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精神病院的思想鬥爭
周玲在第二次探訪冷薇時,得知了她重回精神病院的消息,冷薇的母親正在家裡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她對周玲說,你不要來了,她又進去了,你們這下滿意了吧?周玲說,對不起,我很難過,我想去看她。老太太說,你不是陳步森的表姐嗎?為什麼三番五次地要關心冷薇,這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周玲說,我是陳步森的表姐沒錯,但我是基督徒,過去我太關注陳步森,主對我說這是自私的,也是不義的,他在我靈里有感動,要我來看她,如果你要說有什麼好處,神的同在可能是最大的好處吧,看冷薇我心裡會很快樂,請您相信我。老太太聽了有點兒鼻酸。周玲說,您別難過,事情都會過去,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老太太抹著眼淚說,其實我看出你沒有惡意,但冷薇一直因為李寂的事自責,恐怕不會願意你去看他。周玲說,她不是病了嗎?她過去怎麼樣願意接受陳步森去看他,今天就會願意接受我去看她。老太太說,那好吧,你今天跟我進去,只要你們有辦法讓她再醒過來,我什麼都願意。可是你不能說是我願意讓你進來的。周玲說,這個我曉得。
周玲跟著老太太到了西郊鳳凰嶺的精神病院。看到像囚籠一樣的宿舍,周玲心中緊縮了一下。冷薇仍然住在原先的那個小單間。老太太讓周玲先進去看她。周玲就敲門,沒有回應。她輕輕地推開門,看見冷薇獃滯地坐在那裡,靠在被子上。不過她看到進來的是周玲時,臉上還是閃過稍縱即逝的吃驚表情。周玲把買的幾盒西洋參和一束鮮花放在桌上,問冷薇感覺怎麼樣?冷薇直直地看著周玲,問,你是誰?周玲說,我是周玲。冷薇就不說話了。接下來無論周玲怎麼搭訕,冷薇只是沉默著。周玲只好說,那你好好休息,我還會來看你的。
她走出門來,老太太問她情況怎麼樣?周玲說,她只問我是誰?就什麼話也不說了。老太太嘆氣道,嗨,不但對你,對我也一樣,我跟她嘮上半個鐘頭,她只回半句。老太太說,不好意思,我要進去了,我再勸勸她。說完老太太進屋了。
這時,有三個人從走廊那頭走過來,周玲看見其中有一個是朴飛,很吃驚地問,你怎麼來了?朴飛說,我看望病人來了。周玲說,你看誰啊?朴飛悄悄湊近她,說,看她啊。周玲明白了,你真有本事,你們是要拐彎抹腳採訪她吧?人家都這樣了,你就別打攪她了吧,讓她靜一靜。朴飛朝她眯眯眼,說,我們就關心一下下吧。周玲說,別費勁了,我剛才跟她嘮了二十分鐘,她只問了一句你是誰?朴飛笑道,你笨嘛,看我的。周玲問你們是怎麼進來的?朴飛說你別問了。說完他們居然不敲門就推門進屋。
可是朴飛他們進去不到十分鐘,就聽見裡面傳出歇斯底里的嚎叫,朴飛和另外兩個記者落荒而逃。朴飛出來時對周玲說,不得了不得了,好厲害好厲害!另一個記者說,真病了,真病了。第三個記者說,不是失憶症,是精神分裂症,我的相機差點讓她扔樓下了,好險!這時,護士過來了,說,你們在這幹嘛呢?這是醫院。周玲和三個記者走到樓下,朴飛說,我看她這回是真的病了,我剛才剛進去,她一看見我,就像看見鬼一樣。沒等我把話說完,她就在地上打滾,把我們嚇了一大跳,然後抱住我的腳,要奪老林的相機,我的媽!周玲說,這麼厲害啊。朴飛問,他對你沒這麼厲害啊?周玲說,還好,就是不說話。朴飛說,她就是怕採訪。老林說,現在她當然最不願意見我們了,李寂案真相一出,她就垮了。周玲說,你們回去吧,你們報道這事兒,不就是給她傷口撒鹽嗎?有的時候你們報紙真沒幹什麼好事兒。朴飛說,周玲,你也真夠大義滅親的,關心她啊,還是有什麼目的?我知道了,她對你還是有用的,你還是想要她作證是不是?周玲說,你們記者還真能瞎掰。
朴飛他們走後,周玲站在操場上,一時不知道往哪裡去。她不願意就這樣離開,就去找了錢醫生。錢醫生看見她時說,你不是陳步森的表姐嗎?他在法庭上見過周玲,似乎對她會進來看望冷薇感到奇怪。周玲說,我是跟冷薇的媽進來的。這時,老太太剛好也進來找錢醫生。周玲問她冷薇怎麼樣?老太太說,記者走了,她好些了。周玲問錢醫生,剛才記者進去,聽說她抓狂了,他們說她得了精神分裂症?老太太說,我嚇死了,以前她從來不這樣的。錢醫生沉默了片時,說,我可能要告訴你們一個……可能會讓你們吃驚的消息:她這回沒有得病,什麼病也沒有。
周玲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太太當場就高興得抹淚哭了。錢醫生說,這幾天我們用了多種心理的和病理的檢測方法對她進行了測試和會診,可以確認,她的失憶症沒有複發。周玲說,難怪我剛才見到她時,她一看見我就吃驚的樣子,說明她知道我是誰。錢醫生說,雖然她極力裝出病的樣子,但這是逃不過儀器的,也逃不過我們的經驗,她對我們的測試有反應。周玲說,那她有精神分裂症?錢醫生笑道,沒有沒有。周玲說,剛才她把記者打出來了。錢醫生說,說明她不願意見到記者,僅此而已。周玲點點頭,她心裡太苦了,不想跟任何人說話。老太太說,周玲,難得你這麼關心她,你真是好人,你跟你弟弟不一樣。錢醫生說,這樣看來,我們可以作出初步判斷,冷薇是想躲避某種她不願意麵對的東西,所以選擇了裝病,她受到的壓力是她無法承受的,或者說,她在尋找一條逃路。我的病人當中,有過這類案例。一般無法承受壓力的人有三種可能的結果:一是真的罹患精神病,這樣他就可以從現實世界走出來,進入臆想世界,壓力就釋放了,但心智破壞了;第二就是自殺,病人認為死後什麼都沒有了,是一種解脫;第三就是裝病,這種情況病人可以暫時拒絕和外界交流,達到某種程度的外在安寧,但內心卻並不因此得到平靜,有時還會更加混亂。老太太問錢醫生:她沒病,是不是就可以出院回家了?錢醫生說,我是建議你們不要急,給她一點時間,她是因為不願意在家裡承認壓力才跑出來的,你現在馬上把她送回去,說不定她無法減壓真的出現精神癥狀,她是裝病,所以不會因為住精神病院住出病來,按我們嚴格的診斷標準,她現在也算有病,就是精神高度緊張,所以我建議讓她在這裡住一段時間,讓她減壓,我們適當給服一些鎮靜劑,就當作療養吧,你們也不要馬上揭穿她,以免刺激她,我相信她安靜一段,會戰勝過去的。
這時,周玲說,我有一個想法,冷薇的母親要照顧外孫,我這段剛好放暑假,可以留在醫院陪護冷薇。老太太說,不要不要,你怎麼能留在這裡陪她?多不好意思。周玲說,這沒什麼奇怪的,陳步森能陪她,我也能。大媽,請你相信我的誠意。
周玲的真誠終於打動了老太太,同意讓她每天進來陪護冷薇。冷薇對周玲居然願意進醫院陪她,感到十分驚訝,但礙於她自己認為自己是病人,所以她無法跟周玲討論這個事情,只是用行動表明自己不喜歡周玲來看她。周玲每天早上六點就進來了,幫冷薇打飯,從外面帶冷薇愛吃的鰻魚進來,到廚房加工給她吃。周玲知道冷薇不願意開口和她說話,她就不說,只是不停地做事,不管冷薇願意不願意,周玲就像一個保姆一樣,做完份內該做的事。可是,她的到來給冷薇平添了焦躁。她注視著周玲忙這忙那,又不好說話,就渾身不自在。
有一天,周玲端水給她洗腳,冷薇突然一腳把水踹翻了。周玲問她是不是太燙了?冷薇不知道說什麼好。周玲就重新打了一盆不那麼燙的,並要幫她洗腳。聖經上說你們要互相洗腳,所以周玲做起來並不會不自在。可是冷薇到底是不自在了,推開她的手自己洗了。
傍晚老太太進來看女兒,當房間里只有母女兩人時,冷薇突然說一句:她是誰呀,誰讓她進來的?老太太說,是我讓她進來照顧你的,我沒時間啊,我要照顧淘淘。冷薇就扭過頭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說,讓她走。老太太說,她不壞,她跟陳步森不一樣。薇啊,你不是有病嗎?有病就要有人照顧,沒病我們現在就回家。
隨著周玲為冷薇做的事越來越多,冷薇越來越不自在。因為她不能暴露自己是裝病的,所以不能和周玲交流,也就無法釋放自己的不自在。有一次周玲給她梳頭時,冷薇突然又抓狂了,奪過頭梳躺在地上大聲地叫周玲滾,滾,滾!周玲撲上去抱住她,冷薇在地上掙扎,她的梳子已經把自己的臉劃破了。周玲抱住她,說,你好些了嗎?你好些了嗎?她把冷薇扶上床,說,看你把臉劃破了。她給冷薇的臉上藥,冷薇一直發抖。周玲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老呆在你身邊,但我不能看你一個人孤單在這裡,你有什麼話想說嗎?你真的可以告訴我。冷薇不吱聲。周玲說,不要認為我是陳步森的表姐,就一定向著他,其實我一想起你,心就痛,我進來照顧你,是聽我內心的聲音的,你病已經好了,不能再受這個罪,如果是因為這段時間連續發生的事使你受刺激,我願意承認,都是我表弟使你們家受害導致的,無論後來是誰讓你難過,最初總是陳步森做下的,就算是為他,我也願意來照顧你,補償這個過錯,陳步森讓你恢復了記憶,可是看來你的病沒全好,他的事並沒做完,就讓我代替他,把這事做完吧,好不好?你要好好活著,否則陳步森就是被槍斃了,就是死了,也會很遺撼的,因為他就是死了,就是燒成灰了,也換不回你的健康。
冷薇再也按捺不住,噗地一聲就哭出來,但她用手快速掩住臉,衝進洗手間。周玲明白,她的心動了。
冷薇在洗手間洗了臉,出來后重新恢復了鎮靜。周玲不想繼續多說,以免讓冷薇難堪,也不想揭穿她裝病的事。可是當周玲倒掉洗腳水回到床邊時,冷薇突然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周玲想了想,只說了一個字,愛。
冷薇就哆嗦了一下,好像發冷一樣。周玲重新幫她梳頭。她也不拒絕了。兩人就這樣都不說話,氣氛有些奇怪……冷薇又說了一句:你知道我在裝,是不是?周玲說,你沒有裝,你真的還需要照顧。冷薇說,你這話什麼意思?周玲說,李寂的事我都知道了。冷薇問,你相信嗎?周玲說,我相信你。冷薇的臉上立刻淌下淚水,說,你相信我?周玲說,是,我相信你。冷薇說,沒有人相信我,你為什麼要相信我?周玲說,我相信你,就像我相信陳步森一樣,沒有人比你們兩個更需要人愛了。
冷薇止不住淚了,她的雙肩聳動著,好像要把積累經年的淚水一起流光。周玲不停地給她擦淚。在周玲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種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為別人的傷痛如此扎心的感受,彷彿就是聖經上所說,耶穌為拉撒路流淚時,有人說,你瞧,耶穌哭了,他愛那人多深切!想到這裡,周玲不禁也流下眼淚,緊握住冷薇的雙手,說,都會過去的,到時候舊的事都過去了,都變成新的了。冷薇說,我相信你了。
可是我完了。冷薇說。周玲說,不。冷薇問,你想知道李寂的事嗎?周玲說,我想,你說的跟胡土根說的,一定有些不同。冷薇說,可是我不想說了。周玲說,好,我們不說。她看見桌上有一本聖歌,就說,我們聽歌吧。我知道有一首歌,叫《奇異恩典》。她把帶子倒到這一首,冷薇突然說,這是陳步森拿來的。周玲說是嗎?她看著冷薇,這是冷薇第一次主動提起陳步森。
歌聲升起……這是周玲十分熟悉的歌。對於冷薇來說,它也有不可磨滅的意義,因為它讓冷薇回憶起了上一次她在醫院的情景,想起了陳步森匆忙的身影,也想起了他臉上的煤灰。
冷薇和周玲不知不覺在真實中相遇,至少她在周玲面前不再裝病,她也相信眼前這個女人有和陳步森不同的地方,也有相同之處。但她仍然避免提及陳步森。有一次她對周玲說,你為什麼不問李寂的事?周玲說,我不想讓你窩心。冷薇說,我一直把它埋在心裡,現在,我覺得我的胸憋得要炸開了。周玲說,不過,你如果願意,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冷薇把桌上的李寂的遺像拿到面前,端詳著,說,我問過幾百次,他願不願意我這樣做,可是,他沒有一次回答我。周玲望著遺像上的李寂,說,也許你說出來了,就把過去放下了。冷薇說,胡土根那天把什麼都說了,從那時起,我覺得我完了,沒有希望了。你剛進來的時候,我想,你一定來看我笑話的,因為全樟坂的人都會說,李寂死有餘辜,罪有應得。從那一刻開始,我要為李寂做的事就做完了,沒有意義了。我能看見,也能猜想到,大家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我,我跟陳步森沒什麼兩樣了,甚至更糟。是,我比他更糟。但沒人會知道那個秘密,我不會說,我也不想說了,愛怎樣就怎樣吧,我對一切都失望了,倒懷念我失去記憶的那段日子,那時沒有痛苦,沒有眼淚,沒有煩惱,也沒有內心煎熬。周玲,我不是裝病,我是想病,我盼望病你知道嗎?可是,你卻把我叫醒。你不叫醒我,可能我會一輩子就這樣,就這樣沉睡下去,再也沒有人打攪我。
要相信醒來總是好的。周玲說,我們會幫你。你要有信心。冷薇問,你們為什麼不去幫助陳步森?周玲說,在你之前,我們都在幫助他,現在,我們要幫助你。因為我們愛你!
「我們愛你」這種白殺殺的字也許只有像周玲這樣的人才會這樣直接說出口,在一般人說出來就像滑稽矯情的肉麻之語,可是對於周玲這樣的連眼睛都像狗的眼睛一樣單純的人,這四個字猶如神跡一樣打在冷薇心上,讓也不得不相信。
蘇雲起和沈全於冷薇和周玲長談的次日,進到精神病院看望冷薇。冷薇對他們的到來不再拒絕,但並沒有像跟周玲說話那麼多了。蘇雲起對她說,我們都很關心您,知道你的病沒有想像的嚴重,我們都很寬慰。沈全說,胡土根到位后,案子變得複雜,但這只是一般人看到的,事實上很多案情需要重新釐清,你有什麼證詞都可以向法庭說明。冷薇說,我沒什麼要說了。周玲說,你有話要說,有話不要堵在心裡。蘇雲起說,你要把煩惱交出去,沒有人能真正剛強的,軟弱並不是羞愧的事,看你對什麼軟弱。冷薇說,我就是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他們會怎麼說我都知道,他們會說,我在辯解。沈全說,你只要按事實說就好。冷薇問他,你是陳步森的辯護律師,你願意我說嗎?沈全笑了,說,律師不是只為人脫罪的,如果這樣,那就是不法,律師是通過辯護釐清真相。冷薇還是搖頭,說,沒有人相信,讓我在這裡安靜吧。
蘇雲起說,冷薇,好吧,就算我們相信你,就算全樟坂人都相信你,全中國的人都相信你,你就相信自己了嗎?蘇雲起的話讓冷薇聽著扎心。蘇雲起接著說,我們相信你,可是我們靠得住嗎?冷薇,你相信這世界上有真理嗎?如果你相信,那麼真理絕不是我們這些人定的,這地上沒有一個完全人,沒有一個義人,一個也沒有,所以,誰也不敢論斷你說的是不是真的,那麼你還怕什麼?你對著真理說,我不相信地上的人,一個也不相信,但我相信你,所以,我向你說真話,你就知道我不說謊,我是憑著良心說話,這樣,你說完了,就會很快樂,你把重擔都卸下了,就誰也無法傷害你了。
冷薇再次注視桌上李寂的遺像,大家都把目光轉向它。遺像上的李寂正在注視冷薇。蘇雲起說,你真的仔細想過李寂是怎麼想的嗎?也許你一直以為不說出秘密是他的本意,你對陳步森的態度也都是為了他,可是,你真的知道他怎樣想嗎?你真的知道他需要什麼?也許李寂真正的希望是,說出一切,為他說出來。
作證總是讓人以為一定要對哪一方有利。沈全說,不是的,作證就是見證,是一種責任。人只有盡到這個責任,心裡才會有平安。因為沒有調查就沒有真相,沒有真相就沒有和解,沒有和解就沒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