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酒鬼在流血。他沒有「過來」,耿東亮有些驚魂未定,他拉開門,沖了出去。耿東亮穿著一雙半舊的拖鞋遊盪在城市的子夜。拖鞋是酒鬼的,被酒鬼的雙腳磨出了左右。夜安靜了,道路顯得寬廣。整個城市全是路燈的顏色。路燈的邊沿有幾隻飛蛾,它們三三兩兩的,使城市的子夜顯得無精打采。耿東亮出門的時候像一隻驚弓之鳥,現在安穩了,就想找一個地方停下來,歇一歇。然而沒有。這個子夜城市沒有一個可供耿東亮駐足的地方。他只能沿著商業街的櫥窗獨自遊走。耿東亮沒有方向,商業街的縱度就是他的路程。
半空的高壓氖燈給耿東亮帶來了樂趣。在路燈與路燈之間,耿東亮的身影短了又長了,長了又短了。這個長度的變化成了耿東亮的惟一興趣。他低下頭,專心地關注著地上的自己。但是這個遊戲太累人,注視了一會兒耿東亮就感覺到睏倦湧上來了。他只好抬起頭,看櫥窗。櫥窗里有肥皂的廣告、洗髮香波的廣告、熱水器的廣告、內衣的廣告、衛生用具的廣告。這些廣告的文字不同,但創意和畫面只有一個:美人洗澡。許許多多的櫥窗里都有美人在洗澡,該裸的都裸了,不該裸的地方就是流水或泡沫。美人在微笑,美人的牙齒是出色的,皮膚是出色的,表情也是出色的,左顧,或右盼,自己和自己風情萬種。洗澡,這個最隱秘的個人舉動,在子夜的櫥窗成為一種公開的、卻又是寂寞的行為。洗澡廣告拓寬了城市人的生活維度,成為城市的美學效果或生存背景。女人洗不洗澡已經成了一個次要問題,重要的是這個形式。她們裸露的原因就是商業的原則。
無處可棲。這也不錯。無處可棲是一種純自我的感覺,正如疼痛,正如睏乏,正如疲憊,它們提醒了耿東亮,這是「我的」感覺,而不是某個狗雜種的感覺。我對於「我」來說,無處可棲就有了切膚之痛,它具體,也許還有點生動。這不很好嗎?
計程車的司機到了深夜就會東張西望。每一雙與他們對視的眼睛都有可能成為生意。他們關注獨行人。他們放慢了車速,摁喇叭。耿東亮決意不去理會那些眼睛,儘管他非常想坐上去,在空調的冷風之中睡個好覺。然而他沒帶錢。他出門的時候只帶了自己的身體。這樣也不錯,他的雙腳可以在城市之夜信馬由韁。
星級飯店的門口有幾個女孩子。她們在深夜像某種夜遊的動物。她們的樣子像女學生,她們的樣子還像淑女。所有的人都願意張揚自己的職業性,詩人喜歡自己像詩人,大款喜歡自己像大款。而這些可愛的女孩子不,她們不是淑女,可是她們最熱衷於把自己弄成淑女。她們穿著很乾凈的裙子,孤寂地行走在大廳門口。她們的目光與身體像兩種完全不同的動物,目光是兇猛的、捕獵的,而身體卻又是懶散的、預備了被捕獵的。裙子很漂亮,不像褲子,中間有那樣堅固的連接。裙子的中央地帶寬廣極了,容得下天下男人,容得下天下男人的全部器械。最關鍵的是,容得下想象力與暗示性。褲子是什麼鳥東西?褲子平庸。褲子結構複雜。褲子在子夜時分缺少當代性與城市性。褲子絕對不能構成當代的城市之夜。
耿東亮口渴了。想喝點什麼,許多酒吧通宵地開著,許多茶館也是通宵地開著。它們在門口掛上了小燈籠:24小時營業,或全天候營業。然而耿東亮的身上沒有一分錢。人在沒有錢的時候會格外地感受到錢的偉大與錢的猙獰。耿東亮渴極了。沒有錢誇張了他的口渴。反過來也一樣,口渴誇張了他沒錢的印象。
錢是甘泉吶!
耿東亮仰起了臉,天上沒有甘泉,天上下雨了。昨天晚上酒鬼說過的,天要下雨,他的左腿酸疼得厲害。真的下雨了。酒鬼說,人在唱歌的時候通著天,其實,人身上的致命傷痕同樣通著天。致命的傷痕都有一種先驗的能力。真的下雨了。
耿東亮站在路燈底下,仰起頭,張開了嘴。雨不算小,但是對於解渴來說,它又近似於無。大雨使夜的街道變得複雜起來了,天上地下全是燈,斑斑斕斕的,都不像現世了。像夢中的虹。
遠處開過來一輛公交車,加長的,開得很慢。車身在搖晃,它在下半夜的雨中像一個赴死的綠林好漢。耿東亮爬上車,坐到後排去。車內並不擁擠,卻很燠熱,洋溢著汗臭與人體的餿味。但任何氣味都不是永久的,你習慣了它,它就會自動消失。耿東亮利用三次靠站的機會把整個後排全佔領了。他躺下來,拿兩隻拖鞋做了枕頭。耿東亮困得厲害,卻睡不進去。他開始想象自己的城市,一邊想象一邊體驗著公交車的拐彎、爬坡、下坡。他成了故鄉的遊客,仔細詳盡地體驗著所有過程。每一個靠站他都可以下車,而每一個靠站和他又沒有任何關係。耿東亮盼望著這輛公交車能向遠方駛去,當他醒來的時候,公交車也許會停靠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公交車的命運就是圍繞著一個固定的路途,然後,開始轉圈。
耿東亮長嘆了一口氣。他聽著車頂上的雨聲,睡著了。
耿東亮是被一個男人叫醒的。男人的嗓門很粗,他用膝蓋推了推耿東亮的胯部,大聲說,「喂!喂!」耿東亮很困難地睜開眼,高大的男人一手拽著扶手,一手執了飯盒,盯著他,一臉的不友善。窗外的天早就大亮了,公共汽車正迎來了一天當中的第一個高峰。耿東亮坐起來,粗壯的男人緊貼著耿東亮坐下來,耿東亮感覺到他的身上熱烘烘的氣息。人越來越多,人多了售票員反而擠到人群之中喊票了。售票員瞟了一眼耿東亮,說:「買票了。」耿東亮只要把頭側過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售票員肯定會把他放過去的。但是耿東亮心虛,他眼怔怔地望著售票員,臉上居然變了顏色。售票員跨上來,為了保持平衡,她站成了丁字步。售票員說:「買沒買票?」耿東亮老老實實地說:「沒買。」售票員說:「補票,掏錢。」耿東亮像個學生似的站了起來,他的身上只有酒鬼的舊T恤與舊短褲,連一隻口袋都沒有。售票員說:「罰款十元,掏錢。」耿東亮看一眼四周,周圍的人都一起看著他。耿東亮紅了臉說:「我沒帶錢……」售票員立即就大起了嗓門,厲聲說:「沒錢你上車做什麼?沒錢你上車做什麼?」售票員伸長了脖子對車前的駕駛員喊道:「停車!」車停下來,一車的人都回過頭來好奇地打量他。耿東亮個子高,頎長的身高這時候差不多就是災難了。售票員說:「下車!你給我下車!——好意思,這麼大的個子!」
耿東亮一臉的羞愧,他就帶著一臉的羞愧走下了公交車,差不多是逃出了公交車。他站上馬路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是光著腳的。鞋還在車上,但公交車的車門已經關上了,似乎帶了很大的怨氣。售票員腦袋從窗口裡伸出來,說:「好意思,這麼大的個子!」
耿東亮光了雙腳站在馬路的邊沿,狼狽極了。在這麼多的人面前受了這樣的羞辱,他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人在身無分文的時候羞辱隨時會找上你的。錢這東西就這樣,你越是身無分文時錢的面孔就越是猙獰。要不怎麼說一分錢逼死英雄漢呢。
饑渴、困頓、羞愧,一起襲上來了。
這個意外的夜晚驗證了一條最樸素的真理:錢是有用的。它不可或缺。
城市的早晨帶了一股水氣,環衛工人把它拾掇乾淨了,洒水車灑上了水,城市乾乾淨淨,以一種袒露和開敞的姿態迎接人們對它的糟踏。耿東亮光著腳,像一個乞兒遊盪在馬路邊沿。回家只是一個閃念,很快讓耿東亮打發走了。耿東亮不是往前走,腳邁到哪兒他就算走到哪兒。
耿東亮走到民主南路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最直接的原因或許是想見一見李建國。李建國總經理好歹是他的學兄,先向他預支一點零花錢總是不成問題的。身上必須先有錢,這個原則不可動搖。錢是城市的空氣、陽光、水;在城市,沒有錢你就是一隻蒼蠅、跳蚤或蟑螂。必須先有錢,這不是什麼理論,它只是一種十分淺表的事實,迫在眉睫。
一輛寶馬轎車停在了耿東亮的身邊,沒有剎車聲,而車窗也無聲無息地滑下來了。有人在車子里「喂」了一聲。耿東亮沒有留意,耿東亮再也料不到一輛漆黑鋥亮的小轎車和他會有什麼關係。但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手扶方向盤的女人。耿東亮認出來的時候腦袋裡不由自主地「轟」了一下。是羅綺,總公司的董事長。羅綺沒有開口,側過身子打開了車門。「進來吧。」羅綺說。耿東亮愣在那裡。不敢說不,又不敢貿然進去,就這麼愣了四五秒鐘。羅綺顯然不耐煩了,摁了兩聲車喇叭。耿東亮慌裡慌張地鑽進了車子,車內的空調讓他平空凜了那麼一下。
寶馬轎車顯然停得不是地方,一位交警走到小汽車的左側,立正,打了一個很帥氣的敬禮。交警說:「你違章了,請您接受罰款。」羅綺沒有看窗外,順手就到皮包里去掏錢包,錢包里只是三五張信用卡和一些美鈔。羅綺說:「記下我的車牌,一個小時之內我派人送過來。」羅綺把錢包攤到交警的面前,笑道:「你瞧,我只有美金,沒錢。」
羅綺把汽車啟動起來,開了十來分鐘,停到中央商場的停車場,關掉發動機。羅綺抬起頭,調整好右手上方的反光鏡,耿東亮的一張臉便呈現在鏡子的中央了。羅綺說:「打了一夜的牌吧?」耿東亮想了想,說:「沒有。」「喝花酒了?」耿東亮說:「沒有。」羅綺就那麼微笑著打量耿東亮,發現他的臉部輪廓有些不對勁,顴骨那兒一律地全鼓出來了。羅綺回過頭,認真地研究了耿東亮一回,知道是反光鏡的凸面使他變形了,羅綺順便把耿東亮的上下看了一個來回,說:「這哪裡像我的乾兒子?」羅綺說完這句話便下了車,走到中央商場門前自動取幣機旁,分別用長城卡、牡丹卡和金穗卡取出一紮現金,自動取幣機永遠都是十分聽話的樣子,你只要摁幾下,嶄新的人民幣就會側著身子一張連著一張吐出來了。
羅綺一個人走進中央商場,十幾分鐘之後便出來了,手裡提了一串的大包和小包。羅綺進車的時候耿東亮居然睡著了,歪著腦袋,一副不顧頭不顧尾的樣子。寶馬轎車的避震系統真是太良好了,羅綺的右腳剛剛踩上去,車身便像水裡的舢舨那樣晃蕩了起來。這一來耿東亮就醒了。他睜開眼,睜得很吃力。羅綺把手裡的大包小包一起塞到後排去,說:「換上。」口氣既像大姐又像母親,有一種很慈愛的嚴厲。耿東亮從包里抽出T恤牛仔褲和皮鞋,看了幾眼,都是很貴的名牌,一雙眼就在反光鏡的凸面上對了羅綺發愣。羅綺點上煙,順手把反光鏡側過去了,這一來雙方都在對方的視線之外了。耿東亮磨蹭了一會兒,說:「我不能要你的東西。」羅綺說:「我的公司從來都不許衣冠不整的人進去的。」
優秀的女人們眼睛都是尺,羅綺就更不例外。耿東亮換上衣服之後十分驚奇於衣服與鞋襪的尺寸,就像是量下來的。衣襪穿在身上,該離的地方離,該貼的地方貼,離和貼都是那樣的有分有寸。這種切膚的好感受得力於羅綺的精確判斷與精確選擇。耿東亮料理完自己,羅綺回過頭,說:「這才像我的乾兒子。」羅綺把「我的」兩個字咬得很重,慈愛和自負就全在裡頭了。羅綺把煙掐了,噓出一口氣,說:「上街玩去吧,乾媽得掙錢去了。」耿東亮下了車,關上車門走到駕駛室的附近,羅綺按下自動門的車玻璃,遞出一張名片,關照說:「我六點下班,你最好打個電話來謝謝我。」羅綺說完這句話玻璃又爬上來了,把她關閉得嚴嚴實實的。耿東亮站在原處,開始追憶昨夜與今天的上午,一切都是那樣的虛幻,彷彿被編排好了。或許生活就是這樣,它真實到一定的程度,就必然接近於虛幻了,宛若在夢中遊走。
羅綺遲到了近半個小時。沒有人為一個公司的董事長考勤,然而,羅綺每天的上下班都是按點的、準時的。這是長期機關生涯給她帶來的好習慣。羅綺走進辦公室,先坐一坐,四周看看。過去在機關就是這樣的。她在等第一個電話,第一個電話進來也就是她的開始。對羅綺來說,這裡依舊是機關,然而,是自由的機關,是物化的機關,是市場化了的機關。
在機關幹部最吃香的歲月,羅綺呆在機關,在商業老闆最走紅的年代,羅綺又成了商人。這個女人什麼都沒有落下。這是命。俗話不是這樣說的嗎,皇帝是假,福氣是真。
羅綺的福氣首先得益於這個城市的市政建設。市政建設的某一個側面當然就是房地產開發,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就是房地產開發。正是由於房地產開發,市經委的辦公室主任羅綺女士在一夜之間就變成允況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的董事長了。這個偉大的決策充分體現了市政府「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具體舉措。政府的行政行為直接等同於政府的商業活動,這不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還能是什麼?這不是中國特色又能是什麼?
允況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的成立與民主南路的開發聯繫在一起。民主南路與以民主領袖的名字命名的商業街平行,總長度不足一千米,地處本市二類地區與三類地區的交界處。兩側以散戶居民為主,71.3%為磚瓦平房。開發區的競拍是在那一年的「金楓葉」懇談會上進行的,中標的是一位華人外商。這位六十開外的外商對他的手下說,在國語中,人就是「工作」,需要我們去「做」。「工作」滋潤了,就好運來了,就只剩下了最後的一鎚子買賣。羅綺女士目睹了這一鎚子買賣。代表中方舉起「6」號小木牌的,是市經委的一位司機。這位大塊頭的年輕人最後一次舉牌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得到暗示之後,就把小木牌放下了。價碼抬得太高了把外商嚇跑了怎麼能「與國際接軌」呢?市電視台在當晚的《省城新聞》里播送了這則消息,六十開外的外商在電視屏幕上顯得氣宇軒昂。落槌之後他從熒屏的右側走向了熒屏中央,微笑著與「各位領導」端起了人頭馬,幹了杯,併合了影。
允況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現在今非昔比了,成了允況集團總公司。然而董事長沒有變,還是當年的羅綺女士。羅綺女士當年可不願意走出機關大院的。分管副市長把羅綺找過去,「通」了「通」氣。羅綺女士明白著呢,把自己從政府大院裡頭弄出去,不就是給他們做一個小金庫的「庫長」嗎?這怎麼可以?她好歹也是「正處」呢。分管副市長看得出她的心思,說:「你的辦公桌暫就不要動了,政府也不發文——你先過去,那頭總要一個黨代表嘛!」
桌子不動也就是椅子不動,這一來機遇與待遇都可以不變。羅綺女士說好了的,「過去」之後就呆「一年」。但是一年說過去就過去了,期滿的時候羅綺女士正在新加坡考察呢。「回去」的事羅綺就沒有提。羅綺不提,「政府」也就不提了。
由機關幹部變成機關商人,羅綺女士從自己的身上親眼目睹了「女大十八變」。這句話用在羅綺董事長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當然,「女大十八變」指的是女人越變越漂亮、越年輕,否則變來變去人生也太沒有風景了。機關裡頭的人一見到羅綺就說:「什麼叫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看看羅綺就全知道了。」羅綺在機關的時候終年留了齊耳短髮,衣著是筆挺的、古板的,一副政策性,一副機關腔,一副人到中年的樣子。最多在西服的胸花上變點兒花樣,算是小小一翹,算是萬綠叢中一點紅。那是機關,不這樣是不行的。也算是工作需要。一個人蹲在機關裡頭,衣著和長相上頭太引人注目了十有八九要招是非的。然而羅綺現在是「商人」,她偶爾回到機關也全是這麼說的,衣著和相貌上頭就不能不花血本,這同樣是工作需要。女人的天性與工作的需要合二為一的時候,女人是幸福的,羅綺就只有「女大十八變」這一條道路可走了。羅綺她只能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變化最大的首推腹部。
羅綺的腹部是三十八歲那一年「起來」的,並不嚴重,然而起來了,有了相當危險的發展趨勢。機關這個地方就這樣,你只要一走進去,腰部就會毫無挽回地一點一點粗起來。連司機都逃不了這一關。當然,做了領導,肚子出來一點也是應該的,要不然,動作太麻利了,哪裡還有一點穩重的樣子?迫使羅綺堅決和自己的腹部做鬥爭的是商場里的衣服。公司不是機關,羅綺敢穿,也穿得起了。然而商場里的衣服總是和女人的腰部對著干。看在眼裡喜歡的,穿上身腹部就「容不下」。為了衣服,羅綺也得把體重減下去。羅綺與自己身體的艱苦鬥爭就是從她到允況公司上任之後開始的。她開始減肥,上健美班;她開始文眉,割雙眼皮;她開始留最時髦的髮型,每周再到美容廳護養兩次皮膚。這一來年輕時代的羅綺就全回來了。不只是回來了,還多了一點東西,那種東西叫風度。風度這東西不在皮肉上,它是一種舉手投足,甚至還不止於舉手投足。沒有羅綺這樣的良好心態與經濟實力,風度那東西是出不來的。漂亮而又年輕的女人多著呢,然而沒風度。有風度的女人也有,但是這樣的女人十有八九不再年輕,手頭也緊。富婆就更加俗不可耐了。羅綺這幾點可是都齊了。羅綺這樣的女人都能夠煥發第二次青春,說到底還是政策好哇。
可是不順心的事情總是有。羅綺這一頭能掙錢了,把好好的一個家弄出裂縫來的確是沒有想到的。兒子考到北京去讀大學,家裡的裂縫不聲不響就裂開來了。
羅綺在市政府大院工作,丈夫可以接受。他在省人大的秘書處好歹也有一份不大不小的職務,省大於市,這個道理誰都懂。問題就出在羅綺不該一下子有錢。家也重新裝修了,家用電器也全部更新了,羅綺坐在沙發上說話的口氣就有點像這個家的主人。這一來做男人的就覺得生活在「老婆的家裡」了。這不行。這絕對不行。丈夫做過多年的秘書,現在有了職務,但是說到底還是秘書。秘書工作做長了男人總免不了心細,越自尊越心細,越心細越自尊,接下來當然就是越自負越不甘,越不甘越自負,到後來就變成處處想勝人一籌,處處又低人一等了。這樣的心態一帶回家,家裡的氣氛也就越來越像機關了。但是丈夫不動聲色,拿了這麼多年的機關經驗對付一個女人,做丈夫的這點信心還是有的。丈夫在等機會。機會總是有的,做人的惟一學問就在於耐心,只要你能等下去,機會遲早會光顧到你的頭上。機會真的就來了。不出一年,省人大就利用現成的關係在海南成立了一家公司,丈夫的工作做得又隱蔽又周密,全做妥當,回到家裡頭和妻子攤牌。
「我打算到海南去工作一兩年。」
「到那裡去幹什麼?都這個歲數的人了。」
「革命不分先後嘛。」
「我在說你去幹什麼!」
「當然是掙錢。」
「你要那麼多的錢做什麼!」
「反正得有人去。你想想,這種錢掙起來多容易,鼻涕往嘴裡淌的事。」
「什麼時候走?」
「下星期。」
「你怎麼也不和我先通個氣?」
「領導安排。通了氣也還是這麼回事。」
「不對吧?怕是想重新找點什麼樂子吧——海南那種地方!」
「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和你一樣,一隻腳在海裡頭,一隻腳放在了保險箱。」
「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沒定。領導會安排。」
所有的對話就這麼多。這個家的私人談話都像政府的辦公會了。
羅綺便不語了。拿起畫王電視機的遙控器,發撲克牌那樣不停地換頻道。
羅綺不語丈夫也就不開口。她換到哪兒他看到哪兒。後來她把遙控器丟在沙發上,進衛生間洗澡去了。丈夫點了一支煙,電視機裡頭著名的韓喬生正在解說一場足球賽。
「巴喬。」
「薩維切維奇。」
「德賽利。」
「巴雷西。」
「一個長傳。」
「維阿。」
「還是巴喬。」
「巴喬帶球。他在找人。他還在找人。」
「好球。這一腳遠射漂亮。很突然。過一會兒我們看看是誰打了這一腳。對方的守門員出了一身冷汗。他高接低擋,他出了一身冷汗。」
「博班。各位觀眾,博班,是博班打了剛才那一腳。」
丈夫關掉了電視。
丈夫走得堅決,堅決的具體表現就是過程簡單,一如羅綺當初由機關轉入允況集團公司,這一來平平靜靜的一個家其實就散掉了。當然,這裡頭沒有傷痛。都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各得其所,各得其樂,實在是再好不過。
但是羅綺怕周末。到底是女人,一到周末日子突然就「空」了。最初的一些日子總是羅綺飛到丈夫的那邊去,再不就是丈夫從那頭飛過來,見了面卻又沒有太多的意思,一點都沒有久別勝新婚的振奮跡象,無非是把電話里所說的話當了面重複一遍罷了,然後上床,重複過去所有的事。飛了一些日子羅綺與丈夫都不飛了,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守住電視機。可是電視實是沒勁透了,像一個提前進入更年期的男人,唆得要命,抒情抒得也不是地方,還特別地愛激動。你說這樣的電視又有什麼看頭。沒意思透了。
要是把星期天換成星期七,日子就美滿多了。
羅綺在每一個周末的下班之前都要在辦公室裡頭坐一會兒,靜一靜神,歸納歸納這個星期的工作,然後,決定在哪兒過周末。回家是一種過法,到東郊的別墅又是一種過法。儘管反正是孤身一人,但地點不同,空間不同,產生出來的心情也就大不一樣了。玩味玩味自己的心情,是羅綺女士近幾年才養出來的毛病。過去沒有。過去沒這個條件。現在條件大有改進了,這個毛病就得補上。公司的別墅那麼多,空也是空著,選中一座住上三月半載,總是能夠滋生出別樣的感覺來的,就是寂寞也比呆在家裡頭寂寞得上點檔次,自己陪了自己過一天的貴夫人,這樣的感覺特別地往心裡去,有一點兒舒坦,還是有一點兒難受,說不上來。
說到底周末應該有不少樂趣的,城市發展起來了,到處都是一派燈紅酒綠的樣子,走上大街,便打開一扇門,門的後面都是溫柔富貴鄉。樂趣總是有。但羅綺是女人,在不該露面的地方露面就有些不妥當了。羅綺只能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也許所有的難點就在這兒。時間一長人一獨處就越發難了。羅綺害怕的或許就是獨處,有朋友聊聊天,很放心地說一點兒私下話,周末的空閑其實還是很不錯的。但是人活到這個歲數哪裡還能有朋友?又處在這個地位,女人到了四十歲真是一道坎,父母老了,你早就是別人的人了,自然不屬於他們,兒女大了,他們又不屬於你們,婚姻無疑是半死不活。而人與人的交往除了公務就是生意。你還剩下什麼?你只能剩下工作。可星期天偏偏就沒有工作。
這麼靜下來想想其實也蠻難過的。
找個沒人的地方放鬆一下,荒唐一下,或許也是個辦法。但是這個辦法男人行,女人斷乎不行。
羅綺越想也就越疲憊了。人疲憊了下去,身體裡頭卻總有一個地方在那兒蠢蠢欲動。到底是哪兒,卻又有點說不好。這種蠢蠢欲動與年輕的時候終究是不一樣的,那時候有些盲目,有本錢,有信心,越是蠢蠢欲動就越是趾高氣揚的。到了這個歲數、這個地位就不一樣,有些不甘,又扯著一些疼處,越是心高氣傲越是蠢蠢欲動。女人就這個命,拼了命地往上爬,爬到一定的份兒上卻一個說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了。說到底男人的孤寂總是假的,女人要是孤寂了那才真的孤寂。
羅綺實在想找一個說說閑話的人,能夠坐下來,面對面地吃上一頓安閑的飯。這樣的閒情逸緻怕是不會有了。惟一能和自己面對面地坐下來的,只有家裡的那個小保姆了。總不能和自己的小保姆坐下來享受閑適的。那個小蠢貨,她知道什麼叫生活?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第十四章(5)
羅綺用一聲長嘆打發了周末的這個下午。
但今天終究是不一樣的。今天至少可以找到一個陪著吃晚飯的人了。耿東亮的電話到底打來了,很準時。羅綺拿起了話機,「喂」了一聲,聽了兩句,笑著說:「那就陪我吃一頓晚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