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舊夢
1
吉普車在原野上賓士。一場雪下來草就黃了。
車上雖然沒有馬格,但馬格似乎無處不在。馬格就在他們中間。
馬格是無法避免的話題,成岩終於忍不住,問果丹:
「馬格怎麼樣,還在採石場?」
「可能吧。」果丹含糊地應了一句。
「他不知道我今天出院,我們要回卡蘭了?」
「誰告訴他呢?」她反問他。
他無從回答,點煙,沉默。
果丹一句話也不想說。她的嗓子發癢,這是某種前兆,她熟悉這種前兆,她知道一場災難又要降臨到她可怕的扁桃體了。
「你不舒服?」他問。
「頭疼。」她說。
「你睡會吧。」他說。
她閉上眼。
「別抽煙了好嗎?」她閉著眼說。
他滅掉了煙。
回到卡蘭果丹真的大病一場,高燒近40度,幾乎完全噤聲。她不打針,也不吃藥,拒絕一切人的勸說和照顧,包括成岩的照顧。扁桃腺發炎,老毛病了,也不是什麼大病,別人也沒太在意。在巨痛和半昏迷中,她思念一個人,心甘情願接受死去活來的巨痛,她願為他受苦,為他流淚,讓身體內燃,透明並且發光,讓心如失火的天堂。她是幸福的。她同魔鬼簽下了協議,她要屢約了,因此只有放任痛苦,她才覺得好受一點。離開拉薩的那天也是馬格離開的日子,他要去阿里,他說先去阿里,然後經阿里去新疆,這是他一直想去的兩個地方。阿里是個可怕的地方,新疆就更加遙不可及,他一顆破碎的心如何經得起如此廣闊的荒涼?但他就那樣去了,他能經得起,他讓她明確感到這點,他是不可思議的。現在她也同樣不可思議,她就是要同痛苦過去,她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身體,燒吧,痛吧,水米不進,在巨痛的幻境之上,她竟然一點也沒看到死亡的影子,她看到的是一派祥光,他走在高原的大路上。
一個星期後她的溫度居然奇迹般地降下來。
早晨牧場那邊氂牛的「哞哞」之聲將她叫醒,她感到了一絲涼意,一種灰燼般的輕盈。她站在早晨的鏡子前,凝望著自己,她的面孔同她的感覺是相似的,她看到一張灰燼般的面孔,眼睛更大了,非常好看,像燈一樣。她簡單梳裝后出了門,來到成岩的房間。她斷然拒絕他的照料之後,他一天也沒再來過她這裡。他有些吃驚,放下手中的筆,不認識似地看著她。
「你感覺怎麼樣?」她問他,這話本應該是他問她。她習慣了這樣問他。
「我沒事,非常好。」他說。
她向他解釋那天她的拒絕。
「我生病時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是什麼大病,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他說。
「一切都過去了。」她說。
「坐下,」他說,「一切都指什麼?」
「馬格,諾朗冰川,你四十天的昏迷,我的嗓子。」
「像夢一樣,是嗎?」
「是的。」她說。
「你不再恨我了?」
「你想談這個?」
「我想說的是,我並沒趕走馬格,是你叔叔,你不該遷怒我。果丹,你可能把我想錯了,」他點上煙,「說句老實話,我對我們之間的事已不抱想法,我是見過死亡的人,我沒想到還能活著,我很知足。很感謝你對我兩個多月的照料,但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並不是我。」
「你還是想談馬格?我說過一切都過去了,人不想向你釋這件事。馬格已去了阿里,然後去新疆,他不會再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他去阿里了?」
「他臨走我們見了一面。」
「不是說沒再見過他嗎?」
「見了一次。」
「為什麼不把他帶回卡蘭,或者,你們留在拉薩。」
「我再說一遍,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釋。」
「那麼你來我這兒是什麼意思,告訴我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重新開始?」
「我曾發誓,照顧你。」
「為什麼要'發誓',難道你欠我什麼?」
「你救了馬格。」
「還是因為馬格。」他長長吐了口煙,「我們可是賭博,我賭輸了,不存在誰救誰的問題。我是不是賭輸了?」
「是。」她毫不猶豫。
「那沒什麼可說的,你不必發什麼誓。」
「我想說的話已說完,你繼續寫吧。」
「等等,」他叫住了她,「你的話我會考慮。能接受我一點禮物嗎?」
她站住了。他從櫃門拿出一袋東西,桂圓,蜂王漿,咖啡伴侶,柚子,一大袋子。「一直想給你送去。」他說.
「謝謝。」她說。
「應該的,你陪了我那麼多天。太沉了,回頭我還是給你送過去吧。」
「也行。」她說,把門給他帶上,望著天空長出了口氣。
2
多雪的冬天。藏北連續三場暴雪。
尺厚的大雪使山脈、草原渾然一色,生蓄大批凍餓而死,天各一方的牧人被雪圍困,草原帳篷看上去矮了一大截子,有些地方只露著黑色的尖部。每年局部的救災涉及不到文化局,但今年不同,整個藏北災情嚴峻,文化局也被動員起來,全體出動到了救災一線。一幕幕驚心動魄的人與自然的場面,生與死的場面震憾了救援的人們。救災持續了近兩個月,同時對於藏北的藝術們不啻是個深入草原生活的機會。對於大自然,一場暴雪有時就是對生命的一次更新,悲壯的現實主題蕩滌了以往的生命、記憶、歡樂與悲傷。人被自然界的主題重新扭結在一起。馬格的陰影漸漸退出了卡蘭,人們已不再談論他,他似乎完全消失了。人們唯一覺得遺憾的是沒能使上太陽能熱水器。
他一點音信也沒有。在阿里,或者新疆?他的漂泊是漫長的。
五月,成岩、果丹援藏期滿,可以返回內地了。成岩同果丹商量去向,有三個選擇,北京,深圳,鄭州。他應該回鄭州,他是河南大學援藏學生,但他不想回河南,他自己並不喜歡河南。北京毫無疑問是他想去的地方,而且果丹家在北京。黃明遠來信說深圳大有可為,改革開放的前沿,四面八方的人才都在向深圳雲集。他到深圳后可以說一帆風順,與表弟先搞了一家實用美術服務部,賣畫、刻字、裝潢、廣告燈箱什麼都干。特別是廣告製作市場十分火爆,門面裝飾裝修業也大有可為,現在他已在美術服務部基礎上註冊了一家裝潢藝術公司,生意興隆,專業也沒全扔,在深圳畫廊還辦了一次個展。深圳需要各方面人才,以成岩和果丹現在的名氣找家文化單位決無題。黃是成岩在深圳頗有深意地布下的一顆棋子,他們有很深的默契。當然,現在他不一定去深圳了,北京是他真正的夢想,現在果丹的問題解決了。
信果丹都看了。成岩讓果丹決定。
「去鄭州吧。我還沒見過你老母親,她不是很想你回去嗎。」她說。
他沒想到會她居然想跟他回鄭州,簡直開玩笑。
他覺得她有點兒成心,她有時還是不太正常。
「你不想回北京?」他問她。
「我覺得你母親非常不容易,把她接到鄭州吧。」
「有條件我還想把她接到美國呢。」他嘲諷地說,「問題是我們得找一個能發展的地方。這樣吧,我們去深圳,好不好?」
北京有北京的選擇,深圳有深圳的選擇,他在十字路口上。
「我不想去深圳。」她說。
他忍不住了:「北京你不想去,深圳你也不想去,你真的想跟我回鄭州,你到底想什麼呢!」他越說越氣,他們大吵了一頓。他不願回河南情有可緣,她不想回北京讓他百思不解,難道她不願讓他面見她高門第的父母?他不由得想到這點,他願做此想,可他禁不住這樣想,一想心裡就像流血似的。
他幾乎仇恨似地斷了北京的念。深圳,就是深圳了!深圳納五湖四海,全憑個奮鬥,他可不缺這種精神,他一生也沒靠過什麼人。
3
青藏蒼茫。他們在天上。高原消失了。他們看見了海。
深圳。雨後。陽光耀眼,棕閭、綠地雨後一派清新,街景恢宏壯闊,超出了成岩的想象,密集的高樓大廈櫛次鱗比,爭先恐後向天空蜂擁,翡翠色的金帝大廈雙峰高聳入雲,似乎是在為這個城市的一錘定音。沒到過曼哈頓在這裡想象一下曼哈頓也不過如此了吧?郊外一組組巨人般的建築群屹立在海平線上,彷彿預示著太平洋世紀的曙光已噴薄欲出。這個短時間內規模驚人的現代化城市不僅呈現出了中國對西方世界的夢想,而且似乎還在試圖超越這一夢想。深圳既不是南方,也不是北方,十幾年間她彙集了中國南北的激情、奢望、開拓與冒險的血液、沒有傳統與故鄉的移民者的全部物質的瘋狂。
這是個消滅個性、讓人膽戰心驚的城市,沒有一個後來者不感嘆他們來遲了一步,無論商人還是詩人。這裡對每一個後來者都意味著一場脫胎換骨的死拼。成岩將永遠不會忘記他作為一個詩人初到深圳的蒼白無力的感受與巨大的恐懼,即使三年之後他打拚出了自己一片天地,回憶起初到深圳的惶恐,仍覺不堪回首。他雖是知名詩人,到深圳才發現自己卻原來一直不過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當然是一個心比天高的農民。
黃明遠開了一輛夏利來機場接他和果丹,即使這輛二手夏利也還是讓成岩暗暗吃驚,明遠居然有車了,成岩想也不敢想。
「這車是你的嗎?」他問。
「咳,這車在深圳是沒人要的車,我正準備換輛大宇,走私車,才八萬多一輛。」黃明遠不經意地說。
八萬多?帕薩特?成岩聞所未聞。他不知道明遠已掙了多少錢。
他什麼也不想再問了。
黃明遠把他們先安排到了自己住所,然後去餐館吃海鮮,一頓飯竟花掉了兩千多塊,以致果丹竟直截了當地問黃明遠的新婚嬌妻小史怎麼花了這麼多錢?成岩沒多說什麼,未再表一絲驚訝。飯後破夏利帶他們去兜風,見識深圳的夜景,哪是中英街,錦秀中華,哪是世界之窗,水上世界。夏利中途拋錨一次,但黃明遠不到五分鐘就修好了,邊修邊不助地罵這輛破車。
成岩果丹的接收單位是黃明遠一手操辦的,成岩是《深圳商報》副刊部,果丹是《特區文學》,他們都受到了應有的尊重。他們必竟不是普通人,算是引進的人才,因此很快得到了一間準備動遷的住房。不管怎麼說他們有了自己的窩,生存就這樣開始了。
成岩在副刊部幹了不到三個月便調到了經濟新聞部,做了一名經濟新聞記者。他的副刊版面辦得不錯,受到圈內的好評,他已證實了自己的實力,但副刊並非他選擇深圳的初衷,副刊不過是他的一個跳板。早有人給他指點迷津,而且他也親眼看到了,記者是個神通廣大的職業,可以介入任何一個熱門領域,證券、房地產、物流、廣告、生意場、中間人、權力機關,記者是進入一切事物的通行證和跳板,是不擇手段,社會良心,厚顏無恥,巧取豪奪,總之是融入商業和金錢社會的捷徑。機會有的是,永遠不能算晚。無產階級只有先解放自己才能解放全人類,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他並不蔑視詩歌,像通常棄文從商的詩人那樣調侃詩,詩在他心中始終是莊嚴的,凜然的,不可侵犯的,詩是人類的頭顱,但頭顱之下如果是一捆稻草,也同樣是荒謬的,讓人憤怒的,不能容忍的。在深圳他越發強烈地意識到這點,因此他必須暫時放棄頭顱或將其束之高閣。待到凱旋之日他會重新昂起高貴的頭。
一個詩人如果有一百萬或一千萬,還可笑嗎?他問果丹。
也許會更加可笑。她說,頭也沒抬一下,續續伏案寫作。
她正沉浸在藏北那場罕見的雪災中,她所在的雜誌正連載她的一部叩問生命與大地的長篇散記,還沒有寫完。
會更可笑嗎,那就試吧。他說,望著窗外。外面酒吧、夜總會、迪廳霓虹燈閃爍,葡萄酒般映在他荒涼的沙雕般的面孔上。
4
放下詩人的頭顱,從五百字的消息寫起,從一個個新聞發布會、產品推廣會、鑒定會、開業典禮、周年慶典、老闆宴請干起,他每天馬不停蹄。他從來就是不畏奮鬥的人。他第一次拿到新聞發布的紅包是800元,他把它單獨存入銀行,不是稀罕這點兒錢,而是他作為一個紀念,一個起點。他甚至為此寫一首小詩,一併放入存摺,收藏起來。他永遠不會花掉這筆錢。不久他的一篇關於衛生巾生產廠家面面觀的深度報導一石三鳥,既評上商報當月的好新聞,又為商報拉來一筆數目不小的廣告,同時更為重要的是還為黃明遠的小公司攬了戶外廣告製作生意。他不放過過一切機會為黃明遠的公司穿針引線,他氣質不俗,低得下頭,又有記者之便,不事聲張,上路之快令黃明遠也為之咋舌,僅一年多時間他成績斐然,光是為黃明遠爭取到的門臉裝潢和餐飲裝修就達四五項之多,為此黃明遠甚至有了自己專業隊伍。裝修業利潤之大超過了建築業,可惜比起那些大公司他們不過九牛一毛,儘管如此成岩還是覺得漸漸有些腰桿了,他也有一頓飯或一次歌廳出手三五千的時候了,當然,就一次。他即使有錢也不是那度過度消費的人,他正在原始積累,他有更大的想法,他想把明遠的公司辦成一個可以承攬更大裝修業務的專業公司,這需要大筆資金。人才不成問題,黃明遠是工美出身,小門小店已展示他不俗的個性和才華。
機會終於來了,而且讓他意想不到。他碰到了謝元福,在一個寫字樓竣工典禮上。這家寫字樓由元盛建築工程公司承建,謝元福出席了典禮,先認出了他。元福看上去變化不大,只是胖了許多,也乾淨多了。開始他還沒太把元福放在眼裡,他給了元福名片,元福也拿出了名片。事情就這麼簡單,他不能不承認後來坐在貴賓席、還講了幾句話的謝元福已經飛騰達,成了元盛的老闆。他一點沒看出他老闆的樣子,即使他講話時他仍看不出來。元福對他保持著多年以前的尊敬,他還問到了馬格。
當晚謝元福在凱悅酒店請客。成岩去過一次凱悅,參加一個活動,黃明遠還沒去過。凱悅如雷貫耳,外國元首常駐的酒店。他們到了凱悅,他,果丹,黃明遠,開的還是那輛破夏利。黃明遠在成岩的勸說下一直沒換車。即使在凱悅元福也還是農民企業家的樣子,一件普通夾克衫,一點也不講究髮型,在當年他崇敬的藝術家面前他甚至依然還有些羞澀。他幾乎一點沒他是如何創業起家的,只是說接了他舅舅早期一個建築隊的班,後來越做越大,他趕上一個好時機。他們的話題主要是西藏,成岩問元福還寫不寫詩,並說自己已不寫了,元福非常驚訝,問成岩不寫詩做什麼,為什麼不寫了?明遠把話接過來,說他的成岩也搞了一家裝修公司,主要是門臉和小規模的室內裝飾業務。話題一下扯到生意上,這也是成岩黃明遠赴宴前商量好的。黃明遠談到與元福合作的事,元福未置可否,依然對成岩放棄詩歌表示遺憾。他還是稱成岩果丹為老師,話總是離不開西藏。
「您的詩我到現在還能背誦很多首,我一直想有您的一本詩集。」
「本來要出了,一直壓在出版社,有兩年了,出版社不幹賠本的買賣,現在誰還買詩集?不過最近可能快出來了。」成岩說。
「也是。」元福理解,現在沒錢辦不了事,他希望找時間專門談合作的事。
元福再次問起馬格。果丹不便談馬格。元福侃侃而談,說起與馬格相處的日子,他一直在找馬格,今年還專程去了趟西藏。
果丹忍不住了:
「他已經不在西藏,去新疆了,不過現在可能也不在新疆了。」
元福說:「我也知道他大概早已離開西藏,可不知為什麼,我總認為他還在西藏,我們雖然相處不長,但他是我從心裡佩服的人,我從沒見過他那樣的人。」
「說不定哪天他就到了深圳。」黃明遠討好似的一應了一句。
「我相信,」元福說,「他要走遍中國不可能不來深圳。」
「不過,」成岩也應了一句:「他即使來了深圳我們又怎麼知道呢,深圳這麼大地方,沒準他已來過又走了我們也不知道。」
最後一道果盤送上來,元福舉杯,「為了西藏。」他說,一飲而盡。
5
顯而易見,黃明遠、成岩的小公司是無法承攬元盛公司的裝修業務的。元盛已有三家分公司,其中一家主是配套專業裝修公司,不過元盛擴張仍未完成,根據裝修市場發展需求元福說也可以再搞一家裝飾裝潢公司,如果成岩黃明遠有意合作,可以加盟到元盛,另成立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元盛出大頭,由成黃二人經營。當然是一拍即合,成岩求之不得。而且儘管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元福還是盡了可能照顧了成岩和黃明遠,這從他們所佔的30%股份可以一眼看出來。元福大處著眼,為人寬厚,讓利大氣,與他合夥的人無不感到他的淳厚風度,而這也正是幾年來他的公司迅速做大擴張的內在原因。成岩如願以償,沒有任何話講。他感激元福嗎?情理上元福做得天衣無縫,的確,不會有任何一家公司給他這樣的機會,他應該心存感激,但元福也是極聰明的人,從生意上看30%股份(他與成岩也投了30萬,連同他們那點所謂的固定資產、技術與管理,一共摺合30%)也使元福網羅了兩個雄心勃勃的人材,他們會不惜力的,大頭仍在元福那裡。成岩並不認為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就是生意,他會做生意,會做生意的原則就是公平,大家都有錢賺。
三個月後成岩夢想成真,從一個退役詩人、收紅包拉廣告的記者、一家小門臉公司的幕後人,一越成為一家具有500萬註冊資產的建築裝飾公司的總經理,黃明遠任總工、副總。今非昔比,鳥槍換炮,手機、車、辦公室一下都配齊了。當然,成岩並不看重這些,最主要的是他站在了一個不可或缺的發展基點上,有飛機沒有跑道的日子一去不返。他仍掛著商報的記者,他寧願為此向報社交納費用,他以不同的身份馳騁於竟爭市場和權力機關。所有的媒體都有政府的背景,都是權力的影子,這對於他拿到項目至關重要,無論包裝自己、結識要人、擊敗對手,還是與權力袖中乾坤、同床共枕,媒體都是必不可少的中介,他已深諳此道。當他拿到蛇口工業區一個星級賓館(區水產招所)的內裝項目,他認為不過是小試牛刀。他如此快地拿到這個項目以致謝元福對成岩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的確已不再是詩人,成岩向謝元福證實了這點。
這天風和日麗,成岩、果丹、黃明遠夫婦、元福夫婦和兩個雙胞胎一兒一女分乘三輛小車前往「南海漁村」度周末。事業蒸蒸日上,成就感寫在每個人臉上。元福牽頭,隔一段時間三家人就要共度一次周末。共同的事業,共同的西藏使三家人越走越近。自從愷悅之後,果丹對元福一直印象頗好。如果換一個人,或者元福沒有西藏的背景,她是不會出現在成岩的交際圈裡的。元福不同,他的西藏情結勝過任何一個在西藏待過的詩人。成岩黃明遠似乎早已把西藏掉到腦後,眼下他們心中除了公司、利潤沒有任何東西,他們像注射了某種東西,她不想說是雞血,但他們實在太緊張、亢奮了。成岩天生具有領導氣質,比較起來,元福倒像個辦公室幹部。元福的妻子非常可愛,是個勤勞的川妹子,一個紅潤清秀的女孩兒,非常健康,聲音又脆又甜。
談到西藏元福最後總是回到馬格身上,他居然能不斷挖掘馬格身上新的東西。馬格現在已是個輕鬆的話題,不像當初那麼敏感。一來馬格虛無飄緲,不知所蹤,彷彿天方夜譚里的人,二來成岩已今非昔比,腰桿從沒像今天挺得這樣直。他現在甚至已開始誇獎馬格了,就像他誇獎西藏的某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她依然愛著馬格。
6
雖然是虛幻的、不會再有任何可能的愛,但她依然愛著。
他給她留下太深的印跡,無論心靈還是身體,那種靈與肉的結合讓她永志難忘。她渴望他荒涼的面孔,高貴的胸膛,他耕耘過她,她只能屬於他,不能再屬於別人。她與成岩潦草的婚禮之後依然拒絕他,她說她厭惡這件事,甚至說到可能應該去看醫生,她實在沒有理由。當然,她萬般無奈還是接受了他,她感到如此緊張、痛苦、鑽心的疼。許多次他勃然大怒,說她真他媽的應該去看醫生。那時,他的樣子只能讓她用被子或毛巾緊緊蓋住自己的臉。有時就算她心裡想讓他開心一些,但她的身體仍然不能。她也覺得對不起他,這時她總想對他說,找個別的女人吧,我盡了力,我可以百依百順,但做不了那件事,你受不了了就把我趕走吧。
她願做棄婦,願被他拋棄,而她卻沒這個權力。她取代上天把他推向死亡那一刻她就已決定把自己的命動同他連在一起,她實踐了自己的諾言。
她為此付出了超出想象的代價。即使沒有馬格她也無法同他生活在一起,他的粗暴、原始在白天是絲毫見不到的。他的劣質煙味讓她翻腸倒胃,哪怕他抽的是中華。是的,他已不吸煙鬥了,每天兩包三五,可她覺得依然是那股去不掉的原始的旱煙味道。
他忙起來倒好,越忙越好,他們的身體接觸降到了最低限度。而這之前他一度強烈希望他們有個孩子,她明確的告訴他不想要孩子,至少暫時不要,她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他們為此爭吵。他傳宗接代的想法不知為什麼讓她忽然想到馬格說的還陽界那個隊長。一旦把成岩和隊長聯繫起來,她發現他們竟有許多相似之處,甚至簡直像兄弟一樣相象,說不定他們就是親兄弟呢!馬格一直說隊長有雙陰鷙的眼睛,成岩不就是這樣一雙眼睛嗎?那麼還陽界那個神秘女人是誰呢?是她嗎?她亂想一通,覺得可以寫進她未來的小說了。寫進小說她一定要把成岩和隊長寫成兄親,甚至是一對孿生兄弟。那女人還活著,已經成了新聞人物,前不久各報端披露了中國秦嶺岩畫重大發現,引起中外考古和藝術界的轟動,其中主要提到了馬格的那個女人。女人叫林因因,現在在成都,開著一個名叫「半坡酒吧」的畫廊。也許林因因有馬格的消息?她應該去趟還陽界,或者去成都見林因因。她搜集了所有有關還陽界岩畫和林因因的報道,並且一直在閱讀有關文化人類學的專著,她對原始藝術和史前文化產生了濃厚興趣,她要補上這些知識背景,林因因將是她未來的重要人物。
馬格雖然消失了,但故事遠未結束。她自己的故事也沒有結束,她超越自我、超越痛苦、超越生離死別的法寶就是,任何時候她都沒忘記自己是個作家。作家從來就既是生活中的人,也是作品中的人,這是上帝賦予他的特殊職能。生活與作品在作家那裡很難截然分開,生活一旦開了頭,象作品一樣很難聽任作者或當事人的擺布。你是作家也無法預知歡樂和痛苦,發展和結局,你裹挾其中,身不由己,痛不欲生。當然,有時候生活看上去停滯了,故事被懸置起來,灰色漫長的時間成為日常主題,看上去無邊無際。這是生活的本來面目,生活更多不是一舉擊潰人,而擊中后慢慢消磨人,為什麼說「更多的人死於心碎」正這樣意義上講的。因此就有了白日夢,就有了更多的人不是生活在現實之中,而是生活「在別處」,在另一世界,這時候故事仍在生長,只不過換了另一種方式。
她懷孕了。措施並不嚴密。有時候他突如其來。多年來她睡眠中的恐懼常常使她半夜驚醒,有時是夢境,但有時不是,是酒和迷狂的眼眼,於是就會有一場身體的戰爭。因此她想象懷孕是非常可能的,是早晚發生的事。當然,她不會告訴他。她不會要這個孩子。也許她也應該放一個金屬環,但醫生說沒生過孩子的人最好不要放環。他為什麼還不不放棄她,就算他不提出來她遲早也要離開他。她已經對得起他。她給北京的父母打了電話,她要去北京。
他給她買了機票,開車送她到機場。這次他似乎很高興她離開。他已學會一些關照女人的話,這是一個很奇妙的變化,耐人尋味。第十七章
7
她在北京做了手術。幾分鐘的手術。幾分鐘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和一個人古老的夢想,現代社會就是這麼殘酷,生命可以由科技支配,甚至由科技製造出來。她見到了寫作圈的同行、朋友和大學同學。他們都知道成岩發跡了,說他們一個寫作,一個經商是最佳組合。他們開玩笑讓她當心成岩,女人變壞就有錢,男人有錢就變壞。北京是盛產段子的地方,各種段子,黃的白的居多。不過北京人好就好在大多停在嘴上,說說而已,除了喜歡說似乎並不想做什麼,這同深圳不一樣。深圳是真敢做,不怎麼說。
她去了母校北大,很意外地見到了馬維。馬維叼著煙斗,一副伸士的派頭。他回國探親,早已拿到博士,現在英國三一學院東方中心任教,講授中外哲學比較。果丹被請到家中。進門時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也許馬格回家了,說不定一下就能看見他!他早晚得回家呀。這種感覺持續了不到兩分鐘便消失了。房間里除了小阿姨沒什麼人,都不在家,沒有任何馬格已回家的跡象。馬家的財富主要體現在書上,書是太多了,每個房間都有書,廳里也擺了兩壁的書,廳就象這家的公共圖書館,茶几、燈飾、夠書凳都像是圖書館的。
她問候了馬嘯風先生,說起當年聽他父親課的感受。她問馬維是否成家,他說沒有,而且一直沒這方面打算。他開玩笑說,搞哲學的人通常都是人類的瘋子,哲學家很少思考女人,因為他害怕女人。他一直就這麼怪,現在依然如故,而且似乎更怪了。他問到她的情況,不是問她是否成家,而是她的寫作。她說正著手寫一部長篇,她一下說到了馬格,彷彿隨口說出的。
「你認識馬格?」他很驚訝。
「哦,」她說,「幾年前的事了。」
「你怎麼會認識他?他現在在哪兒?」現在他不再個博士,哲學家,很少見到他這種忘記自己身份的神態,這時他依然是個年輕人。當然他本來就不老,可他的樣子像是世外之人。
她當然無法把詳情講出,只是簡單講了馬格在西藏的情況。
「他跟我是一個時間離開的,」他說,「已經快七年了,他沒回來過。」他恢復貫常的表情,他吸煙斗的姿勢使果丹想到某本雜誌上讓.保羅.薩特的一張照片。
「你知道他的身世有些撲溯迷離,他跟你講過嗎?」他說。
她點點頭。
「不過我父親從沒肯定過這件事。當然不能肯定。」他怪笑了一下。
「馬格很不容易。」她想岔開這個話題。
「你聽我說完,」他說,「我也不認為我們是同一個父親。我父親想不通,其實承認了也沒什麼不好?家族、血緣、親子這些都是低等社會的特徵,它們並不構成哲學上的概念,或者說人的概念。一個人就是他自己,他與這個世界發生聯繫,此外什麼都不是。一隻岩羊或者一隻海明威的豹子可以獨自面對世界,一個人面對世界也是可能的。但我們有多少人能夠獨自面對世界,哪怕是獨自面對世界的意識?馬格沒這方面意識但他做出來了,這讓我驚訝,也讓我驕傲。我佩服的人不多,但我佩服我這個弟弟。我試圖在找他,我相信會有許多人在找他。你也在找他,對嗎?」
「是。」她說,眼淚幾乎掉下來。
她不知為何如此感動。馬維直棒。不管馬維與馬格看上去差異多麼大,她都認為他們是兄弟,是親兄弟,他們是相通的。
「你怎麼能找到他?」她問他。
「我登了報,還寫了文章,我希望他能看到,跟我聯繫。」
「他不太看報。」她說。
他笑了。他的笑讓她感到他的虛無博大。她也笑了。
8
一個星期後她送馬維去機場,他們先在凱賓斯基咖啡廳坐了會兒,在那見的面。這之前他們在「三味書屋」見過一次,聊得很晚。有兩個晚上連續打電話,都是她打給他,他們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他讓她著迷,喜歡聽聽他談論一切。他有著罕見的深刻、睿智和透徹。他的一切見解都讓她耳目一新,甚至他對婚姻情愛也有獨到的令她發笑的見解。總之他的談論一切都圍繞著人,人是什麼,人的困境,選擇,人在悲觀中應該怎樣悲觀地明確自己。她過去對哲學也涉獵一些,但完全沒有背景,沒有輪廊,通過他的描述,她一下子豁然了許多。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他們如此頻繁接觸而他居然沒告訴他何時回英國,他走的那天才給她打來電話,說他下午四點的飛機,他已經在路上,他說如果可能他們可以在凱賓斯基坐一會。他打來電話已是一點了。她馬上動身,打車到了凱賓斯基。就在機場路邊上。他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然後去了機場。他希望不斷看到她的作品,可能的話翻譯她的作品。她說還是等她的長篇吧,到時他會知道馬格更多的情況,還有她的情況。肯定精彩,他說,祝她成功。在綠色通道口他擁抱了她,拍了拍她的肩,轉身進入通道。她一點也沒覺得他是個矮身材的男人,她甚至覺得他像馬格一樣高大,他有一種魔術般的使他和別人都上升的力量。
擁抱的感覺遲遲沒退去。一種坦誠的男人的感覺。
她乘計程車回到城裡。五點鐘王府井國際藝苑有個荷蘭大使館主辦的酒會:《蒙德里安在中國》,一個康定斯基時代的荷蘭抽象畫家展。北京類似的活動很多,她一到北京就給朋友打電話有什麼活動叫上她,她在深圳太乾旱了。大使講話。文化部一個司長講話。來了不少人。酒礦泉水冷餐擺在過廳,大家自助。展覽沒什麼,誰也不必發表評論。作品掛在那裡就足夠了。這是個事件,它發生了,具有的某種外形,酒,目光,作品,流動或交談的人。大家有個機會碰面,聊天,調侃,這就是北京,經常的、對外地人來說卻是難得一見的場景。北京,你就這樣吧,挺好。
她看見了給她打電話的朱加。加加跑前跑后,大忙人,這次活動的策劃人。朱加是她和成岩共同的朋友,曾是第三代詩歌的代表人物,到過西藏,卡蘭,現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做經紀人,雖已金盆洗手,不寫詩了,但還在文化圈混,策劃密謀一些畫展、詩歌朗誦、行為、搖滾、布魯斯以及各種希奇古怪招徠老外的活動。朱加電話里告訴她很快他還要在這兒經一個珠海的畫家展,她今天可以見到她。
朱加像拉皮條的似的拽著一個長得像三毛的女人來到她面前:
「果丹,你的哥們兒,趙男,你們隔海相望。」
趙男老朋友似的敲了她一拳,「我讀過你的小說,不錯。」
她也去過西藏,剛從阿里回來不久。
果丹說:「我在西藏呆了七年都沒去成阿里,你真了不起。」
「阿里很不錯,我還想再去一次。」
「亞男差不多跑遍了中國最原始的地區,她可是個傳奇女俠,你們好好聊聊,她可以提供很多鮮為人知的素材,你們可以簽個協議。」朱加神氣活現地說。
「你滿腦子協議,還有沒別的。」
「契約社會嘛。」
「果丹,」趙男說:「你要想寫畫家,我倒是可以給你推薦一人,這人比我有的可寫,我跟她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了,我們非常是好的朋友。」
「誰呀,比你還神?」朱加問。
「林因因。」
「我操,趙男,這人你一定得幫我一下,國際名人,我下一個就辦她!我去給你們拿酒去。」朱加依然是詩人的衝動,簡直是逃走,但半路被別人佔住了。
趙男顯然誇大了同林因因的關係,她談的林因因並沒超出報道內容太多。林因因的媒體形象是個走向原始叢林、為藝術獻身的藝術發現者,寫了種種奇遇,卻是子虛烏有,全不合實際,趙男重複的也不過就是這些。顯然,迄今為止知道內幕詳情的人現在恐怕不會超過三個。
林因因不肯露真相,確是一個奇人。
果丹只是聽趙男侃侃而談,心想,不知是記者胡編還是林因因有意如此,她必須去見見見她了。
9
她先去了還陽界。還陽界今非昔比,像當年人們發現九寨、黃龍一樣,這裡已是遊人如織,人滿為患。原始叢林、溫泉、瀑布、野生動物、嘉陵江、霞雲嶺、岩畫等風光圖片十分搶手,各種雜誌、掛歷已鋪天蓋地而上。林因因的史前岩畫披露出來后,這裡名氣直追九寨黃龍。列車調整了到站時間,各色設施雨後春筍,風情部落,現代賓館、酒樓,攤點,岩畫觀摩,覽車飛越山間。昔日還陽界的寂靜神秘不再,原木蕩然無存,候車室嶄新,裝卸隊員早已湮滅散盡,哪還有當年馬格說的影子?她好像真的來過一樣。
當然,也不能說一點過去的影子都沒留下,比如小站站長,那個紅頂老頭還活著,雖然像化石一樣活著。老頭當然早已不是站長,而且這裡也沒人知道他是前站長。他已不喝酒,腦袋頂著陽光,於仿古的山門前成為眾多卦攤中一個閉目養神的算命先生。也是一景。
老人插著卦牌,不看遊人,只看天空。
果丹見到老人之前四處打聽還陽界的舊人,問遍了車站、旅遊點所有的管理人員,竟沒一人知道還陽界還曾有過一支裝卸隊、一間爬滿青藤的木屋,一個愛喝酒的老頭、站長。她在還陽界盤桓了兩天,去了霞雲嶺,看了岩畫。岩畫那兒萬頭攢動,拍照、留影,一派嘈雜。溪水還在,但上面漂著紙屑、果核、飲料盒、甚至安全套。她沿溪而上,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想想當年馬格與林因因的空谷足音,水邊之歡。但到處是人。她走出去很遠,比任何一個遊人都遠,終於遠離塵器,置身世外了。
她在一棵老山榆下坐下來,將腳放進溪流里,她看見了自己面容。有一刻她恍惚覺得那是林因因的臉龐、林因因的淡目。淡目,馬格用這個詞形容林因因真是讓人遐想。一定非常美。女巫一樣美。她眨眨眼睛,看到了水中自己的眼睛。馬格說,她有一雙感人的眼睛。是的,她的眼睛總是反映著她的心靈。她是快離開還陽界時才發現老人的。她想臨走前卜一卦,到了山門前一眼就看見瞭望天的老人。紅頂老頭!不錯,她要找的就是他!她激動極了,到了老人跟前。老人一動不動,她跟他說話,他連眼都不睜,問她算什麼。她說給另一個人算,給一個叫馬格的人算。老人睜開眼,目光如炬,凝視她,搖了搖頭。也許他把她當成林因因了,但看出了她不是。他問她是誰。她說是馬格的朋友。老人問給馬格算什麼。她說,她找不到他了,他們是否還能再見面。老人閉上眼,五指錯動:他剛闖過一劫,已經到了廣州,去找他吧。真的嗎?去吧,姑娘,待他好點兒。謝謝您!我還想問一個人,林因因。
老人再次睜眼,非常突然:
問她什麼?
她會再見到馬格嗎?
她已經見過他,不礙事的。
謝謝您!
老人閉上眼,嘆息:
還陽界毀了,毀於此人。
是的,我看到了。她說。
她同老人告別。
老人未應一聲,臉色大變,一動不動,竟圓寂了。
10
這是可能的,她想,在夜行火車上。
火車已越過秦嶺,巴山,就要進入成都平原。
很久沒這樣一個人在夜行火車上旅行了,一個人真好,全是陌生人,沒有熟人之累,閱讀、幻想、凝視窗外,一聲不用出,想怎樣就怎樣,完全不用面具,沒人會在意你什麼樣的表情。你的憂鬱,微笑,夢想,甚至默默低語都與別人無關,就算你輕度精神病別人也會視而不見。
她是出過遠門的人,但從沒像今天這樣的心情。如此複雜、甜蜜、遙遠、憂傷,想哭一場。她年輕,但已蒼桑,像馬格一樣。她從黃昏到夜一直這樣守著窗,滴水示進,看蒼莽群山,看兩側江水,看空靈的嘉陵江一會兒在左側,一會兒在右側,一會兒兩側都是江面。兩側都是江面。她看見漁夫頭戴斗笠,身披蓑衣,一隻水牛伏出水面噴水,同時伏出背上的孩子。牧童如版畫剪影,而水牛如大地,如山峰,一同沉於茫茫黑暗。她凝視,不動。
紅頂老人再次浮現在她眼前,浮現在黑夜裡,一束天燈照著老人。
她執意認為她見到了老人。她真的去過還陽界嗎?
老人死了,死在她注視的瞬間。
一個凝神內心生活旅行的人當然是超實現的,世界與她平行,她看到,她經歷,她夢想,一切都與她相距遙遠又密不可分。成都。早晨。又見成都,又見府河、又見夾竹桃和法桐。她很熟悉的城市,現在卻覺得陌生。像以往一樣她還住華西,恰好林因因的「半坡酒吧」也在華西區。她洗了澡,消除了一夜迷離與疲勞,非常仔細地梳裝,用了粉底,自然,不露痕迹。一張讓她滿意的臉,咖啡的溫暖已反映到她的臉頰甚至眼睛里。她是用不著濃妝的人,但她還是塗了很淡的唇膏。她的唇稍稍單薄了一點。她換了衣裳,青灰色西服套裙,淡紫色緊身衣,性感被嚴肅地體現出來,事實上她不是掩飾而是精心襯託了這一點。她要見的是林因因,不是別人。一切妥貼之後,她給林因因打電話。
林因因知道她今天到,在還陽界她們通了電話。電話里她說很快就過來,她說她的聲音非常好。她等待著她出現的一瞬。她只知她是個作家,看過她寫的西藏,趙男的朋友,僅此而已。
她聽見門鈴聲,去開門。
一個讓她意外的女人,一個與馬格的描述相去甚遠的女人。
對方也略有意外。看來她們都沒想對對方。
我是林因因,她說。
我是果丹,她說。
她穿著寬大的連衣綢裙,花色絢麗,簡直像斯里蘭卡女人。
「你真漂亮,像個空姐,你當過兵?」她聲音有些沙啞,一種異香幾乎讓果丹酩酊,不是法國香水,是印度香或者澳洲土著人的香。
「是,我當過兵。」果丹說。
「我在電話里就聽出來了,」林因因說,「我有非凡的直覺,特別是見到我歡喜的人,當然也是我尊敬人,我的直覺就會告訴完全不知道的東西,如果我討厭一個人就不會有任何直覺,我會轉身就走,不管他是誰。」
「再感覺一下,看我還有什麼不同?」她給林因因衝上咖啡。
「你經歷不凡,但依然單純,不像我,已經無法單純了。」
「你的確和我對你的想象不一樣。」果丹說。
「很俗氣是嗎?」她問。
「不,你好像換了一個人。」
「你見過我?」
「我覺得我好像見過你。」果丹嚴肅地說。
「看了關於我的報道,還有我的照片?」
「那些報道並不真實,否則我不會去還陽界。」
她警惕地看著她:「真是和記者不一樣,作家就是作家,還陽界怎麼樣?」
「有個壞消息。」果丹頓了一下,「我離開時有個人死了。」
林因因注視果丹的表情顯示出她不再認為對方是個單純的人。
「誰?」
「一個算命先生,他過去是小站站長。他同我談起了你,馬格,很簡單,是我問起了馬格和你,他回答完我的問題就圓寂了。」
「不可能,他去年就死了!」林因因叫起來,「我去年陪聯合國官員去還陽界親眼看見他死了,你怎麼會見到他?!」
果丹有些恍惚。「我也是親眼看到。」她堅持說。
「他會死而復生?上帝,難道他沒死?」
「很可能!」果丹大聲說,「如果我們再去可能還會看見他。」
「呵,很可能,我也是在算命人中看到他的!她說我毀了還陽界,是不是?」
「他是這麼說的。」
林因因現出遙遠的神情:「告訴我,你是誰?」
果丹覺得又看到了當年還陽界那個女人。當年她是一雙淡目,自然無飾的膚色,肯定是很淡的眉,馬格描述得不錯,現在她濃妝艷抹,高貴而飛揚,一個成功的女藝術家。無疑仍是放蕩的,從沒停止過消耗自己。
「你到底是誰?你好像知道我的一切。」她又問了一次。
「我是馬格的朋友,他告訴了我你們的一切。」
「我懂了。馬格現在在哪兒?」
「你沒再見過他?」
「我們有五年沒見了!當年他差點把我埋了,她跟你說了嗎?」
果丹點頭。「他認為你已經死了。他說那是他做的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說還陽界是讓人發瘋的地方。」
「是那些愚蠢的裝卸隊員要他那樣做的!」
「你不恨他?」
「我恨他,很長時間,可我也一直很想他。走吧,到我那兒去吧,我那兒有很多酒,各種酒,我們喝上一杯,你知道我也現在沒辦法不喝酒,只有酒能找回我過去的感覺。另外你去也看看我畫的還陽界,你會看到馬格。」
11
果丹上了林因因的車,一輛花哨的進口吉普。路上林因因簡單講了離開還陽界的情況,馬格把丟在隊長墓穴走了,老人翩然而是至把她救上來,到了站台上她幾乎看到馬格登車的身影。她趕下一班火車離開還陽界,到了成都,在一個朋友那兒埋頭畫了一年畫然後去了巴西,後來又到了美國。她在國外呆了兩年,她的畫在紐約東村引人注目。還陽界最早先在國外引起轟動,她說。她回國之後還陽界掀起熱潮,記者蜂擁而至,還陽界成了熱點,她也成了傳奇人物。她重構了一個引人入勝又讓公眾可以接受的還陽界。「這世界並不需要真實」她側了一下頭,「我以為除了馬格和我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還陽界的真相,我炒作自己但不想出賣自己,事實上我與這個世界毫無關係,或者不如說是一種玩笑關係。人類的秘密已經少而又少,我不想把秘密告訴世人,我原想把我的秘密一直帶到墳墓里。」
她們到了半坡酒吧。一種原始氣息撲而來,門面像個洞穴。一個類似北京猿人的頭像嵌在門楣上,大睜著恐懼的眼睛。格窗又是哥特式的,列儂像、吉他殘片、伏羲版畫,陶樂、荷蘭風車諸如此類風馬牛地並置於酒吧的牆壁上。白天不營業,幽暗,但彷彿有許多角落中的眼睛。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林因因扶住果丹。樓梯很窄。她們下到地下室,裝飾燈和照明燈井然有序地亮起來,一幅巨畫在燈亮的瞬間直擊下樓梯者,果丹立刻驚呆了,特別她又是畫面的知情人,就更加震撼,正是林因因當年被埋獲救的場面:地獄般的黃昏,墓穴,遒勁的男人裸體,跪著,站著,仰著,手臂紛揚,但面孔恐懼,眼睛哀傷,土扔向天空,不知在埋誰,死亡在群舞;女人從墓穴中站起,伸出雙臂,線條光感如夢如幻,手就要夠到紅頂老人的手。老人是背影,披了一件灰斗篷。老人是惟一沒被處理成裸體的人,但斗篷上竟醒目地畫了一幅京劇花臉臉譜,讓人十分費解。整個構圖恢弘、磅薄,每個細節都驚心動魄,而京劇花臉似乎又嘲笑了一切。
果丹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地下室被處理成迴廊,果丹轉了一圈,眼花繚亂,彷彿在另一世界。作品大體分為具象、半具象和原始岩畫仿作。她看到了逼真的照像般的隊長殘骸,看到了馬格。林因因的確是個罕見的天才,竟把馬格畫進了岩石,馬格站著睡在岩石里,下體用樹葉遮住,身體布滿裂紋,與岩石融為一體。「馬格最可愛的時候是他做夢的時候。」林因因說。
果丹真有點疾妒林因因了,畫得真好,就是馬格的樣子。
她們回到上面。服務生和廚師要四點以後才上班,林因因要果丹稍等,她得自己動手。她問果丹要蘋果沙拉還是金槍魚沙拉或者凱撒沙拉,雞尾酒還是甜酒,果丹說隨便,然後問了主食,她餓了。
十五分鐘后酒、沙拉、冰淇淋、香腸、薯條和漢堡端上來。
「中午就湊合點吧,廚師上班后你想吃什麼隨便點。」
她們像碰杯。「總的感覺怎麼樣?」林因因問。
「非常出色,我覺得我已經不能適應現實,現在我走到外面會感到恐懼。你的畫會讓我拒絕寫字樓、計程車、高速公路、廣告牌、甚至包括你這上面的酒吧的現實。」
「這些並不是我們的現實,」林因因說,「是複製的現實。」
「人也在被複制,」果丹說,「尤其是深圳,你走在大街上,每個人都綳得緊緊的,走路都是疾行,像是成批的贗品。」果丹為自己這麼刻薄說感到有些驚訝。
「所以我回國沒選擇北京或深圳這樣的城市,我選擇了成都,並且把工作室搬到了地下,我的畫就是要反抗這種日益擴張的贗品的現實,我去還陽界其實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那時我看不出任何方向,我想尋找一種元素的東西。」
「但你的眼光好像有些問題。」果丹稍沉思了一下說。
「是,我後來注意到了。我的眼光有點殖民者的色彩,所以釀成了悲劇。」林因因承認,而且顯然覺出了這話的分量。多年來她一直把還陽界那場夢魘般的悲劇埋藏於心,並且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行為。果丹如此屬悉還陽界,簡像那場悲劇的見證人,她何以如此沉弱於還陽界的舊事,當然不用說是因為馬格,他們的關係的確非同一般。
果丹接著談到原始主義。在西藏多年她遇到的是相同的問題,但始終沒找到一種恰當的方式處理她與藏民族的關係,她的失敗同樣是顯而易見的。
「原始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殖民主義的眼光,」她說,「肯定要產生衝突,因為它是一種強加的眼光。」她說。
「你說的非常對,」林因因說,「不過有意思的是,我要尋找的元素性的東西在隊長身上沒找到,反而在馬格身上找到了。我不恨他正是基於他身上有一種你捉摸不透的東西,最後正是他身上的東西讓我獲得超越,成為我創作的某種源泉。」
「我看到了,所以我說非常出色。」
「我太謝謝你了!來,為了今天我們也干一杯!」
兩個女人舉杯,幹掉。林因因說:
「我一定得送你一幅畫。這樣,我現在的畫你可以挑一幅,除了那幅巨畫。」
「我要是就要那幅巨畫呢?」果丹笑道。
「上帝,那幅畫值一百萬美元。」林因因叫道。
「那就等我有一百萬的時候。」果丹說。
「別嫌我畫的不好,你挑一幅,隨便那幅。」林因因極其誠懇。
果丹想了一下,「那好,我就挑了,就那幅'原木'吧,我覺得你的小畫也不錯,我可以把它擺在我的床頭,它會讓我想起還陽界。」
「幹嘛這麼客氣?」林因因說,「我把你看作還陽界中的人,你之前還沒人懂還陽界,別人也不配懂。還是我替你挑一幅吧,那幅'岩石中的睡眠'……」
「不,」果丹搖頭,「那是你的傑作,我就要那幅'原木'.」
「我還有他的畫,而且我還可以再畫。」她說。
「不行,至少現在不行,以後吧,等我的書寫出來送你的時候。」
「那好,一言為定!」
陽光強烈,但難以窺入。
兩個女人。白天的酒吧。一個遠方跋涉的人。
但如果這時有人敲門,會是誰呢?
酒不覺已喝得很深。後來果丹無數次回憶那天的敲門聲,那天她怎麼那麼肯定是他呢?而且她害怕他在那一刻進來。她讓林因因千萬不要開門,抓住林因因的手:不,不,別開門,她大聲叫著,說一定是他!她害怕見到他,她們已喝得搖搖晃晃。敲門人推門而入,她們的酒一下子醒了。
一個男孩。很乾凈的男孩。來聯繫演出。
男孩黑黑的眼睛。像他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