠征軍司令陳誠因病回重慶休養,杜聿明不管怎麼說也是敗軍之將,再加上派系之爭,蔣介石在這種情況下很難再啟用杜聿明了,於是衛立煌走馬上任了,擔負起了再次反攻緬甸的重任。
衛立煌一上任,便調集部隊在滇西屯兵數十萬,另一方面,在印度,由美軍指揮訓練的中國遠征軍也在加緊訓練,美國派出空軍越過喜馬拉雅山一次次往返於印度和重慶之間,把中國部隊源源不斷地運到了印度,兩股部隊正在伺機反攻緬甸。
衛立煌一上任,便用人不疑,他不僅調來了蔣介石的嫡系部隊,同時也把東北軍調到了滇西前線。以前蔣介石已把東北軍化整為零,衛立煌為了鼓舞東北軍的士氣,重又把東北軍聚集在一起,成立了反攻緬甸的五十三軍。軍長周福成曾和高吉龍打過交道。周福成還是師長時,高吉龍那時是東北軍大帥府的警衛連長,每次大帥開會、議事,高吉龍經常和周福成碰面,周福成似乎也很喜歡精幹有為的高吉龍,每次見面,總要拍一拍高吉龍的肩膀說:「小老弟,到我那去干吧,給你個團副噹噹怎麼樣呀?」
高吉龍就笑笑說:「謝謝周師長的賞識,日後兄弟一定為您效勞!」
高吉龍親率一個東北營隨十萬大軍第一批進入緬甸,這件事在東北軍中就傳開了。東北軍所有官兵不僅期待著遠征軍在緬甸能旗開得勝,他們更期望著東北營能打出威風,打出士氣,為受夠了氣的東北軍爭回一些臉面。
周福成一進入滇西便開始打聽東北營的情況,他知道,遠征軍敗了,而且一敗塗地,他更想知道東北營弟兄們的命運,他記掛著高吉龍。
當周福成聽說高吉龍正在被囚禁時,他受不了了,作為軍長,他知道東北軍在蔣介石部隊中的地位,少帥被調離了東北軍,現在他的好兄弟,九死一生從緬甸回來,不僅沒有受到器重,反而被囚禁了起來。當他得知這一消息時,馬上帶著隨從來到了宋希濂的滇西指揮部,指名道姓地要人。
宋希濂和東北軍並沒有什麼瓜葛,也沒有什麼仇恨,有的只是上層之間的恩怨。前幾日,他曾聽說抓到了不少從前線退回來的官兵,他命人審查,是想抓住一些參戰人員的把柄,為日後在蔣介石面前有個交待,同時也使自己在這派系之爭中立於不敗之地。
他聽周福成這麼一說,馬上召來了沈處長,讓沈處長放人。
沈處長在審訊高吉龍的過程中,已深深同情高吉龍了。
很快,他便讓周福成把高吉龍和王玥領走了。
高吉龍和王玥被接到了五十三軍,當他見到周福成時,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把抱住了周福成,叫了一聲:「軍長啊——」
接下來,他向周福成敘說了入緬之後的整個經過,當他說到東北營被甩在叢林里,孤軍打阻擊,又講到三百多個弟兄慘死在叢林時,周福成的眼圈紅了。
半晌,周福成問高吉龍:「兄弟,還想隨我殺回緬甸么?」
高吉龍望著周福成軍長,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不是不想殺回緬甸,那裡畢竟留下了三百多位東北軍弟兄們的屍骨,可經過這一次,他已經把蔣介石的部隊看透了。想到這,他搖了搖頭說:「軍長,我想回東北,拉起一支隊伍,和日本人殺個痛快。」
周福成又何嘗不這樣想呢,但此時他已身不由己。他無奈地點點頭說:「兄弟,那你就多保重吧,等反攻緬甸之後,東北軍一定也要殺回東北,把日本人趕出去。」
這時,五十三軍已接到了反攻緬甸的命令,連夜,他們就要跨過怒江,向緬甸進攻了。
周福成為高吉龍和王玥找來了兩匹馬,便送他們上路了。周福成沖高吉龍說:「兄弟,那就後會有期了。」
高吉龍在馬上沖周福成抱了抱拳說:「軍長,我在東北等你!」
說完和王玥一起,打馬揚鞭向前跑去。
反攻緬甸的槍炮聲,在高吉龍和王玥的身後打響了。隆隆的槍炮聲震撼著滇西大地。
高吉龍的耳畔彷彿又一次響起了東北軍的吶喊:「反攻緬甸勝利,打回老家去,東北軍不要孬種,活著是英雄,死亦為鬼雄……」
二
日軍佔領緬甸后,已把這裡變成向印度和中國用武的前進堡壘。日本軍隊又源源地開進了緬甸,除原有的4個師團,日本大本營又向緬甸增派了另外6個師團,在緬甸的日軍總兵力達到10個師團,共計30萬人馬。
他們要一口吞掉東亞,徹底封鎖中國,到那時,德、日軍隊就會在中東大會師,世界便是軸心國的世界了。
其實,在滇西部隊向緬甸發動進攻的幾個月前,駐紮在印度的中國遠征軍就已經開始打響了反攻的槍聲,這群遠離祖國,遠離親人的部隊,喊出了他們發自內心的誓言:
我們要報仇!
我們要回國!!
軍歌被重新修改過了:
槍,在我們肩上,
血,在我們胸膛。
殺回緬甸去,
報我民族大仇。
中國駐印遠征軍官兵,高唱著戰歌,返身殺回了野人山。這是一群滿腔熱血的哀軍。
哀軍必勝!
歸師莫遏!
蔣介石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命令滇西部隊進攻緬甸。
在這之前,美、英、中三方首腦曾在開羅召開了一個反攻緬甸的會議。會上中、英、美三方面說定了的,中國駐印遠征軍和滇西部隊反攻緬北,英國第4軍團從英法爾進攻緬中,同時,英海軍從仰光登陸,兩棲作戰。但協定墨跡未乾,邱吉爾從自身利益考慮,單方面取消了兩棲作戰計劃。蔣介石一怒之下,暫緩了滇西部隊的反攻。
英國人又一次出賣了中國。
在美國和英國的壓力之下,蔣介石也是從自身的利益考慮,最後還是下達了讓滇西部隊投入反攻的命令。
在中國遠征軍敗退野人叢林的兩年後,也就是1944年5月11日,滇西部隊終於打響了反攻的槍聲。
半年以後,中國遠征軍終於迎來了勝利。
高吉龍和王玥騎在馬上,打馬揚鞭消失在夜色中,反攻的槍炮聲漸漸遠去了。他們就這樣一口氣走了兩天兩夜,走出了多雨的雲南。後來,他們在一個殘破的小村頭立住了腳,他們從馬背上爬了下來,高吉龍望著王玥,心裡一時湧出一股說不清的滋味,自從入緬開始,她就一直跟隨著東北營,又九死一生回到了國內。這兩天來高吉龍想了許多,他知道,自己已經深愛上了她,她不同於春娥那種女人,在她的骨子裡透出的是個性和追求,正是這一點在深深地吸引著他。也正是為了這一點,他不能連累了她。
他跳下馬之後,坐在了一個土坎上,她就坐在他的身邊,他要和她談一談,算是向她告別。他不知道自己的前途,也許迎接著他的仍是血雨腥風,他要報仇,自己不能帶著隊伍打回老家去,但也要單槍匹馬殺回去。此時他心裡想的就是報仇,只有報仇。
半晌他說:「我要回東北。」
她望著他。
他說:「我要殺日本人,殺定了。」
她說:「我恨日本人,是他們殺死了我的父母。」
他說:「我不想連累你,你還是走吧!」
她說:「我在中國沒有親人了,我跟著你。」
他說:「也許我會被日本人殺死。」
她說:「要死咱們一起死。」
他還想說什麼,她一頭撲在他的懷裡。此時,他面對著眼前這個女人,還能說些什麼呢?那兩匹馬,已經獨自走遠了,他們已經不需要它們了。
他站了起來,她也站了起來。
他說:「那就走吧。」
她說:「走吧,不管天涯海角。」
兩個人向前走去,暮色沉沉,一隻蒼鷹孤獨地在他們頭頂盤旋。路就在腳下,路程艱辛,可和在叢林相比,眼前這一切又算什麼呢?
半年以後,也就是在中國遠征軍兩路人馬勝利會師的日子裡,他們終於回到了東北,回到了奉天城外那個叫羊耳峪的小村裡。小村裡已沒有幾戶人家了,除被日本人殺死之外,大部分逃到了關內,只有十幾戶人家無處可去,仍在小村裡過著苦難的日子。
日本人並沒有在小村裡駐紮,這裡沒什麼油水可撈,日本人大都駐紮在城裡。出關以後,日本人便多了起來,他們不時地盤查著行人,高吉龍和王玥只能在晚上行走,白天躲在沒人的地方睡覺。
他們回到羊耳峪小村時,迎來了東北第一個雪天,初雪揚揚洒洒地下著,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高吉龍帶著王玥來到自己家門前時,他幾乎不敢相信這裡曾經是自己的家,到處都是一片殘破的景象,他似乎又看見了春娥,看見了母親,春娥立在門旁,羞羞地望著他,母親坐在炕上,咧著沒牙的嘴在沖他笑,這一切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他在心裡喊了一聲:「娘,春娥,我回來了。」淚水便湧出了眼眶。
半晌,他推開屋門,屋內到處落滿了灰塵。他復又站在院子里,這時,雪仍紛紛揚揚地下著。站在一旁的王玥無助地望著他。
不知什麼時候,院外聚了一些村人,他們一時拿不準面前站著的是誰。
終於有人認出了高吉龍,於是一個老漢向前走了兩步,試探地問:「是吉龍大侄回來了?」
高吉龍認出問話的老漢,便叫了一聲:「於三叔,是我,您還好吧!」
於三叔就驚喜了,他伸出手沖身後的鄉親們說:「是吉龍,真的是吉龍。」
眾鄉親便圍過來,他們的神情透著興奮和親熱。
於三叔又說:「帶隊伍回來了?殺小日本吧,這群王八羔子可把咱東北人坑苦了。」
高吉龍搖搖頭。「咋,就你一個人?」於三叔失望地問。
眾人又把目光集中在高吉龍身後的王玥身上,他們自然不認得這個女人,但他們一眼就認出這是個外鄉女子。
高吉龍便沖眾人說:「就我一個人回來了。」
「咋,東北軍敗了?」眾人就問。
「敗了。」高吉龍說。說完就蹲下了。
眾人就一片唏吁,於三叔滿臉的失望,指天發誓地說:「老天爺呀,咋說敗就敗了呢,當初你們離開奉天城時,可有好幾十萬人馬呢,我們天天盼,夜夜盼,盼你們早點打回來,替我們出口氣,咋就敗了呢?老天爺呀,你開開眼吧。」
眾人都失望地流下了眼淚,高吉龍低下頭,眼淚也流下了來,滴在潔白的初雪上。
有幾個女人慌慌地跑回家去,不一會兒又都回來了,他們抱來了柴禾,端來了米面……她們開始為高吉龍打掃老屋。不一會兒,屋內升起了火,屋裡也清掃乾淨了。
高吉龍站起身,沖眾人說:「謝謝大叔大嬸了,我高吉龍回來就是殺小日本的,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替鄉親們報仇。」
於三叔聽了這話就走過來,壓低聲音說:「吉龍,你要真殺小日本,就去找小九子吧,小九子現在帶著百十號人,正躲在大青山裡呢。」
「真的?」高吉龍抓住了於三叔的手。
於三叔吸溜一下鼻子說:「叔咋能騙你,那年東北軍走時,他沒走,領著百十號人躲到大青山裡去了,聽說前一陣還和日本人幹了一仗。」
高吉龍聽了這話,頓時眼前亮了起來。小九子是外號,姓姜,在家排行老九,人稱小九子。以前在東北軍當連長,日本人來了之後,把他的全家人都殺死了,當初東北軍從奉天撤走時,小九子說啥也不走,他要給死去的親人報仇,於是率領自己那個連,跑到了大青山。這是他人關之後才聽說的,沒想到幾年過去了,小九子的人馬還在。
這時,幾個女人為他和王玥煮好了半鍋玉米粥,屋裡因升著了火也變得暖烘烘的了。
天漸漸晚了,鄉親們一一告別著走了。
一盞油燈燃著,他和王玥坐在溫熱的炕上。
他在心裡說:「我要報仇,報仇!」
王玥默默地望著他,她知道他想的是什麼。
「我跟你去大青山。」她說。
他搖了搖頭。
她撲在他的懷裡喃喃著:「我死也不離開你。」
油燈熄了,窗外的初雪仍紛紛揚揚地下著。
他們躺在溫暖的炕上,高吉龍在心裡說:「娘,春娥,我回來了,回來為你們報仇來了!」
三
高吉龍赤手空拳地回到了生他養他、令他夢魂牽繞的羊耳峪小村。
他從緬北叢林走出來是一個奇迹,又從雲南千里迢迢地回到東北,這又是一個奇迹。隊伍上的事情,讓他看穿了,看透了,那時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回到家鄉來,只有回到家鄉他的心裡才是踏實的,溫暖的。從雲南到東北的一路上,到處都是日本人的天下,一路上他聽到了許多新聞,新四軍在蘇北和日本人打得熱火朝天,還有一支八路軍隊伍,在華北平原也正在和日本人殊死決鬥。
在這之前,他就知道,新四軍、八路軍是怎樣的隊伍,他們的前身是紅軍。蔣介石為了消滅這支隊伍,曾調東北軍圍剿過這支隊伍,那時打的是內戰,東北軍打得一點也不來勁,那時他不明白,那麼多日本人不打,為什麼偏偏要打紅軍。
從雲南到東北的一路上,到處都是槍炮聲,他帶著王玥是伴著槍炮聲回到羊耳峪小村的。羊耳峪小村和所有被日本人佔領的小村一樣,是那麼破敗,毫無生氣。看到這一切,高吉龍的心就顫抖了。
王玥堅定不移地隨著他回到了他的家鄉,她的行為令他感動。是叢林讓他們走到了一起,也是叢林讓他們相愛了。他們沒有舉行過任何儀式,就自然面然地結合了在一起。
那是在出關的前一天晚上,他們住在一個半山腰的破廟裡,廟頂上露出了一個大口子,有幾顆星星在那裡擁擠著。他們躺在廟裡,高吉龍知道,再往前走就過山海關了。一過山海關很快就到家了。自從離開家鄉,一晃有好幾年了,想起告別東北時的情景,彷彿就在昨天,東北的父老鄉親,流著眼淚默默地為東北軍送行。
「你們啥時候還回來呀?」
「早點打回來呀,小日本不是人哩!」
父老鄉親的一聲聲呼喚彷彿迴響在他的耳邊,這麼多年了,他相信,所有東北軍的弟兄,都沒有忘記家鄉,忘記自己的親人,部隊越往南走,思鄉之情愈濃。在叢林里正是這份思鄉之情,讓他堅持著走了下來,現在他終於就要踏上家鄉的土地了。他躺在廟裡一時睡不著,發現王玥也沒睡著,她偎在他的臂彎里,望著他。他看見了她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彷彿在呼喚著他,等待著他。
他喃喃地說:「就要到家了,到家了。」
突然,王玥的眼角閃過兩滴淚水,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家,緬甸仰光的那個家,父母渾身是血地被埋在瓦礫中,那裡還有她的家鄉么?昆明的老家她沒去過,在父親一次次的描述中,她對家鄉依稀有個輪廓,可又那麼朦朧,一點也不真實。
當她下定決心隨高吉龍踏上歸鄉之路的一剎那,她就把他的家當成自己的家了。不管以後高吉龍走到哪裡,她都會義無反顧地跟隨著他,哪怕是天涯海角。
終於就要到家了,她也在為高吉龍感到高興,她聽高吉龍喃喃著說完,也說:「到家了,我要和你一起回家。」
高吉龍突然把她抱在了懷中,她伏在他的胸前,聽到了他強有力的心跳聲。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低低地說:「我們結婚吧。」
她感到高吉龍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在叢林的時候,他們之間似乎已經沒有了男人、女人的性別意識,他們都衣不蔽體,唯一的目標就是生存下去。直到走出叢林,這種不正常的感覺才一點點地消失,他又是男人了,同時她也是個女人了。
一路上他們靠討飯,靠吃野菜走回來,這一切和叢林比起來,已經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他們不再為吃發愁,他們堅信一定能夠走回家鄉。
就在那間清冷的廟裡,他們第一次相互擁有了。
她望見了廟頂縫隙里的星星,它們是那麼亮,那麼清靜,它們也在望著他們,這讓她感到有幾分不好意思。他們久久地相擁著,慢慢地品味著這個不平凡的新婚之夜。這天晚上,他們舉行了婚禮,頭頂上的星星便是他們的見證人。
回到羊耳峪小村的第二天,高吉龍終於決定要去大青山一趟,他要去找小九子。他知道,現在他這個樣子無法為死去的親人和父老鄉親報仇。他要走到隊伍中去,和日本人拼個你死我活。
他把這一想法對王玥說了,王玥要隨他一起去,他搖頭拒絕了。他知道帶上王玥會有許多不便,王玥似乎能理解他的心事。日本人讓他失去了母親,失去了春娥,他不能再失去王玥了,他想讓她為自己生一個兒子,如果有了孩子,那便有了他們共同的希望,自己死了,兒子還會為他們報仇,子子孫孫戰鬥下去。
高吉龍離開家門時,雪已經停了,厚厚的在地上積了一層。
王玥站在門前,望著他漸漸地遠去,他回了一次頭,看到王玥倚在門口,他又一次想起了春娥,當年的春娥,也是立在門前看著他遠去的,他的淚涌了出來,模糊了他的視線,世界白茫茫的一片,他向前走去,他走向了大青山。
王玥一直看著高吉龍一點點消失在她的視線里,最後她的眼裡只剩下他留下的那行腳印了。
自從她和高吉龍相識,這還是第一次分別,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包圍了她。她本來並不是個軍人,是戰爭使她成為了一名軍人。現在她又成了一個女人,一個守望家園的女人,她在牽挂著遠去的丈夫。
這是她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家,什麼是牽挂,也許這就是人類共同的情感。
小村靜靜的,殘破的小村上空裊裊地飄著幾縷炊煙,這一切,在她的眼前都是那麼的美好,如歌、如畫。小小的羊耳峪小村,在她的眼裡是那麼的陌生,又是那麼的親切。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來過這裡,在這裡居住過,生活過。
不知什麼時候,她回到了屋內。她在這裡和高吉龍共同生活了兩天,屋內的一切讓她感到既溫暖又踏實。
熱情、好心的鄰居,給他們送來了吃的用的,使清冷了許久的小屋又有了家的模樣。她打量著眼前的一切,雖說她剛剛和高吉龍分別,思念卻像潮水似的湧上了她的心頭。
要是沒有戰爭該多好哇,那樣,她就可以和高吉龍在寧靜的歲月中廝守在一起,他們生兒育女,享受天倫之樂,那是怎樣一番景象呀。她在等待高吉龍的日子裡,一遍又一遍地遐想著生活。
四
在高吉龍離開王玥十幾天以後的一天夜裡,王玥突然在夢中被槍聲驚醒了。
這些天里,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高吉龍,替高吉龍擔著心。她不知高吉龍怎麼樣了,也不知道高吉龍是不是找到了小九子的隊伍,她每天睡得都不踏實,做夢都夢見高吉龍回來了,她日日夜夜都在盼望著高吉龍。高吉龍離她而去,她知道無法勸阻他,她也不會勸阻,她仇恨日本人,他更仇恨日本人,在這一點上,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她很想自己也參加到他們的行列中,去殺那些日本人。
那天夜裡,她就醒了,醒了之後,她就聽見了遙遠的槍聲,槍聲緊一陣慢一陣,從方向上判斷,槍響的地方在北方。她穿上衣服從屋裡跑了出來,於三叔他們也走出家門。
槍聲一點也不驚心動魄,隱隱的,遠遠的,彷彿是燃放的鞭炮。
不知什麼時候,好心的鄰居們,男人女人都涌到了她家門前,他們站在黑暗中,側耳傾聽著這遠遠的槍聲。
「是小九子他們,一定是小九子他們。」於三叔說。
「打得好,狠狠地打這幫狗日的!」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
……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槍聲漸漸地消失了,先是零星地響了一氣,最後就完全沉寂了下來。
槍聲響起的時候,王玥的心就揪緊了,她心裡亂得不行,在緬甸的時候,她隨東北營打過無數次的仗,雖說用不著她衝鋒陷陣,但戰場就在她的身邊,她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擔驚受怕過。
槍聲停了很久,她才清醒過來,鄉親們都散去了。這時,她才發現.天空中又下起了雪,雪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身上,打在她的臉上涼涼的。
她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回的屋,她坐在炕上,炕仍是熱的,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猜想,高吉龍一定參加了今晚的戰鬥,不知道戰鬥是失敗了還是勝利了,她懷著前所未有的心情在思念著高吉龍。
她靜靜地等待著,她等待著高吉龍安全歸來。外面一有風吹草動,她都要爬起來,扒著窗子向外張望。
天亮了,王玥又一次走出了門,她站在雪地里等待著。四野里白茫茫的一片,終於他看見了一個黑影正一點點地向小村裡移來,近了,黑影一點點地近了,她終於看清來人就是她日思夜念的高吉龍,她在心裡驚呼一聲,迎著歸來的高吉龍跑去。
高吉龍看到了她,什麼也沒說。她認真細緻地望著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高吉龍徑直走回到屋裡,便一頭躺在了炕上,很快他就沉沉地睡去了。
她愣愣地望著他,不用問,她就明白了發生的一切。
高吉龍一直沉沉地睡到晚上,才睜開眼睛。
他望了她一眼,這一眼讓她打了個冷顫,他的目光中透著無限的哀婉和絕望。突然他抱住頭,女人似的哭了起來。
高吉龍在大青山裡找到了小九子的隊伍,小九子的隊伍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第一場雪都下來了,他們仍穿著夏天的衣服。東北軍走後,小九子帶著百十幾個人躲到了大青山裡,起初的日子,他們紅火了一陣子,他們趁日本人沒注意,偷襲了幾次駐紮在奉天城裡的日本人,日本人一時被這支神出鬼沒的隊伍打愣了,待他們清醒過來以後,對大青山進行了幾次掃蕩,大青山很大,林子又多,別說藏百十個人,就是埋伏下千軍萬馬,也很難找到。
於是惱羞成怒的日本人,想到了封山。
在封山之前,大青山周圍住著不少人家,小九子的隊伍大多時候靠這些百姓提供給養,日本人把駐紮在大青山周圍的人家全部趕走了,還放火把所有的房子燒了,無家可歸的村民,再也沒有能力支援小九子的隊伍了,他們逃的逃,散的散。
夏天還好過些,大青山林多樹密,獵物、野菜還能填飽肚子,可一到冬天,所有吃食全沒有了。在高吉龍來找他們之前,小九子為了弄到吃食和過冬用的棉衣,曾派出了一個班去大青山外的村子里,結果被日本人發現了,十幾個弟兄一個也沒能生還。
高吉龍突然來到,小九子彷彿看到了救星,以為高吉龍率領的東北軍又打了回來,可一聽到高吉龍的敘述,所有的人都失望了。
寒冷飢餓已經讓他們無法忍受下去了,他們決定和日本人決一死戰。
高吉龍面對著這群饑寒交迫的東北軍士兵,不知道如何勸阻他們的行動,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他隨小九子的隊伍摸到了奉天城裡,奉天城裡住滿了日本兵,很快他們便接上了火。這是一群背水一戰的士兵,他們仇恨日本人,他們的家被日本人佔了,他們的親人被日本人殺了。他們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們一心想的是復仇。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很快他們便落敗了,他們一邊打,一邊撤到了一條衚衕里,日本人蜂擁著追了上來。高吉龍一邊向後射擊,一邊往前跑,結果他跑進了一條死胡同,正在這時,一戶人家的門開了,一個老漢不由分說把他拉了進去,又把他藏到地窖里,躲過了日本人的追查,他沒在奉天城裡過多停留,他知道,等天一亮,出城就困難了。奉天城他是熟悉的,以前東北軍在城裡駐紮時,他走遍了城裡的大街小巷。他靠著夜色的掩護,逃出了奉天城。
此時,高吉龍停止了哭泣,他痴痴獃呆地坐在那裡,喃喃道:「都被殺光了,都被殺光了。」
王玥不知如何勸慰他,站在一旁,定定地望著高吉龍。
突然,高吉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沖王玥說:「我要把他們接回來。」
王玥一時沒能聽清高吉龍的意思,高吉龍便走了出去,一直走進了黑暗中。王玥追了出來,高吉龍瘋了似地向前跑去,王玥也隨著向前跑了兩步,結果她又停住了。
第二天一早,王玥看見村頭的山坡上,幾具東北軍的屍體躺在那裡,高吉龍坐在他們中間。他痴痴獃呆地向遠方凝望著。
又一個夜晚,王玥隨高吉龍一起出發了,她在奉天城外看到了許多東北軍戰士的屍體,他們被日本人拖出城外,扔在曠野里。
他們一趟趟地往返於羊耳峪村和奉天郊外,於三叔這些鄉親們也默默地加入到了他們搬運的行列,百十餘具屍體,後來就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了村頭的山坡上。
接下來的日子,高吉龍開始在山坡上挖坑,一個又一個,王玥在幫著他,鄉親們也在幫著他。高吉龍做這些時,一聲不吭,只是不停地干著。最後坑終於挖好了,他又一個一個地小心地把這些士兵放在了挖好的坑裡,彷彿這些士兵沒有死,而是睡著了。
終於,他們把人葬了。
高吉龍跪在了這片墳包前。王玥也跪下了。於三叔和鄉親們也跪下了。
不知是誰先哭了一聲,接下來哭聲就響成了一片。
於三叔突然啞著嗓子喊:「好漢們,走好哇——」
那一天又落了一場大雪,白茫茫的大雪把新墳埋了。
五
前園真聖少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寺廟中了。寺廟很冷清,也很殘破,案台上兩束燃著的香火,使這座寺廟有了些許的生氣。住持坐在一旁,半閉了雙目在捻著胸前的佛珠。這一切很靜,前園真聖分明感到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關於叢林,關於戰爭,彷彿是上一個世紀的事情了。他靜靜地躺在那,任時光悄然在身邊虛虛實實地走過。
住持睜開眼睛,望他。
住持說:「佛主啊——」
前園真聖在住持的目光中看到了冷峻,看到了仇恨。
緬甸,是個佛都之國。前園真聖恍惚間又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的火光,那是寺廟燃著的大火,大火熊熊地燃著,「嗶剝」有聲,士兵們在火光中笑叫著。和尚們齊齊地跪在火光中,他們不敢面對這真實的火焰,他們誦經的聲音壓住了火的燃燒聲。
士兵們在離去時,舉起了手裡的槍,槍聲響了,和尚們一律往前一栽,誦經聲消失了,留在寺廟前的是一片片污血。日本士兵似乎這樣也並不解氣,又在和尚們的屍體上撒了一泡尿,然後士兵們嘻笑著離去。
想到這,前園真聖掙扎著爬起來,跪在住持面前,他顫顫著,哽噎地說:
「住持救我。」
「住持寬恕我。」
住持又閉上了眼睛,前園真聖的耳邊又想起了誦經聲。
前園真聖少佐就那麼跪著,聞著香火,聽著誦經之聲,他果然覺得自己來到了另一方世界里。
兩個士兵和他終於走出了叢林,走出了叢林后,他們看到了一方真實的天地,真真切切的。前園真聖覺得做了一場夢,一場惡夢,一瞬間夢醒了,他驚駭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接下來他有了恐懼,銘心刻骨的恐懼。
前園真聖看到了車隊,日本士兵的車隊,它們隆隆著向前開去。那面旗幟在風中飄舞,不知為什麼,當兩個士兵看到救星似的向車隊向人群跪下的時候,他卻逃向了相反的方向,他果然在逃。
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果然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這裡極靜,只有單調的誦經聲。他跪在那裡,心如死水,那裡也靜得出奇,在這真空般的世界里,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依然如故,香火、誦經聲……
他掙扎著抬起頭,又看到了住持的目光,那目光依舊冰冷,嚴峻。
他又一次跪下,顫顫著說:
「住持,救我。」
「住持,寬恕我。」
他跪著,虛虛的,飄飄的,覺得自己似乎在飛,飛進了一個渺無人煙的世界,那裡寧和安靜,香火繚繞,經聲不絕。
多麼好啊,這世界,這境界!
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又一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有半個菜團,顯然那是他在昏迷中吃剩下的,他嗅到了人間的香氣。這香氣來自人間,來自天上、地下。他探尋地去望住持的目光,住持把眼閉了,經聲仍不絕於耳。
前園真聖又坐了起來,爬著,他覺得自己有了氣力,他跪在住持腳前。
住持慢慢地睜開眼睛,望他,從裡到外,從頭到腳。
「你從何處來?」住持終於說話了。
前園真聖指一指外面答:「叢林,林子深處。」
「來這裡避難?」
「不,不,不……」前園真聖說。
太多的死亡,前園真聖見多了,死就不可怕了,彷彿睡了一覺。
「你來超度?」
「不,也不。」他又說。
住持不說話了,又誦經,捻珠。
前園真聖跪著,跪向了一個永恆。
住持睜開了眼睛,住持的眼睛閃過一縷仇恨。住持說:
「你是日本人?!」
前園真聖的腰彎了下去,半晌說:
「我有罪。」
「你們日本人是騙子,欺騙了緬甸人!」
前園真聖的眼前,又閃現出成千上萬的緬甸義軍,在鈴木大佐的號召下,煙塵滾滾地在和英國人搏殺,義軍英勇地倒在了英軍的炮火下,血流成河。
「日本人比英國人還壞!」住持咬著牙說。
前園真聖又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緬甸女人,她們在仇視著他,她們拔出了藏在懷裡的刀,她們在用生命復仇,用鮮血雪恥。想到這他閉上了眼睛,眼淚流了下來,一顆又一顆。從林,漫無邊際的叢林,一具具屍骨,血淋淋的屍骨,他想嘔吐,翻江倒海地嘔吐,於是他乾嘔著。
他跪在那裡,跪得天長地久。
住持又在閉目誦經了。
前園真聖夢遊似地來到了這座殘破的寺院,他睜開眼明白自己所在的那一刻,他就相信了命運,他是有罪的,他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是命運引領著他來到了此地,那一刻,他就覺得此生此世自己有贖不完的罪過,他要在這裡贖罪,拯救他那顆邪惡的心。他跪在那裡,久久的,一動不動。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寺廟外一片大亂,一群人叫喊著,搜尋著奔了過來。
前園真聖驚慌地抬起頭,他分明聽出這是一群日本兵,他們吵吵嚷嚷地在呼喊著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們是來找他的。
他說:「住持,救我。」
住持望著他,一直望著他的眼睛,住持的目光穿透了他的五腑六臟。
他說:「救我,住持。」
日本人在砸寺廟的門,一下又一下。
住持站起身,引領著前園真聖來到了後院,住持走到一尊佛前,踩了一下開關,佛的肚子打開了一個洞,前園真聖明白了什麼,慌慌地鑽了進去。
接著,佛的肚子便合上了。
門被砸開了,日本兵向這裡走來,前園真聖模糊地聽見日本兵在咒罵住持,然後就是一片很亂的翻找聲,他們依舊呼喊著前園真聖的名字。
半晌,又是半晌,前園真聖聽見了很悶的兩聲槍響,接下來就靜了,靜得有些可怕。
前園真聖依舊沒動,他在等待著,等待著住持放他出去。不知過了多久,他在佛像的腹中睡著了,很快又醒了。他叫:
「住持,救我。」
沒有回聲。
又叫:「救我,住持。」
依舊沒有回聲。
前園真聖有些慌,他掙扎著,扒著佛的肚子,終於他看見了亮光。他爬了出來。
他喊:「住持。」
沒有回答。
他走到了前院,住持已經倒在了血泊中,住持的臉上掛著一縷永恆的微笑。他「呀——」地叫了一聲,跪在了住持身邊,他抱起了住持。
天黑了,又亮了……
前園真聖脫下了自己的衣服,接著他又去脫住持的衣服,最後他穿上了住持染血的衣服。
院子里架起了一堆乾柴,乾柴熱烈地燃著,前園真聖把住持赤條條的身體放在了火上,接著又把自己脫掉的衣服扔在了火里。
火燃著,「嗶剝」有聲地燃著。
前園真聖跪了下去,兩行淚水順著腮邊流了下來。
「升天啦,升天啦!」前園真聖說。
他抬起頭,望天,天空很藍,很高很遠。這又是另一方世界,另一方凈土了。
六
李雙林和牛大奎終於明白,原徹底地離開了他們。
兩個人守著野人洞默然對視著。他們看著細草上那片污紫的血,那是原生產時留下的血,嬰兒的啼哭聲,彷彿依仍響在兩人的耳邊。
李雙林在心裡說:「孩子,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牛大奎在心裡說:「那是我的孩子。」
於是,兩個人對望著,久久之後,李雙林說:「她走了。」
「走了!」牛大奎也說。
接下來就靜了,後來,兩個人又茫然地走出野人洞,眼前是叢林,永遠的叢林。
兩個人茫茫然地向前走去,他們穿過樹林,越過山崗,不知道前方是東南西北。
「呀——」李雙林叫了一聲,接下來他看見了一排整齊橫卧在叢林里的屍骨,槍架在一旁,彷彿這群士兵仍在這裡睡著。他小心地走過去,唯恐驚醒了這群士兵的夢境,他們的衣服早已腐爛了,蟲蟻啃吃過的屍體,只剩下了一片白骨。李雙林彎下腰,從地下拾起一片肩章,肩章是被桐油浸過的,不爛。他從肩章上辨認出這是一支兄弟部隊,當初這支兄弟部隊一直向西,他們要走向印度,結果卻永遠地留在了這裡。
牛大奎也在痴痴地望著這片屍骨。他站在那裡,彷彿耳邊迴響著一群人的吶喊:「要回家,我們要回家——」
兩個人的眼裡流出了熱淚。
「他們要回家。」李雙林喃喃地說。
牛大奎蹲下來,小心地望著這片屍骨,半晌啞著聲音說:「不能就讓他們這麼躺著,他們太冷了,連衣服都沒有了,他們死了,魂也不安生哩!」
他們辨別著方向,他們終於找到了北方。
「讓他們的靈魂回家吧!」李雙林這麼說完,便去搬動那一具具屍骨,讓他們的頭一律朝向北方,每搬動一個,就說:「回家吧,北方是回家的路。」
「回家吧,看好了,一直朝北走。」牛大奎也這麼說。
他們又把地上常年積下的落葉蓋在了這些屍骨的身上。
「衣服沒了,就蓋些草吧,回家時不冷。」李雙林說。
「暖和了,好上路,向北呀,向北——」牛大奎也說。
做完這一切,他們在這堆屍骨旁立了許久。後來倆人的目光就對視在了一起。
「他們不安生哩。」李雙林說。
「我們該怎麼辦?」牛大奎說。
「咱們也許再也走不出去了。」李雙林低下頭,又去望被掩埋了的屍骨。
「他們也迷路了。」牛大奎說完抬起頭。
兩雙目光又網在一起。
「我們要是死了,魂就能回家了。」他說。
「魂能回家。」他也說。
說完兩個人向前走去,沒多遠,他們又看見了一堆屍骨。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槍躺在他們的身邊。
他們又停下來,重複著掩埋弟兄們的工作。
李雙林說:「回家吧,往北走!」
「回家吧,回家吧,一直往北,別迷了路。」
做這些時,牛大奎想起了小的時候,看到村裡老人死去時,都要由兒子為死去的親人指路,指明陰間一條光明大道,死者的靈魂才能升到天堂,同時也認得了回家的路。
路啊路,歸鄉的路。
牛大奎啞著嗓子喊:「回家吧,往北走——」他想起了父親,哥哥,於是他越加真誠地喊:「回家吧,往北走,往北走哇——走好哇——」
他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他想起了遠在家鄉的老娘。老娘還好么!他越發哭得傷心無比了。
李雙林被牛大奎的情緒感染了,他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兩個人站起身來的時候,發現叢林中暗了下來。他們離開了野人洞就沒打算再回去,他們已向原學會了在林中生存。
他們還要活下去,為了給死去的兄弟們指出一條歸鄉的路。
他們終於躺了下來,躺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千年古樹上。
「知道么,我為啥留下來等你?」牛大奎突然啞著嗓子說。
李雙林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牛大奎為什麼突然說起這些。
「我留下來等你,其實我是想殺了你。」牛大二奎在黑暗中說。
李雙林心怦怦地跳了跳。
「你殺了我爹,又殺了我哥。」牛大奎說。
「他們是逃兵,我是在執行任務。」李雙林說。
「不管怎麼說,是你親手殺了他們。」牛大奎又說。
李雙林不語了,在黑暗中盯著牛大奎。
兩個人靜下來,半晌李雙林說:「你為啥不早點殺死我。」
「以前我想殺你,找到你一槍就把你結果了,可現在我不想殺你了。」
「為啥?」
「咱倆誰也走不出去了,早晚都得死在這老林子里,你活著,還是個伴,我要等你死後,我再死,我一定要死在你的後面,我要親眼看見你死去,為你引完路,我也死。」牛大奎的話說得很平靜,似乎在說著與自己不相關的事。
李雙林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瞅著黑暗,黑暗像無邊的潮水包圍了這個世界。死離他是那麼的近,彷彿只有一步的距離。自從走進這片無邊的叢林,他就有了這份感受。
「知道么,我把原幹了,我幹了原是想報復你,我恨你。」牛大奎突然又說。
李雙林閉上了眼睛,半晌喃喃地說:「干就幹了,她不是我女人,只是個野人。」
「那孩子沒準是我的,是我牛大奎的。」
李雙林嘆了口氣。
半晌,李雙林又說:「是誰的都無所謂,他也將在這叢林里老死。」
「嗚嗚——」牛大奎突然又哭了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到底為誰他也說不清,他哭著,只有哭,才感覺到自己真實的存在。
第二天,他們又上路了,就像昨天,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
又是一片白骨。
他們停了下來。
「向北走哇——北方是回家大道——」
「向北走哇——」
他們一聲聲喊著,北方,北方,永遠的北方。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把尋找屍骨、掩埋屍骨當成了一種無法逃避的責任,死難者已和他們融在了一起,他們活著,彷彿就是為了這些死難的兄弟,他們要為他們指明回家的路,否則,他們就不安生,就不踏實。
於是,叢林的角角落落響起了他們一聲又一聲的喊聲:
「回家吧,北方是回家大道——」
他們一路向前走去,他們走上了遠征軍撤退時所走的方向。他們越往前走,離北方越遠,可他們的靈魂卻離北方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