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沒有調查就沒有真相

二十四、沒有調查就沒有真相

由於土炮(胡土根)的到案,樟坂人民法院刑事庭決定就李寂被殺案重新進行法庭調查,胡土根和陳步森一起出庭。

由於案情有了出乎意料的進展,幾乎所有與本案有關的人悉數到場。冷薇也被母親扶著到了法庭。劉春紅也來了,被周玲控制在另一端的座位坐著。鄭運林揮著旗子坐在冷薇的後面以示對她的支持,但他的旗子被法警收繳了。董河山進到法庭的時候,環顧了一下四周,他的目光含著自信,預示著他對新出現的情況了如指掌。沈全出庭時則顯得憂心忡忡,他今天只是作為陳步森的辯護人到場,實際上他很想成為胡土根的辯護律師,但後者顯然不在乎他的好意。胡土根到庭的時候,頭轉來轉去,目光四下飄忽,一副羈驁不馴的樣子。最後,他終於看到冷薇了,他的目光像棍子一樣敲到她身上。冷薇發出顫抖,她看到了親手用棒子敲碎丈夫腦袋的人,她雙手抱肩,好像快要倒下去了。陳步森則眼神平靜,他什麼人也沒看,只是低著頭。

法庭調查開始。接下來出現的場面有些令人感到滑稽,只有陳步森一個人回答法官的問題,胡土根完全無視法官的提問,他用帶著嘲諷的目光看著陳步森,好像注視一個小丑。即便如此,法庭調查仍然繼續下去,重點在於向胡土根提問,讓他重新描述整個犯罪過程。董河山對他說,陳步森已經講述過犯罪過程,現在,你從你的角度重新講一遍。胡土根說,我沒有犯罪,不叫犯罪過程。法官說,你把事件過程描述一遍。胡土根說,我早就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了,但沒人想聽我說,今天,終於有人聽我說了,但我已經成了罪犯。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到胡土根身上。我要說就要說很長,否則我不說,我一句話都不說。胡土根說。法官說,你要真實地說出來。胡土根說,我保證說的全是真的,但你們要聽我說完。

接下來是胡土根對法庭的陳述,雖然多次因故被打斷,為了全面展現當事人的描述,這裡作了適當的調整,所以胡土根的陳述仍是完整的:

我叫胡土根,土炮是我後來自己取的名,我要一炮打死我的仇人。我的家在雲墩鄉,那裡是一個花鄉,一到花季,滿地都是鮮花,每家每戶都種花,因為花很好賣,雖說不能發大財,但可以過日子,我和我父母就靠這幾畝花圃維持生活,我是他們的獨生子。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我們就會一直在那裡生活下去,種花賣花過日子。

就在我母親準備給我提親的時候,一件事情發生了:縣裡下來人到我們村宣布,雲墩鄉的大部份土地要被徵用蓋高樓,給城裡人住,限我們在半年內搬遷。我們村的人當場聽了就傻眼兒了,因為我們是靠種花討生活的,沒有土地我們今後怎麼生活呢?我約了村裡的幾個年輕人到鄉里了解,鄉里的幹部說一定會給我們補償,發給我們土地和房屋拆遷的補償費。我問他有多少?那個幹部說夠我們今後過得像皇帝一樣。我旁邊的人就問,皇帝是什麼?那個幹部就笑著說,你們可以到城裡買房子住了,鄉下人變成了城裡人,不就是當上皇帝了嗎?我們聽了真的高興了一陣子。

可是拆遷款標準下來時,我們村裡的人都傻眼兒了。一畝地的補償費經過七除八扣到我們手裡只有兩千塊錢,房子一幢也只拿兩萬多塊。我們拿著這點錢能幹什麼呢?到城裡買房子,一套最便宜的也要十三、四萬,貴的要三十幾萬,我們等於在一夜之間無家可歸。我們總不能搬到更遠的村子吧,就是願意搬去,人家也不要我們,他們不會把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地讓給我們種。我跟父親說,這錢不夠我們活一年的,我們不能要這筆錢。父親說,那怎麼辦呢?我們到城郊租房子住吧。城郊租一間民房一個月也要兩百元的,租上幾年我們就坐吃山空了。

想到這裡,我兩眼發黑。於是,我串通村民到鄉政府提要求,鄉幹部對我們說,合法徵用土地用於建設是國家政策,要我們顧全大局。我說,我們的房子沒了,地也沒了,以後我們住在哪裡吃什麼?那個鄉幹部,看著像副鄉長的,一副蠻橫勁兒,說,天無絕人之路,你們農民就是太懶了,以後怎麼辦?想辦法唄!別人能到城裡打工,你們為什麼不能?我說,可是,我的房子和地沒了,你們給的錢太少,不公平。那個副鄉長擺擺手說,你別找我,找國家論去吧。這個副鄉長的態度把我惹火了。我這人就是急脾氣,一下子衝上去把他摁倒,揍了他幾拳,後來被人勸開。副鄉長就讓治安人員把我抓住,要送我坐牢。後來鄉長來了解情況后,把我放了,說,以後不要打人。副鄉長對我說,你就等著瞧。

越來越多的農民跟我一樣,不願意那麼賤賣了土地和房子。大家都不要錢,坐在鄉政府門口要求提高補償款的數目,父親求我別鬧事兒,我被他關在家裡。可是,我的朋友胡石頭和陳三兒他們已經在市場那地兒聚集在一起,圍了一百多人,要求提高補償款。我偷了個空跑出去,看到市場的人很多,陳三兒對我說,他們要在這裡蓋高樓,一套房子賣五十萬,卻只給我們這些錢。這時,警察來了,好像是他們從縣裡搬來的,把我們趕散了。

過了五六天,事情鬧大了。那個副鄉長帶著治保主任和幾個保安來抓人。說我們「阻礙交通」,胡石頭和陳三兒都被抓走了。一共抓了七八個人,要告他們「衝擊政府機構罪」。被抓的人的家屬不服,在鄉政府門口坐了一個月,人還是沒有放回來。後來就審判了,當聽到判決結果時,大家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胡石頭被判了十五年,陳三兒判了七年,還有幾個判了五年、三年和一年。我父親嚇壞了,跪在地上求我不要亂來,我說,我不是要亂來,我不亂來,你告訴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我們沒有了住的,也不能種花了,沒有活計了,吃什麼呢?到城裡我們兩眼一抹黑,誰會要我們這樣的沒文化的人?我對父親說,我可以不鬧事兒,但我就是不搬,看他們能把我們怎麼著。

我就這麼挺著。可是拆遷隊果然來了。村裡人都學我的樣兒,不鬧事兒,但就是不搬。副鄉長在我面前晃著一張紙片兒,說,我可是有正規的拆遷辦的文件,你要是不搬,我吿你無正當理由拒絕拆遷,妨礙公務。我說,你就告去吧。副鄉長看著我說,你想做釘子戶是不是?告訴你,我就是專拔釘子戶的。第二天,村裡出現標語,上面寫著「狠拔釘子戶!」。

當天晚上,趁我不在家,我們家衝進幾個我們不認識的人,揮著一種很粗的棒子,把我們家的東西砸了個底朝天,打完后對我爹說,先打你,不搬,過幾天還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就是那群叫棒子隊的人,專門教訓釘子戶的。父親和母親嚇得哆嗦,我回家的時候,這回是母親跟我跪下了,她說,根啊,別跟他們作對了行嗎?咱們搬還不行嗎?母親的眼淚讓我也險些掉淚,但我說,我不搬,這是我的地,我的房,難不成我是這國家的房客,說讓走就得走嗎?第二天,拆遷的推土機來推我們家,父親就躺在車子底下,抱住車輪。車子只好返回頭。可是第二天開始我們家就有人扔磚頭。有時全村會突然斷電。

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頭。那天夜裡,我們正睡著覺呢,突然聽見有人敲鑼,說東頭失火了。大家就披了衣服出了屋,結果大家一出屋,家裡卻起了火了。先在東頭起的火。我家住西頭。我跟大家說,這裡面有鬼!為什麼我們跑出屋才起的火呢?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我跑來跑去,要抓那些一邊敲鑼一邊放火的人。可是火勢越來越大,整片房屋都燒起來了,我知道完了,他們成功了。

等到我跑回到自己的房子面前,發覺我的家已經在烈火中燒散架了。父親跪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哭,說母親還在屋裡頭。也就是說,我母親沒來得及出來,被掉下來的櫞子砸了,活活燒死在裡面。第二天,拆遷隊的車就來了,他們很快地推平了已經被燒得東倒西歪的房子。

我的母親死了。我到各級政府申訴,可是沒有證據。鄉里的人說是流氓放的火,他們會查清這件事情。但半年過去了,流氓還是沒有抓到。我和父親只好到比家更遠的地方租房子住,租的是民房,比我的家更破,還得付房租。最要命的是不知道以後幹什麼?我覺得前途茫茫,心裡像刀割一樣。

我和我的父親沒活兒干,我在樟坂西坑煤礦做工的表哥叫我們到他們礦上去,說一個月可以掙上千來塊錢,還可以住礦上的房子,省下房租錢。我和父親一商量,因為呆著也沒活兒干,就打上包袱往西坑煤礦去。我們到了礦上,覺得這礦還不算小,心裡很高興。因為我們聽說過小煤礦常砸死人。表哥對我們說,礦不算大也不算小,湊和吧,但是在上工之前,要跟老闆簽一份協議。我問是什麼協議?表哥說,生死協議,就是說出了人命礦上賠你一萬五千塊錢,雙方兩清,再不追究對方的責任。我一聽就毛了,說,這比我的房子還不值錢。表哥說,外包礦工都得簽這東西,你不簽就走人。我聽了不知道怎麼辦。表哥說,我們都簽的,誰說一定會死呢,看你運氣,我們礦井裝了瓦斯報警儀呢。父親說,就簽吧,咱需要錢呢。我們就在那天和礦上籤了生死協議。

下井了十多天,我才聽說,這個礦以前常常突然出水出泥,死的人平均下來三十天死一個。我嚇壞了,可只得做下去。我想老天應該會保佑我們這些已經很可憐的人。我看到井下裝了瓦斯檢測儀,這種機器很靈,瓦斯一超標它就響,響了幾聲就自動斷電,大家就停工。可是那段時間正好快到春節,礦主不想停工,因為停工就會減產,他要我們加班,自己卻開著賓士車轉來轉去。我看見工頭把瓦斯檢測儀用衣服抱起來,心裡就發毛。第二天下井的時候,我不下井。因為聽說工作面著火了。工頭很兇地對我說,不想下井,可以,交一百塊錢到財務科,否則就開除。我們只好硬著頭皮下井,一邊滅火一邊工作,火還是沒有完全弄乾凈。我們每天從井下升井上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啜一小口酒,說,我又多活了一天。

第二天我發燒,就在工棚里躺著。我正睡得模模糊糊的時候,聽見有人喊叫。我吃力地爬起來,發現外邊的人都在跑。我走到外面,才知道井下240公尺在下午二點時,3110外風道掘進工作面發生礦震,地面瓦斯通風檢測無顯示了。我們這口井是立井,高瓦斯礦井,大家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父親正在井下。我發著高燒,眼一黑,就倒在地上死過去了。

父親就這樣死了。

這次事故一共死了三十個人。但外面都不知道,因為報紙不讓報。我在礦主辦公室門口罵了一天,我知道是他叫人把瓦斯檢測儀用衣服包住,是他害死了我父親。我威脅要上吿,不讓父親的屍體火化。結果死的人都賠了一萬伍千塊錢,就是我的沒給。我去找礦主,老找不著。工頭說會給我,可是半個月過去了,就是不給我,我知道他們要整我。第三天,他們通知我去領錢,我到辦公室,礦主坐在沙發上,看著我,說,就是你想吿我嗎?我說,你用衣服把儀器包住,不管我們死活,每天一升井,你只問今天的產量多少。礦主說,我是老闆,不問產量問什麼?看見你們一個個上來活蹦亂跳,難道我還問你們死了不成?我告訴你胡土根,你別動不動就想吿誰,實話跟你說,你別鬧,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我開礦開到這麼大,不是瞎弄的,在市裡頭沒人給我撐腰,我能開到現在嗎?你知道誰是我的哥們?今天跟你說也沒關糸,就是李副市長,李寂,知道嗎?分管工業和安全的副市長,你跟我對著干,是自找麻煩,你就是告到天邊,也不會有結果,而且,我們是簽過生死協議的。他對旁邊的人說,給他清帳。工頭就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一萬塊錢,加上這一張榮興飯店的消費卡,值五千塊錢,一共是一萬五千塊。我問為什麼給我消費卡?工頭說,協議上沒說不能給你卡,你可以去飯店吃飯,我相信你一輩子沒吃過那麼高級的飯。

我拿了錢和卡出來,才發現我父親的屍體被人偷偷運去火化了。我被騙了。我和表哥去火葬場抱回父親的骨灰,從罈子里我扒拉出父親一塊沒燒透的頭蓋骨,痛哭了一場。不到半年時間,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死了。我下定決心要報仇。我把父親的頭蓋骨用線牽了掛在胸前,找礦主算帳。我對錶哥說,我不想活了,我要把他殺了。表哥嚇壞了,勸我不要這樣做。他說,你掛著這樣嚇人的東西,還沒挨著礦主就讓人抓走了。於是我就把父親的頭蓋骨掖進懷裡。我對錶哥說,沒你的事,以後都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到處找礦主,要把他殺了。可是我找了兩個月也沒找著人。後來我聽說上面要查這次礦難的事,老闆逃跑了。

我一下子失去了目標。成天在樟坂街上閑逛。有一天,我逛到了一家飯店前面,就是那家榮興飯店。我摸出那張卡,走了進去。保安擋住我,我說我有卡,他很吃驚地看我,還是讓我進去了。那一天,我吃到了我一輩子都吃不到的東西,桌上擺滿了好菜,有幾十種,我吃都吃不過來。周圍都是穿著光鮮衣服的人,只有我一個穿著黑乎乎的礦工的工作服。我一個勁兒地往肚裡塞東西,一直吃到吐出來。我那一頓吃掉七十塊錢,相當於我半個月的伙食費。我吃哭了,在衛生間里難過得蹲在地上。後來我把表哥找來,和他一起吃。我不吃白不吃,因為卡不能換成錢。有一次表哥找了十幾個哥們來吃,他們吃得很高興,飯店從來沒有進過這麼多臉上黑黑的工人,大家都奇怪地看我們,就像看猴子一樣。我看著他們大口吃肉的樣子,心如刀絞,好像看到他們在吃父親的肉,因為這是用父親的命換來的。

就在那天,我在飯店裡看見了一個人。就是礦主說的李副市長,我聽見別人叫他李副市長,他和一幫人從包廂出來。我突然明白我要做什麼了。我聽工頭說過,這個副市長是礦主的後台,還有地礦局長、煤炭局長和執法大隊長都是礦主的紅人,一起在煤礦入股分紅的。這幫人合夥賺錢,剝削我們,現在人死了就這樣對付我們。我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我不想殺礦主了,要殺就殺市長。我想,肯定是這個市長撐礦主的腰,他就是我的仇人。我要殺死他。

我開始準備。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知道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我參加了黑社會團伙,認識了大馬蹬。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這樣做是為什麼,我只是想利用大馬蹬。我摸清了李寂這個人的情況,他就是發採礦許可證給礦主的人,工頭親手給他送過錢,他就是我的仇人。他拿了礦主的賄賂,跟他就是一夥兒的。我要把他殺了。但他是市長,我不好下手。所以,我需要大馬蹬幫忙。可是大馬蹬事後才知道我要做什麼。我跟大馬蹬不一樣,我跟陳步森也不一樣,我不是要搶劫,我不是要殺人,我是在殺一個我的仇人,雖然我不認識李寂,他也不認識我,但我知道我們是仇人。

今天你們明白了,我為什麼要犯罪,我沒有犯罪,人家這樣欺負我,把我趕出家門,搶走我的地,燒死我的母親,害死我的父親,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難道不能出口氣嗎?我今天殺了李寂,就是殺了那個副鄉長,他們是一路貨,我只要殺了一個,就出了氣。我沒有能力反抗,我算什麼?連螞蚱也不如,我知道我最多也只能幹這一回,所以我一定要成功,這就是一場賭博,我成功了。現在,我死也無所謂了。我對得起娘,也對得起我爹了!

胡土根的話令法庭靜寂一片。彷彿一顆巨大的炸彈掉落,但誰也沒有聽到爆炸聲。胡土根把目光轉向冷薇,此刻的冷薇已經臉色蒼白。胡土根對她說,你這個貪官的臭婆娘,去死吧。你看見了我殺了他,又怎麼樣?他死一萬遍也不解我的恨。他又對陳步森說,我操你媽陳步森,你還是個人嗎?你做貪官家的狗,你有什麼罪?你認個什麼罪呢!你瞎了狗眼了嗎?他們該殺,該殺!胡土根突然伸手狠揍陳步森,往他臉上吐唾沫。

法警迅速上前制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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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上帝有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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