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安靜的日子

十二、安靜的日子

1997年10月,在婚禮上,主持人問紅看上了我什麼,紅講了兩個月前她駕車出的一次車禍,我們兩人險些喪生,但我絲毫沒有怪她,卻說了一句箴言:「小事可以互相責備,大事必須同心協力。」她說,她就是看在這句話的份上死心塌地嫁給我的。我忘記說過這句話了,當然,對出事的情景記憶猶新。

那一天,紅駕著租來的車在郊區公路上練習,我坐在副座上。車從東向西行駛,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一輛從西向東開來的摩托也到了路口,車上有一男一女,突然左拐彎,擋住了我們的路。這時候,我們的車仍在快駛,眼看要撞上摩托,我和紅同時叫喊起來,我記得我喊的是:「你們怎麼這樣!」紅出於本能,急忙向南拐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好像只是一瞬間。車在拐彎後向路邊衝去,翻滾而下。當時我能感覺到車的墜落和翻滾,知道我們完了。紅後來說,她當時心中也掠過這個想法:就這麼完了?並不感到恐懼,因為來不及。也來不及想事情會怎樣結束,只知道我們必定完了。可是,翻滾突然停住了。我感覺到我在上方,紅在下方,泥漿和水迅速湧進車內。我拉了一下她的手,說:「別害怕。」她答應了一聲。她那邊一片黑暗,窗戶已被堵住。我這邊的窗戶則是暴露的,窗半開著,而窗把手原先就已脫落,我向四周摸索,想找到把手,以便把窗搖開,卻找不到。一個年輕男人的臉出現在窗前。他說:「別著急,你們往後躲開點,我來踹窗玻璃。」他踹了兩下,玻璃未碎。我有些慌了,處在下方的紅淹在水裡,我怕水會把她淹沒,接下來會把我淹沒,等待我們的將是窒息而死。我囑他快些踹。他又用力踹了一下,玻璃碎了,呈碎末狀一齊掉落。我鬆了一口氣,知道我們得救了。我和紅從窗口爬出,上了路面。站在公路上,現場的情況一目了然了。路邊是一條水溝,約三米深,坡緩土松,這是車未受到劇烈撞擊的原因。溝沿有一棵大樹,如果車與樹榦相撞,後果不堪設想。車已底朝天陷在溝里,向一側傾斜。水流著,約半米深,其實不會把車淹沒。那個為我們踹玻璃的男人是騎自行車路過這裡的,肇事者已逃之夭夭。

我們兩人都只擦破了一點皮。車嚴重損傷,免不了要賠償。大難不死,我們的心情頗為輕鬆。紅的BP機被水浸壞了,我花一千多元給她買了一個漢顯,作為對她的獎勵。她真是身手不凡,把車開進三米深水溝,打一個滾,又使車內人基本不受傷,技藝再高的老司機也無此種本事。我感謝她給了我一個特別體驗,這樣的體驗一輩子不會再有,比真正的愛情更加可遇而不可求。事後,紅一再對人說:這樣的人嫁得。又對我說:你這麼寬容,我就覺得好像沒有出事一樣。她真傻,實際上就是沒出什麼事。不過,這有驚無險的一幕倒也讓我們真正生死與共了一番,成了我們平靜生活的浪漫序曲。

第二年,夏天的一個深夜,下著大雨,離預產期還有一周,紅突然破水了。我剛拿到車本,只在住宅附近練過車,現在既然責無旁貸,也就顧不上害怕了,頭一回駕車往城裡開,穿過黑夜和暴雨,把紅送進了協和醫院。若干天後,天氣晴朗,我從醫院接回了母女倆。在妞妞離去五年後,我又做了父親。我感謝上蒼把啾啾賜給我,使我的全部父愛在這塵世間有了著落。常有人問我,在我的感情中,啾啾和妞妞各占什麼位置。我才不去想這種假問題呢。我真切感到,一切新生命都來自同一個神聖的源泉,是同一神力的顯示。此時此刻,啾啾就是我的唯一的孩子,就是世界上的一切孩子,就像那時候妞妞是唯一的和一切的孩子一樣。

隨著女兒的誕生和成長,我們的家有了一個非常實在的核心。我又原形畢露,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戀家的男人和痴情的父親。一切誘惑退避遠處,圍城成為我的天堂。不論赴宴還是旅行,我都喜歡帶著母女倆同行,真正是有福同享,有景同賞。啾啾九個月時,海德堡大學邀請我擔任客座教授。我說,我怎麼能夠和我的才幾個月的女兒分離半年之久呢,如果不能全家一起來,就算了吧。於是,我們一家都受到了邀請。我們住在離舉世聞名的古城堡僅一公里的山坡上,在那一片美麗的風景中度過了許多個白晝和黃昏。一到假期,我們推著童車遊覽世界,胖嘟嘟的啾啾先後出現在魏瑪、維也納、薩爾茨堡、巴黎、羅馬、佛羅倫薩的大街上。我坐在國際會議的莊嚴講台上演講,會議廳門口突然傳來啾啾喊爸爸的脆亮話音。從啾啾會說話開始,我和紅都當上了她的秘書,辛勤地記錄她的言論。當然,我是欲罷不能地要做這件事,孩子真是天生的詩人和哲人,她的奇思妙語令我無比驚喜,我從中讀到了未受文化污染的人類心智的原本。

現在我有一個很美滿的家庭,我和妻子女兒過著和睦的生活。那麼,我對別的可愛女子不再動心了嗎?那倒未必。上帝給了我一副易感的天性,這天性不是我自己能夠改變的。然而,我已經完全看明白,風流和愛情事實上不可兼得,那些想兼得的人沒有一個不是以失敗告終的,因而做出了堅定的選擇。我寧願與走近我的每一個可愛女子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以友誼的方式享受女性的溫馨。我確實感到,只愛一個人,同時保留其餘一切可能性而不去實現其中任何一種,這是我與異性世界之間能夠具有的最佳格局。事實上,我藉此而得到了最多,所有未實現的可能性都在豐富著我的生活的色彩,倘若我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結果卻會是毀掉一切。

我的生活真的過得很安靜,每天無非是讀書和寫作,日子彷彿在重複,但我絲毫不覺得枯燥。我做這些事只是因為喜歡,沒有想要靠此掙錢。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的寫作竟能掙來一些錢,讓妻子女兒過稍好一點的生活,那實在是一個意外的收穫。事實上,我是在妻子張羅買汽車和房子時才發現這一點的。我只是埋頭寫作,寫作本身已經使我感到滿足,佔據了我的主要心思。對於我來說,掙錢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因為它只是寫作的副產品,我用不著專門為它花工夫。相反,花錢卻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我在花錢上完全缺乏想象力。好在世界上有女人,她們是這方面的天才。如果沒有女人和孩子,我真不知道多餘的錢有何用處。一個人單憑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能確保衣食無憂,無須為生計去做不情願的事,這真是人生莫大的幸運。我嘗設想,倘若中國仍是從前的樣子,個人的命運基本上取決於權力的大小和勾心鬥角的勝負,我必定至今仍是一個倒霉蛋。所以,我真心感激市場經濟。我不是為市場寫作的,但是,市場的奇妙之處就在於,它給一個不是為它寫作的人也提供了機會。

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後,我沒有了固定的朋友圈子,各種熱鬧的聚會都和我無關了,一開始有些不習慣,後來發現這樣挺好。對於人際關係,我逐漸總結出了一個最合乎我的性情的原則,就是互相尊重,親疏隨緣。我相信,一切好的友誼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求得的。我還認為,再好的朋友也應該有距離,太熱鬧的友誼往往是空洞無物的。現在我仍有一些很好的朋友,其中有學界同行,也有藝術家、企業家、政治家。我和藝術家朋友在一起感到格外愉快,我在他們身上欣賞自由率性的生命狀態,他們則從我這裡收穫沉默以及——據他們說——還有智慧。在我的企業家朋友中,我要特別提一下阿良。我們相識時,他還是一個插隊知青,二十多年來,我們的友誼從未有過瑕疵。他真正是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對我懷著兄弟般的情誼,無私地關心我和幫助我。我真切感到,他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更重要,即使全世界都背棄我了,他仍將毫不猶豫地保護我。在學界中,我自己感到驚奇的是,以狂出名的正來成了我的摯友。我們好像是很不同的人,在性格上,他奔放,我內斂,在志趣上,他專註於學術,我沉浸於生命之思。平時我們都潛心於各自的領域,兩家人相聚時則情同親人。我欣賞他是不用說的了,因為他學問做得真是好,身上又有一股可愛的豪氣。令我感動的是,以他這樣一個似乎惟有學問高的人,竟比學界許多人更能理解我的作品和心性。阿良和正來都是俠義之人,啾啾出生后,他倆自然而然成了啾啾的教父,啾啾真是好福氣。

現在我與外界的各種熱鬧距離越來越遠了,基本上不參加社會活動,偶爾參加也只是因為受了那個地方的景物的吸引。我一直是不善於與人打交道的,尤其是與不熟悉的人,一旦置身於一群陌生人中,比如開什麼會的場合,便手足無措,發言也必定張口結舌。這樣的一個人,當然就應該盡量少去外面湊熱鬧,順應自己的天性過一種寧靜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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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與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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