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我去了雲南。我去的那地方是一個群山環繞的小平原,有翠綠的竹林和清澈的小河。旱季里,天空湛藍湛藍的,真是美極了。我是兵團戰士,穿著洗白了的軍衣,自以為很神氣,胸前口袋裡裝著紅寶書,在地頭休息時給老鄉們念報紙。我從不和女同學談話,以免動搖自己的革命意志。除此之外,那幾年我乾的事情就像水漏過篩子一樣,全從記憶里漏出去啦。但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情卻使我終生難忘,印象是那麼鮮明,一切宛如昨日。

事情發生在那年春天。隊里有個慣例,農忙時一天要給牛喂兩頓紅糖稀飯,要不牛就會累垮。那一天,教導員從營部來,正好看見我的朋友大許提了桶稀飯去喂牛。他一見瞪起眼來就喊:「給牛喝稀飯!哪個公子哥兒乾的事兒!」

他等著大許跑到他面前來認罪。可是大許偏不理他。教導員喊一聲沒人理,又直著脖子吼起來:「誰幹的?」

大許走過去說:「我提來的稀飯。耕牛都要喂稀飯,不然牛要垮的。」

教導員斜著眼打量了他一番,沖他大喝一聲:「牛吃稀飯!人吃什麼?你給我哪兒來的送哪兒去!」

大許被他濺了一臉唾沫星子,不由地發怒:「哪兒來的?那邊大鍋熬的,一頭牛一桶。」

教導員大怒:「你放屁!拿糧食喂牛就是要改!把桶提到伙房去!給人喝!」

大許冷笑一聲:「人不能喝啦,教導員。桶里我撒了尿啦。」

大許沒撒謊。牛就是愛喝人尿。我猜這是為了補充鹽分,另外據說尿素牛可以吸收。因此,我們在沒人的地方常常撒尿給牛喝,有時就撒到牛食桶里。教導員以為大許是拿他開心,伸手就揪大許的領子,要把他提溜走。大許當然要掙扎,兩人撕扯起來。教導員大罵:「你這流氓!二流子!」大許回嘴:「你知道個屁!你就會瞎喳喳!」

後來,別人把他們勸開了。教導員怒氣不息,堅持要開大許的批判會,隊長百般解釋,他執意不聽。直到隊長急了,沖著他大叫:「教導員同志!你這麼搞我們怎麼做工作!我要向團黨委彙報。」教導員這才軟下來。可是晚點名時他又說:「你們隊,拿大米喂牛!我批評以後還有人和我頂起來,好嘛!有兩下子嘛!這叫什麼?這叫無政府主義!」老職工在下邊直嗤他:「他是怎麼搞的,喂牛的飼料糧是上面發下來的嘛!」「咱們的牛都瘦成一把骨頭了,還要犁地,他娘的不犁地的還要吃四十二斤大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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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長(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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