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李萍回到家時,已是十一點了。她估計於大路一定回家了。果真,樓下沒有了於大路的車子,她放心地鎖車上樓。李萍剛踏進門,就見媽媽滿眼是淚水地迎了出來。媽媽拉住李萍,已泣不成聲,顫抖著手遞給她一張紙,李萍預感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
我恨所有人的,你們都欠著我的!包括爸爸媽媽哥哥妹妹。我恨,這麼些年,沒有人愛我,關心我!一個都沒有!都眼睜睜地看著我受苦受難,我死了也沒人管啊,那我就去死!
我不幸福,我從來就沒有覺得幸福過!現在回城了,連個工作都沒有,口口聲聲說要愛我一輩子的人,也離我而去,我還活著有什麼意思?我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了!都是假的!都是謊言!
……
這是封遺書!沒有稱謂,沒有落款,但李萍從那顫抖的筆觸和激動的話語能看得出,是姐姐寫的!
「你爸去找她了,還沒回來……」李母神情萬分焦慮。
「媽,別急,我出去找我姐去。」李萍放下信跑出家門。
去哪裡找呢?外邊夜色沉重,人很少了。李萍想起今天見到李嵐時的那個湖……李萍不敢繼續想下去,飛速地騎向學校。
雖然已經是半夜了,但是仍有兩對情侶坐在湖邊竊竊私語。李萍看到湖水平靜,不知這裡有沒有發生什麼……李萍問他們有沒有看到有人落河,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李萍大聲朝湖裡喊著姐姐的名字,沒有回應。她沒時間擦去頭上的汗水,繼續登上自行車,騎向校園深處。
李萍並不能確定李嵐在校園裡,但是,她不知還能去哪裡找。正在她焦急地尋找時,忽然看到前面高大的煙囪上,一個白裙子往上爬著,越怕越高——那正是姐姐!
李萍扔下車子,看到不知道誰在煙囪下端搭的梯子,沒有移開,她快速地爬上煙囪,一點點接近李嵐。
終於,李萍抓住了李嵐的腳脖子:「姐!姐……姐,別想不開!我答應你!你下來,跟我回家,我就把名額讓給你,你頂替進廠!」
李嵐在頭上一隻腳蹬著李萍:「別再騙我了!我死了就不會再上當了!不會上陳波的當,也不會上任何人的當了……」
李萍仰著頭大聲說:「我沒有騙你,姐,你要是願意,也去包裝車間,開電瓶車!」
李嵐又要蹬李萍,可李萍卻死死地抓住她的腳……倆人掙掙歪歪中,李嵐失手了,驚叫一聲,往下栽去,李萍也被她帶著往下栽去……
幸好,倆人爬得不算高,煙囪下還有一堆煤。倆人栽進了煤堆里,有驚無險。
李萍從煤堆里爬起身來,身上、手臂有點痛,扭頭一看,姐姐疼痛難忍地呻吟著,躬緊了身。李萍趕忙不顧拂去臉上和身上沾的煤渣,抱住了李嵐:「姐……姐!哪兒摔壞了?啊?」
李嵐痛苦地說:「快……送我去……醫院。」
李萍用自行車馱著李嵐來到最近的醫院。醫務人員立即把李嵐推到急診室進行診斷。此時李萍也精疲力竭,扶住門框喘粗氣。
稍頃,大夫過來,道:「病人需要動手術,你能簽字吧?」
「還要手術?大夫,我姐怎麼了?」李萍驚愕。
「流產了。」「啊?怎麼,怎麼會?……大夫,這手術……會不會有危險?」「你看好了再簽,任何手術都有危險。」現在首先做的就是救姐姐!李萍顫抖著手,簽好字。由於還沒到上班時間,醫護人員不夠,李萍被要求進手術室幫忙。
這是李萍第一次進手術室。她雖然身體比較弱,但沒有生過大病,沒有做過手術,也沒有看過別人做手術,更不用說「幫忙」。她看到姐躺在手術台上,面色蒼白,她的身上已經被蒙蓋上了白色的單子。姐眼角流下了淚。
「你握住她的手,別讓她亂動」大夫告訴她。
無影燈亮起來,手術開始了。護士遞給了大夫手術的鉗子。李萍緊張地按住姐的手。
李嵐頭髮蓬亂,憔悴不堪,緊咬著嘴唇。李萍心疼姐姐,她能理解姐姐受到的傷害。李嵐淚水湧出來,大滴大滴的淚水打濕了頭髮。李萍鼻子也酸了,她抬起一隻手,為她抹去淚。
就在這時,李嵐大叫了一聲,挺直了身,像是要滾下病床來。李萍急忙喊:「姐,別亂動!」李嵐根本聽不到,她只是疼痛難忍地咬住了李萍的手。
李萍想抽出手來,可是抽不出來,她不能動作太大了,怕影響手術,於是只能忍著,堅持著……還好,一會兒,李萍就感覺不到疼痛了,不知是李嵐身體太虛弱,口中不使力了,還是李萍已經麻木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手術結束了,大夫說很成功。她隨同醫護人員將李嵐送到病房,李嵐太虛弱,睡去了。護士一邊調整著輸血和輸液的流量,一邊說:「你一晚上沒睡吧?快去睡會兒。我在這兒守著。」李萍看了看姐姐,轉身走了出去。
現在已經是早上八點多了。李萍走在校園裡,心中升起一團怒火:陳波,竟然是如此不負責任的男人,把姐姐害成這樣!她很想把他揪出來,拖到姐姐面前怒罵他一頓。
校園裡,大學生朝著幾個不同的方向涌動著。
李萍看到面前正是圖書館,成群結隊的學生走進去。她隨著學生潮進了圖書閱覽室。她其實不報很大的希望,但是不願放棄這種可能。
出乎她的意料,竟然這樣輕易就找到了這個男人!陳波正低頭用筆在紙上寫著什麼,然後給身邊的女友看,女友笑著,也寫了什麼……
他竟然還如此輕鬆地在這裡用筆談情說愛!
李萍怒氣沖沖地走過去,一把將陳波拉了起來,就向外拉去。陳波猝不及防,碰翻了椅子,安靜的閱覽室剎那間亂了。
陳波動了動歪了的眼鏡:「你幹什麼?」李萍憤怒地說:「別說你不認識我!馬上跟我走,跟我去醫院看看去!」「你……」「你要是個男人,就不能把我姐丟下不管!」
這樣,陳波幾乎是被李萍給「押進」了病房,來到了李嵐面前。
「她怎麼了?怎麼病成這樣?」陳波有點心虛地問。
「姐,我把陳波給找來了,你起來看看,他就在站你面前!」李嵐慢慢睜開眼,看著陳波,提起精神對李萍說:「扶我,把我扶起來。」李萍把姐姐扶著靠在病床上。李嵐憤怨而又鄙夷地猛啐了一口陳波,罵道:「畜牲!狗!……王八蛋!」陳波無語,眼睛不敢看她。
李嵐又罵道:「滾!我會天天咒你不得好死!上街讓車撞死你!洗澡讓水淹死你!開燈讓電電死你!你去死吧你!」李嵐流著淚,像是個瘋子一般要撲向陳波,卻被李萍給抱住了,她知道姐姐身體還虛弱,不易動。
陳波嚇得連連後退,逃也似地奔出了病房。
李嵐喘了口氣,重新躺了下來,眼神變得迷離。過了一會兒,她自言自語般地說起在鄉下遇見的一隻斷了翅膀的小鳥。
「我下鄉的頭一天就碰到了它。房東家的門前,有一棵槐樹,開滿了白色的花。房東告訴我們,說槐樹花能吃,當時我們還不相信。房東就摘下一串,吃了。我們也跟著摘,也跟著吃。槐樹花很好吃,甜絲絲的……房東的孩子會吹口哨,他說他吹口哨就能把小鳥給引來。大家不信,就起鬨。他爬上樹,將兩片樹葉放進嘴裡,吹出一連串鳥叫聲,還真的引來了幾隻小鳥。其中有一隻全身金黃色,頭頂有一冠紅。它站在樹枝上,朝我們『嘰嘰喳喳』地叫……」李嵐忽然停了下來,眼神中掠過一絲的恐懼。
李萍被吸引了,問:「後來呢?」「後來它就被彈弓給打下來了,從樹上一頭栽了下來,就在我眼前撲騰著,但沒有死,傷著了翅膀……它幾次想重新飛起來,但都飛不動,只是撲騰著原地轉著圈兒,我看了不忍,就把它揀回去,放在土炕上養著……」李嵐說著,慢慢閉上了眼睛。
李萍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有些不敢,但又忍不住要問:「那……後來呢?」「後來它就死了,被一隻花貓給咬死了……」李萍渾身顫慄了一下。
「我這也是死過一回了……死了可又活了回來!」李嵐忽然咧開嘴,泛出嘲弄似地笑。
按醫院的規定,流產需要計劃生育部門的證明,才可以做。但這次,值夜班的大夫看病人有大出血徵兆,才沒有要求證明,就給做了手術。但是,證明一定要補辦。這是護士長特地到病房裡強調的。
李嵐和李萍心知肚明,她們拿不來,也不能夠去開證明。趁大夫處理別的事務時,李萍攙扶著姐姐,匆匆逃出了醫院。在姐姐李嵐的腿上,有血在流。
李父和李母一夜無眠,李金才吸煙一根接著一根,李母則一直流眼淚,他們正焦急地等待。聽到腳步聲音,李母趕忙迎上去開門。
李母見李嵐面色蒼白,像大病的樣子,驚詫地問:「怎麼了?你姐這是怎麼了?」李萍邊將李嵐扶到了床上躺下來,邊說:「媽,給我姐買一隻烏雞,熬湯給她喝。」「買烏雞……熬湯?嵐嵐,你……」「爸,媽,我做流產了。」李嵐的嘴角泛出那嘲弄似地笑。
「啪」一聲,那隻多年的大搪瓷缸又一次被李金才重重地摔在地上:「你……你……你!這還沒有結婚,就就就……這還了得了!要是讓捲煙廠的人知道,還不把咱們家人的脊梁骨給戳斷了!」李嵐躺在那裡,依然冷笑著:「爸,再大點聲喊,全樓就都能聽見了!」李母好像被提醒了,急忙撲到窗戶前關窗戶。
李萍拉著李金才勸:「爸,您先別說了!讓我姐先養病……」李金才粗門大嗓:「養什麼病?你這還有臉活著這?啊?!」「我剛死過一回,爸,死過一回就夠了!別說你,以後就是別人不讓我活,我也要好好活下去!偏要活出個樣兒來!誰不讓我活我就氣死誰!」李金才氣得渾身直哆嗦:「你……你……」「李萍,你答應讓我頂替進廠,對吧?!你不會騙我吧?那我可就等著了!」李金才暴怒,他撲過去,就要從床上揪起李嵐來,卻被李萍給拚命拉住了。
李萍將爸爸拉到了另一間屋去了,給他沏了一壺茶,勸他消消氣。李金才喘了口氣,喝了口茶,誰知太燙,又吐了出來。
李金才氣惱地問李萍,剛才李嵐說頂替進廠是怎麼回事。見李萍吞吞吐吐,他急了:「你哥你姐不爭氣,我也不指著他們了!小萍,爸現在可就指著你了!這個家也都指著你了!你說啥也不能離開捲煙廠!離開了,那於大路就指不定娶誰了!小萍啊,這門親,打著燈籠都難找啊!你可別三心二意!大路想『十一』結婚,我替你答應了!」李萍大驚!她知道爸爸喜歡於大路,但她沒想到,爸爸竟然自作主張決定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她憤然表示不同意結婚,並告訴爸爸,自己要嫁給一個當兵的,而不是於大路!
李金才也出離惱怒了:「嫁給當兵的?哪個當兵的能有於大路好,他現在就是車間主任!過兩年就會是副廠長!你想想到那時候咱家會有多大的臉面啊,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啊?怎麼跟你哥你姐一樣不懂事?這個家……這個家,你們還想不想過下去了?」李金才氣得差點血崩!
李萍顧不得爸爸的怒罵,快步走出了家門。她知道,自己該做決定了。原來的惶惑此時一下子清晰了——嫁給當兵的,是的,本來要退廠,讓哥頂替進廠,可現在姐……把名額給姐姐,無疑給姐姐帶來活路,自己一走,家裡也不必擁擠了……
李萍看看錶,已經中午了,今天她原本是要帶靳英去相親的。她急沖沖趕到靳英家,想向她解釋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