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醒來了,揉一揉眼睛,發現自己坐在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地上。草地真美,鮮花盛開,無邊的綠中鑲嵌著一大片一大片的紅橙黃紫諸色。天空如藍寶石閃爍,天地問布滿奇異的光亮。姐妞望著眼前的景象,甜甜地笑了。
這美麗的光和色是她熟悉的。這就對了,原來是一個夢。她收住笑容,臉上呈現嚴肅的神情,竭力回想夢中情景。真糟糕,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只記得,在夢中,一開始她還看見光亮和顏色,後來漸漸看不見了,眼前總是灰濛濛的。這是她從未遇到過的事情,她想不通,到處尋找心愛的光亮,可就是找不到。當時她還真有點不高興呢。
「妞妞,看亮亮,亮亮你好!」我抱妞妞走到窗前,對她說。
妞妞垂頭靠在我肩上,小手敷衍地揮了一揮。她不朝窗口看,哪裡也不看。她知道亮亮沒有了。
原來亮亮還在,在這裡呢。妞妞又笑了。在這個光明普照的世界上,從來沒有黑夜,更不存在失明這回事。她歡欣地朝四周張望,發現草地上還有許多像她一樣裸著美麗小身體的可愛的孩子,他們有的還沒醒來,正趴著睡覺,有的也是剛剛醒來,正坐著揉眼睛,更多的在快樂地嬉戲和輕盈地飛翔。她不知道,有些孩子也曾經做過或正在做著不愉快的夢,例如夢見自己成為瞎子瘸子聾子,醒來后也都是好好的,一個個都歡蹦亂跳目明耳聰了。
忽然,從四面八方飄來一陣非常美妙的聲音,彷彿是藍寶石的天空在奏嗚,所有的草葉和花朵在吟唱,嬉戲著的孩子們紛紛載歌載舞,如許多浪花在聲和光的波濤上蕩漾。妞妞凝神傾聽,脫口說出一個夢中依稀學過的詞:「音樂。」
妞妞出生第十天,她躺在搖籃里,睜眼望著空中.臉上有一種專註期待的表情。屋裡很靜,她彷彿有點寂寞,開始啼哭。媽媽打開錄音機,播放一盤外國名作曲家創作的搖籃曲。音樂聲起,妞妞立刻止哭,瞪大了眼睛,眼神略含驚訝,顯然在聽。她就這樣在音樂聲中靜靜躺了很久,小臉蛋異常光潔,似乎沐浴著一種神奇的光輝。我怔怔地看著這美極了的小生命,對自己說:嬰兒的世界里一定充滿著純凈的音樂,大人們聽不見,只好用搖籃曲來猜度和模仿。
這是真正的天籟,聲與光渾然一體。無人演奏,卻有音樂。沒有日月照耀,卻有光明。在這裡,聽到就是看到,人能用耳朵聽見最美的奇景,用眼睛看到最妙的聲音。妞妞格格笑出了聲。她又回想起了夢中的一些事,太古怪的事。有一些時候她明明聽見了音樂,卻沒有看到光。這怎麼可能呢?她不相信,只要音樂聲一起,她就使勁看,果然叉漸漸看到了很美的光亮和圖景,儘管腺隴,也足以使她興高采烈了。可惜的是,音樂聲一停,眼前又重歸黑暗。現在好了,永遠有音樂,也永遠有光明。她情不自禁地歡跳起來,加入了孩子們載歌載舞的行列。
妞妞坐在床上玩玩具,音樂聲起,她那玩著玩具的小手霎時停住,臉上呈現極專註的神情。她的左眼緊閉,滲著淚,眼圈紅腫,右眼睜得大大的。我跟她說話,她不理。她沉浸在音樂里了。
「音樂沒了!」她忽然焦急他說。
我趕緊換磁帶。她立即露出寬慰的神色,輕聲說:「跳跳舞。」我抱起她來。伴隨著音樂和舞蹈的節奏,她時而輕揮小手,哺哺自語,時而手舞足蹈,頻頻大笑,絲毫不像備受病痛折磨的樣子。此時此刻,她的心靈的確已經擺脫患病的軀體,進入了一個我所不知的神奇世界。
妞妞在音樂聲中輕盈地舞蹈,她的小身體觸到各色奇異的花朵和碧綠的葉片,它們也無不發出美妙的樂音。她高興極了,在花草叢中旋轉著,不停地觸摸這些會唱歌的植物,自己也笑著唱著跳著。
八個月的妞妞,她坐在我的腿上,第一次觸摸鋼琴。如同久別重逢一樣,她異常欣喜,張開小手急切地撫摸鍵盤,敲打琴鍵,不停地大笑,還常常抬頭凝望空中,彷彿受琴聲觸動,回憶起了很久前聽過的某種極美妙的聲音。
妞妞且歌且舞,來到一棵樹旁,樹上長著圓圓的碧玉一樣閃光的葉子。她發現自己手裡也握著這樣一片葉子,便想起這是她最喜歡的一種植物,她在不久前摘下這片葉子就睡著了,沒想到醒來時仍握在手裡。她正想著,看見樹下有一個小男孩趴著睡覺。那小男孩大約在做惡夢,一臉痛苦狀,頻頻抽泣。她俯下身,伸手抹去小男孩臉上的淚水。小男孩動彈了一下,哭得更傷心了,忽然哭出聲來:「妞妞
這裡的孩子都沒有名字,妞妞也一樣。可是,小男孩的這一聲哭喚勾起了她的朦朧的記憶。在夢中,她好像被這麼稱呼過。她依稀記起了那呼喚她的慈愛的聲音,那衛護她的溫暖的懷抱。她略微感覺到了一種類似憂鬱的情緒,但這情緒很快就連同回憶一起消散了。眼前這個小男孩是誰?她不知道。她只是那樣地同情他,不住地替他擦眼淚,又把那片綠葉塞進他手裡。她相信,她那麼喜歡的寶貝一定也能使小男孩轉悲為喜。
小男孩漸漸醒了,目不轉睛地望著妞妞,果然破涕為笑。他做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夢,夢見自己長大了(只有不幸的孩子才會夢見自己長大),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女兒死了(一切不幸中最可怕的不幸)。他不甘心,出發去尋找這個名叫妞妞的女兒,終於精疲力竭地倒在路旁。臨終時,他哭喊著」妞妞「,為自己今生今世未能重見女兒而哀位。現在俯身替他擦著眼淚的這個小女孩不正是妞妞嗎?接著他又發現手裡的那片樹葉,便高興地遞給妞妞,說:「妞妞的小圓板!」
妞妞對這話似懂非懂,她越來越回想不起夢中的事情了。即使她回想起來,她也不會認識眼前這個剛剛從惡夢中醒來的小男孩。在夢中她有一個爸爸,但她只聽見過爸爸的聲音,沒有看見過爸爸的模樣。即使見過,爸爸也是一個戴著古怪眼鏡的大人,與眼前這個小男孩毫無共同之處。她的模樣倒是與小男孩夢中的那個妞妞非常相像,所以小男孩一眼就認出了她。小男孩沉浸在與妞妞重逢的喜悅中,不過,頃刻之間,這喜悅也隨同他對惡夢的記憶一起煙消雲散了。他不再是妞妞的爸爸,而回復到了他本來所是的那個小男孩。妞妞拉著他的手,他們一起唱著歌,朝花的海洋深處輕快地跑去。
在所有的玩具中,妞妞最寵愛這塊不起眼的綠色小圓板。直到彌留之間,她一直把它握在手裡,不肯捨棄。
妞妞死後,我把它藏入一隻精緻的小盒裡,放在書架的最高一層。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小圓板不翼而飛了,只留了空盒。找遍家裡每一個角落,不見蹤影。問遍家裡每個人,無人知道下落。
「別找了,一定是妞妞帶走了。」雨兒說。
「這怎麼可能?」
「你想,妞妞那麼喜歡,能不帶走嗎?」
我想了一想,承認她說得有理。
後來,有一個小女孩也從夢中醒來了,她曾經夢見自己是妞妞的媽媽。不過,她很快也忘記了這一切,加入了無憂無慮嬉戲著的孩子們的行列。現在,在這些孩子中,你再也分不清誰是妞妞,誰是夢見做妞妞的爸爸的那個小男孩,誰是夢見做姐妞的媽媽的那個小女孩了。
在這個無邊無際的美麗的大花園裡,孩子們快樂地玩著,歌唱著。當他們疲倦時,他們就躺下做夢。那些同時入睡的孩子的夢境可能會出現交叉和重疊,於是,一些孩子便成為另一些孩子的夢中角色,由此編織出了許多曲折感人的人間悲喜劇。但是,一旦醒來,夢中故事就很快被遺忘。事實上,每一個孩子必定都已經做過無數的夢,然而,除了最後一個夢在乍醒時還殘存一點印象外,其餘的夢早已不留痕迹地消失了。這裡沒有時間,所以孩子們永遠長不大。無論夢中故事是悲是喜,醒來只有快樂。任何一幕人間悲喜劇都只是自然之子的小憩一夢,而夢醒本身便證明了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死了。毋需太久,我和雨兒也將死去,世上知道我們的悲痛故事的人都將先後死去。終有一天,妞妞的生與死,我們每一個人的生與死,都將在這個世界上不留一絲痕迹。
上帝向我神秘地眨眼,悄悄說:
「死是不存在的,因為……」
我不想聽因為什麼。
當然,死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