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門
我們何時能生出父親?——題記
1
他們在山洞發現有人住過的痕迹。波羅舉著打火點機,馬格看到地上的酒瓶子,罐頭盒,草席,口巾。口巾上面印著鮮紅的女人唇印。此外沒再發現更多東西。他們都只有十五歲,沿平原鐵道走了一整天,後來鐵路開始進山,出現了第一個隧洞,攔住了他們的腳步。天色已晚,他們像兩個野孩子,決定在洞中過夜,明天再試圖穿越隧道。但隧洞會一個接一個,他們徒步去八達嶺的計劃怕是要落空了。隧洞口醒目地標明:隧洞危險,禁止穿越。
他們住在圓明園一帶,從小熟悉鐵路,穿過圓明園荒涼叢林就到了京張鐵路線上。但他們還沒坐過火車,沒去過遠方,火車除了經常在一些路口像漁桿似地攔截他們,似乎與他們的生活無關。他們在鐵道上扔石頭,追火車,玩一種危險的穿越城市鐵路的遊戲,城市鐵路是城市的荒野與秘徑,是他們神秘的樂園。鐵路是他們的夢之地,有時他們一群孩子會沿鐵路一直追遂到西直門火車站,這種穿越城市迷宮的遊戲玩他們覺得不太過癮了,即使在火車來臨一刻他們危險地飛過鐵路也已不覺得刺激。這天,他們採取了更為大膽的行動,不是走向城市,而是走向了陌生的夢一樣的原野和遠山,並且一直不肯回頭。
圓明園後面一個輪椅上的老人告訴他們,這條鐵路可以通向八達嶺長城。他們經常碰到這個老人,有時幫老人跨過鐵路,然後再把老人送回來。手搖輪椅是無法跨越鐵路的。他們想去長城,把想法告訴了老人,老人說年輕人想飛就飛吧。他們第一次聽到有人稱他們為年輕人,受到了鼓舞。老人給了他們名片,說路上有什麼問題可以給他打電話,並祝願他們能夠看到詹天佑的銅像。那時他們還不知道詹天佑是誰,沒太往心裡去。許多年後馬格回憶起這個老人,他肯定老人是詹天佑的什麼人。他記得老人也姓詹。他們從南口回來再沒見過這個白髮老人。他們在山洞裡渡過難忘一夜。洞外星光燦爛,那時他們要是懂星座就好了,能看到很多星座,甚至所有的星座。山裡的夜空美極了。波羅打火點煙時,忽然叫了一聲:「馬格,你看,那是什麼?」一個漂亮的化妝盒。馬格撿起來,打開,唇膏,眉筆、小鏡子以及一張女人驚艷的裸照映入他們的眼帘。女人麗眼朦朧,以一種原始的坐姿,放蕩而迷人地坦露出平時女人們的一切。馬格還記得就在這那一刻波羅大叫一聲,把打火機扔了出去。打火機可不是手電筒或蠟燭,差點沒燒爆了。這下可急壞了他們。他們還沒看清女人長得什麼模樣,光顧看下邊了。他們滿地找打火機,波羅突然說摸到了一隻避孕套,馬格不信,波羅扔在了他的脖子上,冰涼冰涼的,他罵波羅。謝天謝地,那次他們總算找到了打火機。他們有事可幹了,隔一會就打火看一次女人的玉照,看清了女人的面孔。一年以後波羅說在北京站廣場看到了那個女人,與一大群男女在一起,是一個什麼鳥電視劇組。波羅的話有時不能信。波羅說,他向女人提起山洞的事,遭了一頓臭罵。
關於女孩,十五歲的波羅已知道的很多,那個山洞之夜,波羅像老手似地談女孩,談她們隱秘的器官,她們的液體、需要和叫喊,其實這些都不過是他從錄像里看來的。他們神魂飄蕩,滿腦子女人的乳房、臂廓和秘處。他們不太知道月經是怎麼回事。波羅的說法是她們想男人的緣故。馬格信以真,想象著經血,心花怒放。當黎明的曙色照在山洞他們的身體上,他們幾乎同時都在夢遺。他們擁有了那個女人。那是馬格第一次擁有一個女人,雖然是在夢中。馬格再次出現在城市鐵路上是兩年以後的事情,他十七歲了。
他去接波羅,波羅關在了南城。那天一早他就出來,從西直門乘地鐵到了北京站,在東便門附近街區沒入城市鐵路。他還沒走過南城鐵路,南城鐵路讓他驚訝,兩側是襤褸低矮的工棚,污水,倉庫,城牆遺址,廢棄的工廠。這裡距午門或長安街的中糧廣場不過兩三公里,卻是另一世界。馬格覺得彷彿走在1910年或更早的北京,進入了舊日時光。這是蒙面的城市,荒草叢生,路軌閃爍著過度的光亮,1910年的麻雀在飛翔,陽光不透亮,但清靜。
不時有火車從他身邊駛過,他停下來,看火車,一些遠道進京的乘客出於好奇人伸出袋看他,有人扔給了他一瓶礦泉水,他接住了,是空的。空的他也喝,還有點余根兒,喝完他向天空扔去。鐵路穿過難得一見的水上公園,視線變得開闊,風景優美,他看見水上的遊艇,林中的海盜船,過山車,能聽見了人們整齊的嚎叫。
正午時分,他過了永定門橋,來到南濱河路上。他看到了17路汽車站牌子。上次他去接他在這裡下的車,同時看見了這條鐵路。波羅這是第二次關在南城,那次他對波羅說,要是他再進去,他要沿這條鐵路走到看守所。波羅說如果有下次他站在鐵路上等他,他陪他沿鐵路走回海淀,他的意思是不會再有下次。
2
馬格在看守所見到了波羅。波羅還是老樣子,不過剃了頭顯得很滑稽,有點不倫不類。十五天的拘留,他目光黯淡,甚至可以說有點蒼老,而他不過十七歲。他頭大,臉不平整,軟頭髮,那年電影《東方快車謀殺案》一散場,波羅原來的名字就在班裡消失了,都說他像,聲音,腔調,從此他原來的名字就消失了。
辦妥了必要的手續,馬格與波羅走出看守所大門。
天很臟。灰。陽光落不到地面,但仍以一種混合的光感刺痛著眼睛。
像上次一樣,他們走進了那家街邊酒館。吃,喝,這毫無疑問。酒館簡陋,昏暗,煙霧騰騰,酒氣熏天,所有的面孔都模糊不清,罵聲,划拳聲,尖叫,哭,混雜不堪,生意不錯。酒館是看守所三產,至少幕後是他們,在這裡迎來送往,有的人剛出來,喝高了就又進去了。挺方便的。
酒幾乎從人們的眼睛里流出。「怎麼樣,這次挨打了么?」馬格吐了口煙圈兒。「肯定的,那還用說。」波羅轉動著酒杯。「記住打你那幾個小子了么?」「記住了,不過,都成了朋友。」煙捲擴展到波羅的大腦袋上,像戴了頭盔,挺虛擬的。「還有錢嗎,要不要我救濟你一下?」馬格說。「得了,你那兩子兒,」波羅說,「還是等我救濟你吧,我是幹什麼的。」「你不剛出來么。」馬格咳嗽起來,煙吸進了肺里。「你不會抽別瞎抽了,」波羅說,拿下馬格的煙。波羅每次抽煙馬格都要拿過撮幾口,吐幾個煙圈兒,他已經能三四個了。「我去看過雁子,」馬格說,「還行,她沒餓著,也沒怎麼逃學。」「你給她錢了?」「我們幾個湊了點兒,不光是我的。」過了會波羅問:「你從鐵道來的?」「想不想呆會兒跟我走回去?」「你丫真有病。」
他們碰了一下杯。波羅兩眼喝得通紅。波羅一直漂在社會上。從南口回來不久他爹媽就白白了,波羅判給了父親,父親去了南方,一直沒音信。母親另嫁了他人,就是那個讓他父親戴綠帽子的傢伙。妹妹雁子跟著母親,受到那渾蛋的騷擾,波羅知道了帶人到了母親家,上上下下認真整治了那傢伙一頓,主要是下面,踹,踢,打火機點著了那傢伙的胸毛,母親瘋了一頭撞過來,波羅捆起了母親,毛巾堵了母親的嘴,繼續整治那個渾蛋。波羅說要不是後來母親給他跪下,他非徹底廢了那渾蛋,讓丫讓床,讓窗戶吧。波羅退學以後倒火車票為生,雁子現在跟著他。
雁子有學壞的跡象,波羅有些擔憂。「雁子還就聽你的,你在學校幫我看著點兒她。」波羅說。「沒問題,你放心吧,誰著她我折了他。」「你別,我來,你告我誰就行了。」馬格給波羅倒上酒。「你怎麼樣了?」波羅問。「還那樣,沒什麼結果。」馬格說。「你也是,」波羅說,「管他是不是你父親,他不沒說不是你父親嗎?沒說你先用著他不結了,等你上大學,出了國,管丫誰誰呢。你別不知足了,我要有你的條件,得美死了。你瞧我爹媽,那倆牲口,就知道錢和別人乾逼,我都想宰了他們!你丫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你大爺!你以為他們就是好鳥。」「你管他們呢,礙你事嗎?」「我也倒票去吧,」馬格笑道,「我不信我能被抓著。」「你這可是真話?」波羅晃著大腦袋。「真的,真的。」「得了吧,甭跟我說山了,要不咱倆換,我去你們家?」「行,你去,我同意。」「你丫這人真沒勁。」
他們又說笑了一會兒。馬格讓波羅早點回去,雁子還在家等著呢。馬格結了帳,他們坐上公共,回到了海淀。
臨別波羅沒忘再叮囑馬格一句:
「你丫別胡思亂想了,算我求你了,真的。」
馬格點頭:「你也當心點兒。」
3
天陰上來,下午四點多跟傍晚似的。馬格在332車站取了自行車,慢慢悠悠穿過中關村,進入海淀鎮。他在一家國營醫療器械商店門前停下來。過去馬格沒覺得這家店門臉兒小,現在它顯得如此不堪,以致差不多完全淹沒在鋪天蓋地電子商店的招牌中。店裡顧客不多,十分冷清,售貨員都認識他。
因為希區哥柯克以及柯南的緣故,馬格一直對醫療器械有著濃厚的興趣。他沒事就到這家店逛逛,什麼也不買,就是看,這使他成為這裡的常客。他喜歡不鏽鋼器械那種低調的光澤、它們在貨架上的排列方式以及它們神秘的寂靜。這種神秘的寂靜從來都暗藏殺機,當然,只有少數人能意識到手術刀或針頭的另一種危險,當希區柯克或福爾摩斯凝視一顆細小的針頭時,毫無疑問這顆針頭就是做案工具。更不用說那些鋸。鑽。銼刀。導管。電擊椅。顯示燈。電線插頭。德國或日本假肢。輪椅和聽診器就安全嗎?有時更值得懷疑。他對醫療器械感興趣連波羅也不知道,這幾乎是他的隱私。他與波羅事實上是完全不同的,唯一相近的是他們對父母的否定。他正在對可疑的父親進行調查。他想入非非,這家店使他獲得了一種不可或缺的內心氣氛。常常他在這裡枕於對父親的冥想,以致忘記了時間。
國營商店關門早,五點多就要上門了,有一次商店經理謹慎地來到他身邊,輕聲提醒他,商店要下班了。「不過,」商店經理趕快說,聲音非常小:「我們完全可以等你,你不用著急,我們等著你。」而那時馬格枕於一場謀殺之後有關自己非正常死亡的證詞:馬格,男,17歲,1970年生,身高一米八一,北京人,學生——學生?他是學生嗎?看看你,還有一點學生樣兒嗎?
老師總這樣說他。在很多人看來,他的確不像學生,但也不像成年人,他高大,面孔生澀,眼睛迷濛,額頭生著大紅粉刺,臉上總像有火光照耀,但眼睛永遠屬於夜。如果不是那些粉刺,他應該是個挺帥的小夥子,但粉刺改寫了他,使他看上去熱情、危險而又混亂。
他轉過身,看見了經理、收銀員、售貨員,他們都靜靜地看著他,鋁合金鍘窗已經拉上,人們手裡拿著包。他要了一支銀色不鏽鋼框架的放大鏡,這是他第一次破例在這家店買東西。二十分鐘后他愉快地回到家中。
4
星期天還不如平時,家裡人都出去了。小阿姨把一杯冰水放在他桌上,他要的。他手持銀色框架的放大鏡,把父親和自己的照片擺在一起,感覺的確不同,他為自己的工作具有了專業性質感到十分得意,再沒什麼能逃得過他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父親的面孔,所有的毛孔、細微的疤痕、甚至可能的濕度,一切都被放大了,一切都清清楚楚。
父親身材矮小,結實,花白頭髮,目光嚴峻。除了他與父親身材懸殊,他們在所有細部上也都十分不同,膚色,五官,眼神。當然最顯著的還是父親只到他的肩部。但父親非常挺撥,自負,樣子有點像章太炎。
全家合影照片掛在牆上,現在他把鏡框取下來,拿著放大鏡在上面移動,照。像父親一樣矮小身材的是他的兩個哥哥,馬林和馬維,還有姐姐馬潔,他們與父親如出一轍,這當然是正常的,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例外,哪怕馬潔有點例外,他會重新考慮事情的可能性。但他們無一例外。當然,這還不能就斷定了他不是父親的兒子。一些看上去無關緊的問題也應注意,比如父樣子女的出生間隔都是兩年左右,但到了他這兒,一下隔了五年,什麼原因打破了父樣的生育規律,使他與姐姐馬潔相差了五年?一場事故?或者一個偶然?或者另有其人?醫學上母親一個人是不可能的,這可以排除掉。那麼,如果不是照片上的父親,究竟是誰呢?母親和誰,誰和母親?
母親——現在他把目光落在母親身上。
母親一襲黑衣,蒼白的臉,像過逝之人。她應該同父親站在一起,但沒有。母親長年患病,他依稀記得母親住過很長一段時間醫院,那時他還小,人們不讓他去見她。後來母親有一天突然回來了,他被告知不要打擾母親,不要進入母親的房間,把母親說得非常嚇人。她回來后一天也不怎麼出屋,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她怕光,一量她置身於光照之下,她的眼睛就會花花的流水。她的房間掛著厚厚的幕布一樣降紅色窗帘,有時門打開之際,裡面真的會透露某種舞台的效果。晚飯母親總得見燈光了,這是一件痛苦的事,父親要求她必須與家人共進晚餐,無數次她要求不再出席晚餐,把飯端到她房間里,都被父親斷然拒絕。父親說這是對她唯一的要求。父親對晚餐的要求是嚴格的,有很多規矩,光線要亮,長幼分明,不能吃出聲音,要端起碗吃,有條不紊,井然有序。母親餐桌上,吃得很少,眼睛嘩嘩流水,一手拿筷子,一手拿著手絹,到母親離席時手絹每次都水淋淋的。後來總算有了些改進,在馬維和馬潔的請求下母親終於獲准就餐時可以戴上一副墨鏡,這使她看上去像一個盲人。
母親總是第一個離席,從不看電視。偶爾能聽到她房間里很輕的鋼琴聲,舒曼、柴科夫或拉赫馬尼諾夫的。母親早年在電影劇團工作,後來隨父親調入人大,不久轉到北大,一直在圖書館工作,五年前辦了病退,這是馬格最近的調查所獲。
5
對父親的調查是馬格學生生活中最有趣的一件事。他並不急於追求結果,就像並不急於讀完一本引人入勝的偵探、兇殺或懸念小說。他喜歡思考,預測,假設,想象事情種種的可能性。大量的某一類閱讀使他把生活看作了一本書,同時也把書當做了生活,調查過程中的蛛絲馬跡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人掌握了生活的全部奧秘。他不是一般人,已經具有了某種眼光,並且正在接近希區柯克或福爾摩斯那種穿透一切的眼光。他從不認為自己有過幼稚無知的時期,他沒有真意義上的童年,從他記事起他就認為自己有一雙警惕周圍世界的眼睛,或者乾脆說他天生就是個偵探。他常常在心裡暗笑,暗笑那些愚蠢的把他當孩子或僅僅是個高中生的成人世界,他覺得自己已遠遠超越在他們之上。他們是可憐的,可笑的。他們真的沒什麼出息。
至於他周圍的同學那就更不用說了,他簡直無法同他們來往。他們簡單幼稚得要命,被可憐的老師和家長操縱,像卡通人一樣每天表演的就是學習學習,高考高考,他們都是被輸入計算機的人。他們可憐的歡樂無非就是劉德華、郭富城、梅艷芳、鞏麗之流,還有就是象他們一樣被操做的電子遊戲人。當然還有就不能不談的足球。中國足球已經踢得臭不可聞,而他們居然仍然喜歡足球,甚至喜歡甲A,他們模仿電視畫面上的歐洲杯、義大利甲級聯賽,假裝多狂熱似的,吹口哨,打鼓,跺腳,喊他們虛假的名星,小公雞們喜歡就喜歡了,現在居然連小母雞似的女生也喜歡陽萎般的足球運動,真是可憐到家了。在所有的體育運動中馬格覺得最難以理喻的就是足球運動,他不理解足球究竟在哪一點上吸引了如此眾多的觀眾,這種一群瘋子為一個飛來飛去的莫須有東西你爭我搶、一百分鐘也進不去一個球的可笑的運動竟然沒一個人站出來指出,這是人類迄今最為弱智的一項運動,而它引起了全世界虛假的熱情,也足以說明人可憐到了什麼程度。什麼馬拉多納,在馬格看來就是狗屁,而NBA不過就是一群牲口,是馬廄,加上上等的飼料。所有集體的成群結夥的亂亂鬨哄項目馬格都打骨子裡反感,更不用說團體操,組!字,過街遊行,他都躲得一乾二淨。好幾次全區中學生運動會,學校動員他做入場式隊列旗手,他是區自由游泳紀錄創造者,但他都斷然抱絕了,甚至不再參加後來的比賽。
他只喜歡一個人,至多兩三個人,超過五個人他就覺得難以忍受。他獨往獨來,除了拿過一次游泳冠軍再沒於公眾場合拋頭露面過。他沉溺於自己的世界,以一種冷眼的幻覺般的目光看待周圍的老師、同學,男人、女人。他寡言少語,不合群使他獲得某種「暗處」的效果,這有利於他用一雙偵探的眼睛的觀察、推測、假設甚至跟蹤。他如此信任別人並非他受到傷害,實在出於某種職業習慣。他對班裡的同學十分失望,他們甚至連動機也沒有,沒有絲毫不同。他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各科老師身上,分析他們每天上課時的表情、舉止、著裝、語調、偏愛、臉上不易察覺的划痕、腫漲的眼睛,諸如此類,一一記錄在案。如果發現有價值的疑點,放學后他會秘密尾隨跟蹤他們,簡單化一下裝,把兩面穿的夾克翻過來,戴上帽子。每次他變換不同顏色和款式的帽子,帽子對他非常重要,特別是對於他那一頭暴長的粉刺,怎麼強調帽子的重要性都不算過分。他認為首當其衝具有犯罪傾向的是數學老師,這一點他受了福爾摩斯的影響。其次是化學老師、物理老師和生物老師;歷史或語文老師更多時候是自虐,酗酒,嗜煙如命,他們從不構成真正的危險。校長握有權力,具有天然的犯罪傾向。
他堅持不懈,但最終一無所獲。化學老師有一次燎了一塊眉毛,他經常做一些實驗,有時是危險的實驗,但眉毛不過是他老婆虐待他所致。語文老師老張下班經常不直接回家,這本來值得注意,但跟蹤的結果十分可笑,老張不過是喜歡一個人到一家小破酒館吃點兒喝點兒,從不與人交談,也沒有一個可疑的陌生與他打招呼或交換點什麼。物理老師也就是吃那點手藝飯,給人修修電視、自行車或煤氣灶什麼的,掙點小錢,看不出有一點想法。有家室的英語老師看上去風度翩翩,卻不曾接觸過一個外國人,只不過偷摸和年輕的女音樂教師出去吃過幾次飯,在公園抱了一會兒。老校長通常總是走得很晚,競競業業,偶爾周末搓宿麻將什麼的,輸贏不過百十塊錢。
沒什麼,實在沒什麼,就這樣子,沒一件看上去可以當作案子的事件或細節供他施展才華。人人都按部就般,過著同樣的生活,人與人之間就像土豆與土豆之間,互相厭煩,又難有區別,種群龐大,卻是相互重複的結果。最終,他不得不把懷疑的目光落在父樣和自己頭上,這並不是他所情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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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星期後波羅打來電話。馬格正研究家裡那些歷史性的照片。他拿起電話:「明天?明天不行,我得進趟城。」「你進城幹嘛去?」那頭問。「上我姥姥那兒去。」「怎麼,你姥姥要給你丫過生日?」馬格這才想起明天是自己的生日。「我操,」他用放大鏡敲了一下桌子,「你不說我還忘了。」「你大爺,你丫的生日,我倒記住了。怎麼著明天?」「行,那我下星期再進城吧,幾點?」「你早點過來吧。對了,能叫上何萍?雁子想見她。」「我試試吧。」「你別含糊,行不行?」「沒問題。」「那我就跟雁子說了。對了,明天余傑他們也來,帶來一把電貝司,我們可以插電了,好好玩玩。」「還有誰?人別太多了。」「就余傑和張雷。」
馬格掛上電話,繼續研究照片。他把箱子底兒相冊都翻出來了,放大鏡在那些淡棕色的像燙畫一樣舊照片上移動,民國甚至是晚清的照片,他神情專註,放大鏡在歷史的迷霧中起到了類似電視畫面的效果。他看到了一個完整的家族,從氣宇軒昂的曾祖、祖父,到父親,眾多的叔伯,母親家族的人。曾祖曾官至尚書,身著朝服頂戴,個子不高,但氣度高蹈,刀刻般不容置疑的眼睛一如現在的父親,倒是祖父的模樣有些不同。祖父已經穿西裝了,是那種老式西裝,祖父像學者,又像革命黨。不過祖父同輩人更多還是長袍馬褂,不少仍留著辮子,到父親這代學生裝西裝就多起來,不過縱觀家族一脈數十人,馬格沒找到一個身材高大與他特徵相似的人,這支持了他對父親的看法。
母親家族的人沒有意義,但家族之外的人,比如與同學友人的合影說不定能找到蛛絲馬跡,但奇怪的是母親與人合影的照片很少,特別是和男人竟然一張也沒找到。馬格不相信沒那照片,說不定母親收起來了,藏在她神秘房間的某個角落,不過她的房間可不好進。姥姥家肯定有一些,無論如何得去一趟,這星期不行,下星期也得去。第二章
7
收起照片,馬格撥通了何萍的電話。何萍剛進家門,她說她已部分給他做好生日賀卡,一個將讓他意想不到的賀卡。她也想著他的生日,他不來電話她也正要找他。馬格一直沉溺於家族歷史,忘了自己的生日。事實上他也的確沒怎麼過過生日,去年十六歲生日就是波羅幫他操辦的,波羅以成人的禮節送他一把韓國吉他,這花去波羅不少錢。波羅雖然有錢,可錢來得不容易,說不定哪天就得進去些日子。
馬格與何萍約好了時間。第二天他與何萍在北大南門見面。
晚上他關在自己房間里讀柯南。第二天他到了南門,何萍已扶著車等他。她給了他生日賀卡。賀卡是她早晨才最後完工的,卡上還嵌有無土裁培的蘭草和紅楓,中間用中英文寫著「馬格:生日快樂。」,非常別緻。
何萍與馬格同年同月,就差同日了,但她卻一直比馬格高一年級,現在她是三個月的大學生了。他們都是北大子弟,小學中學一個學校過來的,不過他們真正相識還馬格高中以後,在游泳池搭上的。她喜歡游泳,拿過學校的名次,他們曾一同站在學校的領獎台上。當然她比馬格差遠了,馬格初中就是區里游泳的風雲人物,後來他退出了。他偶爾還出現在北大的游泳池,有時自己,有時同波羅。波羅當了票販子以後還常到學校來,提著破把吉他在學校晃悠。他是來找馬格的,他們一起去游泳池,沒事撥弄吉他,挺扎眼的。波羅那時初學,剛能結會彈兩仨合旋,馬格有小時的音樂基礎,拿過來就能彈兩下子,雖然不是那麼回事但能弄出曲子來,讓波羅羨慕不已。
他們都很注意何萍,談論她,瞟著濕漉漉她的身體。波羅談女孩從來都是直截了當,上沒上過床之類,不過他談論何萍不由得發出了讚歎。他不敢上前,慫恿馬格,問馬格敢不敢請她過來,馬格也認為何萍是個出色美人,心裡犯怵但嘴上很硬:她不也人嗎,有什麼不敢的,不就胸脯高點,看我的。他過去了。他也沒什麼新鮮的,厚著臉皮一聲不響坐在了何萍身邊,裝得挺老練。何萍開始沒理他,後來起身,馬格叫住了她。像外國電影的某個情節,馬格說,他同一個朋友打了賭,賭一次馬克西姆餐廳的啤酒,她要是能跟他過去,他就贏了。誰呀,她站著問他。他仍坐著,指了指波羅,說:「你就跟我過去一下,就呆一秒鐘,我就算贏定了。他有錢,輸得起,我是個窮光蛋,輸了就得搶銀行去。」「你是不是看外國電影看多了,我核實要不是這麼回事怎麼辦?」「要不是我請你去馬克西姆。」他說。她笑:「」你還知道別的地方嗎?「」那你說,你點地方。「」你還搶了銀行請你的朋友吧。「」我操,你真不給我點面子?「」別拿我打賭,「她說,」我不喜歡別人拿我打賭。「她一甩頭髮走了。
馬格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去了這麼半天,都說什麼了。」波羅急切地問,一句一句的問馬格與何萍都說了什麼,波羅得出讓馬格哭笑不得的結論:「馬格,你丫有戲呀,真的,你絕對有戲,」波羅煞有介事,「她能跟你聊半天天說明他不反感你,你們這就算認識了,哥們你機會來了。」
馬格說:「你別拿我打鑔了,她可是優秀幹部。」
「我操,現在還有什麼優秀幹部,越是幹部越有機可趁,哥們兒,都在發情期,誰不動心呀,你就上吧。」
還真是,那以後他們見面就說話了。
8
他們住得很近,只隔了兩棟樓,經常見到,其實互相都認識,只是過去從不說話,走了對面低頭就過去了。小時候他們還在一個草坪上玩過,甚至一同在小學節日演出時同台演出過。馬格不記得這事了,她居然記得。她說他小時候的樣子比現在可愛多了,又端正又安靜,跟小大人兒似的,現在怎麼這樣兒了?他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難看。什麼呀,她笑,她說她還記得他坐在風琴凳上的樣子,打著小領帶,琴彈得老出錯,可是一點也覺不出來。
「我從來不覺得我有什麼缺點。」
「你還挺貧的。」
「也分人。高興就貧兩句。」
「你真的變化太大了,都走樣兒了。」
「你的意思我是不是有點像牲口,那種大牲口,馬或騾子?」
「我可沒這麼說!」她捂嘴笑。
後來她老是提起游泳池那天的事:「你逗死我了,一想起我就想笑,你裝傻充愣坐在我旁邊,好像不認識我似的,張口就撒謊,你要是換個借口我可能還相信,學外國電影學得一點也不像。」
「真的,真的打賭了。」馬格一直堅持說打了賭。
一切都進展順利。他和她走進了電影院,這很關健。馬格第二天就把看電影這事告訴了波羅。「行呵,你丫怎麼感謝我?」波羅說。
馬格假裝還挺委屈:「你把我往火坑裡推我還感謝你,她老是問馬克西姆那件事,問我到底請沒請你,我說請了他不相信。」
「那你丫就請我去一次不完了,怎麼,你還不該請我呀?」
「我操,」馬格吸口涼氣,「馬克西姆,那得多少錢,我請你炸醬麵還湊合,馬克西姆在哪兒我都不知道。」
「這樣,」波羅說,「你叫上她,就說你請我,我出這筆錢還不成?你把校花都弄到手了,哥們,花點錢值得,你跟她說吧。」
「你錢夠嗎?」
「你丫就甭管了!」
他們去了馬克西姆。那是他們三個第一次在一起吃飯。從崇文門地鐵上來,馬克西姆到了,馬格還找不著北。進門前何萍叫住了他們倆,正兒經八經他們到底來過沒,知不知這兒的底細。馬格承認沒來來,波羅說好像來過一次,現在什麼價記不清了,畢竟到了這兒有錢也犯怵。何萍說,那你們就得聽我的了,要什麼我來點,你們別瞎點,咱們到這兒不是挨宰來了,說得馬格心裡這受用。
點得精當,恰到好處。要了啤酒、色拉、香腸和冰淇凌,何萍熟悉這兒,在這兒吃過,馬格問何萍是不是在這兒吃過,何萍說吃過兩回,他們都很驚訝,馬格頭就有點大。真看不出來,真人不露相呀。波羅也不那麼神氣十足的大聲說話了,他規規矩矩的,盡量找高雅的話題。波羅也不從哪知道點鄉村音樂、布魯斯,何萍說起愛爾蘭音樂,波羅就插不上嘴了。馬格對流行、搖滾、鄉村北歐基本一概不知,他只談了談希區柯克和柯南,都沒敢提福爾摩斯。
結賬費了點周折,名義是馬格請客,所以看上去得是馬格結的。當然,事先策劃好了。波羅從衛生間回來不久,馬格說他去買單。事實是波羅結了,馬格在衛生間轉了圈,沒尿多少。這事後來又被何萍拿著當成了馬格的笑柄,但當時很順利,皆大歡喜。何萍當時還裝作問馬格錢是否還可以,馬格哪知道什麼價,只說無所謂,沒多少錢,這點錢算什麼,哪天高興再來一回,頂多他在搶回銀行。何萍抿嘴一笑,當時沒說什麼。後來他們在中關村一次吃拉麵時,何萍揭穿了馬克西姆買單的騙局:「你去了趟廁所就結了貼,衛生紙多少錢?我都看見波羅付賬了。」馬格說了實話,從游泳池開始一五一十徹底交待了。何萍用一袋可的鬆軟膏懲罰了他,讓他好好治治腦門上嚇人的粉刺。「怎麼越來越尖了?真噁心人。」她說。他晃著軟膏說:「我這是『尖銳濕疣』,電線杆子上有的是廣告,你買它幹嘛。」「真討厭!」「這玩藝兒是美容的,」馬格說,「對我根本不起作用,得那什麼,你不知道,其實沒別的,就是憋的。」
9
還在波羅家門外,馬格與何萍就聽到里了屋裡面喧鬧。來了不少人,男男女女,有的人認識何萍馬格,有的不認識,波羅一一做了介紹。一隻大蛋羔已經上了廳里的桌子。滿屋子的煙霧。雁子見到何萍非常熱情,過去在學校她常看到何萍,但沒說過話,現在她居然到她家來了,她是她的偶像,主要是她的美貌和氣質,學習成績還在其次。她們在一旁說著話,雁子不時看一眼馬格,笑,何萍點了一下雁子的腦門兒,她們大笑。
馬格送給雁子一支漂亮的簽字筆,美國產的,包裝精巧別緻。雁子說:「我還沒送你生日禮物,你倒先送我了。」馬格像何萍那樣點著著雁子:「明白嗎,將來你得到美國去。」雁子說:「知道知道,不就讓我好好學習嗎,考大學,出國,真沒勁,我都聽膩了,我剛多大呀。」
波羅系了條圍裙,在廚房忙活著,今天他主廚。波羅燒得一手好菜,別看波羅長了個匪徒樣兒,實際上心也挺秀氣的,而且最主要的是磊落丈義。他們內心深處的友誼從不掛在嘴邊上,根本不用說什麼,做就行了。
何萍不太適應波羅那些陌生的朋友,他們精瘦,頭髮很長,蓋住了臉,他們的眼神已不是少年人的眼神,直指某種東西,是那種讓女孩感到莫名緊張的眼神。他們年紀不大,一臉煙容,笑的時候嘴唇掛著過度的白霜。兩個女孩兒長得倒是挺甜的,如果她們不塗紫色口紅,不叼著煙的話。她們的狂野剛剛開始,現在更多是做作的,炫耀的,像任何事物的初學者一樣。他們吞雲吐霧,不時抽陣風,掃弦,電貝司發出變形的狂嘯。他們躁動,兇狠,跺腳,兩個女孩不時地發出尖叫。馬格在廚房同波羅聊著什麼,馬格讓人感到安全。也許是馬格體積的緣故,這些小生猛事實上並不對馬格構成什麼。或許從來就沒有什麼能對馬格構成影響的,她用不著提醒他少和這些人在一起。他給她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沒有一個男孩給過她這種感覺。
一切準備停當。馬格的生日Party在他一口氣吹滅十七支臘燭后,人們齊唱那首俗不可耐的《祝你生日快樂》。
「完了嗎?」一個叫余傑的傢伙問,很不耐煩地掠了一下頭髮。「我說話不好聽呵,馬格你別在意,這破歌我都聽得膩膩的了,聽了十來年了,除了爹媽快樂我他媽一點也沒感覺快樂過。馬格,你每次過生日都快樂嗎,你說實話?」
「我很少過生日。」
「你爹媽不給你過生日?也忒牛逼了吧。」
「你丫沒喝多吧?」波羅瞪了余傑一眼,「還沒喝呢。」
余傑梗梗脖子,不說話了。
馬格把一杯酒拿起來,遞給余傑:「別這麼大火氣,我覺得這歌不錯,就那麼回事吧,我喝了。」
他們碰了一下杯,一飲而盡。
「我不是沖你。」余傑說。
「知道知道。」馬格說,然後沖著波羅:「開始吧。」
四把吉他,一個電貝司,震耳欲聾。《唐朝》的《國際歌》。
都喝了不少。馬格自始至終沒怎麼與何萍講話,現在他把吉他遞給了何萍。何萍撫琴,很輕,雁子也把波羅的琴拿過來,與何萍形影不離。馬格與波羅在茶几上喝茶。她們不時停下來說著什麼,看上去像親姐妹。
「我跟何萍說了,讓她帶帶雁子,你放心吧。」馬格說。
波羅點頭。又倒上酒,與馬格幹了。
10
陽光。槐樹。門口堆著十二月的落葉。
沒人掃這些落葉,四合院牆下也堆著落葉。姥姥喜歡落葉。姥姥快九十歲了,風燭殘年,頭髮、牙全掉光了。一場熱病把姥姥燒糊塗了,記憶混亂,時空顛倒,說著說著話就糊塗了,居然把馬格當成三十年代上海灘一個演員,老朋友似的談起了那時馬格主演的一部電影。馬格哭笑不得,矢口否認,姥姥同他爭辯起來,說他記憶力怎麼變得如此之差,當年他可能喝酒了,怎麼說不會喝酒?那年你在我這兒喝得酩酊不醒人事,把桌子都推倒了。
清醒一點兒,姥姥又回到了五十年之後,問馬格琴彈得怎樣了,馬格說早不彈了,改彈吉他了。說起吉他,姥姥的時光又開始倒流,早年她曾彈過夏威夷吉他,新加坡的一個小夥子送給她的——姥姥是上海人,早年畢業於上海一個教會學校,天主教徒,彈了一輩子管風琴。十年浩動之後,天主教界在西單缸瓦市教堂舉行第一次大彌撒,姥姥應邀以八十歲高齡重返教堂。姥姥作為音樂界和宗教界名宿,為那次彌撒演奏管風琴。那時馬格剛上小學,被母親帶著去了缸瓦市。教堂是一個高大灰色的建築,他第一次看到了耶穌受難像,十分不解,一個裸體的男人怎麼會被綁在一木十字架上?而他並不感到恐懼,他看到了天頂畫,祥光照耀,聖母與聖子透視出天堂景象。
姥姥與唱詩班被天光照耀,姥姥枯瘦,滿頭銀髮,面對塵封已久的管風琴,發出了第一聲琴音之後,整個教堂彷彿開始冉冉升起,姥姥八十高齡的枯小身體居然使塵封了十年之久的風琴發出了如此恢弘、清澈、上升的力量!所有人都是劫後餘生,人們久違了的聖音,都朝向天頂,熱淚盈眶,母親淚如雨下,打濕了她的一襲黑衣。母親皈衣了,就是那次以後,每周必進城去一次教堂,這成為她後來惟一的戶外活動。
馬格找到照片不多,照片大多都毀於文革。姥姥問他找什麼,他只說隨便翻翻。姥姥腦子不清楚話還挺多,拄著拐杖孩子似好奇地站在他身後,馬格一邊應付著姥姥,一邊查看著照片。姥姥問到母親的病好些了沒,馬格說好些了。馬格突然問姥姥,母親到底得的什麼病?姥姥想了半天,說,你媽年輕時就有病,什麼病她怎麼也想不起來。
馬格總算看到一張母親與別人的合影,人很小,有很多人。馬格拿出放大鏡照,一點點移動,看到母親年輕時的模樣。母親年輕時真是一個美人兒,何萍就算挺漂亮的,但比起母親還是差多了。看看她周圍的小夥子吧,有兩個人他認為可以成為線索,他給姥姥舉著放大鏡,問姥姥是否認識這兩個人,姥姥說看著面熟,但叫不上名字了。馬格問了許多問題,姥姥說母親年輕時追求她的人多了,可是鬧出了不少風波。從姥姥意識流似的敘述中,馬格進入了撲朔迷離的歷史迷霧中,好幾個人都可列為考慮對象,但他們後來的情況姥姥就全然不知了。他的收穫很大,但也越發感到迷惘,無從下手。看來只有考慮母親的房間了。
11
進母親房間必須慎之又慎。平時不可能,只有在星期天的時候,母親去教堂,別人也不家,他才有機會。這天他終於等來了機會,只有小阿姨和馬維在,馬維在自己房間里看書,一般是不出來的。他悄然潛入了母親的房間,輕手輕腳,房間很暗,掛降紫色厚窗帘。他打開落地燈,調亮,感覺像來到了舞台後部,一架老式鋼琴,一張寫字桌,床,兩個舊式書架,到處是書,牆上的耶酥受難像,老式留聲機,各種版本的聖經,有許多小神秘抽屜的柜子,一切都散發著類似古玩店的氣息,這就是母親每天的世界。第一次進來馬格十分緊張,但也很興奮,只是大略地看了看,什麼也沒敢動。天知道這裡藏有多少秘密,有這樣一個世界的確一輩子可以不再面世了。
馬格成了母親房間的常客。也許因為前幾次的成功,或許不斷對角落的深入,馬格無論怎樣經心,還是留下了痕迹。結果這天出了問題。母親這個星期天回來,沒出來吃晚飯,小阿姨叫了幾次也沒叫動,最後父親同意把飯端了進去,但還是沒吃。第二天仍然是這樣。馬格非常緊張。到第三天晚上,父親親自去請。母親偶然一次不出來吃飯,父親一般不特彆強迫,但連續三天父親是不能允許的。父親進去不久就傳出了驚心動魄的吵鬧聲,哭聲。人們最怕的就是母親犯病,她一犯病全家不安,所以平時都小心翼翼。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高,開始摔東西了,人們明白了,有人進她屋子翻東西。「你乾脆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父親一臉震怒風似從間衝出來,顫抖著問誰到母親房間去了。馬林說沒有,馬維、馬潔都矢口否認,小阿姨嚇得指天發誓,人們從沒見過父親如此震怒混亂的眼睛,似乎只要發現是誰,這個人會被他打入十八層地獄。父親的目光把所有的人掃了一遍,都說沒有,把目光落在了馬格身上「是你嗎?」
馬格不回答。
「說,是不是?!」
「是我。」馬格說。
父親一掌揮過來,馬格側過頭去,身子沒動,臉上立刻印了五個手印,又是一掌,馬格頭側向另一邊。
母親突然出來,披頭散髮,一頭向父親撞去:
「你打我吧,打我吧,你為什麼不殺了我!幹嘛要打孩子,你打我吧,你打我的吧!我不活了!」
母親拼了性命向父親頭上撞,被馬維和馬林抱住,父親狼狽地閃開,母親突然掙脫出來,一頭向牆上撞去。
馬格抱住了母親,一隻手讓母親動彈不得。
「媽,媽!是我去了您的房間,我翻了您的東西,沒有別人,我錯了,我再不去您的房間了。」
母親不再掙扎,摟著馬格放聲大哭,哭聲悲慟。
馬格看著別處,強忍淚水。馬維、馬潔、馬林都過來勸解母親。
父親拂袖回到書房,門摔得山響。
12
一桌的飯菜沒人去吃。小阿姨已扶母親回到房裡。馬林罵了一句什麼去打電話,放下電話后摔門而去。
馬維枯坐餐桌旁,喝著一杯飲料,臉上毫無表情。馬潔摘了眼鏡,用手帕抹著眼睛。馬格額上的粉刺浸出了血,他自己不知道,馬潔給他一張餐巾紙,讓他擦擦臉。臉火火辣辣的疼,馬格看到了血。還不錯,他沒覺得頭暈眼花,也就是他能抗得住父親手掌,父親數十年清晨的陳氏太極,功力相當深厚,也就是他在氣頭上,走了氣,否則他早找不著北了。他要是運好氣出手呢?但也許他就不會出手了。
馬維也許不放心父親,來到父親書房門口,敲了兩下,推門進去了。
馬格把紙巾貼在頭上,血透過來,紙巾算粘住了。他餓了,吃起飯來,腮部蠕動,像馬嚼草料。可能因馬格的樣子滑稽可笑,馬潔輕嘆了口氣。
馬格不時停下來,想著什麼,碗就停在了空中。他只扒飯不吃菜,馬潔把菜挾到馬格碗里。
「你也是,沒事到媽房間幹什麼,你這不找事嗎。」馬潔說。
「她的房間怎麼就不能去。」
「你不知道她有病?」
「什麼病?」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精神病?」
「你知道還問。」
「她到底怎麼得的病?」
馬潔困惑地搖搖頭:「好多年了,我也不太清楚。你知道就行了,也別問那麼多了,以後你真的別去媽的房間了。爸就怕媽犯病,爸早就說過,誰都別打擾她,讓好絕對安靜,她要一犯起病來可不得了,你沒見剛才她直往牆上撞,嚇死我了。你記住這次教訓吧。」
馬潔一點也不比馬格多知道什麼,她在這家中無足輕重,父親顯而易見也對馬潔也是忽略的,馬格不可能在馬潔那兒多知道什麼。馬格認為也許正因為馬潔知道的不多,他們的關係才最為自然,像是姐弟。過去許多年實際上是馬潔擔負起對他的照料和教育,馬潔從小就很喜歡他,因他而驕傲,到哪兒都喜歡帶上他,他聽到的全是讚美。他後來的變化讓馬潔感到茫然,但她對他一如既往。
父親房門忽然打開,馬格看到父親出來,他站起來,準備離開,被馬維叫了他一聲,他沒停下。父親開口了,讓他再坐一會。
他坐下來。
「你吃飽了嗎?」父親和藹地問他。
「吃好了。」馬格說。
「我是替你媽著急才打了你,怕她又犯病。」父親說。
「她有病為什麼不治?」馬格感到腳下有人踩他,是馬維。
「已經治了很多年。」父親說。
父親如此平靜,他完全恢復了。但馬格覺得自己遠遠沒有恢復。父親撇開母親的話題,談起他的學習、前程,居然一句沒問他到母親房間幹什麼去,找什麼。他為什麼不問,他應該問,他準備如實回答。他無心聽父親閑扯什麼高考複習、關鍵時期之類的套話。一個高三學生在他們高二時就聽夠了這類屁話。他想著馬維與父親在屋裡都談了些什麼,肯定涉及到了他,甚至觸及了某些實質性的實質。
馬維和馬林不同,馬林是個喪失了生活信念的人,馬維深得父親器重,似乎也得了父親學術上的精髓,正在讀研究生,導師是父親的世交,歷史系主任,父親升任副校長之後,他接替了系裡的工作。父親的衣缽毫無疑問是要交給馬維的。第三章
13
馬格出現在馬維房間里是三天以後的事情。馬維正躺著看一部線裝書,不是史記,也不是資治通鑒,而是一部棋書。桌上擺著素靜的圍棋盤,上面一個子也沒有,也沒有裝子的草編,總之就是一張木棋盤,沒有棋子。屋裡除了書還是書,沒別的東西,走進他的房間使人彷彿置身於某種重壓之下,就像來到圖書館寂靜的後部。
馬格的出現馬維很驚訝。
「有什麼事嗎?」
「沒事,能進來嗎?」
「哦,可以,來吧。」
馬維起身,拉過椅子。
「隨便坐吧,有什麼需要我嗎?」
「沒什麼。」
「功課有困難嗎?」
「還行吧。」
馬格回答簡單。馬維不知還能問些什麼。兩人沉默。馬格來這裡是想從馬維這搞清那天他同父親談了什麼。他想直截了當,但不從何說起。馬維有些不自在,開始他挺熱情的,馬格主動到他房間讓他有些意外,但馬格現在這樣子顯然讓他不自在了。
馬格天然有一種凌人的東西,讓人感到不舒服。
馬格終於開口了。
「有些事我不明白,想問問你,我想你大概知道一些。」
「你想知道什麼?」
「有關我,或者父親的問題。」
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馬格把「父親」兩字說得有些異樣。
「你還在想那天的事?」馬維問。
「是,一直在想。」
「馬格,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別想那麼多,沒好處。」
「你什麼也不想?」
「哈,」馬維笑了,「我想的東西太多了,你知道搞哲學的人『想』是他的專長,我們可以想得很多,但我們不一定要談論它。」
「那想它做什麼?」
「想是一種職業,不一定要做什麼。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包括怎麼想的,你到母親房間幹什麼,我都知道,但我不想同你談論這些。你挺棒的,真的,這世界就是為你這樣人預備的,但你別犯傻,至少現在別犯。你今天到我這兒來我挺高興的,其實我應該常到你那兒,或請你過來。我應該成為非常好的朋友。」
「不是兄弟?」
「這世界沒有兄弟。你還有別的問題嗎?」馬維問。mpanel(1);
「你第天都幹什麼,就看書嗎?」馬格問,抬起頭。
「這就對了,馬格,什麼事別一根筋,那樣誰都不會容忍。你對我有興趣,好吧,我就給你講講我手頭這本書吧。」馬維舉桌上的一本書,「這是一本棋書,是『當湖十局』總普。我對棋道一直樂此不疲,但不是說我就喜歡與別人下棋,我對圍棋理論感興趣。你看,我有一張上好的棋盤,可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和別人下棋?我連棋子也不預備,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對圍棋的研究。我可以對著空空的棋盤坐上一個上午或下午,我能看見上面逐漸布滿棋子,就像星星逐漸布滿天空。如果我願意的話,我還能看到更多更廣闊的東西。一張空棋盤就是一個宇宙,而我並不在其中,一顆子都不落。這就叫想,叫思想,這是人和動物區別。當然了,是很可憐的區別。馬格,我不知可不可以對你這樣說,也不知你能否聽懂,現實沒有意義。每個人的現實其實就是每個人的陷阱,人們往往越陷越深,比如你吧,我看就是想使勁往下陷,好像攔都攔不住。上帝給予人類的現實是什麼?其實就是規定在一個小小沙盤裡的迷宮,這迷宮對人是宇宙,對上帝只是小小的沙盤。如果你懂得這一點,你就不會在乎迷宮裡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麼,或者沒發生過什麼。事實上,人類反過來對待動物也是如此,我們給動物園的猴子圈定了一座假山,那是它們的世界。同樣也是我們自己的世界。我們都生活在假山上。我的意思是,好好的玩耍,別太當真了。如果你還想生活在假山上,你就得尊守假山的規則,就別往牆上撞,那樣只會頭破血流。」
「你認為我是在往圍牆上撞?」馬格說。
「比往牆上撞還不如。十八歲以後再考慮你現在考慮的問題,我是說,等你上了大學。你現在這樣害人又害己。」
「那麼,我要離開這個家呢?」
「離開?當然,我們早晚都得離開。但現在還不行,至少五年之內你還得依靠這個家,說白了,很多事你還得靠他。」
「我懂了。」馬格站起來。
「對了,你有女朋友嗎?」馬格走到門口,回過身問了一句。
「問這幹什麼?」馬維有些詫異。
「隨便問問。」馬格說。
「你認為我還沒有?或者不會有?」
「我想我該有個嫂子了。我想有個嫂子,不打擾了。」
14
何萍的第一個寒假去了哈爾濱,與同室的兩個女伴。這兩個人都認識馬格,馬格去過幾次她們的寢室,還一起吃過飯。何萍開學不到三個星期就把馬格帶到了寢室,同室的人最初以為馬格是大二的學生或者哪個校隊的,他上高三她們很驚訝。何萍要馬格跟她們一起去,她們第一次出遊希望有個男伴。兩個女伴使勁慫恿何萍,一定要馬格去。起初何萍怕耽誤馬格高考複習,但經不起同伴慫恿,她向馬格講了去哈爾濱的事。馬格倒是沒怎麼把高考放在心上,主要是,他沒錢。除非必要,他儘可能不向家裡要一分錢。他絕不會為此向父親張口。他不會向任何人張口。波羅沒問題。但他怎麼能向波羅提這種要求,波羅隨時都可能再進去,不,在這事上想到波羅都是可恥的。他又不能說沒錢,他家沒有錢誰信呢?他以玩笑的甚至下流的方式對付何萍:「幹嘛叫她們,就咱倆多好,有她們多礙事呀,到時你跟誰住呀?你要答應我們住一起我就去。」
「討厭,想什麼呢!」
「你們去吧,真的,我就算了。就我一男的,人家還以為妻妾成群呢。」
「我都答應她們倆了,你上我怎麼跟她說。」
「你就說我父母不同意,快高考了。」
「馬格,你是不是就不想去?」何萍生氣了。
「不是不是,那什麼,」他支應了兩句,也沒說清。
「好,我答應,我們住一個房間。」何萍說。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你到底什麼意思?!」
「你嚷什麼?」馬格變了臉,他也窩著火,沒錢的滋味不好受。
何萍一甩頭賭氣走了。
這事讓何萍兩三個月沒搭理馬格。
15
陽光明媚。教室暖洋洋的。楊花開始飛舞。寒假過後,剛一開學高考複習便進入白熱段。但人們的神經並沒像老師綳得那樣緊,怎麼強調,怎麼嚇唬都沒什麼成效,就是打不起精神。語文課上,老張講高考的作文,講到觀察事物,老張叫起了馬格,馬格正在看一本名叫《點與線》書。老張叫馬格回答問題,平時他是怎樣觀察事物的,他上篇作文寫得不錯。馬格想了想,一臉書卷氣,似乎還沒從書中走出來,他說:「光觀察還不夠,還要善於分析、假設,發現動機,找出蛛絲馬跡。」人們哄堂大笑。
課後人們拍著馬格的肩膀:「馬格,你丫真有高的,沒把老張給氣死。」
老張對馬格說不上喜歡還是煩,煩的時候喜歡叫馬格回答問題。馬格雖然文不對題,但往往語出驚人,你不知他整天在想些什麼。
馬格的強項是數學,這與他喜歡福爾摩斯有關。數學是冷靜的分析的推理的。馬格最喜歡的一篇福爾摩斯探案故事就是寫福爾摩斯與生平最險惡的對手、一位數學教授鬥智斗勇的故事,福爾摩斯甚至最終不得不通假死而才戰勝了對手。福爾摩斯假死那段時間,喬裝扮扮,隱姓埋名,居然漫遊到了中國,在西藏拉薩終日與寺院喇嘛消磨時光,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迷惑數學教授,最後出奇不意給了教授致死的一擊。馬格對數充滿敬意,購買趣味數學或查關雜誌,同樣原因他還訂了醫療雜誌。他在英語上也下了不少功夫,他認為一個出色的偵探無疑應掌握至少一到兩門外語。
他的數學老師姓馮,北師大畢業,年輕,蒼白,數學精湛,是他敬重的老師。他與馮的關係十分微妙,因為馮也對偵探作品有著更瘋狂的愛好,但馮從不與馬格討論偵探問題。馮年輕,話不多,但內在的數力量,使他把班裡馬律整得井井有條,一切都沒超出秩序範圍。馮最讓人費解的是對女人不感興趣,至今沒有女友,這點讓馬格佩服不已。馬格在與何萍關係上多少受了馮的影響。對女人不感興趣的人無疑是天底下最危險的人。而精通數學的人又對女人毫無興趣就更加神秘莫測,具有天然的犯罪條件。
馬格一度把馮列為自己最重要的對象,多次秘密跟蹤馮。他知道跟蹤馮必須十分謹慎,這種人的直覺能力通常比動物還要靈敏,馬格為此化了裝,比如戴頂帽子,掩住粉剌,將兩面穿的衣服翻穿。但馮行動詭秘,一直沒什麼破綻。有幾次馬格覺得他要有收穫了,但還是一無所獲。有一天他尾隨馮進入了一個三角地公園,馮在公園小賣部買了有七瓶礦泉水,裝在一個塑料袋裡,來到一處荒僻的長椅坐下來。馬格起初以為還有什麼人來,不然他買那多礦泉水幹嗎?一個人喝?這是不可能的。但一直沒有來人,馮靜靜坐在長椅上,獨自飲用著塑料袋裡的礦泉水,直到把七瓶水全部喝光。馬格發為馮發現什麼,可第二次,第三都是如此。馮最多一次喝了十二隻,每次離開都要把瓶子擺得整整齊齊,每個瓶蓋都擰好。馮走後馬格依然躲在樹后,看看誰來收這些空瓶,結果每次都是一個老太太把瓶子收走,馬格又跟蹤老太太,直到老太太到了廢品收購站,他死心了,但對馮越發大惑不解。
16
母親平靜得像在睡眠中。這是遲早的事。血流得緩慢,幾乎像是催眠。非常安靜。發現的時候她的一隻手垂在床沿下,衣著整齊,似乎一動都沒動過,整個黑夜過程是她漫長的滴血過程。床上一滴血都沒有,全流到床上地板上。早已乾涸。小阿姨一聲驚叫,已是二十個小時以後。分局已來人做了現場堪察,筆錄,每個家庭成都在筆錄上籤下自己的名字。包括父親。
父親說,十一年前曾發生過一次,由於發現及時,只切破了表皮,後果不嚴重,後來被送進精神病院。父親拿出了十年前的住院證明,他一直保留著。
怎麼這麼晚了,才發現?
平時她不讓打擾,晚飯才能見到她,白天家裡沒人。馬維替父親回答。
好了,你們對結論還有什麼疑義嗎?如果沒有,可以送太平間了。
警察和法醫走了。醫院太平間的車早已在樓下等候。
馬潔以淚洗面,抱著母親哭,叫,使勁搖。
擔架上來了,馬林,馬維與押車人員搭起母親,放上擔架。
馬格沒動。沒跟著下樓。沒有送母親。
所有人都下樓了。
馬格一個人在母親房間,他、拿起母親枕畔一本《聖經》,隨便翻了幾下,又放下了。環顧四周。躺在母親剛剛離開的床上,頭枕著兩手,望著天花板。他聽見有人上來。是馬維。馬維吃驚地看著他。馬維說,就等你了,你不送送母親。不,馬格說,你們去吧。
聽我一句,馬維說,別在這會犯個兒,這是什麼時候?
我頭疼。馬格說。
馬維拂袖而去,能聽見他急促的下樓的腳步聲。
馬格躺著,無聲無息。房間一切如故,母親沒給生者留下任異動的痕迹,沒留下一個字。在漫長的滴血過程,大約像酒精在逐漸起作用,越來越接幸福,在最後的快感中,看見夜的門坎,然後倒下。
《聖經》,教堂,唱詩,都不能使母親解脫,只有死。
日子定下來,三天後母親火化。
家裡不斷來人,親戚,母親娘家人。父親的同事,學生,老友,一批一批,衣冠楚楚,頭髮花白,面帶悲憫,很有分寸地說話,這些狗娘養的。家裡沒設錄堂,但母親房間遭了花災,成了花房。都是來人送的,窗檯,書架,鋼琴上,甚至床上全是花。來吧,你們都來吧,馬格有時躺在床上的花叢里,閉上眼,想象著人們向他獻花的情景。他嚼那些花。牙變得五顏六色。
第三天先都一起去了太平間。長長的車隊,浩浩蕩蕩。
三天沒見母親了。馬格再次見到母親是冷庫的抽屜拉開的那一瞬間。母親太冷了,面如冰雪,人小了許多,乾淨,頭髮還很黑。她的傷口癒合了嗎?馬格突想再看看母親切脈的傷口,他想象不出此時的傷口會是什麼樣子。當人們瞻仰完遺容,母親被裝進紙棺,就要蓋上蓋時,馬格拿起了母親的玉腕,他看到了切口,有兩條,一條很深,當然再不會愈口。他淚如泉湧。
車隊向八寶山進發。父親自己一輛小車。子女都在靈車上,守著紙棺。馬潔剪了些紙錢,不時朝窗外灑一些,後來被馬林制止了。到了八寶山,在一個一等告別室,來賓和全家人向母親做最後告別。父親扶棺而泣,搖頭,強忍狀,馬林馬維挽走了父親。母親整了容,上了脂粉,臉色粉撲撲的,跟年畫似的。
馬格沒走近就站住了。這不是他的母親,不是早晨那個冰雪媽媽。早晨的母親才是他的母親。
馬格站了一會,就離開了。
17
七月。下雨的日子。馬格走出考場,雨落在他的臉上,他感覺很舒服。三天來他每天都是最早走出考場的人。他堅持考完了所有科目,有三門考試他只坐了二十分鐘出來了,他甚至沒在考卷上留下名字,被監考老師發現,又被叫回來,補上了學校、班級、姓名。最後一門考完,他走在雨中,現在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交白卷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他該籌劃一下步了。他把他的全部計劃事先同波羅講了,波羅認為他瘋了,讓他千萬不可這麼做。但他的心已經飛了,就像雨中的鴿子。他要離開這個城市,離開他所有熟識的人,一個人,消彌於陌生的世界。
父親去了黃山。馬維忙著辦理去英國留學的手續。馬潔有了一個外籍追求者,一個塞內加爾的黑人小夥子。馬林與一所大學的花房姑娘一錘定音,不久就要結婚了。母親的消失彷彿雲綻天開,家裡突然變得敞亮,她的房間打開了,窗子也打開了,像幕布一樣的厚窗帘也被取下來。馬格搜尋家裡的字畫,八大山人、康有為、譚祠同的字畫他想了想沒拿,挑了一些剛死不久和還還健在人的作品,都是別人送的。父親的字現在也值錢,特別是升了官后,求字的人越發多起來。
父親從黃山回來,臉晒黑了,居然穿了一件T恤,從來他都是一件白布汗衫,他顯得年輕了。馬維拿到了簽證,指日即可啟程,是個好兆頭。出國熱好多年了,父親說他也想開了,讓孩子們能出去看看還是有好處的。父親破例小酌了一盅白酒,說起49年初,家裡辦好了他去美國讀書的手續,但他卻與一些年輕人了解放區。他對現在持續多年的出國熱一直持有看法。父親敦促馬林要努力進取,不可碌碌無為,如果他也想去國外進修,現在就該振作起來。父親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說完馬林又說到馬潔,馬潔考研未果,想去一家外企,父親要她不要放棄,再考一年。最後說到馬格,問馬格考得怎麼樣,分數是不是該下來了?馬格說已經下來了。
馬格考了二百多分。多少?人們瞪大了眼睛。
「267.5」馬格說,這次說得非常清楚。都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
他這分數別說北大,清華,離大專的錄取分數線還差了一大截子。考不上大學在這家裡是不可思議的,上不了北大清華已經說不過去。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馬結馬潔忍不住問道。
馬格裝作痛苦的樣子,看著桌上的飯菜,不出聲。
馬維問:「有各科的成績嗎?」
「我沒問,應該有吧。」
馬林訕笑道:「還問各科有什麼用,其實這也很正常,每年有多少人考不上大學,為什麼我們家的人就必須上大學。」馬林一向看破紅塵的樣子。
父親始終不吭一聲,剛才還煥然的臉這會兒又恢復了往日的峻色。
「馬格,出了什麼問題?」馬維一臉狐疑,似乎話裡有話。
馬格翻了一眼馬維,沒說什麼。
「我掃你們興了,」馬格看了一眼父親,「反正我也不想出國,移民,你們吃吧,我吃好了,慢慢吃,別為我的事噎著。」
馬格離席而去。
「畜牲。」父親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馬格回過身來,被迅速站起來的馬維推走了。
18
這天馬格去了墓地,在母親墓前他呆了大約一個小時。墓很新,葬禮時的花圈、紙錢還在,馬格把花圈、紙錢、果品統統扔到了一邊,讓母親的墓在陽光下完整地不帶任何零碎地呈現出來。墓碑嶄新如母親血液流盡的皮膚,只是她已成為灰燼。假如不燒,他相信她是不會腐爛的,但化了裝就難說了。他還是喜歡當初靜躺在床上的母親,那是母親的本色。他至今不認可那個躺在鮮花叢中甚至面帶微笑的母親。
他的事情就全部做完了,回來了路上,他給波羅打通電話,說他可以給他買票了,廣州、成都都可以,如果明天能弄到,他明天就走。波羅說沒問題,下午讓他等他電話。
下午,馬格在家等波羅電話。家裡亂亂鬨哄,馬維就要飛往英國,都在圍著他轉,收拾東西,準備晚上的家宴。馬格一個呆在自己房間里,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對面的樓,隔一棟樓就是何萍家的樓。何萍去了敦煌,陪兩個澳大利亞人和一個紐西蘭人。走之前他們匆匆見了一面,她知道他高考失利,但不知道詳情,他說他也要出去走走,她要他一定等她回來,澳大利亞人的事她推不掉。她非常活躍。也許她回來了,他想。他拿起電話。佔線。
電話總是佔線。
算了,他放下電話。他想,還是等波羅電話吧。
一隻蒼蠅飛進來,落到玻璃板上,快地爬行,馬格舉起拳頭,穩穩的對準蒼突然蠅砸下去,蒼蠅沒能逃脫他的一擊,被他砸得粉碎,玻璃板也碎了。他的手開始流血,血流到玻璃裂紋上,迅速擴展為一朵怒放的玫瑰。他聽見有人打開了他的房門,回過身來看見了父親。
父親的T恤不見了,又換上那件乏味的白襯衫,洗得很苦,看著玻璃板,蒼蠅,污血。
「你在幹什麼?」父親問。
「沒事」馬格說。
「為了一隻蒼蠅?」
「我沒想用力。」
「但還是用上了?」
「是。」馬格承認。
「回頭把我的玻璃板換上。」父親說,「你還年輕,要經得起挫折。我一直想跟你談談,等你平靜下來,當然,也等我平靜下來。然後,我們坐下來認真找一找原因。」
「原因馬潔不都跟您講了?」
「講是講了,不過我不太相信她的話。」
「她說的是實話。」
「不不,」父並搖頭,「我想那不是主要原因。那個何萍,我知道她,小時你們就在一起,這不算什麼,可能有她的原因,但我看不是主要原因。我一向認為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放縱一個期,一般無礙大局,浪子回頭也說的是男人,為什麼說金不換呢?男人畢竟是男人。你三次模底成績不錯,我對你一直是放心的,我不認為一個有頭腦的男人是不會為一點兒男女私情就斷送他前程的。」
「您說得對,女人算什麼,不就是件衣裳嗎。」馬格訕笑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父親糾正道。
「比衣裳還不如?」
「你不要這樣,這樣對你沒什麼好處。你母親不在了,我應該對你有點耐心,過去太忙,對你關心得不夠,沒像對馬維他們那樣對你嚴加管束,當然也別的原因。你與他們不同,桀驁不馴,但你不是沒思想的人,你很聰明,知子莫如父,我心裡都清楚。二是,不管你和什麼人接觸,何萍也好,聚眾彈吉他也好,你的學習一直沒走樣,成績還不錯,這讓我感到驚奇,因此就沒過多干涉你。高考前幾個星期我還與你們附中的黃校長交換過一次看法,他對你別的方面表示了一定的擔憂,但並不擔心你的高考,這一點我和他有著大致相同的看法。最近我又見了你們黃校長,他談了一些你的情況,但也搞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吧,我們要解決這個問第四章
19
「沒什麼,就是臨場發揮不好。」他說。
「不是吧,好像中途出了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
「我調出了你的考試卷子。」
「您調出了我的卷子?!」
「你數學、外語認真做了,得分很高,超過你的考生不多,問題是,你的政治是2分,語文12分,歷史是零分,幾乎交的是白捲兒,把答對的題了劃了,我說的對么?」父親一板一眼。
「您可真下功夫。」馬格無言以對。
「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特別是歷史,我是歷史學家,我的兒子歷史考了零分,你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
「這是臨場發揮的問題?發揮得有點沒邊了吧?」
馬格不說話。
「你的成績一下來我就奇怪。」他頓了一下,「很明顯,你是沖我來的,你開什麼玩笑?是要報復我嗎?讓我在所有人面前難堪?」
「我為什麼要報復您?」
「我也正想問你。」
馬格看著別處,回過來:「我開了玩笑,您就別再開了,您真不必下這麼大功夫。我也是一時糊塗。我沒發揮不好,您臉上不好看,我接受教訓,您也擔待一點兒,這可以說得過去了,很多沒考好的人不都這樣嗎?您想得太多了。我就想得太多了,所以犯了糊塗。」
「豈有此理,把話講清楚!」
「您還不清楚?我為什麼要報復您?就算您不是——」
「說下去。」
「就算您不是我父親,我也沒必要報復您,我應該感激您才對。」
「你終於說出來了。」
「我不想說,您逼我說。」
這時,馬潔推門進來,告訴父親周伯伯來了。
「你讓他稍等一會。」父親說。
馬潔看見玻璃板上血,大驚小怪的樣子。
「你先出去。」
馬潔嚇得伸了伸舌頭著出去了。
沉默。他和他二目相視,他的眼睛似乎在充血:他說:
「我養了你十八年,你不認我,好,」父親起身,「我搞清楚了,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你自己選擇。你大逆不道,天理難容,你是個十足的畜牲。」
「是雜種。」他對著父親的背影。
父親回過身:「看來你不需要三天。」
父親出手。他看到太極般的流線落在自己臉上,非常舒暢,舒暢的身體幾乎自願地在空中飛行,「嘭」的一聲落在了床上。他的臉上像突然開了無數的出口,他知道那些含苞的粉刺正在同時怒放。
20
星期天,家裡空無一人,都去了機場送馬維。馬格一人在家等波羅。十點鐘電話鈴響了,馬格拿起電話。波羅打來的,票拿到了,晚上七點四十五分的。波羅說他就不過來了,中午到都他家聚齊,大家要送他。馬格要走的事只告訴了波羅,他要波羅不要告訴任何人,誰也不用送他,波羅一口答應。現在看來波羅把他的話當耳旁風了。
「我不是說過別跟別人講么。」
「我操,怎麼可能呢?」
「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昨天余傑到我那兒喝酒,就把你的事跟他說了。一塊聚聚吧。」
「我實在沒心思。你跟他們說我不走了。」
「真的,你不走了?!」
「你大爺,你把票送過來吧。」
「馬格,我這兒可全都準備好了,幹嘛呀,你也差不多了,不是我說你,馬格,你心太重了,真的,哥們兒,沒必要嘿。你要這樣在外面更不行了,別說到雲南西藏,混到不了蘭洲你就得回來。哥們,人得拿得起放得下。今兒人聚得特齊,你來吧。」
心太重那句話起了作用。馬同意了。東西早已收拾停當,馬格看了表,最後環視了一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房間,來到母親的房間。母親的房間仍按她生前的樣子保留著,窗明几淨。他下了樓,向何萍家走去。也許她還沒回來,碰碰運氣吧,就不打電話了。
他站在何萍家陌生的門口。防盜門和門鈴是新近才裝的,他以為走錯門了。他有很長時間沒來過了。他按鈴。半天沒動靜。又按了一次,還是沒人。他剛要走聽到裡面的腳步聲。
「誰?」
「開門吧。」馬格說。
「誰呀?」
「馬格。」
裡面的門開了,隔著防盜門鐵欄他看到了她。
「你可真會來,我昨天才進空門。」
「我怎麼感覺,你跟被捕了似的。」
防盜門門嘩啦開了。何萍身上股濃郁的外國香水味。
「從外面看,你挺像江姐的。我是不是得換換鞋了?」馬格在過道說,油漆味還很重,看來剛裝修了不久。
「算了,你就算了,我們家可沒你那麼大號鞋,進來吧。」
馬格把行囊放在過道鞋架上,來到客廳,發現客廳沙發上坐著一個陌生男人。馬格有些意外。
「噢,馬格,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哥哥的同學,林克,剛從美國回來,正在休斯墩讀博士。」何萍說。
叫林克的男人習慣地促了促眉,他見任何一個人似乎都是這樣,然後才向馬格點點頭,沒站起來。
馬格欠身把伸過手去:「你好!」
林克懶洋洋站起來,伸出手。一隻枯長的手。
「在美國?」馬格問。
「休斯墩。」
「我喜歡美國人。」馬格說,他應該放手了,卻沒有,男人抽了一下,居然沒抽出來。何萍招呼他們坐下,他們的手才分開。
「林克,你們應該識一下,這是馬格,馬嘯風的公子。」
「馬嘯風?馬教授是你父親?」
「是吧。美國怎麼樣?聽說里根過去個是個三流演員,是嗎?」
「誰說的?」
「他不是電影演員嗎?」
「是,但不是三流。」林克說。
「你看過他演的電影嗎,怎麼樣?有床上戲嗎?」
林克不再搭理馬格,好像聽見。
「拿到綠卡了?」馬格又問。
幸好何萍給馬格倒的杯飲料端上來,同時拿起林克的咖啡準備再到,林克擺手,站起來。他要告辭了。
「林克,你坐著,別動。」
「我還有點事,回頭打電話吧。」
「一塊聊聊吧。」
林克哂然一笑,意思是完全沒必要。
何萍送林克。馬格聽到他們在過道里小聲說著什麼。大約有一兩分鐘的樣子才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是鐵門的聲音。
21
何萍回來了,在過道里換鞋。
「怎麼,美國人走了?」
「你真討厭,就不能正經同人家聊聊。」
「我怎麼不正經了?」馬格笑道。
「反正你就是不會說話。」
「我不會說話你都那麼喜歡我,要是我會說話——」
「美得你,你現在越來越讓人討厭了。」
「茶水博士挺帥的,看上他了?」
「別廢話呵。」何萍瞪起眼。
「你家大人孩子呢?」
「我姥爺過逝了,他們都去南京了。」
「你怎麼沒去,在家等美國人?」
「討厭,再說?」何萍臉微微泛紅,「我不是陪老外去敦煌了么剛回嗎,他們已經走了。」
「這麼說今天就咱們兩個?」
「還有警察,我可以隨時報警。」
何萍穿了一件寬鬆的套頭杉,配上她那緊繃繃的牛仔褲,看上去溫柔而性感。她不怎麼穿裙子,通常總是T恤牛仔,白色套頭杉讓她顯得純凈柔美,很貞潔的樣子。他摟過何萍,他們接吻。久別的擁吻,似乎一切如故。
許久,她問他:
「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我想你可能回來了。我是來告辭的。」
「你今天就走?」
「晚上的火車。」
「我剛回來你就走,不能再等兩天嗎?我們一起走。」
「你能陪我到哪兒呢?」他笑著說。
「你去哪兒我去哪兒,天涯海角,只要你高興。」
「我沒什麼不高興的。你看我不很高興嗎。」
「得了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很難過,說真的我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怎麼這麼糟羔呢?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我的原因,我真的怕會影響你。高考前兩個月,我碰上過你父親,他讓我多鼓勵你,他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我知道他的意思,讓我別打擾你,他不好這麼說。我很矛盾,不知怎麼辦好,搞得我不知怎樣對你。你對我不滿,我知道——」
「這事跟你沒關係。」他說。
「有沒有關係也這樣了。我愛你,馬格。」
他吻她。她閉上眼。「我跟你走。」她說。
「等我回來吧。」他只能這樣說。他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想一個人想些事情。」他說。
「你去哪兒?」
「西安。」他說。
「然後呢?」
「再說吧。」
「到西安就回來吧,或者我們約個地方,我想去海邊。」
「我還沒見過海。不過我得走了,他們在等我。」他說。
「到西安給我打電話。」她說。
「好吧。」
在過道,他們最後的擁抱。最後的吻別。這是最後一關。
馬格沒有闖過去,他的背囊滑落到地上。他們狂吻。
一切都不言而喻。他一直想要的,現在她向他敞開了。
他們成年了,就這樣迎來了十八歲。
他們缺乏經驗,所以有點糟羔。
她送他下樓,他們一起去了波羅家。
在北京站,他們一別七年。
七年之後,他們已忘記對方,但一見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