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著好人上前線

逼著好人上前線

請大家先看一張照片。這個人啊,大家似曾相識,這就是今天台灣所謂中華民國總統選舉的副總統候選人宋楚瑜。這是他年輕時候的照片,當時做的是國民黨中央黨部的秘書長。當然,他也做過宣傳部的部長,就是文工會的主任。他這張照片後面有個對聯引起我的注意:「世事多因忙裡錯,好人半自苦中來。」

這是曾國藩寫的對聯。這句話的後半句錯了,在我李敖看起來,好人不是一半從苦中來,好人一半是從躲中來。哪個躲?閃躲的躲。好人並不是要做好人,好人其實是非常消極的。所以,我們常常看到那個惡人在台上演戲,好人在家裡嘆息。為什麼呢?好人一般的特色是怕壞人。我告訴你,李敖為什麼厲害?李敖幾乎是全世界很少有的這種人,是個能欺負壞人的好人。一般好人都被壞人欺負,可是李敖呢,能夠欺負壞人。好人的性格是閃躲的,好人的性格是消極的,好人的性格是與世無爭的,好人的性格是不惹事生非的,好人的性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好人有很多問題。可是,這個社會還是必須要依靠好人來維持這個局面。

我們看一段毛主席的話:提高警惕,肅清一切特務分子,防止偏差,不要冤枉一個好人。這就是毛澤東在1955年所發出的一個訊息,請問做得到嗎?「不要冤枉一個好人」,你制度上面如果有一個規定,這個機關啊,你要給我攤派,攤派什麼?攤派壞分子,機關裡面要提供百分之五的壞分子,就是一百個人裡面,就應該有五個人是壞分子,你應該交出來,報出來,請問:又哪能這麼湊巧地有五個人?有一個機關只有三個人,三個人都是好朋友,忽然要交出來百分之五的壞分子,怎麼交呢?好,那交一個好了,三分之一壞分子。三個都是好朋友,我們都不是壞分子,我們怎麼能夠報呢?大家愁眉苦臉。正在愁眉苦臉的時候,其中一個人跑去小便去了,一小便,回來就變成了壞分子,這兩個人把他報上去了。你制度上面在冤枉一個好人,十個好人,一百個好人,一千個好人,一萬個好人,你制度上面要攤派出來,每個機關交出百分之五的壞分子的時候,怎麼能夠不冤枉好人呢?所以,我們說做好人很難。可是叫你不做好人,變成壞人,也有一個技術上的技巧。

大家看這個很富態的老太太,她的名字叫做林海音,是台灣的作家。她雖然是台灣省人,可是在日本時代就跑到北京念書,還嫁給了一個北京人,她的丈夫叫做何凡。何凡有一次跟我見面,他指著我說:「你李敖什麼意思?你寫文章闖禍什麼意思?你看看我何凡,我在《聯合報》上每天寫一塊,連續寫了十年,一篇文章都不出事。你李敖在文藝大隊寫文章,寫了一兩天就給闖了禍,你怎麼這樣搞?」我怎麼說?我說:「你要不要臉?你是耍筆桿的,你有這麼好的機會,在《聯合報》有這麼一個地盤,每天寫篇文章,十年之間,三千六百天,你沒把言論自由寫寬一點點,你丟人不丟人?你還好意思還說我!你要讚美我。我寫兩篇文章就闖了禍了,結果言論自由寫寬了。你玩了十年,都不能寫寬一點點,不能夠把控制言論自由的那些大老爺們的思想給他寫開一點點,你太實際了,你太可恥了,你的文章太爛了,太沒有影響力了。」而這位何凡先生,就是林海音的丈夫,還洋洋自得,覺得他是好人,覺得做的是好事。在我看起來,狗屁!什麼原因呢?好人不做好事,叫什麼好事?做什麼好人呢?

林海音的一個老師叫做方豪。他是個神父,台大歷史系的教授,也是我的老師。1935年(我出生那年),他當了神父,後來做了國立政治大學文學院的院長。他在台大教我宋朝的歷史。他跟我蠻談得來的。可是在1935年,他是不願意做神父的,什麼原因呢?因為他一喝醉酒就會哭,一哭就會抱怨,抱怨什麼呢?抱怨他小的時候家裡很窮,他父親在教會裡做事情,就把他許願到教會裡面去了,所以他就糊裡糊塗地在教會裡面長大,就吃天主教的奶水長大,最後就糊裡糊塗在1935年(我出生那年)做了神父。他很用功。神父那時候要學拉丁文,他學拉丁文以外還學英文。神父不許學英文,教會不許他學英文,他自己在廁所裡面偷偷學英文,所以,他的英文是在男廁所學來的。他後來講給我聽,我說:「你們神父啊,在廁所裡面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這位方神父人格分裂。他一方面信天主教,靠天主教奶水吃飯,自己還主持了一個教堂,另外一方面,他常常匿名寫文章來發泄他的不滿。有一次,他在香港《新聞天地》雜誌上寫篇文章,叫做《台灣擠擠擠擠》,有段話還罵到我。後來我就被人家告密,說那篇文章就是你的方老師寫的。我就找到好人方老師,好神父方老師,我說:「老師,我想到天主教裡面有很多的內幕,尤其最近成立的輔仁大學在台灣復校,這裡面很多內幕,請你幫我寫一點。」他說:「怎麼可以呢?怎麼可能呢?我是神父啊,我怎麼會寫教會的壞話呢?」我就問他:「你為什麼在香港寫《台灣擠擠擠擠》這個文章?你化名寫的,難道我不知道嗎?」還罵到我,我怎麼不知道?他嚇了一跳,說:「你知道了?」我說:「我知道了。我要揭發你。」他說:「不可以不可以。」我說:「好,那你就給我寫出來,台灣教會學校輔仁學校的內幕。你給我罵你們天主教,也是匿名的,我給你發表。」他沒辦法,就寫了。寫了以後呢,寫得真好,把天主教的內幕寫得非常的生動。當時,天主教的樞機主教田耕莘,看了文章以後大怒,說:「這是誰寫的,你們給我查。」旁邊的人眾口一聲,這種文章只有知道天主教內幕的人才能寫,而這個文章只有一個人寫得出來,就是方豪神父。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方豪就趕緊找我,說:「可不得了,他們要找我,把我抓出來,說我寫了教會的秘密。」我說:「抓出來大不了破門例把你趕出來算了,沒什麼了不起。」他說:「不行,我這個神父的皮要披著,否則一輩子就毀掉了,你一定要救我。他們會問到你,你要掩護我,說是你寫的,不是我寫的。」我說:「好。」果然,第三天,教會派了一個神父來看我,說:「李先生,你現在是《文星》雜誌主編,這篇文章發表在《文星》雜誌,我們知道這就是方豪乾的事情。請你李敖提供原稿來證明這是方豪神父寫的,否則的話,我們就要告你。」我說:「對不起,這篇文章是我寫的,跟方豪神父沒有關係。」對方說:「不可能是你寫的,雖然你文章寫得好,可是這裡面涉及天主教的很多內幕,很多骯髒的、丟人的、黑暗的、見不得人的內幕,只有方豪知道這些內幕,這是方豪寫的。請你李先生幫助我們,不然的話,我們就要告你。」我說:「什麼?!告我?我一輩子喜歡告人的,你想告我,你沒告我以前,我先公布一個名單。」他說:「什麼名單?」我說:「我公布在台灣的神父同性戀的名單,台灣有多少神父在搞同性戀,把你們點名批判,全部公布。你敢跟我鬧嗎?」他嚇死了,跑回去跟樞機主教田耕莘報備,說李敖惹不起。這個時候,他們又把方豪神父叫來,讓他跪下,向瑪利亞發誓。文章是不是他寫的。方豪神父說文章絕不是他寫的,發誓也不是他寫的,賴得一乾二淨。

最後,這個風波總算過去了,方豪神父(我的老師)偷偷來看我。他說:「李敖,把我嚇死了,差一點被天主教開除。你逼我做了一次好人,我的確做了一次好人。你逼我做了一件好事。我的確寫了這個文章,做了一件好事,可是從此我再也不要做好人,我再也不要做好事。」

我講這個故事就是告訴大家,很多好人好事,我們是要逼他做的——逼他做他才做得出來的。大家看,這富蘭克林自傳裡面,有一個最有趣的事情,就是講到這些清教徒的事情。他和清教徒從歐洲向美洲出發,尋找新的天地,尋找新的生活,尋找新的安生的所在。那時候,從歐洲到美洲要坐船。當時沒有輪船,只有帆船,那個船走得很慢。有一次,前面看到了海盜船,海盜要搶他們這個船。這時候,這些清教徒都嚇得跑到船艙底下去了。他們下去以後呢,把他們的主人都留在上面,或者不信他們清教徒的這種宗教的這些人留在上面,說:「我們清教徒,是和平主義者。我們是不打仗的,我們是不打架的。我們是反對戰爭的,我們是不動刀槍的。可是,你們不信我們的宗教,你們要為我們去戰爭,去打架,去保護我們。所以,你們不要到下面藏起來,我們藏起來,你們要在上面用戰爭的方法跟海盜作戰來保護我們。」

富蘭克林自傳裡面談到這個故事,告訴什麼?告訴我們這些清教徒,這些好人,他們是偽君子,他們不是真正地敢於面對這些問題的人。可是,我們必須說,偽君子面對這些問題,當他有機會做好事的時候,要求他做好事,他還是可以做到某種程度的好事。所以,我覺得偽君子不全都是壞的,有的時候偽君子就是我們所了解的一般的好人。當他們被逼出來的時候,像方豪神父這種人,也會出頭,拋頭露面做一件好事。所以說,「好人半自苦中來」,我李敖看是不對的,好人半自躲中來。他們藏在那裡,可是,當你推他出來的時候,他也會做好人。

當時秦國要打趙國的時候,有一個了不起的人叫做魯仲連,他用三寸不爛之舌把秦國軍隊說退了,救了趙國。後來,趙國的國家領導人要送他禮物,他不要,悄然而去。然後,魏國的國王問子順:天下之高,什麼人是最高的人、最好的人呢?子順說:世無其人(世界上沒有這種人,沒有第一高明的人),抑可以為次(如果退而求其次),他其魯仲連乎(就是魯仲連)。這句話是引用的司馬光的傳。「王曰:魯仲連強作之者,非體自然也。」(他是自己裝腔作勢,硬幹出來的,而做出來的好事,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聖人,不是自然而然的好人。)子順說,「人皆作之」(大家都這麼做),「作之不止」(做好事做個沒完),「乃成君子」(他就變成好人),「作之不變,習與體成」(他的習慣跟他的造形都變成一回事了,則自然也,表現就很自然了)。就是說,這個人他不要做好事,可是你逼他去做好事,他也去舉手投足,裝腔作勢,弄假成真,最後呢表現得都是好人,都是好事。他做了一件事情又做,做了一件事情又做,沒有時間做壞事,沒有時間停止,沒有時間把他面具拿下來,沒有時間跑掉,一路這樣做下來,他的造型跟他的行為都變成一回事了,弄假成真了,則自然也,這就是好人了。所以,好人就是這麼來的,就是逼他做好事。你膽小,逼你做好事,就要你去冒險,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弄假成真,最後這張臉改不回來了,就變成好人了。

所以,我跟大家講,好人本身並不是一半從苦中來,好人一半是你逼他做好事。像我這樣逼方豪神父,有技巧地找到他的弱點,逼他做好事,而他真的也做了好事,我們就要讚美他啊。他是偽善的,他是膽怯的,可是,我們叫他去不偽善的時候,把他逼到極限,他只好就裝了那個臉,就裝出來。所以,我認為,逼好人做好事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像我這樣子,很難很難,一般的好人,我們都要逼他,打他,恐嚇他,他才會為我們做好事。看起來很勉強,可是勉強久了以後,我剛才說弄假成真了以後,他就變成一個真的人,變成一個真正的好人。請大家記往:好人半自躲中來。使好人不躲的方法就是逮著他,推他上第一線,這才是我們對好人應該有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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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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