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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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條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才說:假如你的話只是稱讚我美,那我很高興,一定要請你吃一頓。到了四十還能得到這樣的讚美,真是過癮。假如還有別的意思的話,我要抽你一個嘴巴。當然,假如你不在意的話。要是你在意就不抽。二十多年的老友,可別為一個嘴巴翻臉。你到底是哪種意思?我當然不想挨耳光,就說:當然是頭一種意思啰。不過我也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她說不為什麼,只不過是因為早就下了決心,除龜頭血腫,一輩子不和別的男人睡覺。

線條這傢伙就是這樣,乾的事又瘋又傻。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發瘋,但是依然要發瘋。這是因為地覺得瘋一點過癮。這種借酒撒瘋的事別人也描寫過,比如老蕭(蕭伯納——王二注)就寫過這麼一出,參見《賣花女》(又名《匹克梅梁》——玉二注);賣花女伊麗沙白去找息金斯教授,求他收她為學生一場。在場人物除上述二人,還有一個老媽子別斯太大,一個辟克林上校。別斯太大心裡明白,一個大學教授,收個沒文化的賣花女當學生是發瘋,而且是借酒撒瘋。因為那姑娘雖然很臟,洗乾淨了准相當水靈。所以她對上校說:

先生,您別唆著我們東家借酒撒瘋!

息金斯聽了說道:人生是做嘛?!可不就是借酒撒瘋嘛。想撒瘋還撒不起來哪!借酒撒瘋,別斯大太,你可真哏!

編輯先生會黨得這段話里錯字待多。其實不然,那息金斯的特長是會講各路鄉談,一高興就講起了天津話。題外的話說得太遠了。我說的是線條的事,她一輩子都在借酒撒瘋。

以下的事主要是線條告訴我的。她從煤礦回來,只過了兩天,龜頭血腫就跟蹤而至,送還大衣。那天線條的同宿舍的舍友也在。不但在。而且那女孩還歇班。外面刮著極大的黃風,天地之間好似煮沸了的一鍋小米粥一樣。這種天氣不好打發別人出去。何況已經說了,龜頭血腫是她舅舅,來了舅舅就攆人出去,沒這個道理。線條只好裝成個甜甜的外甥女,給龜頭血腫削蘋果。然後帶他去吃飯,到處對人介紹說:我舅舅!別人說:不像。線條就說:我也不像我媽。別人說:太年輕。線條說:這是我小舅舅。別人又說:你怎麼對舅舅一點不尊重?線條說:我小舅在我家長大,小時候一塊玩的。到了沒人的地方就對李先生瞪眼,說:你剛才臭美什麼?你以為我真是你外甥?

到了下午李先生回礦,線條送他出來時才有機會單獨說話,線條叫他下禮拜天黑以後來,那一天同屋的上夜班。來的時候千萬別叫人看見。然後她就回去等下星期天。李先生著實猶豫去不去,因為要想在晚上到安陽,只能坐火車,下車九點了。鬼才知道線條留不留他住。沒有出差證明,住不上旅館,在候車室蹲一夜可就糟了。李先生南國所生,最怕挨凍,要他在沒生火的房子里待一夜,他寧可在盛暑時分跳一天大糞,而且他對這件事還是將信將疑。但是李先生還是來了。線條說起這件事,就扁扁她那張小嘴:我們龜頭對人可好啦。

線條說,李先生和她好之前,保持了完全的童貞。男人的這種話,他一說你就一聽,反正沒有處女膜那回事。但是線條對此深信不疑。據李先生自己說,在和線條好之前,只和高一年的一位女同學date了幾次,而且始終是規規矩矩的。這件事我在美國調查過,完全屬實。我的這位師姑和我的老師不是本科的同學,也不是碩士班的同學。當時是七十年代以前,試想一個美國女孩,假如不是長得設法看,怎麼當上了理科的博士生?她又矮又肥,兩人並肩坐時,還會放出肥人的屁來,可以結結實實臭死人。李先生說:我也嫌她難看。但我怎麼也不忍傷了一個女孩子的心,所以不能拒絕她。

其實李先生是個情種,他對線條的忠誠是實,我不便加以詆毀。但是別的女人要是作出可憐的樣子來勾引他,他就靠不住了。我知道他教的研究生班裡,有個女孩子漂亮得出奇,也笨得出奇。考試不及格時哭得如雨打梨花。等到補考時,李先生對我說,你給她輔導一下。然後假裝不經意,把題全告訴了我。我自己把它們做了出來,把答案給了那女孩,說:背下來。假如再不及格,你就死吧。她就這樣考了六十分。根據這個事實可以推導出,假如有個女人對李先生說,你不和我性交我就死!他一定把持不住。

李先生成為革命者也是因為他心軟,不但見不得女人的眼淚,而且見不得別人的苦難。他老念格瓦拉的一句話:我怎能在別人的苦難面前轉過臉去?他就這樣上了師姑的鉤。後來該師姑又哭著說,你就是個黑人,我也不跟你吹。怎奈黃的和白的配出來,真是大難看!其實黃白混血,只是很小時不好看。大了以後,個頂個的好看,就如皮光縮肚的西瓜,個個黑籽紅瓤。師姑的說法以偏概全,強詞奪理,李先生居然就信了,白聞了不少臭屁。現在該師站在母校任教,嫁了個血統極雜的拉美人。生了一些孩子,全都奇形怪狀。

現在要談到線條與李先生幽會的事。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本節的下余部分將完全是第三人稱,沒有任何插話。

李先生第二次到線條那裡的日子,不但是星期天,而且是12月31日。那天颳起了大風。風把天吹黃了,屋裡的燈光藍熒熒。線條住的房子是一座石板頂的二層洋樓,原來相當體面,現在住得亂七八糟,有七八家人,還有女單身宿舍,所以就把房子改造了一下,除原有的大門外,又開了一個門,直通線條一樓住的房間,那房子相當大,窯洞式的窗子,在大風的衝擊下,玻璃乒乓響。和她同屋的人上夜班,黃昏時分走了。

如前所述,線條住的房子很大,有三米來寬,八九米長。這大概是原來房主打撞球的地方。整個安陽大概也只有這麼一座夠體面的洋房,但是原來的房主早就不在了。後來的房主也不知到了哪裡。但是這間房子里堆著他們的東西,箱子柜子穿衣鏡等等,佔去了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要不偌大的房子不會只住兩個姑娘。屋子正中掛了一盞水銀燈,就是城市裡用來做路燈的那種東西。一般很少安在家裡。這種燈太費電,而且太耀眼。但是在這裡沒有這些問題。因為這裡是單身宿舍,燒的是公家的電;這裡住了兩個未婚姑娘,電工肯給她們安任何燈;丫頭片子不怕晃眼,除了這些東西,就是兩張鐵管單人床。

傍晚時分線條就活躍起來。她打了兩捅水放在角落裡,又把床上的乾淨床單收起來,鋪上一張待洗的床單。這是因為上次李先生來,在雪白的床單上一坐。就是一幅水墨荷葉。線條倒不在乎洗被單,主要的是,不能讓人看出這房裡來過人。故此她不但換了被單,而且換了枕巾。別人的床上也蓋了一張臟被頭。除此之外,她還換了一件臟上衣。這樣布置,堪稱萬全。做完了這些事,她就坐下等待。天光剛剛完全消失(這間房子朝西,看得很清楚),大概是晚上八點。現在李先生剛下火車,正頂著大風朝這裡行進。這段路平常要走四十分,今天要一小時以上。線條站起來,走到窗前往外看。什麼也看不見。她把窗帘仔細拉上了。

線條又回來,坐在床上等李先生。聽著窗外的風聲,她想到,李先生來一趟太不容易了。下回我到礦上去找他。但是這一回也不能讓她安心。於是她在床下待洗的衣服堆里撿丁一件臟襯衣,走到穿衣鏡面前,透過上面的積塵,久久地看著自己。她揀了一塊布,把鏡子擦了擦,就在鏡前脫起衣服來。在把那件臟襯衣穿上之前,她看著鏡子說了一句話:這麼好的身體交給龜頭血腫去玩,我是不是發了瘋?

晚上李先生走到線條門前時,他比她預見的要黑得多。這是因為李先生到火車站去,經過了煤場。當時正好有一陣旋風在那裡肆虐。走過去以後,李先生的模樣就和從井下剛出來時差不多了。然後他又從火車上下來,走了很遠的路,幾乎被冷風把耳朵割去。雖然人皆有好色之心,但是被冷風一吹,李先生的這種心就沒了。他想的只是:我要是不去,那女孩子會傷心。

李先生當時不但黑,而且因得要死。時近年底,礦上挖出的煤卻不多,還不到任務的三分之一。所以礦上組織了會戰,把所有的人都攆下井去,一定要在新年到來之前多挖些煤出來。開頭是八小時一班,後來變了十二小時一班,然後變成十六小時一班,最後沒班沒點,都不放上井來,飯在下面吃,因極了就在下面打個盹。如此熬了三十六小時(本來想熬到新年的,那樣可以打破會戰紀錄)之後,因為工人太累,精力不集中,出了事故,死了一個人。礦領導有點泄氣,把人都放上來。李先生推了三十小時的礦車,剛上來洗了澡,天就到了下午。他在火車上打了一會盹,完全不夠。所以他站在線條門前時,睡眼惺忪。

晚上李先生到來之前,線條坐在床上想:龜頭血腫雖然好玩,這一回可別玩得太過分。雖然她說過,要做龜頭血腫的老婆,但是要是能不做當然好啦。這種心理和任何女人逛商店時的心理是一樣的:又想少花錢,又想多買東西。更好的比方是說,像那些天生麗質的少女:又想體會戀愛的快樂,又不想結婚。然而她的心理和上述兩種女人心理都不完全一樣,龜頭血腫之於線條,既不是商店裡的商品,也不是可供體會快樂的戀人,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東西。

李先生進了線條的門,迷迷糊糊說了聲:你這裡真暖和。然後他打了個大呵欠,又說:你好,線條。聖誕快樂,新年快樂,上帝保佑你。他實在是困糊塗了,說話全不經過大腦。假如經過了大腦,就會想到:我們這裡是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天地。假如有上帝,他老人家也不管這一方的事,正如他老人家管不了舀梅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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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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