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宋洋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助,他說他從今天凌晨就一直呆在醫院,看著他們搶救師兄一直到最後將師兄的屍體拉走,宋洋說在這其間他都好像做夢一樣。直到今天中午,他還是照常在吃過飯後幫自己師兄打了一份飯菜,走到病房前才開始他的師兄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宋洋在電話里說個不停也不在乎我是否真的在聽,他似乎只是在借著電話常宣洩。本來我想著要給葉小愁打電話已經開始漸漸沒有了耐心,但是宋洋的一句話讓我突然很想再去一次精神病院,宋洋最後告訴我他的師兄是用被水浸濕的床單把自己悶死的。
我依然是坐在車裡最後的座位上,那是最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所以不會有人注意到我放下電話時的落寞。我望向窗外,窗外處處是被白雪覆蓋的田野,如果不是馬路兩邊樹木的移動在提醒著我,我可能都意識不到車在行進。我把視線放在雪地的遠處很快眼睛便失焦,視野里一片模糊。這時眼裡的大片的白如同是粗糙的白色亞麻,偶爾的起伏突然讓我想起了手術室休息室里的白床單,我把手伸到眼前,那大片在白便在手指下流動。隔了一會我轉過頭才發現鄰座的一個男人身體緊緊地貼著我,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的手指。他見我回頭便問我:你在看什麼?
這個人很眼熟,但我沒有想起他是誰。倒是他先問我是不是去精神病院,我點了點頭。他開始沖著我嘿嘿地笑,那讓人討厭的表情一下子讓我想到了他是誰——那個在第一次故意給我指錯道的精神病患者。
這個精神病把我擠在座位里,我想向外活動一下身體,他反而更加擠我。兩個人的身體幾乎貼在一起,我不由伸手推了推他。問他幹嗎?那人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我,你怎麼總去精神病院,是不是也是精神病呀。我搖了搖頭,他繼續問那你是不是家裡有人在那住院呀。我又搖了搖頭,他突然露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樣子,哦,你是不是在精神病院有相好的,你去和她幽會?沒辦法我只好告訴他我是去見一個醫生,但不是為了看病。精神病人依然嘿嘿的笑,你騙人,你別以為我有精神病就好騙,我不是傻子。他的這句話把我逗笑,我問他不是才到精神病幾天怎麼又自己跑來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上次是裝的,和老婆吵了一架,我想看看她在不在乎我,這次是真的,你看我現在是不是有些亢奮,我是沒辦法的,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說什麼你千萬別在意。還沒有等我有所回應,這精神病又惡狠狠地對我說:你他媽的別以為我是精神病就好欺負,我是精神病我怕誰。
一路上有這個精神病陪伴,路程好像一下子縮短了許多。我不用再望著窗外,只盯著精神病的臉然後聽他在說話就好了。這個精神病就好像人格分裂一樣在我面前一會笑一會悲一會嘆氣一會歡呼的,雖然感覺還挺有趣,但是時間長了還是不久自由地心生厭煩。想想宋洋的工作也真是無聊,天天要對著幾十個這樣的病人,可能還都要比他更為嚴重的精神病,至少這個傢伙還能自由出入精神病院,想到宋洋我問這個精神病:你知道昨天晚上有一個精神病人死了嗎?精神病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引得車上其它人都回頭看著我和他。他終於死啦,他終於被那個女鬼害死了。為了避免這個精神病越來越瘋我打斷了他:不是什麼女鬼,他是自殺的。精神病嘿嘿地笑了,不是的,他是被女鬼殺的,你不知道吧,我們精神病院鬧鬼。
精神病院依然是那麼冷清,只是門前那剛剛被汽車輪胎壓平的雪痕說明不久的過去曾經有車來過這裡。與我同行的精神病患者進了醫院便如同回歸自然一樣開心,蹦蹦跳跳地跑進了住院部。我走進住院部辦公室里沒有一個人,從遠處跑來一個護士,她走進辦公室一邊翻著抽屜一邊問我幹嗎。我說我找宋洋,那護士放下手中的東西看了看我說他應該在樓上,在他師兄的病房裡。
走在病房走廊里,這一次讓我有了與上次明顯不同的感覺。雖然一樣的房門緊閉,但房間里已經不像上次來時那樣安靜。我知道精神病院通常都給病人精神抑制類的藥物,雖然這可以讓他們整天安靜,但久而久之藥物也會讓人變得混沌,失去了生氣。但今天護士好像忘記給患者吃藥,每個病間里都有著讓人不安的聲響,有的房間發出低沉的吼聲,有些是含糊不清地自言,還有一間病房裡是金屬撞擊的聲音。我走到一間相對安靜的病房前,結果我剛把頭湊到門窗前就看見一張獃滯的面孔,而更讓人驚奇的是隨著我的移動那病人的眼珠卻如同假的一樣一動不動地望著一個方向——走廊盡頭的病房,那是宋洋師兄的病房,門現在是敞開的,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宋洋拿著一個床單罩在自己臉上,我連忙走上去扯到宋洋臉上的床單,宋洋看到是我笑了,他說:別怕我還不想死,我只是想知道拿床單蓋在臉上是什麼感覺。
我勸宋洋人已經死了別想太多,節哀順便。宋洋說也許死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只是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間這個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宋洋告訴我本來他師哥的病情已經開始有所好轉,就是從我來過醫院以後,他開始對外界有反應,每次宋洋和他說話時他都有所回應,所有人都認為他師兄的病開始好轉時,他卻自殺了。宋洋的師兄自殺的方式很特別,他將手腳綁在床頭,然後再用濕的床單蓋在自己臉上,最後拉死系在手上的活結好讓手沒辦法再動。為此醫院還不得不抱警來確定他到底是不是自殺,可無論從醫院還是警方最終還是確宋洋的師兄是自殺的。我問宋洋真的沒有可能是他殺嗎?宋洋看著我沒有回答,而是自己躺在床上開始向我講解他師兄自殺動作的細節,包括其中他師兄應該是先蓋好被單然後在憋氣的情況下完成將自己手上繩子綁好的過程。我說就一個精神病來說這個自殺行為有些過於精細了吧,宋洋的解釋是他師兄只是有了精神疾病並不影響他的智力。我問宋洋他師兄是否留下了遺書什麼的,宋洋搖了搖頭,我繼續問他那你怎麼會對他自殺的過程這麼了解,宋洋反問我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殺死了我的師兄。我笑了笑沒有再繼續問。
走出病房宋洋才想起問我為什麼來醫院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笑著說想給他一個驚喜。結果宋洋一臉認真地問我真的?你真是想讓我驚喜的。看他的表情我連忙澄清,我說我剛剛聽說過一個故事,故事裡有人也是用濕衣服悶死了另一個人。宋洋說這種殺人方式雖然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過的。只是個巧合。只是個巧合,我重複著宋洋的話,我突然發覺現在的宋洋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精明了一些,不知道這與他師兄的死有沒有關係。我說沒想到你一個精神病院的醫生,對這些這麼在乎,好像個法醫。宋洋說本來真的有興趣做法醫的,後來到了精神病院也算是巧合,避不開的。
醫生辦公室突然來了一群患者家屬,在和另外幾種醫生大聲爭辯著什麼。那幾個人的神情都很亢奮,如果不是宋洋提醒我還以為一群人都是精神病。我不願在住院部呆著,宋洋便帶我在醫院的院子里。這個小院子亦如我們醫院的後院,安靜祥和與這個醫院本身一點都不相配。宋洋走在我前面他突然問我:對了,還沒有告訴你我和師兄的事情吧,我的命是師兄救的。
我從小到大在學校總是被同學欺負,不知為什麼可能是我這個人看上去就有些討人厭吧。到了大學也是一樣,我經常被別人欺負,但已經不像是在小學和初中那樣被人打,我總是被人隔離在外,明明四十份材料偏偏發了三十九份只剩下我一個人不分卻說已經都發了;班裡有活動往往我最後知道,同宿舍的人都像看不到我一樣,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但那時感覺自己的人生真的是很黑暗。有好幾次的夜晚,我一個人跑到天台上望著黑漆漆的下面都有想跳下去的衝動。有一次我甚至都把腳跨到圍欄外,而那一次就是師兄的一句話把我拉回到了現實中。師兄懶洋洋地說摔死很難看的,我聽到後轉過頭去看是誰,到現在我還記得師兄坐遠處抽煙,我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人只能看到一個閃亮的紅點。直到現在我一想起師兄,在我的記憶深處的一片黑暗中還是會亮起那個紅點。後來我和師兄真正認識是在同鄉會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只有我和他呆在角落,師兄和我都是那種不合群的人,我是被迫的,而師兄就是那種天生不合群的人,他總說我們學院那些人都是傻逼。他誰也不和誰來往,像個獨行俠一下。除了我都很少見他和誰說話,他告訴我當別人不理你時,你也比他一百倍的不屑理他。是師兄帶給我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我這樣對師兄講時,他卻說人生是自己給的。師兄帶著我半夜去解剖室偷標本,只是為了給他暗戀的人示好,結果對方早晨起床時在窗前發現一個人的骷髏竟然被嚇暈過去。師兄的戀愛總是不成功,他和我不同,長得比我高,也比我帥也有過女孩喜歡,但就是沒辦法戀愛,這也是造成他今天這個結果的原因吧。不說他了,再說回我,我用師兄教的方法,當別人再排擠我的時候,我總是第一時間就爆發出來,這往往都會有很好的效果,而這時所有人都遠遠避開我的原因不再是因為他們討厭我,而是因為他們怕我。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後者會讓我感覺輕鬆而且滿足。我和師兄學年差了兩年,我畢業時師兄已經工作兩年,可是當我找到他時,才發現他已經在自己工作的精神病院里病了兩年。第一次看到師兄的樣子讓我很害怕,因為我害怕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後來我看到了你,你有著和我師兄一樣的東西,另外你還有他所沒有的。我說不上是什麼,只是覺得認識你之後我又好像回到以前大學前一樣,輕鬆而且滿足。
宋洋的話讓我有些意外,除了葉小愁外,我沒有想到我會在一個男人的心中會有如此高地位,不過聽他所說他的師兄在大學里的作風的確和我很像。我問宋洋知不知道他師兄為什麼自殺。宋洋搖了搖頭說本來一切都正常,在下班前我還和他聊過一會天,雖然還是不說話,但我說什麼的時候師兄的臉上已經有所表情,特別是說到你的時候。說完宋洋看了看我,說到我?你說我什麼?說你是我的好朋友,說有一個和他很像的人也是一個醫生。,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說,還好宋洋說這些的時候很平靜,看不出刻意也就不顯得噁心,我也就沒有太不好意思。那天晚上聽說師兄還吃了很多飯,又自己打的開水。護士見到他開始恢復都很高興,畢竟都是以前的同事,不過也是因為這裡的護士大多都不怎麼看管師兄。宋洋繼續說著,平時我們都儘可能少給師兄吃藥,給他最大的自由,也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師兄才可能那樣順利的自殺。就算是從師兄屋子裡傳出什麼聲音,護士們也很少去管。也許大家都還在意他發瘋以前的事情,想用這種方式彌補一下吧。聽了宋洋的話,我對他師兄發瘋的原因很感覺興趣,上一次問宋洋時他也沒有明說,可能其中另有隱情。我又問宋洋上次說他師兄是跳樓后發瘋的,為什麼他會跳樓。宋洋聽完我的問題臉色一變,我不想他因為這樣的事而生氣,連忙打趣說宋洋你覺得我會不會有一天也瘋掉。宋洋看看我說:相信我,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瘋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為我說狠話,而且還是個男人。我笑著說有點冷了,宋洋卻不依不饒。
杜明,我說真的。只要你還當我是朋友,我就一定會保護你,絕對不讓你受到傷害。
宋洋的話瞬間讓整個精神病院都降到了冰點,兩個大男人呆在一起話說多了果然不是什麼好事,可是不說話這樣面對面的坐著又感覺更尷尬。我坐在長椅上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四下張望,轉過頭的時候才發現宋洋正看著我。兩個大男人在沒有人的院子里對視,我除了傻笑還能說什麼。宋洋盯著我的臉,隔了一會問我你有女朋友了吧?我點了點頭,宋洋低下頭哦了一聲,雖然聲音不大卻讓我感覺很是意味深長。是最近才有的吧,宋洋低著頭問。我奇怪地問宋洋怎麼看出來,宋洋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很勉強的笑,手在我的臉上亂指,從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我現在愈發佩服宋洋的第六感,感覺他的才能如果作警察更為合適。想到這我問他師兄走了,是不是他就可以離開精神病院了。宋洋搖了搖頭說不想走了,以前師兄在時想著自己那時離開這,可當他真的走了以後卻覺得這裡也不錯。這裡風景不錯,人也不錯,還經常能遇到好玩的事。我笑著接了一句比如可以遇到女鬼。沒想到宋洋聽到女鬼這個詞卻沒了笑容,他問我怎麼會知道,我反問他女鬼的事情是真的?宋洋說沒有的事,你是學醫的怎麼還能相信這樣的話。可是精神病院的人不都說你師兄是被女鬼纏身才會變成精神病的。宋洋一把抓住我的大衣領,別胡說。我見宋洋反應這麼大便不再說話。宋洋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隔了一會對我說:走,帶你去看精神病院里真的鬧鬼的地方。
說是鬧鬼的地方不過是精神病院後面的一個小小庫房,看樣子已經有很久的年代了。屋頂還是那種簡單的磚瓦頂,牆壁剝開露出幾根長長木頭梁,木頭門窗已經被木條封死。我走過去透過木頭縫隙向裡面看,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宋洋走到我旁邊也往裡面一邊張望一邊說:我剛到醫院時這裡就已經荒廢很久了,聽說以前是一個會議室,但好像總是莫名莫妙發出奇怪的聲響,後來就沒有人用了。聽說在建國前是日本人的實驗室,他們在這裡也進行過類似731的實驗。所以現在每天晚上這裡就會傳出哭聲,打更的人還說經常在晚上看到這屋子裡有燈光,你聽。宋洋用手指指了指,我真的好像聽見空氣中是有什麼聲音,有點像風的呼嘯聲,又有點像孩子的哭聲。我又湊近房子的門窗仔細向里看,我發現空屋子中間堆滿了破舊的舊桌椅,桌椅下的地板有被挖過的痕迹,上面似乎還壓著一個類似圓蓋的東西。我問宋洋那是什麼,宋洋笑著說好像你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我們精神病院原來有一個防空洞,解放后沒幾年就給添死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屋子地板下面還有一個入口,後來大家發現經常會有地板縫中傳出風和聲音,然後把地板挖開發現了這個井口,因為這個井口總發出霉味,又太深沒辦法徹底堵死,於是這間屋子也慢慢荒廢了。這也是快十年的事情了,我是聽一個守衛的老頭講才知道的,現在很多人不知道還是會害怕這屋子發出的聲音呢。宋洋說完便不再說話,我們倆就這樣一起向這空房子里望著,如果有人看到我們的樣子必定會覺得奇怪。宋洋在我旁邊突然說:什麼時候讓我見見你女朋友吧?我只顧望著空房子,隔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回過頭啊了一聲,宋洋毫不在意地又問我,那些人說的女鬼什麼樣?
本來只是來時的路上那個精神病的幾句神侃,沒想到宋洋竟然會這麼在意。其實那個人也不在精神病院長住,他給我講的也都是斷斷續續的,明顯都是聽別人講的。他說在宋洋師兄還沒有精神病之前,曾經負責一個女精神病人。那個女精神病人很神秘,即便是在精神病患者看來都很是有些不可思議。聽說那個女人神出鬼沒,行蹤不定。到後來有些人甚至傳聞精神病院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病人,全是大家想象出來的。有人經常聽見宋洋的師兄和一個女人在辦公室或者病房裡說話,可走過去卻總是只有宋洋的師兄一個人。後來宋洋的師兄自言自語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他愛上了那個女精神病。可是卻沒人看見和相信有這個女人,宋洋的大師兄開始醫院中找那個並不存在的女人,最後他瘋了。
聽完我的話,宋洋蹲在地上笑了起來,沒想到精神病還這麼八卦,宋洋指著我說:杜明我真沒有想到你會相信精神病的話,難怪他也會被精神病騙。說到這宋洋再也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到上氣不接下氣,笑到流淚,最後竟然號啕大哭起來,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只有等他慢慢變得安靜時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你們精神病院的鬼屋一定都不嚇人,你得來我們醫院,你知不知道我們醫院有一具千年女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