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洗車
「我的故事講完了。」
那個自稱秋水的男孩眼裡精光一閃,隨即半閉上了眼睛,仰脖喝乾了方口杯里的燕京啤酒。我坐在他對面,我的方口杯子里還有啤酒。已經午夜兩點了,這個叫洗車的酒吧沒剩幾桌人,一對小男女,在另外一個角落裡互相凝望,臉上發光,也不出聲說話,四隻手搭在原木桌子上緊緊握著,四隻腿潛在桌子下雜亂扎著。我和秋水儘管坐在酒吧深處的角落裡,還能聽見屋外的流水,聞到柏樹的味道。
「沒講完。後來呢?」我急著問,太多東西講了,太多東西還沒講清楚,人物還都各無所終。
「你想聽真的後來,還是假的後來?」
「真的後來。」
「後來,故事就完了。我們所有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那我聽假的後來。」
「後來,故事也完了,從此後,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後來你初戀呢?」我從小看電影,要問誰誰是好人,誰誰是壞人。我長大了,聽故事,要問誰誰好死了,誰誰賴活著。
「後來,辛荑又和小翠搭上了關係。這時候小翠已經在亮馬河一帶小有名氣,成了九龍一鳳式的人物。小翠在亮馬河一帶坐台,又是大學生,又是北京本地的,又會英文,價錢比市價高出一倍。有時候,小翠晚上上班之前,覺得時間還早,就來陪辛荑一起上自習。小翠噴得可香了,我們都喜歡在小翠和辛荑周圍坐著上自習,夏天沒有蚊子咬。辛荑遊說小翠半年之久,想讓小翠到他家見見他爸媽。辛荑他爸自從拆散辛荑和女工秀芬之後,一直覺得理虧,辛荑他媽見兒子老沒女朋友,天天數落他爸。小翠嚴肅地告誡辛荑,她從小成長在北京衚衕,近年來見了市面,總接觸老闆和領導,嘴髒得很,怕嚇著他爸媽。辛荑說,不會的,到了他家,少說話多吃菜就好了。小翠到百貨大樓買了套『愛德康』職業女套裝,跟辛荑說,好久沒穿褲子了,真暖和。小翠到髮廊從新做了頭髮,把小卷拉直,髮際中分,梳了兩個小辮子,皮筋兒系了,左右對稱,黑黑地搭在胸前。辛荑媽媽見了,高興得不行,一個勁兒嘮叨,說家裡藏了一套七十二件的瓷器,將來他們結婚能派上用場。小翠笑笑不說話,使勁啃雞腿。辛荑爸爸說,辛荑是個好孩子,就是有時候,說起話來混蛋透頂,找抽。小翠笑笑點頭,還不說話,大口喝湯。最後辛荑媽媽送小翠出院門,叮囑辛荑一定要送姑娘到家門口,嘆了一口氣,說,姑娘,你就說句話吧。小翠實在不好意思了,說道:『大媽,您還是趕快回去吧,外邊這麼冷,瞧你丫凍得那操行。』」
「後來你初戀呢?」
「後來黃芪和娟兒關係很好,看這樣子,要一輩子的戲。黃芪的老丈人可喜歡黃芪了,誇黃芪有學問。黃芪在他老丈人的床下,發現一箱子的法制文學,火車上賣的那種。他老丈人解放后,首批清華畢業,領國家有突出貢獻中青年科學家津貼,腦子可好使了,又不多想。黃芪給他老丈人講《綠色屍體》和《一雙繡花鞋》,老丈人嚇得直往丈母娘懷裡鑽,誇黃芪有學問。」
「後來你初戀呢?」
「我一覺兒醒來,她就不見了。我頭很痛,我掙扎著給我趙姓學數學的同學寫了封電子郵件,告訴他,他說的完全正確,世界是個平面,象一張白紙,但是,千千萬萬不要捅破那個洞,千千萬萬。後來,我懷疑我初戀根本就沒來過,根本就是我意淫一場。可是我垂楊柳的床單上,有一塊暗紅的血跡。我洗不掉,就帶回宿舍了。我怕我老媽發現,垂楊柳方圓五里,沒有什麼事情能瞞住我老媽。我給我初戀家裡打電話,一直沒人接,連她弟弟都不在。隔了一天,我又打,她弟弟接的。我問:『你姐姐在家嗎?』他答:『沒。』我再問:『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他答:『我知道。她到美國去了。工作。和她老公一起去的。結婚第二天就走了。她老公和她一個單位的。她老公是處長,長得比你好,長得比你象好人。我知道你是誰。你姓秋,秋天的秋。別再打電話來了。沒人會告訴你我姐姐的聯繫電話。』」
「後來你前女友呢?」
「還是我前女友。」
「後來柳青呢?」我飛快地查看了一下我的電腦記事本,明天的兩個會都是能推掉的,我不是主角。一個會是衛生部的,讓我主管醫院的副總去;另一個會是新聞出版署的,讓我主管書店的副總去。我感覺柳青和眼前這個號稱秋水的人關係錯綜複雜,我毫無睡意。已經三點了,索性不睡了,我打算一直聽下去,聽出個究竟。
「後來,沒有後來。」秋水眼裡精光一閃,隨即閉上。
「沒有後來是什麼?」
「後來是現在。」
「那就講講現在。」
「現在太近了,沒有辦法講。」
「那後來柳青呢?」
「後來我和柳青也上床了。」
「再後來呢?」
「再後來,柳青躺在床上,她說我在床上象野獸,懷疑我是否真的受過那麼多年教育,念過那麼多書。」
「再後來呢?」
「再後來又和柳青上床了。」
「再後來呢?」
「再後來,柳青回憶,我第一次和她做愛,全過程中,沒有出一點聲音。我射精的時候全身戰抖,兩眼閃亮,在無聲無息中,淚流如注。柳青說,她心痛如絞,在那一瞬間,她深深愛上了我,她發現她其實從來沒有愛上過其他任何人,而且不可能再愛上其他任何人。這件事永遠不可能改變,甚至不以她的意志而轉移。她可以從此夜夜做雞而同時為我守身如玉。」
「再後來呢?」
「再後來,酒沒了。」秋水抬了杯子,讓我看見杯底,沒酒了,我們不覺中喝了一打燕京啤酒。我喊夥計添酒,夥計打著哈欠說,老闆困了,鎖了酒櫃,先回去睡了,酒拿不出來了。
「沒有酒了,就沒有故事了。」秋水說。夥計換了盤CD,一首爛俗的歌,《沒有女人沒有哭泣》。
「換個地兒,再找一打燕京,咱們再聊。」
「我和柳青的後來,一打燕京講不完。」
「一箱。」
「改天吧。」
我付了酒帳,一個電線杆子、一個電線杆子地走,很晚才回家。我打了個電話給我的老情人,想問她孩子最近怎麼樣了。電話響了好久,一個男的接的:
「你找誰呀?」
「柳青在嗎?」
「你是柳青什麼人呀?」
「柳青在嗎?」
「你丫到底是誰呀?」
「我是你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