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

見面

我坐在統聯車上,獃獃看著腳下的電視,哈利波特第一集正演到魁地奇大賽,哈利波特驚險地坐在掃把上劇烈晃動。

每個禮拜五,我都會搭乘統聯到台北與儀琳約會,一起共度整個周末,統聯車上最前面的位置是我的首選,前面沒有壓迫人的椅背,只有一片視野開闊的大玻璃,雙腳還可以舒服伸展,我個子不高,睡覺索性大字形癱在上頭。

我看了看錶,四點半,天色卻有些暗沉。一個人很容易習慣某些事,例如我每周搭統聯從台中上台北約會;但有些事卻無論如何,甚至很難說服自己去習慣。例如,我總是無法習慣如此緩慢的時間,明明有個深愛的女孩坐在咖啡廳里等著我,我卻老是受困在一個移動的鐵盒子里兩個半小時。

特別在雨天。

眼前的大玻璃上的雨珠越來越大,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眼前,我百般聊籟,傾身在大玻璃上呼氣,熱氣迅速在玻璃上霧出白蒙蒙的一片,我像小孩子般用手指在白氣上塗鴉。

再睡一覺吧?

我看著身邊睡到打呼的老先生,不禁打了個哈欠。

咖啡才喝了一半,手機就響了。

我看著紅色的螢幕,嘴角漾起幸福的微笑。少君一定是睡不著覺。

「喂,少君。」我拿起手機,話筒的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給你個驚喜。」少君的聲音顯得很興奮,我手中的咖啡差點掉下去。

玻璃窗外傾盆大雨中,一個大男孩高高舉起黃色的雨傘,站在星巴克咖啡廳前面的紅磚道,笑得好燦爛。

「就知道你還是坐在老位子。」少君得意地說。

「怎麼這麼快?等我一下喔。」我放下咖啡,開心地關掉手機,快步走下樓。

西門町街上大雨蒙蒙,一對對情侶無視紛落的雨花,共同撐著雨傘笑眯眯地在街上走來走去。

少君撐著傘向我走過來,輕輕摟住我的肩,嘻嘻笑說:「今天早到了半個多小時,真是賺到了,怎麼樣,來得及在看電影前吃晚飯嗎?還是買點小東西到電影院吃?」

我把頭塞在少君懷裡,看了看錶說:「哇,這麼早來,當然可以先吃頓晚飯嚕,我們還有一個小時。獎勵你,我請客。」

少君擁著我,笑著說:「好棒啊,那要吃什麼好呢?」

我拿出薪水袋,開心地宣布:「今天發薪水耶!請你吃鐵板燒!」

少君高興地親了我一下,說:「我要吃鮭魚。」

我們在雨中慢慢地走著,走向我們一個月吃一次的鐵板燒店。

少君還在台中東海念建築研究所,還有半年才畢業,而我大學畢業后已在台北一家出版社擔任編輯;現在我可比少君有錢多了,所以我常常找借口請奔波趕約會的少君吃頓大餐,或者請他看場電影。

少君點了鮭魚鐵板燒,我點了沙朗牛排。大師傅的快炒手老練地將荷包蛋甩在半空,然後神乎其技地用鍋鏟接住,淋了醬油。

我看著滿足地扒著豆芽菜的少君,他那狼吞虎咽的樣子真可愛。

我愛他。只可惜少君還沒當兵,我們兩人之間的長距離戀愛還要持續好些年,但少君總是勤勞地跟我講手機、搭車北上,努力把好長好長的物理距離縮短成沒有時差的愛情。有時候他會喊累,有時候他會坐到暈車,有時候他會嘟著嘴埋怨,為什麼我不偶而去台中找他。

但他說歸說,累歸累,少君總是坐上三個多小時的車子來看我。

「別發獃啊,快吃快吃!等一下還要看電影耶!」少君用筷子戳我的手,他是個電影狂。我們也是看電影認識的。俗艷的鐵達尼號沉到海底時,我哭得好大聲,哭聲吵到坐在旁邊的少君。「同學,你吵死了,等一下看完電影一定要請我吃個飯賠罪!」當時少君突然這麼對我說,害我心神不寧地把電影看完。

「嗯嗯。」我趕緊把荷包蛋刺破,黃澄澄攪了整碗飯,努力扒了起來。

「記得你上次看電影忘記關手機嗎?附近的人都在瞪你,偏偏你找手機找了快半分鐘。」少君抬起頭來,筷子突襲我的沙朗牛排。

「那是意外,我不敢再犯了。」我吐吐舌頭,筷子突襲少君的鮭魚。

「挪,我保管你的手機,看電影完再還你。」少君伸出手,晃著。

「我現在關機就是了嘛。」我拒絕,又夾了一大塊鮭魚肉塞在嘴裡。

「嘻,我要順便檢查你的簡訊,看看你有沒有不乖。」少君奸詐地笑笑,我咕噥一聲后將手機遞給少君,少君將手機關掉後放在自己口袋裡,一臉的得意洋洋。真搞不懂他有時候怎麼會那麼像小孩子。

吃完飯,還有十五分鐘,我們快步走到西門戲院旁的紙杯飲料店,如常點了一杯大號芋香奶茶,店裡的老闆娘一邊看著電視新聞一邊搖著飲料,少君塞了一張大鈔給我,催促我先上樓買票,免得人潮太多錯過開場。

「我的希臘婚禮,應該沒這麼熱門吧。」我發笑,還是接過鈔票上樓買票。

過了兩分鐘,少君拿著大號奶茶和一包乖乖走出樓梯,兩人便走進電影院。

「你看,整個戲院就只有小貓兩三隻,你真是緊張大師。」我捏了少君的大腿一下。

「那樣不是很好嗎?」少君親了我一下,燈光暗了。電影開始。

「我的希臘婚禮」是部十分有趣的電影,雖然戲院里的人不多,但大家十分捧場地狂笑,氣氛竟也頗為熱烈。

劇中的女主角拚命想把自己嫁出去,但一心想娶女主角的男主角所要面對的,可是數十個熱情卻又近乎狂野偏執的希臘裔家族,文化衝突下的笑點自然力道十足。

「哈哈哈哈,這個老傢伙好搞笑啊!」少君拉著我的手捧腹大笑。

我看了看大笑中的少君,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我對他的愛好像多得快滿出來。這間二輪戲院就是我們初遇的地方。

「少君,你會不會像男主角一樣,無論遇到多少困難,你都想娶我啊?」我甜蜜地靠在少君的肩上,任少君的手指玩弄我的頭髮。

「那當然啊,你是我最愛的人,我想娶你想得不得了。」少君一邊看著螢幕一邊發笑,根本沒有認真回答。

「我是說真的。」我看著少君稚氣的臉龐,語氣有些生氣。

少君轉過頭,在我的額頭親了一下,看著我。

「我當然很想娶你,只是還要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少君的手指輕輕彈了我的鼻子一下,說:「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嫁給別人,也要記得曾經有過這麼愛看電影的男朋友,好不好。」

我點點頭,不知怎麼眼睛竟然有些濕濕的。

「才不會那麼不小心呢。」我擦擦眼睛。

我們繼續抱在一起,看著男女主角有情人終成眷屬,步入幸福的禮堂。

電影散場,戲院外依舊是細雨綿綿。

「現在要去哪裡?直接去我家嗎?」我問。

「不想耶,陪我吃點東西,然後在附近走一走好不好,還是你累了?」少君看著磚道上滴滴答答的小雨,看了看我。

「不累,想吃什麼?」我說,看了看錶。八點半。

我們依偎在小黃傘下,在雨中漫步尋找一些好吃的、熱的小零食,因為少君不想坐在小吃店裡吃東西,所以我們輪流撐著傘,站在阿宗麵線前合吃了一碗蚵仔麵線。

今天的少君心情不錯,平常他最討厭下雨天的,而他居然順著我意,以互相踩濕對方的鞋子為樂,兩人胡鬧似地在窄小的雨傘下一踩一躲,連褲腳都濕了一半。

「你今天心情很好呴,是不是論文有頭緒啦?」我問,嘻嘻哈哈。

「論文去死去死。只是覺得今天特別愛你啦!大概是看了場好電影的關係吧!」少君停止踩腳遊戲,笑著說:「你的生日是下禮拜六,想要什麼,我們現在去挑!」

「哇!你真不浪漫耶,下禮拜生日當然是下禮拜挑禮物嚕!」我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很高興。

「快快快,想要什麼快點說,我國科會的薪水前天發下來,我現在也算是個有錢人喔!」少君趾高氣昂,孩子氣地裝嚴肅:「給你一分鐘考慮,過了就沒有了。」

「我我我我我……我要一隻大山羊!」我大聲喊道,我從上個月就想好生日禮物想要什麼了。

「我的天啊,你都幾歲了,還耍可愛學高中生,要什麼大熊大狗的,你房間不是有好幾隻了嗎?開動物園啊?」少君一副快暈倒的樣子。

「可是我屬羊啊,房間卻沒有一隻軟軟可以抱著睡覺的大山羊!」我理直氣壯地說:「而且,你連一隻大熊大狗都沒送過我,還敢說!」

「好!我們現在就去抓一隻肥羊!」少君大吼,竟收起雨傘跑了起來,我一邊大叫一邊在後面跑著,兩人就這麼興高采烈地衝到萬國百貨。

我們濕答答的互相取笑,花了一個多小時繞來繞去,一邊討論我最近幫某個知名作家設計封面的點子,一邊聊著少君跟他難纏的指導教授搏鬥的搞笑經過。最後才在一間新開幕的店裡挑了一隻粉紅色的肥羊。

「哪有羊是粉紅色的?你挑的會不會是生病的羊?」少君正經八百地說:「你看看它,病的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了。」

「不是,這隻粉紅羊是瓜地馬拉特產的品種,學名叫平克嘻拉瓜地羊,很稀有的,難怪你這個念理組的不知道,它的眼睛眯成一條線是因為它正在睡覺。」我正經地回應。

一分鐘后,我們便抱著胖嘟嘟的平克嘻拉瓜地羊走出萬國百貨,外面只剩下毛毛細雨,但我們為了怕沒有穿衣服的平克嘻拉瓜地羊感冒,還是決定撐著雨傘。

我們走在萬國百貨的電視牆前,我忍不住停下腳步,電視牆正放映電影「異度空間」的預告。

「沒什麼好看的,快走吧,我們去吃蛋卷冰淇淋!」少君拉著我。

「你是小豬喔,一直吃~」我看著電視牆,說:「等我看完這個預告,喂,這電影好像蠻恐怖的,你看那個畫面,惡,我絕對不敢進去電影院看。」

少君站在我身旁,故意怪腔怪調:「恐怖喔恐怖喔!」

我笑罵:「神經!」

電影預告結束了,我本來要走,卻被插播的電視新聞畫面給吸引住。

「我好想吃蛋卷冰淇淋喔,平克嘻拉瓜地羊也好想吃蛋卷冰淇淋的。」少君噘著嘴撒嬌,指著我抱住的平克嘻拉瓜地羊耍哀怨。

我吐吐舌頭,示意想再多看一下。

電視新聞畫面是高速公路的嚴重車禍,語音記者表示,因為大雨視線不良與路滑的關係,導致一台連結車在加速超車時,失控擦撞上一台北上的統聯客運,造成該客運翻覆,幸好後面來車煞車成功,才沒有進一步釀成更嚴重的災情。

「呼,好危險,以後下雨天你就不要……」我喃喃自語著,眼睛越睜越大。

「根據統聯客運表示,因為當時統聯客運車速不快,所以只造成了三個人死亡,十七個人輕重傷,目前乘客已送到新竹聖瑪利醫院急救,院方表示傷者均已脫離險境,而肇事的司機表示,因為當時雨勢很大,加上……」記者的聲音滔滔絮絮。

我的呼吸暫時停止。

因為我看見新聞畫面的跑馬燈上的死者名單中,出現一個熟悉的名字。

我急忙回頭,除了來來往往的情侶與攤販外,什麼也沒有。

雨點打在我跟平克嘻拉瓜地羊的身上,濕濕的,因為雨傘已經安安靜靜地躺在我腳邊。

我忘了呼吸,胸口空蕩蕩的浮在空中,腦子一片空白。

突然間,我聽見皮包里傳來「嗶嗶」兩聲,我趕緊打開一看,我的手機不知何時已放在我包包里。

我茫然看著手機,螢幕上總共有二十幾個簡訊。我一個個發獃似地讀著,讀著一個又一個倉皇與傷心的噩耗,一個接一個關心的詢問。

我覺得好冷好冷,眼淚卻錯愕地不知滴落。

直到最後一通簡訊。

「謝謝你陪我最後一個晚上。別為我難過,至少我現在知道還有下輩子。那時候,我們再一起看電影,好不好?」

我的眼淚終於崩潰決堤。

撿起躺在地上的雨傘,那道別的手溫還殘留在塑膠把手上,溫暖著我。

「好,一定。」我哭著,希望他能聽到。

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是一樣若無其事,生怕嚇著了我。

細雨繼續落著。

西門町的情侶們在雨中踏著水花,幸福地窩在小小的傘里。

那一夜,不知道該怎麼說再見的我,只能哭著哭著,抱著平克嘻拉瓜地羊,重複說上一萬次。

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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