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於無限透明

接近於無限透明

李言之所長從醫院裡帶話來,說他想見見我。

自從他患了不治之症之後,我忽然覺得他是個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而在此之前,我憎惡他,小心翼翼地憎惡他,不給人發現。其小心翼翼已到了這樣一個程度:連我自己也差點把心中那種憎惡之情給忽略過去。現在,他快要死了,此事突然升華了我對他的感情,他像團棉花一樣變得軟和起來,非常溫輕地漲滿我心。現在,我知道,死亡對於人類是何等必需的了。不僅對於人類的生態調整是必需的。而且對於人類精神美化也是必需的,甚至對於滿足人的懺悔慾望也是必需的。

他是在機關年度體檢中給查出來的。那天我倆都笑呵呵地進了生化室,一位從衣服裡頭飄出法國香水味的女護士走過來,白晳的手上拈著一管銀針,眼睛里滿是職業性無聊。她在我們手上各抽去了一小管血,注入器皿,什麼也沒說,而我們都意識到了她的無言即是一句語言:「走吧你們。」我們就走了。

當時他的血和我的血挨得那麼近,看上去一管血幾乎是另一管的重複。我們都把此事忘了,直到醫院通知他立刻入院,他才憎然道:「你們沒搞錯嗎?」

我理解他那句話的意思是:會不會把我的病栽到他身上去了。我原諒他那句話,我倆血液確曾挨得那麼近嘛。

那句話也無情地暴露出:人是渴望僥倖的動物。雖然他已是五十餘歲的負責領導,應當具有相當強的理性了,但渴望僥倖的心理仍然深藏在他的下意識中。每當他不慎流露出來的時候,一剎那間他就像個惶恐的孩子,令人可憐又可愛。唉,我真希望他永遠保持這樣,為此,不借把他永遠存留在惶恐狀態中。

他患病的消息剛傳出來時,人們烯噓不已,一哄而起去看他,那時人們的感情最新鮮,據有最濃郁的惋惜。到他那兒去的人,跟領工資一樣齊。聽說他病房壁櫥里的各種營養品,已經堆得高高的,都塞不下了。隨著他病情穩定下來,人們的對他的熱情也就淡漠了,每天只有妻子定時陪伴他。人們似乎在等待一個什麼跡象,比如說「病危通知」,一旦知道他臨終,人們又會跟開頭一樣密集地奔去看他,因為人們心裡已經有了個暗示:不去看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對這種人潮現象站遠些看,比置身其中更有魅力。站遠些就不是被人們看了,而是看人們。看人們的善良之心多麼相似,一群人在重複一個人。或者說,每一位個人都在重複人群的感情。人就真的那麼渴望被裹挾嗎?

一股針尖那樣的異樣扎了我一下:同樣的病症,擱他身上和擱在普通人身上,得出的痛苦是不是一樣多呢?我可以肯定,同樣的病症,擱在每個人身上,痛苦都是不一樣的。那麼,每個人去探望他時,不是該有自己的看望嗎?也就是說,看望的不僅是他,而且是自己的他。

不知道李言之能否看透這一切,他接近於死亡高峰,應該看得比尋常時刻多得多,應該「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當天意賜死亡予他時,他應當品味出死亡意境和種種死亡意蘊,這才叫活到了最後一刻。

他不該在怕死中去死,也不該在盲目中去死,應當以拒絕死的姿勢去死……我想。

死有死的質量。死亡對於每個人來講,在數量上完全一樣(只有一次),那麼剩下的就只能是個質量問題了。當我撫摸到這個問題時,覺得親切,覺得李言之也親切了。

我去看我的李言之。至於李言之自己承認不承認他是我的李言之,那並不重要。

於是,他替我笑了一下,我也替他笑了一下。我們笑得多麼從容呵。

總醫院內三科病房,是一幢外表可人的建築物。如果在它旁邊放一片大海,那它就是發亮的島嶼:如果拿掉它的軀體,那它就是本無軀體的月光;如果看它一眼后緊跟著再看別處,那麼處處都帶上了它的韻味。設計這幢樓的人真了不起,像做夢那樣設計了它,醒來之後,居然還給他捉住了自己的夢。

我沿著一條花廊似的吊道走了進去,初時恍如飄入,幾乎足不點地。走著走著,猛地嗅出不諧。這些玫瑰,這些玉蘭,這些芬芳,這些燦爛,都是被囚禁在這裡的,都是為掩蓋死亡氣息設置的,它們因囚禁而蓬蓬勃勃地咆哮,昂揚著初生兵團那樣的氣勢。我從它們身邊走過時,感覺到它們的浪頭擊濺,花箱的每一次顫動都滴落下陽光,葉脈絲絲清晰輕靈無比,明亮之處亮得大膽,晦暗之處又暗得含蓄。它們站得離死亡那麼近,卻不失優美。一剎那我明白了,它們是死神的情侶,所以人們總將鮮花奉獻給死者。兩個意境重疊起來(鮮花與死亡),便堆出一個無邊的夢。

一副擔架從花叢中推過,擔架上的人被布單遮蓋住了,來往人流紛紛讓道,目光驚疑不定,嘈雜聲驟失。人們眼睛都盯在白市單中央,那裡擱著一枝紅潤欲滴的玫瑰。

它是由一位年輕護士掏上去的。她先用白布單覆蓋住他的軀體、然後,順手從床頭柜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支玫瑰,擱在他不再跳動的心口上。當時,她只是下意識那麼做的,沒有任何深刻念頭。她出自天然率真。

而此時,人們之所以被震懾,不是由於死者,正是由於那支玫瑰。

玫瑰花兒卧在心口上……雖然那處心口已不再跳動,卻使得所有正在跳動的心口跳得更激烈了。

我先到內三科醫務室,詢問李言之的床號和病情。

值班女醫生對探訪人員挺熱情。但那種熱情里,更多的是為了迅速結束談話才採取的乾脆果斷。當我結結巴巴、拐彎抹角地問一個很艱難的問題;李言之還能活多久?沒等我將問題表達清楚,她已經明白了,「你是想問李所長還能活多久吧?……早點說不就行了,真是的!告訴你,他是我的病人,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還能生存多久。也許三個月,也許一星期,也許打一個噴嚏就把肝臟震裂開了。總之,他不會走出醫院了。這是昨天的化驗結果,他身體狀況已不能承受化療了。我準備停下來,採取保守療法,不再給他增加痛苦。」

「會不會有什麼奇迹?」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跡象。」

「他的精神狀態怎麼樣?」

「相當不錯。」醫生微笑著,「你可以為他自豪。他不是強作樂觀,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悲傷,每天都挺安靜。一個人在涼台上坐著,經常在笑。所以,我隱隱約約覺得……」她欲言又止。

「哦,請說下去。」

「他很願意死去。這樣的病員說實話我很喜歡。」她真誠地說。

「願意去死?」我愕然。

「某一類人的正常感情。」她解釋了一句。

我離開她,朝李言之所在的病房走去。四周藥水味道十分濃郁,來往病員步伐緩慢,看得出都是患病的高級幹部。可是,他們臉上出現的不是痛苦神色,大都是一種深思的表情,像正在為某項工作苦惱。也許,他們正思索著自己的癌腫,甚至不相信自己會得這樣的病,至今仍覺得不可理解,仍呆在驚愕之中。這裡,幾乎每個病員都有家屬陪伴,因為陪伴很久了,已無話可說,妻子像影子那樣沉默地挨在身邊,呈現出令人感動的忠誠。陽光已被茶色玻璃濾掉鋒芒,再稀薄地一塊塊掉到走廊上,看上去不是陽光,而是可用笤帚掃掉的炭灰餘燼。

李言之的病房在走廊盡頭,此刻他一個人獨坐在沙發里。我很高興他夫人不在,因為他夫人非常饒舌,常常用母牛那樣的韌勁述說芝麻點的話題,說時又上勁又動情,雙手還交替比劃。假如你按住她的手,那麼她舌頭也動不了,反之亦然,她說話是一種全身運動,因此傾聽她說話就使你全身勞累。李言之穿一套質地很高級的西裝,通身纖塵不染,雖然他不會再走出醫院了,腳上仍然穿著那雙出國訪問時購置的皮鞋,並不穿醫院配發的拖鞋。他給我的感覺是:正準備出國,或等待外賓來訪。他察覺有人進屋,慢慢轉頭看我一眼,笑了。笑容不大,笑意卻寬廣無邊。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吶,嗬嗬嗬……握握手吧,我這個病有一大好處,不傳染。」

他神情有點異常,靠在沙發里,像忍受著什麼。顯然是體內病痛發作了,他在等待它過去。我不忍心看他這副樣子,轉眼看屋裡的盆花:吊蘭、玫瑰、海棠、一品紅,還有幾種可能十分珍貴但我叫不出名的花。它們擺滿了窗檯以及茶几,芬芳之氣飄逸。

李言之無力地說:「都是租來的,從院里養花的老頭那兒租。他死不同意,說葯氣會傷花,怎麼求也沒用。我聽說他喜歡瓷器,就拿了一尊明成化窯的滴水觀音壺去,請他觀賞。他翻來覆去地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我拿過滴水觀音往地上一摔,那壺哐啷一聲成了碎片。老頭傻了,面孔死白,蹲在地上盯著那些碎片發獃。我說:老兄呵,我是快死的人,家裡還有幾樣瓷器,留著全然無用。我只想向你借幾盆花擺一擺。死後歸還不誤,如有損壞,按價賠償嘛……我偏偏不說要送他一兩樣,偏偏不說!他憋了好久才出聲;你叫人來拿吧。我搬了他十二盆花,租金小小不然,跟白用他的差不多。」李言之伸手撫摸身邊那盆葉片翠綠、花蕾金紅的植物——其實手指距花蕾還有半寸,他只是在感覺中撫摸著它。「認識它吧,它叫南洋溢金,生長在南半球,玫瑰的變種之一,天知道他是怎麼培育出來的,了不起。確實了不起。大概除我以外,沒人知道他多了不起。因為這花啊,初看不顯眼,要到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才發瘋似地開放,哦,異香滿室。而我每天也只有那時刻員最為清醒,身子也不疼了。只我和它默然相對,太陽一出,它縮回挖瓣,我也就又開始疼了。」

「你的疼痛有審美價值。如果人非疼不可的話,這差不多是最理想的疼了。」

李言之大笑,薄薄的紅暈浮上他雙頰,說:「我就喜歡你來看我,敢於胡說八道。他們不行,他們不知道拿患了絕症的人怎麼辦。」

我們又聊所里的事。我有意把牢騷帶到這裡來抒發,好讓他批評教育我,讓他覺得舒服,我實際上是把牢騷變成禮物贈送給他。我還有意拿一些早已明了的俗事求教於他,無非是想讓他覺得高於我,也就是把俗事變成瓜果一樣的東西供他享用。看見他愜意了,我也隨之愜意——真的。我的愜意甚至比他還多一倍!因為我的愜意原本就是我的,而他的愜意則是我偷偷摸摸傳遞給他的。迄今為止,他還沒有讓我感到意外。這場談話從一開始我就看見了盡頭,談話只是重複內心構思,只是內心音響的複製品。為了掩蓋平淡,我好幾次裝作欣賞南洋溢金的樣子把頭扭開。大概這盆溢金花都窺視出我心思了,而他始終沒看出來。

溢金花蕾含蓄著,高貴地沉默著。那一刻我真感謝植物們從不出聲——儘管它們太像一個個念頭昂首翹立。

「……我看過你的檔案,是在調你進所部工作的時候。我恍惚記得,你少年時住過很長一段時間醫院,對吧?」

「是的。」我開始感到意義了,他問這些幹什麼?

「在哪個醫院?」

我告訴他醫院的名字,離這裡很遠。李言之馬上說出了那所醫院的有關情況,某某市、某某街道、某某某號。然後告訴我,那所醫院已校改為醫學院,人員建築設施……當然還有醫療檔案都已全部更換。他對那所醫院如此熟悉,使我驚駭,「你在那兒住過?」

李言之搖頭;「不是我。」『

「哦。」我想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了,正欲告別,忽發覺李言之並沒有說完,話題仍然懸挂在我倆之間的某個地方,神秘地晃動著。李言之雙眼像盲人那樣朦朧,整個人正被念頭推走,他低語著:「院牆拐角處,好象有一片三角梅……下頭蓋著一塊大理石墓碑,缺了個角兒,只有等花兒都謝掉了,才能看見它……」

我大叫:「你肯定在那兒呆過!平常人們注意不到它。每年秋天,那小墓碑都給花外染紅了,夜裡有許多蟋蟀叫。嘿,你在那呆多久?什麼時候?」

李言之搖頭,「不是我。」

我很失望,也很疑惑。李言之又說:「還有個印象,每天早上,太陽都沿著教堂尖塔爬上來,遠遠看去好象戳在塔尖上似的,是嗎?」

「不錯,那景象只有在醫院二病區五樓才可以看見,令人過目難忘。你確實在那裡呆過,否則不可能知道這些呀?」我的語氣簡直是提醒他;要麼承認;要麼趕緊換種說法吧。

李言之斷然道:「不是我:」

他的固執迫使我沉默了,他不作任何解釋,對沉默似乎感到愜意,我們在沉默中拉開距離,又在這距離兩端對峙著彼此窺探著。

李言之很吃力地說:「哎,你能不能給我說說……你那時的事,在醫院的事。隨便什麼事都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確實不為什麼,隨便聊聊嘛,我余日無多……」

「你告訴我原因,我就聊給你聽。否則就不太公道,那畢竟是我個人的隱私。」我心想:你拿死來當理由,提過分的要求,就像向那位養花的老頭借花一樣。

「對對,不容侵犯的。我不能強求。」李言之很遺憾的樣子。我們又聊了些所里的事——那只是為告別作點鋪墊,李言之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漸顯惆悵。未了,他起身走到壁櫥那兒,打開櫥門,掏出幾盒花旗參、龍眼之類的補品,塞進一隻塑料袋,遞給我,「你拿去吃。」

「這怎麼行?別人給你治病用的……」

「唉,實話告訴你,我吃不了這麼多。不信你看!」李言之甩開櫥門,又無奈又自豪地讓我看。果然,裡面裝滿各種營養品,瓶、罐、盒堆得有幾尺高。

我嘆道;「到底還是當官好啊。不過,這些東西恐怕都是人家用公款送你的,而我送你的東西是我用自己的工資買的。」

「我明白。所以,請你拿點去,算是幫我吃了它。別謝我,它們本不是我的東西。」

我有點兒感動,一般人並不能像李言之這樣,敢於把櫥門敞開。我說:「我可以替你送給那個養花的老頭嗎?」說完,我才意識到此話太刻薄了。

李言之沉吟著;「隨你意思吧。但不是我送他的,是你。」

花房在醫院北邊一個角落裡。我尋到那裡時,養花的老頭不在,花房門鎖著。

我認為:李言之實際上訛詐了養花老頭。他通過毀滅一件別人心愛、但是又不擁有的東西來訛詐別人。他撕裂了別人心中的一種珍貴感覺,以迫使別人向他屈服。養花老頭實際上並不貪圖李言之死後的古董,他只是受不了古董被那樣無情地毀滅。更令我驚嘆的是,李言之自己也酷愛他親手砸碎的東西,但他之所以砸,恰恰因為他從毀滅中獲得了更大的快感。當時他肯定也痛楚,但只要有人比他更痛楚,那麼他的痛楚就變為快感了。這一切像什麼?說絕了,就像一個父親提著自己的兒子去見一個感情豐富的仇敵、跟仇敵說:「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殺了我兒子。」當然,他倆並沒有清徹地認出自己的感情性質,雙方都順乎本性地做了。清徹本身很可怕,像通過顯微鏡看自己心愛女人的臉,這時看到的絕不是花容月貌,而是跟豬皮、跟月球表面一樣坑坑窪窪。

就在這問花房裡,李言之使用過一種十分精緻的精神暴力。

在對方配合下,優美地毀滅了一件優美的作品,痛楚地完成了一次痛楚的抗爭。

我凝望花房,陣陣芬芳正透過玻璃牆壁飄來。儘管花房完整無缺,但濃郁的芬芳已把花房膿裂了。那隻鎖掛在門扉當中,雖然小卻死叼著殺戮之氣。我走近花房,透過玻璃朝里看。一排排花架凌空躍起,無數盆花相互簇擁著,鼓噪成色彩斑瀾的浪頭,大團溫勢朝我噴涌,裡面像關閉一片火海,同時它們又無比寧靜。巨大的反差令人驚駭,花們競有這樣寬闊的氣質。我基本不知道花們的名字,即使告訴我我也記不住。那些名字是人類硬栽到花們頭上去的,以便從它們那裡汲取一些自己沒有的東西——用一種看去似乎是「給予」的方式來汲取,比如說培植或起名。一個君王可能以另一個君王為敵,但他會以一盆花為敵么?不會!花們是一種意境,而仇敵是具體的人。我們何時才能學會不被具體人所縛、而與一種意境誓不兩立呢?

花房擄掠著花的意境,看到這些優美的擄掠我才胡思亂想,並在胡思亂想中獲得了比嚴謹思索更多的快活。我想:我或許人久沒有放肆自己那點可憐的精神了,所以稍一打開籠門它們就竄出來享受放肆。

有一縷枝葉動了幾個,影影綽綽地像有精靈匍匐在那裡。呵,是養花老頭,他幾乎化進花叢中了,不留神根本看不見。他雙手沾滿乳白色灰漿,面前有個小木架,架上擱著那尊滴水觀音壺。它大部分碎片已經被粘在一起,呈現出壺的原形,壺身遍布細微的白色斑紋。原來,養花老頭把自己鎖在花房裡,獨自在復原它。

從壺身斑紋的密度判斷,它曾經被摔成無數碎片。養花老頭全靠著對每顆碎片的理解:來再生滴水觀音壺,實際上他必須將無數個細碎念頭一一拾起,一一辨認,一一對接。這是浩大的意念工程,所以他必須從世上逃出那麼遠,才可能進入境界。觀音身披綵衣,站在紅色魚頭上,輕妙地探出一隻臂膀,手中握著小小的金色葫蘆。觀音的全部神韻、全部魅力最後都落實到那隻小葫蘆上,一滴滴聖水將從葫蘆口灑落人間……儘管它現在空空蕩蕩,但我們一看就怦然心動,從它的造形中明白它的意思。它失去了水,反而擁有水晶般情致。

裂紋在觀音壺上刻下無數道深意,並且滲透到底色里,它像樹根那樣有了年輪,看上去更古樸更幽幽然。觀音欲言又止,微笑成了含悲不露的微笑,身段里含蓄著疲勞,衣襟像一片詩意那樣彎曲著,手指停留在似動非動中,它如同跨涉了千萬年才來到我們面前,且只為了——欲言又止。如果,它被摔碎前並不是傑作的話,那麼正是粉碎,競使它成為傑作了。

我盯著養花老頭的背景,我覺得他並不知道他有多麼傑出。他同花們相互滲透那麼久,已經到了能夠視美如視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從一切平淡中看出美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傑出之處指給他看,那就是扼殺他。我寧願他死去,卻不願意他被扼殺。

李言之和李言之們,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個人,而絕不會有他們),就不禁作態。而作態仍是被掩飾著的失態。我想,那是由於他們在內心使勁提拔自己,才導致的失態。

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說給李言之聽呢?而民,要說給他聽的話,還得全然不問他為什麼要聽。這個苦惱把我給憋住了。對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難拒絕,也比已經死去的人更難拒絕。所以,我老是覺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具有死者與生者的雙重筋力,乾脆說是雙重權力吧。僅僅由於他站在死亡邊上,我們就感到對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來說呢,我隱約覺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佔的優勢弄得清清楚楚——花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縱自己的願望。果真如此的話,這接近於可怕了,他豈不是在要抉我們的情感么?被要挾的情感能不因此而變質么?

不過,坦率地講,我渴望訴說。我從他身上嗅出了一股氣息.我嗅出他是我的知音。

心裡老搞著一團隱秘,擱久了,會擱餿掉的。這團隱秘多年來一直頂得我腹中難受,真想嘔出它來,說給某人聽聽,與另一顆心靈相碰。在說的過程當中,把自己換掉。可是,我既怕說出去暴露了自己的醜陋,也怕擱久了變餿。我還怕,將一團本該永遠蘊蓄於心的、類似隱痛那樣的東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樣找不到自己的巢穴。以往,我們正是憑藉那種東西才把自己和別人區分開的,它跟酵母一樣藏在身心深處,卻膨脹出我們的全部生活。二十歲時回味起它來,就有青年人的風味境界。四十歲時回味起它來,就有中年人的風味境界。六十歲時回味起它來,就有人之老者的風味境界。它使你在人生各個階段都有半人半仙的時刻,都能達到應有的巔峰,都有—份濃郁的醉意。

我看過太多太多的人,心裡沒有這種東西,所以總在模仿中生活。偶然抗拒一下周圍環境,也是為了使他人模仿自己,以安撫一下心情。唉,我喜歡猴子,因為它太像人。我也討厭猴子,因為人像它。我曾經在一隻猴子身上認出過好多人來,包括著名人物。我漸漸習慣了與人式的猴子、或者猴子式的人相處,甚至相親相愛。我知道,人是人的未來;而任何一個我,卻只能是此刻的我了。我堅守著我。

我也看過,一些人心裡由於沒有這些東西,因而不停地傾訴。整日里開會、議論、指示、商討……入跟一面大鼓一樣不停地發出聲響,正因為腹中空空洞洞。其實那不是他的心兒在鼓噪,而是變了質的才華在鼓噪不休。埋在才華下面的,則是堅硬的權力意識。

現在,我又看到一個人因為瀕臨死亡,因為靠近天意才泄露出來的親情,和很隱蔽的慾望。我終於知道了,他心裡也有那些東西,只是封閉得太久而已。我熟悉那東西發出的呻吟,我嗅到了那些東西飄來的氣息。所以,我認出他是我的同類。我們都很珍視心中那一片隱痛、一點酵母、一種心愛的醜陋、一縷敏銳羞怯之情、一種欲言又止的難堪……總之,把我的終生釘住的那個東西。

我想,就當自己在對自己傾訴吧,就當自己在撫摸自己。我不是經常只和自己呆在一塊么?為了能夠和自己呆在一塊,不是付出過好多代價么?其實,在李言之那所醫院裡,當我浸在幾乎把人融掉的藥水氣氛中時,我已經呼吸到了我的少年。

一陣抽搐。把我從夢中抖醒。病房天花扳上爬著一隻大壁虎,我躺在床上.隔著蚊帳仰面望它,就像天花板上出現了一條大裂縫。猛想到;整整一夜我都是在這麼個怪物肚皮下睡過來的,不禁駭然收縮,我不明白,為什麼壁虎趴在牆上不掉下來?為什麼它的尾巴脫離身體后,還狂跳不止,而拖在它身後時,卻是規規矩矩的一條尾巴?還有,為什麼這裡的病毒傳染了我們,卻沒有傳染壁虎?……由於不明白,事情就顯得那麼神秘,事情就尖刺般扎在我心裡。漂亮護士對我們的恐懼者是感到厭煩,卻不會消除我們的恐懼。有一次,她乾脆用拖把桿捅下一隻胖壁虎,再狠狠一腳踩上去。啪!她腳下像炸開一隻氣球。「怎麼樣,不會咬人吧?」她得意地看著我們,一個個追問;「你現在還伯不怕?……還有你?……你?」我們被迫說不怕。她提起腳,抖了抖穿絲光襪的小腿,去找簸箕掃除殘骸。在她輕盈地走開時,我看到一段細小的尾巴正粘在她腳後跟上,劈劈叭叭地甩動著,而她絲毫沒有察覺……是呵,當時我們被迫說「不怕」,因為她比踩爛的壁虎更可怕呵!久之,我們不相信她了。而我,則暗暗傷心,她那麼漂亮,我真捨不得討厭她。當同病房的夥伴們恨她時,我抗拒著他們的恨,獨自偷偷地喜愛她。她臉龐上總戴著一副潔白的口罩,兩隻美麗的大眼蹲在口罩邊上忽閃著,眸子里窩藏一口深並,只要她的眸子一轉向我,我就感到喜悅。她說話時,口罩裡面微微努動,努得我心頭痒痒的,漾起甜蜜漣漪。

「不要趴在地上,都是病毒!」她說。

我們覺得鋥亮的木板地十分乾淨,護理員每天都打掃。她見我們不聽,提高嗓門嘆氣:「每平方毫米上萬個病毒,每個病毒要在沸水裡煮半小時才會死亡。你們聽到了嗎?」見我們仍然不聽,她就一陣風似的飄開,好象這裡的混亂和她沒關係。我從地上爬起來,希望讓她滿意,但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四樓有些悸動,位置正在我們這間病房下面。從地板傳上來的聲音沉悶恐怖,把我揉來揉去,令人縮成針尖那麼點兒,併產生無邊的想象。我和這整幢樓都微微發抖,福爾馬林藥水的味兒,正順著每條縫隙漫過來,它能殺死病毒,也能把人皮肉燒焦。樓房外頭,冬青樹叢中傳出一陣陣狗吠,大約三條。我能從它們的吠叫聲中認出它們是誰,它們也認識我。呵,原來,我是給它們叫醒的。四樓死人了!

入院的時候,夥伴們就告訴我:夜裡狗們在哪座樓前叫,哪座樓就要死人。醫院裡的狗可有靈氣了,它們是做試驗用的,每一條都將死在手術台上。所以,它們能嗅出死亡先兆。蘭蘭證明道:「我媽就是這麼死的,要不是狗叫了,我還不知道哩。」過了一會,她才想起悲傷,於是安靜下來。她的安靜就是悲傷,只是看上去保安靜。

蘭蘭的病,是被她媽媽傳染的。媽媽就死在這所醫院裡,蘭蘭來和媽媽遺體告別時,被留下住院了。夥伴們都十分敬畏她,凡是和醫院有關的事,蘭蘭說了就最有權威。「你懂什麼呀,知道我媽嗎?……」只要這句話一出口,比她大的孩子也怯縮了。蘭蘭一點也不害怕自己死在這裡,她指著太平間方向告訴我:「我媽是被他們推進那座黃房裡去的,總有一天,我要去把她救出來。」

我爬到高高的窗台上,抓著鐵欄杆往外看。醫院怕我們從窗口摔下去,五樓所有窗戶都鑲上了鐵棍,兩根鐵棍之間僅有十公分空間。我們為了往外看——更多地看,總是拚命地把頭扎進兩根快棍之間,即使這樣,永遠也只能側著探出半邊臉。我們臉上總是留下鐵棍的深痕,漂亮護士一看我們的臉,就知道誰又上窗了。「呀呀!你看你,今天是探視日,你爸媽來看到你時,還不以為我搞虐待了嗎?今天誰也不許

靠近窗檯。」……夜裡的鐵棍濕漉漉的,手抓上去,它就吱吱地叫。在我腳下,四樓六號病房燈光雪亮,把幾十米外的冬青樹燙得顫抖。狗們吠成一片,眼睛綠幽幽,隨著每一次吠叫,牙齒都閃出玉色微光。六號病房裡,氧氣瓶咕咕響,器械聲叮叮噹噹。我耳朵傾聽腳下的動靜,眼望著影影綽綽的狗們,恐懼地想象六號病房裡約一切,心頭一次又一次地裂開——雖然聽不見手術刀割破皮肉,但是傳上來的疼痛已把我割裂。我越是害怕就越是釘在窗台上,跟死人那樣執拗,如果回到病床,孤獨會使我更加害怕。我一退遍哀求樓下那人不要死,否則下次就輪到我們樓上的人死啦……驀然,樓下傳上宋哭叫,那聲音一聽就是親人的。我明白了:被搶救的人終於死去。

這時,我身體似乎輕鬆些了。我仍然此抓著鐵欄杆不放,過一會兒,聽見親家串串的聲音進入樓道,像一股潮水淌下去了,最後淌到樓外。幾個醫護人員推著擔架車,在歪來歪去的燈泡照耀下,消失在冬青樹小道里。狗們散盡了,樓下的燈光也熄滅了。只有我們這房裡的夜燈,把我的身影投入到黑黝黝的草坪上。光是我半邊頭顱的黑影,就比一座山坡還要大!

我害怕那黑乎乎的巨影,轉手關掉燈。一隻狗突然朝我汪汪嗥叫,頓時我被鐵欄卡住,幾乎撥不出頭。原來,當我不動時,狗不以為我是一個人,只把我看成是窗台上的一盆植物。我稍一動.它看見了我,要把我從黑夜中剔出來!我熟悉正在吠叫的那條狗,它是三條腿。白天,它看見我挺親切,為什麼夜裡就對我這麼兇惡呢?

我明白了,它也感到害怕。它為了抗拒害怕才吠叫。

我剛剛把燈關掉,就聽見蘭蘭在床上喊:「不要關燈!」我嚇了—跳,原來她一直醒著。我把燈重新打開,準備讓它亮到天亮。蘭蘭說她睡不著,我說我也是。蘭蘭說我們說說話吧。我說:「好,你先說。」我打算在她說話時偷偷地睡過去,因為有一個親切聲音在邊上搖動時,四周就比較安全,就容易睡去。

蘭蘭說:「你把頭伸出來,讓我看見你。」

我只好從蚊帳里探出頭,看見蘭蘭也從蚊帳里伸出頭,用蚊帳邊兒繞著脖子,身體其它部分仍縮在蚊帳里。這時如果值班護士進來,準會驚駭不已,她會看到兩個孩子的頭跟砍下來似的,懸挂在蚊帳壁上,咕咕說著話。但我們自己相互瞅著,都覺得對方親切無比。許多話兒只有這時候才可能說出,其它任何時候連想也不會想到。我們因恐懼而結成一種戀情,聲音微微顫抖。蘭蘭告訴我,六號病房裡的人被推進黃色房子里去了,過幾天,那人將在裡面消失。她間,你敢不敢去看看他?

我說:「要去就一塊去。」

我們約定,第二天中午乘大家都睡午覺時,溜出病房去太平間。這天夜裡,蘭蘭夢見了媽媽,我尿了床。我們兩個人的腦袋整夜擱在蚊帳外頭,被蚊子叮腫了。我在夢中意識到蚊子吶喊,它們叮了我又去叮她。漂亮護士跺足叫:「你們倆正在交叉感染,活著會一塊活著,死也會一塊死的。」……

通往太平間的小徑十分美麗,寬度恰可容一輛救護車馳過,也就是可容我和蘭蘭手牽手走過。兩旁有好多牽牛花與美人蕉,由於人跡罕至,它們把花朵都伸到路面上來了,像一隻只顫悠悠的小胳膊擋著我們。再往前走,小徑便給花枝葉擠得更窄,金黃色的小蜜蜂不用飛就可以從一朵花爬到另一朵花上去,它們的薄翅兒把花粉扇到空氣中,花粉隨即在陽光下融化了。我們在藥水味中生活慣了,突然嗅到那麼濃郁的芬芳,幾乎快被熏糊塗了。呵,天空真的是從這一邊完整地延伸到那一邊,沒被任何東西切斷。草啊樹啊花啊全都擁抱在一起,這裡沒有病員的斑馬服,也沒有血紅的「十」字標誌,土壤在草坪下面散發出它那特有的氣息,我們興奮地走上去,發覺我們幾乎不會在真實的地面上走路了,腳步老是歪斜,拽得心也歪來歪去……我和蘭蘭吱吱笑,眼睛里有幸福的淚光。她那熱烘烘的小手緊緊抓著我不放,像怕我飛掉似的。她臉頰從來沒有湧出這麼多紅暈,她整個人幾乎給心跳頂起來。

「看,三條腿!」蘭蘭叫。

一條金黃狗兒卧在小徑上,它早已聽見動靜,正文棱著耳朵注視我們。它只有三條腿,右後腿在一次骨科醫學試驗中給人拿掉了。按照醫院的常規,試驗完成後,它應該死去,免遭更多痛苦。沒想到,它競從手術室里的籠子中跑出來了,人們沒捉住它。過了很久一段時間,它才敢出來覓食,但只能用三條腿趑趄了。它對所有醫護人員都非常敏感,看見穿白衣的人就跑,當跑不開時,它就張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齒咆哮,渾身發抖,那一條後腿抖得幾乎要斷掉……說也奇怪,它那既兇猛又絕望的樣子,每次都使要汀死它的人下不了手。那條孤獨的後腿看上去太可憐了,它以一種奇異姿態站立著,簡直充滿神秘。而且,它還不到一歲呀。沒人願意朝它下手。所以,它才僥倖活到今天。三條腿只在夜裡才出來覓食,而且它只到我們孩子的泔水缸來覓食。我在深夜解手時見到過它,被它的怪樣子嚇壞了。後來我問漂亮護士它怎麼了,漂亮護士隨口說:「還不是為了給你們治病嗎?」我才意識到一個異常殘酷的現實:它是為了我們才被人弄成這樣的;它的一條腿拿去給我們造藥用了;我們為了治病需要它的腿,這說明我們的病比它更可怕……

所以,三條腿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都非常敬畏地看著它。漸漸地,我們就看懂了它。

每當它盯人的時候,它眼睛後面還隱藏著一雙眼睛,烏幽幽的。一隻眼裡含著懇求,另一隻眼裡含著警告;每當它吠叫時候,喉嚨下面似乎還埋著一條喉嚨,粗啞悠長而且滾燙,像擲來一根燒紅的鐵棍。它是用全部身體來傾瀉一個低吠。從它的聲音中,我們一下子就可以聽出它少了一條腿;還有,在它奔跑的時候,不像其它狗那樣充滿自信,它如同早地上的魚那樣掙扎蹦跳,它的每次跳動都屬於萬不得已、身體內充滿絕望;還有,它內心裡非常渴望親近人:這可以從它的尾巴上看出來,它有時遠遠地、微微地朝我們搖尾巴,並且到我們走過的地方去嗅我們足跡,然後再遠遠地、親切地看我們。需知它搖一下尾巴也比其它狗困難,由於失去了一條腿,它得時時將尾巴歪斜到身體的另一邊,才能保持平衡。它那麼小心翼翼地搖尾巴,我猜它知道自已很醜陋,不敢隨便做狗們應有的動作。它老是躲避其它的狗,不全是因為怕它們,主要是因為知道自己丑陋。它卧下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光禿禿的斷肢藏起來,然後再拾頭看四周。

我和蘭蘭慢慢地走向它,三條腿嘴裡垂著粉色小舌頭,一直注視我們,動也不動。待我們定到距它很近的地方,它微微搖了下尾巴,我們太高興了!它不恨我們。我們必須從它身邊經過,因為它就在路當中卧著。我們走到它跟前才停步,帶一點請求的意思看它。它慢慢起身離開,鑽到冬青樹叢中去了。我們走過去后,偶爾扭頭一看,啊,三條腿又回到原先的地方卧下了,姿態和剛才一樣。

太平間出現了,它是一幢黃色的平房,每扇窗子上都貼著米字形白紙條,後面垂掛黑布幅,不漏一絲縫兒。我們站在它前面的空曠地上不動,盯著太平間的正門。門前不是階梯而是一段斜坡,這樣才可以用擔架車把死者推進去。我們不敢再往前一步,因為門上正掛著一把大銅鎖,差不多有我們的頭顱那麼大。我們詫異極了:為什麼要上鎖呢?難道死人還會跑出來么?後來我和蘭蘭說定;上前去的時候我走前面,退回來的時候她走在後面,無論有什麼東西追來,誰都不許跑。接著,我走上了台階,蘭蘭跟在我後頭。我助起腳扒著窗檯,拚命朝里看,什麼也看不見。這下,我反而放心了。

「沒人,我們走吧。」

蘭蘭默然無語,按怯地跟我走。走出不遠,她站住了,細聲說:「我、我還沒看呢……我想看看媽媽還在不在裡面。」

「什麼都看不見。」

「求求你,陪我看一眼。我把那本郵票送給體。還不行嗎?」

我又陪她回到太平間的窗跟前,抱她亡去。她猛地打了個噴嚏,驚道:「好嗆人!」

她是說裡面的藥水味兒,那味兒正從房子的所有縫隙滲出來,彷彿裡面正在燃燒。這時,她的頭撞到窗玻璃上,太平間裡面發出迴響。我抬起頭,清清楚楚地看見:窗后的黑色布幔正在緩緩擺動。

我們躍到地上,嚇得發抖,蘭蘭的臉色修白。我們互相抱著起來,誰都不敢哭。兩人緊緊抓著對方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我們沒有跑,我們下意識地感覺到:只要一跑就完蛋了:一跑就會有東西追出來。我們是一步步走回來的——這是惟一值得我們終生自豪的事。

三條腿又一次給我們讓路。我們走上了那鮮花擁立的小徑,蜜蜂從耳邊飛過,花瓣不時碰到我們臉頰……現在,對於瀰漫在堆積在融化在小徑兩旁的「美」,我有了刻骨銘心的感受,就是從這小徑上,我產生了終生不滅的隱痛。接近我們病區時,我們才活轉過來。無意中——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古怪的暗示,我抬頭看了一下六號病房。我看見,窗後面站著一個男人。

我被釘在當地,受驚的蘭蘭到處看,馬上也看見他了,是一個真真切切的活人。她受驚地低叫起來,我馬上大聲說:「他是剛入院的病號。」她才沉默。我們看著窗后那人,那人也似乎在看我們。稍頃,我發現他不是看我們,而是看擺在他面前的、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他猛地推了一下,海棠從四樓那高高的窗台上掉下來,瓷花盆在陽光下劃出—道白光,啪的落到水泥地面上,白瓷碎片飛濺,海棠的濃汁把牆根都染紅了……後來我們知道,他確實是剛入院的人,患我們思同樣的病,他名叫李覺。六號房從推走遺體到住進新人,其間不到十小時。

回到病房,夥伴們還在午睡:我們悄悄地爬到床上躺好,久久不出聲,直到聽見漂亮護士的腳步聲,蘭蘭才大哭起來。漂亮護士急忙趕來問她怎麼了,她斷斷續續地交待了我們的行為。原來,她在太平間時,在黑色布幔掀起的一剎那,竟然看見了我沒看見的情景:屋裡有兩隻木榻,上面睡了兩個人,從頭到腳蒙著白布,其中一個動了一下,千真萬確動了一下。她凄慘地哭著問:「死人怎麼會動呢?」

漂亮護士摟住她,同時瞪著我,「你們好大膽子哇,敢跑到那個地方去!我要告訴你父母、噢噢噢……別哭了,蘭蘭。我告訴你,是這麼回享。有時候哇,人死了,他的親人捨不得他定,會來陪一陪他,和他住在一間房子里,怕他孤獨。你剛才看到的呀,不是死人活過來了,而是死者的親屬。她愛他呀,她來陪伴他……」

我們當時都聽呆了,愛:多麼奇怪的愛,又是多麼恐怖的愛呀。我至今不知漂亮護士講的是不是實話,也不知蘭蘭講的是不是實話。漂亮護士已把我們深深地迷住了。哦,愛!……她罕見地使用一種輕柔聲調,將我們的恐懼轉化為幸福。

這天夜裡,病房燈光熄滅以後,我頭一次以近乎詩人的目光注視到,窗外有一個月亮。我想;它是死去的人們的太陽。每當他們的「太陽」升起來時,我們就躺下來,而他們也就起床了,走出他們的房門,開始他們的生活。當我們的太陽升起時,他們就躺下來,該到我們起床生活。所以這個世界是一半對一半平分著的,我們活人佔一半,他們死人占另一半。假如我沿著月光定上去,一直走進月亮,再從月亮的另一邊下去,就可以進入他們的世界了,馬上可以看見好多好多親人。

窗帘微微擺動,因為月光正撩撥著它。我把一隻手伸到月光下,看見手快要融化了。我急忙抓了一把月光進來,像握著一塊冰,感覺到它在我手心慢慢地化開,無數幻想從手心那兒延伸到全身。我偷偷吻一下天空月亮,相信我已和另一個世界的人建立默契,得到了他們的允許才生活在這個世界中。

床邊有物訇訇亂動,我嚇了一跳:蘭蘭嗖地爬到我床上,她害怕,不敢一個人呆在自己床上。她囁嚅著:「我不會傳染你的……」緊緊縮進我懷裡,抖得跟葉片那樣。我天然地升起了做一個男子漢的勇氣,由於有人比我更弱小更可憐,所以我更強大更自豪。我給她講故事,她給我講她媽媽。我們肌體相依氣息交融,忘記了恐懼,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在呢喃私語中睡著了。

這以後,每當蘭蘭害怕時,她就爬到我床上來,漸漸成了習慣。我們不知道這違反院方規定,也不知道男女之秘。我們只是偷偷享受一個默契,一種為抵抗恐懼而生成的少年私情。但是,我們交叉感染著,病老不見好。醫生巡診時常常奇怪,自言自語:怎麼回事,療效一般嘛。

終於有一天凌晨,擦亮護士來給我們抽血化驗。她像往常那樣,雙手端著一個堆滿針管的白瓷盤,扯開每一個人的被子,從夢中拽出一條孩子胳膊,紮上橡皮膠帶,摸索臂彎處的靜脈血管,輕輕刺入,總是一針見血:漂亮護士醫療技術是很棒的。她掀開我的被子,看見我和蘭蘭睡在一起,呀地叫起來,手中的托盤都差點翻掉。「你們幹什麼呀你們!……」漂亮護士眼睛睜得老大,白口罩外面的臉頰火紅,連耳朵都羞紅了。「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誰叫你們睡到一起的,咹?還摟著……快分開!」

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惱怒,嚇得說不出話。突然,她彎下腰背過臉嘎嘎笑,笑聲尖利刺耳。不時轉過頭來,輕蔑地掃我一眼,又掉過頭笑。她總算笑完了,而我們還不知道她笑的原因。她放下托盤走了。不一會,她領著護士長進入我們病房。—看見護士長,我才意識到災難臨頭。在我印象中,病區只有發生了重大事件,比如病危、病故、傷亡、或者醫療事故,她才抵達現場。雖然醫師們或主任醫師也到場,但他們並不次次都來,次次都在場的只有她一個。漂亮護士沒跟護士長說話,看上去她們已經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兩人已形成了默契。護士長約五十歲了,很有奶奶風度,護士們都怕她,我們都很喜歡她。我們覺得她比護士們好說話,儘管她從沒答應過我們什麼。

護士長坐到我床邊,先讓漂亮護士將蘭蘭帶走,再摸著我頭髮,問一些奇怪問題:你們睡在一起有多久啦?是怎麼睡的呀?你們為什麼要睡在一起呀?你們還知道,還有誰和誰一起睡過?……

當天,蘭蘭就被換到另一問病房去了。在我床對面,來了一個和我差不多大、但傻乎乎的男孩。而且不久,我也被換了病區,搬到樓下去了。從此,我很難見到蘭蘭了。我們沒有再被追究,可是我聽說蘭蘭曾經到婦科檢查過身體,她事後很驚奇地告訴我,那裡都是要生孩子的人。還有,護士們看我時的眼神也不一樣了,總有談淡的、意味不明的微笑,甚至嘆息著:「唉,你這個老病號哇,怎麼還不快好。」我嗅出種種不祥,活得更謹慎更敏感了。現在,我為遭人嫌而羞愧,也為那件事羞愧,還要為身上的病老是不好而感到羞愧……這些羞愧摞在心裡,使我整日沉默無語。病毒趁機肆虐,我的病況更沉重了。一想起漂亮護士刺耳的笑聲,我就膽戰心驚。以至於,護士們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颳起一道尖嘯,我聽了也感到害怕,那聲音太相像了。直到認識六號病房的李覺,才被他拯救。

六號病房就在我的病房斜對面,透過門上那巨大的觀察窗,我現在經常能看見李覺身影了。我很敬畏他。首先,他敢住進一間剛死過人的房間;其次,他扔過一隻那麼大的花盆!說實在的,那天那盆海棠進裂時,我心裡曾爆裂出一絲痛快。直到後來好久,只要想起在那霧一般的陽光里,有一隻白色花盆飄然下落,那精緻,那韻味,那崩潰前的戰慄……我仍然渾身來勁。但我沒有想到,他自己竟是一個十分膽小的人。我好幾次看見,他出房門前都先把頭伸出門外張望,看一看走廊里有些什麼人,然後才走出來。其實,不管走廊里有什麼人,他都會走出房門(我從沒看見他張望之後再縮回去),所以他的張望只是他出門前的習損。問題在於,他怎麼會養成這種不體面習慣的?一旦出門以後,他又昂首挺胸誰都不看了,盡量少跟人說話。他差不多是跟壁虎那樣貼著牆根走路。步履輕快無聲,怎麼看怎麼不自然。事情一辦完他立刻回房,好像魂還擱在屋裡。他從來不進入病員們的群體中去。

我從大人們那裡感覺到:李覺是個怪人,大人們討厭他。他們路過六號病房時總要好奇地往裡頭瞟一眼,返回時再瞟一眼,但從來不進去。有時,我覺得他們純粹是為了「瞟一眼」才走過去走過來的。他們還經常向醫生打聽李覺的來歷,什麼病啊?從哪兒來的呀?級別多少現任何職?……噢!我忽然明白了,原來,他們是對李覺住單人病房不滿,不是真討厭他的個性。

在我們這所醫院,床位歷來緊張。處長教授工程師一級的患者,得兩三人住一間房,只有市長廳長地委一級的領導,才能一人住一間房。那李覺看上去最多二十幾歲,門口又沒有亮起「病危持護」的紅燈,憑什麼也住單間?!大家都是公費醫療嘛,竟然明目張胆地厚此薄彼!十二號病房的寧處長几次想告到院長那裡去,又怕人疑心他自己想換單間,所以衝動了幾次終究沒動窩。而其他人呢,見寧處長都忍了,也就得到了安慰。因為他們比寧處長的資歷還差一截哩。我發現,大人們由於太寂寞了所以都愛嘟嘟囔囔,並不真的想去得罪人,尤其是在沒摸清他的底細之前,畢竟那只是一個暫時住住的單間,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東西,即使把李覺遷出去了,叫誰住呢?能輪到自己住么?再說哩,他們的病員怕動肝火,一火,血象就不正常。所以他們即使在生氣的時候,也是將手按在腹部小心翼翼地生氣,滿臉軟綿綿的憤怒。他們竊竊議論;六號房裡的,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上頭特別交待過的,沒辦法呀……於是,他們背地裡就叫李覺「衙內」。是一個大家都很敬重的副處長最先叫起來的。

我不知道這是個噁心人的稱呼,只覺得這倆字念在口裡滑溜溜的,挺逗。於是,有次大人們又在竊竊議論他時,我就大搖大擺走過去,沖著他的面叫了一聲:「李衙內!」我以為能博得大人們的欣賞。說穿了,我就是為了討他們喜歡才跳出去顯示自己的。

李覺正獨自站在陽台另一端想心事,雙手跟老頭似的捧著一杯茶。聽到我聲音,猛一震,抬頭看陽台那一頭的大人們,眼裡閃動跟殘廢狗三條腿同樣的光芒。我有點慌,也隨之望去,大人們竟一個也不見了。而剛才,他們還興緻勃勃注視我呢。現在,我隱約猜知,「衙內」是一個惡毒的詞。我正要逃開,李覺忽然拽住我,另一隻手伸進口袋,慢慢池掏出一大塊巧克力,遞到我鼻子下面。

巧克力用金箔那樣的紙包著,上面印製一個童話場景,陽光在上面流淌,濃郁的甜香味兒一陣陣透出來。我們家生活一直窘困,我從來沒有吃過巧克力,但我認識那是一塊巧克力,而且正由於我從來不曾擁有過它、所以它一出現就撞疼我心。它比我在電影上、在櫥窗里、在其他夥伴手上看過的都要高級得多,它是一塊非凡的巧克力!李覺看見我激動的樣兒,高興地連連說:「拿著拿著。」

後來李覺告訴我,那塊巧克力他放在兜里兩天了,一直找不到機會送給我。雖然我那聲「衙內」讓他氣得要命,但他仍然稀里糊塗地把巧克力掏出來了。他說他最初看見我時就「胡亂喜歡」上我了,說我比那些大人懂事得多,說孩子一長大就變壞,所以還是又懂事又不長大最好。李覺昂著頭對空無一人的陽台說:「我不叫李衙內,我名叫李覺,男,二十一歲,共青團員、大學助教……」最後他對已經消失的他們道聲再見,將我領進六號病房。

為了感謝他,我一進去就告訴他:這間屋子幾天前死過人。他呆立著,看看病床,面色慘白。「是個女的吧?」他顫聲問。

「男的,一個老頭。」

「什麼病啊?」

「和我們一樣,不過不要緊,屋裡所有東西都消毒過了。」

「我不怕,我不怕,我說不怕就不怕!……你也別怕,有我在這呢。」李覺目光一寸寸掃過地面,忽然發現陽光把自己身影投在牆角落.他立刻移動身體,讓影子從角落裡出來。「死亡是人類生活的方程式,恐懼是多情的表現。嘿嘿嘿,我有點孤獨。哦,你長得真像我弟弟,他是我繼母生的。你在這醫院住多久了,孤獨么?」

「我想家。」

「孤獨。」他滿意地點頭,「你應該相信,家也在想你。你上學上到幾年級了?」

「如果不生病的話,我就該上五年級了。」

李覺搖搖頭,「你正在看什麼書?」

「《毛澤東選集》第四卷。」

那是我從病區圖書室找來的,那裡除了幾冊政治書籍沒別的了。我看這本書時,備受大人誇獎。

「為什麼?」李覺吃驚了。

「因為,前三卷我已經看完了

「不不,我問你為什麼看它,不看別的書?」

「沒有。」

「你看得懂嗎?」

「看得懂。」

「哈哈哈……比我厲害,我看不懂。老挨父親罵。」

「我告訴你,你不要看正文,光看註釋就夠了。每篇文章後面都有一大堆註釋,每個註釋都是一個小故事。大多數是打仗的,你光看它就行了。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借給你。」

李覺沉默好久,說:「你吃糖吧。」

我一直在等他這句話,巧克力抓在手上太誘惑了。我問:「你呢?」他搖搖頭。我就站在他面前吃起來。吃完,把糖紙疊好收進衣袋,準備送給蘭蘭,她收集各種美麗的糖紙,並把它們夾在書本里。

李覺說:「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學習吧?文學、數學、物理、歷史我都懂。我教你綽綽有餘。每天兩小時,上午一小時,下午一小時。我李覺以人格保證,不出三個月,我讓你的實際水平超過高中。我要打開你的腦袋,讓你思維爆炸!我要啟發你的心智,讓你這幾個月過得像做夢一樣。你知道我是誰吧,我是大學里走白專道路的典型,我有好多好多思考,在講台上不能講,現在,我將無保留地贈送給你!啊!你可能聽不懂。不要緊不要緊,往往半懂不懂的東西才使人產生更深刻的疑問。你可以問我呀,我們可以討論呀,你有你的直覺呀,你應當憑你的直覺來理解我的講授。你今年多大了?……唔,這年齡正是最關鍵的年齡,是少年到青年的轉折點。你的某些心智,這時再不開發,就可能永遠沉睡下去。在你現在年齡段,可塑性最高,揮發性員強,心靈嫩得跟一團奶油似的,誰要是不當心碰一下你的靈魂,他的指紋就會永久留在你的靈魂上。我的意思是說:你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就看這幾年的精神質量,就看你這幾年練就的本事如何,剩下的只是實現它。此外,我們都太孤獨了,到處被驅逐。不過,被驅逐的狗才會變成狼。而且世界上原本沒有狗,只有狼。狗們是狼向人類投降的結果,為人所驅使。嘿,就像醫院裡做試驗的狗一樣。啊,要學習,要思考,尤其是要善於思考……。」

李覺興奮極了,兀自滔滔不絕地說。他的神采迷住了我,而不是語言。我忍不住打斷他,「可我沒有課本啊。」

李覺非常沮喪地看著我。他的思維已經飄入那麼高妙的領域中去了,而我居然提出這麼粗俗的問題。他說:「記住,以後經過我同意再發問。」

「我們倆都沒有課本啊。」

「你是指教科書。」李覺先糾正了我一下,再按住自己的胸口說:「都在我心裡,你所學過的一切我全學過。當然,我的記憶已經把它們淘汰掉了相當一部分,凡是沒淘汰掉的,才是最有用的部分。我準備教你的,正是那些最有用的東西。而最有用的東西,往往又沒有那種嚇人的嚴肅面孔,最有用的東西往往最好學,最有趣,最能培養人的創造力和欣賞力。最有用的東西遍地是教材,你看這幅地圖。」他指著堵上掛著的世界地圖,舷之起身走過去,「就夠我們講上個三五天了。你看過它幾百次了吧?……但我敢肯定:你認真思考過它的次數,絕不超過三次以上。你先把它當一幅畫來看,它有幾種顏色?……對了,四色。顏色種類越少,地圖越醒目。但最少不能少於四色,只要給我四種顏色,我就能使所有的相鄰國家和地區的色彩不重複,即使一個國家和一萬個國家接壤,彼此色彩也不會重複。這裡就涉及到一個非常有趣的題目:四色定理。它涉及到數學美學心理學多方面知識,夠我們講幾天的。假如我本事大的話,光這一個題目就夠我講半輩子!我沒什麼本事,所以只能講幾天。要是叫我的導師黃老先生來講,他能講一個天翻地覆。就這麼講,我們還沒挨近地球形成、板塊飄移等等地學常識呢。再講這隻藥罐,又涉及到一個圓周率問題,3.1415927至3.1415928之間,尾數永遠無窮盡。假如把自然看做是優美的圓周,把真理看做是

簡潔的直徑,那麼自然和真理的關係就像圓周率所暗示的:真理只能接近自然,但永遠不能完全吻合自然。這個道理在古希臘就明確了,而我們直到今天還為真理與自然的關係爭吵不休,恐怕還得一代代吵下去。有些架吵得實在無聊,從舊無聊中延伸出新無聊,漸漸地連吵架本身也成為一門學科了……哎,我這樣講,你聽得懂嗎?」

「聽得懂。」我壯膽道。

「不,你聽不道。要是聽得懂你就是一個天才了,你只是聽得渾身來勁、似懂非懂而已。對不對?……唔,有這洋的感受就不錯。我從你眼睛里看出來一點靈氣。我不該問你聽得懂聽不懂,我應該這麼問:你願意聽下去嗎?」

「太、太願意了!」

「其實我在講授時,得到的愉快不比你少,跟做一遍精神體操似的。我好久沒這麼跟人談話了,再不談一談,我肚裡的話也要變質了。」李覺靜靜地盯住我,彷彿思考什麼。半晌,他斷然道:「我不能這麼隨隨便便教你,我還要看看你是不是值得我教。這樣吧,我出幾道題,你帶回去解,能解出來的話,我就繼續教你。一道也解不出的話,我就掐死心中的靈感,不教你了。因為硬教人,對人也沒好處。那就是化神奇為腐朽,無聊!」

李覺給我出了三道題,限我二十四小時內獨自解出來,絕對不允許同人研究,更不允許詢問同房間的大人。這三道題是:1、有十二隻鐵球,其中一隻或者輕了或者重了,但外表上看不出來。給你一架天平,要求稱三次將那隻鐵球稱出來,並且知道是輕了還是重了,2、給你六根火柴桿兒,擺出四個等邊三角形;3、一頭考母豬率八頭小豬過河,等過下河之後一看,競有九頭小豬跟著它。問:這是怎麼回事?

太刺激啦!我拿著那張神秘的小紙片回到病房,興奮得難以自恃。我又恢復了在學校臨考時的那種激動,渴望著一鳴驚人……呵,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舒服得簡直令人心酸。同房間的大人奇怪地問我:「你哭啦,出什麼事?」他們看見我眼睛有淚水,以為是誰欺侮我了。那一瞬間,我非常厭惡他們的關心,好像是我的愛物被他們碰髒了。

我躲進被窩裡,偷偷地看紙片上的試題,全身每個細胞都在顫抖。那些題目,在今天看來,純粹是趣味性的小智慧。但在我那個年齡,就像星空那樣玄妙而迷人。它們的特點都是;乍一看去很容易,越用心想卻越難。令人久久地在答案邊上兜困,都能聞到它味道了,就是捉不住它。我決心將它們全部解出來,非解出不可:如果一班子只能成功一件事,那麼我希望就是這件事能讓我成功。整整一天,我像求生那樣尋求答案,在被窩裡畫個不停。有無數次,我覺得已經解出來了,一寫到紙上就成了謬誤。李覺在窗外徘徊。過會兒消失了,再過會兒,他又在窗外徘徊。他是在窺探我有沒有詢問旁人。一看見他的身影,我就高度亢奮。同房間的大人們都驚愕了,一會看我,一會看看窗外的李覺。他們認為,我從來沒有這樣發瘋,而李覺也從來沒有這麼公開地綴步,肯定是出什麼事了……我無休無止地想呵算呵,漸漸地進入半昏迷狀態。傍晚,值班大夫得到別人的報告,前來給我檢查身體,他遠遠一看見我,臉色就變了。一量體溫,我早就在發高燒。

夜裡,我醒來,乳白色燈光把屋裡照得非常靜溫,我床前立著輸液架,正在給我進行靜脈滴注。我凝視著滴管里的液體一滴滴落下,腦中極為潔凈。外面涼台有輕輕腳步,我看不見他,但我猜是他。過一會兒,腳步聲消失。我仍然心凈如洗,一直盯著那橢圓形滴管。一顧滴珠慢慢出現、再慢慢增大、最後掉下來,接著又一顆滿珠出現……我從那無休止的滴珠中獲得一種旋律,身心飄飄然。要地,我的念頭躍起,撲到一個答案了:那是第一道題的答案。我還沒來得及興奮,呼地又撲住第二道題的答案:我高興得叫起來,苦思十幾個小時不得解的問題,在幾分鐘里豁然呈現。呵,我差不多要陶醉了!就因為大喜過度,我再也得不到第三道題的答案了。不過,我已經很滿意了。

翌日上午,我到李覺屋裡去。他不在,接受理療去了。我挺掃興的,回到病房,大人們問我昨天是怎麼了。我再也按捺不住,得意洋洋地將三道題說給他們聽,讓他們猜。

和我同房的共有五位:兩位工農出身的處級幹部;一位經理,一位技術員;還有一位大學文科副教授。我的題目一出來,他們興奮片刻,馬上被難住了。那四人不約而同地直瞟副教授,而副教授則佯做沒在意的樣兒低頭看報。他們只好胡亂猜起來,東一句西一句,甚至連題意也理解錯了。到後來,他們反而說我「瞎編」。我則突然意識到:原來,我比他們都強!我解出來了,他們根本解不出來。我興奮地大叫道:「你們全錯了,正確答案是這樣……」我把答案說出來,他們都呆住了,像看鬼似的看我。那位副教授臉紅彤彤的,說;「是李覺告訴你答案的吧?」頓時,他們都恍然大倍;「對!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呆了,從出生到現在,我還從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大人。我咬牙切齒地哭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當我到李覺屋裡去時,喜悅已經損耗了大半。我把答案講給他聽。那第一道,是一種複雜的邏輯推理,每一程序都涉及到幾種選擇,只要思考得精深些,就能夠解答。第二道則要奇妙得多,打破人的思維常規。在平面上用六根火柴永遠也拼不出四個等邊三角形,只能立體化,構置一個立體三角,侮粽子那樣。第三道題,我承認無能了。

李覺聽完,面無半點喜色,憤憤地說;「這不是你獨自解出來的。你欺騙了我!」

「不!都是我做的……」

「別狡辯了,再狡辯我會更生氣。我……在窗外聽見了你們在商量答案。」

我不知該說什麼。我剛剛從一場誤解中出來,又落入更大的誤解。我張口結舌,氣得要發瘋。李覺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依然憤憤地道:「我們剛開始,就該結束了。我討厭別人欺騙我,即使不是欺騙我,也討厭人們相互欺騙。我原來以為,你即使解不出來,起碼也該尊重我的要求——獨立思考。不懂就承認不懂。問了他們,就承認問了他們。你沒有獨立思考問題的毅力,而且虛榮心太重。算了,你走吧。」

我腦袋裡轟轟亂叫,又悲又恨,想罵人想咬人:想砸碎整個世界!就是哭不出來……

正在這時,通往涼台的門被入推開了,副教授小心翼翼地定了進來,兩隻手如同女人那樣搭在腹前,吶吶地說:「老李同志啊(其實李覺足足比他小二十歲),我方才在外頭散步,啊、啊,是隨便走走。我不當心聽見了屋裡幾句話,啊、啊,不當心聽見的。好像是講幾道什麼題?……啊,我可以作證,那幾道題確確實實是這孩子自己做出來的。他做出來之後,又叫我們做。慚愧呀,我們……沒在意,也沒怎麼去做。幾個同志開他玩笑,說答案是你告訴他的,不是他自己解答出來的。現在看來,確確實實是這孩子自己做出來的。這孩子很了不起呀,我們委屈他了……」

副教授搓搓手,無聲地出門走了。我終於低聲啜泣。但這次哭得更久,怎麼也止不住。李覺慌亂地勸我,言語中不時帶出一些外語辭彙,像是責罵自己。我想停止哭泣,偏偏停不下來。李覺起身站到我面前,深深地彎腰鞠躬,一下,又一下……我大驚,忍不住笑了。李覺也嘿嘿地笑,手撫摸我的頭,許久無言。後來,他低聲說:「你小小年紀,已經有幾根白頭髮了。唉,你是少白頭呵。」

我看一眼他的烏髮,細密而柔軟,天然彎曲著,十分好看。額頭白凈而飽滿,鼻樑高聳,眼睛幽幽生光。啊,他本是個英俊的男子,病魔把他折磨得太疲憊了,以至於看上去有點兒怪怪的味道。他的手觸到我的臉,像一塊冰凌滑過。他的手纖細而寒冷。

李覺告訴我,那三道題,是大學校園裡流傳的智力測驗題,幾乎沒有一個大學生能迅速把它們全部正確地解答出來。他們或者解出一道,或者解出兩道,就不行了。當然,只除了一人,就是他自己,他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只用了十九分鐘就全部解答,他對這一類事物有著天生的敏感,一碰就著迷。而且,只要有幾個月碰不到此類事物,他就好像沒命似的難受,當我在病房苦思其想的時候,他非常擔心我堅持不住了,偷偷去問旁人,那我就犯了不可寬恕的錯誤:無毅力,不自信,投機取巧。其實,只要我能解出一道,他就很滿意了。在我用心過度發燒時,他非常感動,已經暗暗決定:只要我能堅持到最後而不去問旁人,那麼,不管我是否解得出來,他都會收下我教導我。他說他不知怎麼搞的,就是討厭他們,不願意他們介入我們之間(他說此話時,兩眼跟刀刃似的朝外頭閃了一下)。我把前兩道題完全解對了,后一道題更簡單,答案是:老母豬不識數。正因為它太簡單了,人們才想不到它。它的目的是檢驗人能否從思維慣性中跳出來——尤其是前兩道題已經形成了頗有魁力的思維慣性,正是那種思路使我獲得了成功,也正是那種思路使我在第三題上失敗。這種思維變調對於一個孩子來講太過分了,接近於折磨。但我終究沒有問任何人,並且獨自解出兩道。他為我感到驕傲,他說我有超出常人的異稟,只要稍加點化,前程難以限量。

我還從來沒聽人用這麼深奧的語言誇獎我。當時,我根本聽不甚懂這種誇獎,又因為聽不甚僵,才模模糊糊覺得自己了不起得要命。我對自己的本事十分吃驚,飄然不知身在何處了。

就在這天,李覺就著地面上的一片三角形陽光,跟我描述(而不是講述)了三角函數的基本定理。他將「正弦餘弦、正切餘切、正割餘割」等等要素,描述得像情人那樣多情善變,那種奇妙關係讓我都聽呆掉了。在我一生當中,後來所學到的知識,再沒有使我達到那天那種快活程度。後來在各種各樣的學堂,人們所教我的知識只使我興奮、使我智慧,但那一天,我深深地被地上那片三角形陽光陶醉。我感到太陽是宇宙中的一棵大樹,地面上躺著一片專為我掉下的溫暖的葉子,我把它捐起來看呀看不休,嗅出了自然生命的氣味,感受著它的彎曲與律動。我不覺得自己是在學習什麼——因為根本沒有學習的艱苦性,倒像是和親愛的蘭蘭摟在一起,幸福地嬉戲著。呵,少年時沾染到一點知識就跟沾染到陽光那樣幸福,為什麼成年後擁有更多知識了,卻沒有少年時那種陶醉呢?正是這種缺憾,使我長時間感慨:也許我真正的生命在結束少年時也隨之結束了,後來只是在世俗軌道上進行一種慣性滑行。我渴望能夠重返少年天真。

陽光在地面上移動,像一片小小的海洋。有好幾次,李覺自己也呆任,情不自禁地用手撫摸那片陽光。他的手剛伸入陽光,陽光就照在他手上。於是,他又用另一隻手去撫摸先前那隻手。結果,總是陽光在撫摸他,而他永遠撫摸不到陽光……我瞧著他樣兒覺得很好玩,並沒有察覺其中有什麼異樣。也就是在這一天,他跟我講了太陽系,講了陽光從太陽照到地球的距離,講了我們都是宇宙的灰塵變的,將來還會再變成灰塵。他還用極其寬容的口吻談到隔壁那些大人們,「他們都是掛在某個正數後頭的一連串的零,他們必須掛在某個正數後面才有價值。而他們的真正價值,卻只有前面的『正數』知道,他們自己並不知道。特別有趣的是,他們大都還不想知道,一旦知道會嚇壞了他們。哈哈哈……」李覺已全然不在乎我是否聽得懂,他自己在敘說中獲得巨大愉快,他就是為了那種愉快才敘說的。而我,卻感到巨大驚奇:原來,我身邊的一切都跟神話那樣無邊無沿。

從那一天開始,我漸漸明白:任何一樣東西,任何一件事物,任何一句最平俗的話兒……其中都潛藏著神話性質。

每天上午九點半,在醫生查房之後,我都到李覺那兒去聽他講課。這時候他總還在吃中藥,床頭柜上擱著一隻冒熱氣的藥罐,黑乎乎的葯汁散發苦香。李覺特別伯苦,每次服藥前都需要鼓足勇氣。他先剝出一顆糖放在邊上,再端起藥箱,閉上眼睛,猛地將葯倒進喉嚨,趕緊把搪塞進口裡,才敢睜開眼。所以,我每次去他那兒時,都看見他口角上掛著一縷棕色葯汁,每次他都忘了將它揩掉,葯汁乾涸后閃耀金屬片的光芒。我為此常感到,他那些話兒是從一塊金屬中分裂出來的。

我們的窗外就是橫貫全樓的長涼台,我們說話的聲音能透過窗子傳到涼台上去。李覺高談闊論時,涼台上常有人踱來跋去,作出一副沒有聽的樣子在聽。李覺全然不在乎他們,用後背朝著他們,繼續高談闊論。下課後,我回到屋裡,大人們紛紛問我李覺講什麼,我就把聽到的東西跟他們複述一遍。他們聽了,或者獃滯,或者驚愕,或者輕蔑,或者連連搖頭……都說六號房的那傢伙犯神經病。我就和他們爭辯,笨

拙地抵抗他們,衛護自己和李覺。最後大人們總是大度地笑笑,不屑於和我爭辯了。

我從他們的笑容中嗅到一股恨意,他們似乎在暗暗地恨著李覺,並且竟是以一種瞧不起他的姿態來掩飾著內心的恨。而我,卻從中受益無限。一方面,我在接受李覺的教育;另一方面,我又在承受別人對李覺的打擊。這兩種相反的力量竟然沒有將我壓垮,反而使我激勵出一顆強大的心靈。呵,這才是我畢生最大的僥倖。

副教授對此一直處之泰然,從來也不問我什麼。當我在病房裡轉述李覺的話時,他總把那份《光明日報》翻得嘩嘩響,就象要從報紙上抖掉灰塵。整個病區只有那一份報,不知怎的,他有看報的優先權,得等他看完了,病房裡其他人才能看。等我們這個病房的人看完了,才輪到其他病房的人看。而且,他不許別人看報時讀出聲音來,只許默默地看。他說呀,好文章一讀就糟蹋掉了,必須細細地看。一旦讀出聲來,即使自己的聲音也會吵得自己不得安寧,更別提別人的聲音了。中干他這個習慣是那樣的深奧,僅僅為此,病友們也都非常尊敬他。大家感嘆著:得有多少學問才能養成這種習慣啊。所以,副教授讀報時,他的口舌從不出聲,只有他的報紙出聲——被他翻得嘩嘩響。

這天我又通過長涼台到李覺屋裡去,半道上碰見副教授。他用一句話兒擋住我:「x乘以y的3次方,『根』是多少?怎麼求?」

我愣住了。他首先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愣住了,然後才溫和地說:「聽不懂是吧?昨天你還給我們講趣味三角呢,它是三角函數中最有趣味的東西。你聽不懂不要緊,用我的原話去問問李老師,看看他知道不知道。」說完,他笑笑走開了。

哦,原來這些天他一直在傾聽我的話,也就是我所複述的李覺的話……我為此高興了一小會兒,想不到我也能引起一個大教授的注意,他裝作不注意裝得那麼像,畢竟還是暗暗注意了。這種暗暗的注意豈不比同房那些人驚諒詫詫的注意更帶勁么?!……我還猜著點緣故,副教授叫我帶給李覺的問題,恐怕是一個挑戰。於是。我預先已激動得發抖了。

李覺看見我,劈頭就問:「剛才他攔住你幹什麼?」

我又一愣,難道李覺也在注意他?我一字不得地複述了副教授的問題,同時小心翼翼地看著李黨,等待聆聽一場火熱的答辯。說實在的,我渴望他們之間有一場唇槍舌劍。那樣,我就能夠親眼目暗一場雙方大屜才學的奇觀了。

李覺想了一會,說:「這無聊的問題和我有什麼關係?」

「前天你跟我講過趣味三角函數呀……」

「不!我沒有講過。」

「你說過的。x和y遊離關係,c角和b角的向心性,你都說過。雖然我聽不懂,但我就是聽不懂,也覺得有意思得要命!你肯定說過。」

「我沒說過。」李覺有點不耐煩了,「我從來不注意繁瑣函數。那些破爛東西是他們、以及他們之類的人們的事兒。」

我驚愕極了,李覺分明對我講授過,為什麼不承認呢?

李覺在屋裡距來被去,興奮地低語著:「看來他們很關心咱們呀,看來他們是在悄悄地關心咱們啊。我的課絕對不止你一個人在聽,影響已經擴散出去了。好好好,很好很好。咱們再接著講,咱們不但要講歷史,還要講天文地理,就是不講繁瑣函數!今天我們接著談奇石怪木。你看見那株柏樹了么?」李覺指著山坡上一棵身姿怪異的老樹,說,「它足有三百歲了,這是指它的生理年齡。我看它的精神氣質不下於一萬年。你好好看看,你把它看懂了,你就很了不起。』

這一天,李覺完全是在海園天空地大談歷史趣聞,談一些大才子的沉淪。是的,他對一些淪喪的才華特別敏感,對一些無情的帝王特別動情。他的思維太奇特了。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理解:其實他不是在運用思維而是在運用感覺,他彷彿根本不屑於思維。我聽得津津有味,好幾次忍不住眼淚。我看見副教授在窗外佇立,分明也在聽。李覺對他的傾聽毫無反應,兀自激動地抒情展志。我知道李覺是佯作不見,其實內心肯定很得意。

幾小時之後,李覺驟然中止聲音,墜入沉默。這意味著:今天結束了。每次他都是以這種方式結束授課。我從李覺屋裡出來,半道上又碰見副教授。他問我:「那個問題,李覺是怎麼回答你的。」

我吶吶地,「他沒有回答。」

副教授一層,「不肯回答?

「怎麼了?」

「他用另一種方式回答我。今天大段大段的高談闊論,就是對我的回答嘛。」副教授努力向我寬容地笑笑,然後憤憤地走開。

這以後,副教授常常到我們窗外附近傾聽。李覺已經把他迷住了,在病區里,也只有李覺能迷住他。其他病友們都是工農幹部,副教授對他們一團和氣,然而除了和氣之外,也就再沒有什麼了。他一直在被尊敬中孤守著寂寞。一天,李覺正在大談秦始皇。副教授終於不請自入,劈頭道:「說得好說得好!始皇高絕處,在於為之始。始皇不盡意,難以為之繼。我以前有個觀點,恰可就教於你,拙作《先秦阡陌考》,大約你也是讀過的,內中有半句話:『是謂非為尚為之不為,是謂何為不為而為之……』喚,可能有些費解。這半句話的意思——真是難為我了,當時寫到此處,不敢全說,也捨不得不說,所以只成半句。它的意思是:……」

李覺聽罷,豪情大發,和副教授辯論起來。副教授也精神倍長,本來只說一個觀點半句話的,競然從一衍化為三,三三衍化為九,滔滔不絕了。兩人談得痛快淋漓,我只干瞧著,一點也聽不懂。但我心裡說不出的快活。

副教授說著說著,就在李覺床上坐下了,李覺也隨之坐下,兩人又說。驀然,李覺在一句話講到半截處不作聲了,死盯住副教授,「我什麼時候請你進來的?」

「我、我,這個……自己來的。」

「請你出去!」李覺手指著門外,和剛才模樣判若水火。

副教授臉色由紅變青,鎮定地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大驚;李覺怎麼啦?他們談得那麼親切,橫空劈了一刀似的,立刻就崩,從交談中沒有任何跡象,他好像瞬間變了個人。

李覺盯著我,追問:「他是怎麼進來的?你說!」

……李言之入神地傾聽著,不時唏噓喟嘆,我看出他頗感動,並且因為感動而身體舒服些了。他臉上的神采,是那種介入了使自己醉心的工作才可能有的神采。他的左手也不再微微顫抖,而過去,那隻手即使在睡夢中也抖個不停。他說過:那隻手臂能把他整個人從夢中抖醒過來。現在,他跟一汪靜水卧在水潭裡那麼從容,微微放光,生機盎然。

由於我如此動情地述說,漸漸地我對這個傾聽我訴說的人,也充滿親情了。原先,是他要我回憶。但我講到半截,性質變了。我已經不再是為他而說,而是我自己要傾訴,我被自己的意念燃燒了。燃燒得如此猛烈而痛快!我真沒有想到,壓抑太久的東西,一旦奔湧出來,競能將人拽那麼遠。這是不是表明:某種不可思議的勢頭一直埋藏在我們每個人的心底,像埋藏火那樣。當它聽到另一個火種的呼喚時才嘯然而

出,幾乎把我們身心沖裂掉。啊,我忽然想到,此刻,我對李言之的情感,競彷彿是我當年對蘭蘭的溫情。他們一個是垂危老人,一個是如花般少女,截然不同的對象居然都能夠喚起我那樣清新的愛。也許,這都是由於我們身心受損太過的緣故吧。當年,蘭蘭患有重病;今天,李言之面臨死亡……難道,愛與被愛,竟是人類持有的呼救與拯救?!

我確信,李言之就是當年的李覺!

儘管時光已逝去三十多年,儘管他已改掉名字,儘管容顏全非恍若兩世……但「李覺」只要在世上一露頭我就能朝他奔涌而去。我能夠憑藉一股獨特的氣息嗅到他。

李言之說;「你的少年時代與人不同,身心方面受過那麼多創傷,只要頂住了,就能使人受益無限,煉出一些不平凡的素質。天之驕子在少年嘛,你有一個值得自豪的少年時代。那個李覺,怪人哪異人哪。他對你的啟蒙方式有巨大風險,要麼造就你,要麼段掉你。我熟悉那類人,也欣賞那類人。他呀,一大堆靈感都會叫人拾了去,自己做不出一樁事。他那種人天生就不是做事的人,是編織幻想的人,是個終日拈弄詩意而又不寫詩的人。他每一個靈感哪意念哪,在正常人看來都帶有了不得的異見,沾上一點就大受啟發,別人拿去就能鬧出大動靜來,偏他自己不行。他是滿得溢出來了,像棵掛滿果子的蘋果樹,非叫人摘掉幾個才舒服。哈哈哈……我說得對不對?」

我點點頭,掩飾著深深的失望。李言之是用科研語言在和我說話。這語言雖然準確,但距我的心境太遙遠了,遠得近乎於失真,近乎於虛假。

李言之伸出一根手指制止我出聲,自己歇息了片刻,然後又說:「至於你么,你是人才呵,你的才華太過於鋒利。你是一把窩藏在別人褲兜里的錐子,怎麼講?第一,非出頭不可。第二,出頭就要傷人。你到所里來工作以後,我仔細看過你寫的全部論文,乖乖,簡直是我青年時候的翻版么,一個選題就是一個傷口,一個選題就足以把全室研究員捆進去還填不滿,哈哈哈……兼有深不見底和大氣磅礴雙重特性。我對你很有興趣,很有興趣。我老在想呀,此人的異稟是從哪兒來的?現在我多少明白了,你少年時代受過創傷。你把那個那個……叫李覺吧?對了,李覺的風味帶進來了。你的心靈被他狠狠地衝撞過,呈現著畸形開放狀態,像這朵玫瑰花一樣,開得這樣暴烈。它之所以如此,是由於那花匠刀剪相向的緣故。我們看它是美,它自己則是疼!你疼么?哈哈哈……」

李言之彷彿沒有意識到:我是把他當作李覺來相認的。否則,他就是在公開地輕蔑我。我耐心等他笑罷,說:「能不能請您不再笑了?或者非笑不可的時候,請給我打個招呼,讓我出去后你再笑?……那時候我非常孤獨,又身思重病。我們貧乏到了把毛選四卷當小說看的程度。和蘭蘭的純情之戀,又給我帶來了那麼大的污辱。我們給恐懼逼得走投無路了,醫院裡到處是死亡氣息,我們都快要給這氣息熏呆掉了。要知道,我們在很稚嫩的年齡時就被掐進那氣息里了,接受治療的是我們的身體,而我們的心幾乎成了一塊腌肉!只有在李覺那裡,我才感到安全,感到歡樂,還感到放肆。我們多久不曾放肆過了呀,快成了一株盆栽植物!我根本不是為了增長知識才華什麼的,才去聽講學習。李覺也根本不是為了培養我教育我才天天講授,不!我們都是由於恐懼、由於孤獨、由於空虛才投靠到一起。您今天也許可以用審美眼光看待這一切,也許這樣看十分精確,也許從中還能提煉出什麼選題出來。但是對我們來說,我停頓了一下,盯著他低聲道,「是二十年前污辱的繼續。」

「對不起。」李言之咕嚕著,「不知怎麼搞的,一想到我快要死了,就有了胡言亂語的權利。要是不得病,我想我不會這麼壞。唉,平生正經如一,到頭來才覺得欠自己太多。」

我有點心酸,這位老人樣樣都看得太清楚了。即使想用手遮住雙眼,他也能透過自己手掌看出去。「多年來,我一直在打聽李覺的消息,真想見見他。但我一直沒找到他,天南海北的,誰知道他飄逸何方呢?而且,此事想多了反而有點怕相見。我這人理想色彩太重,見了面也許會對他失望,還不如就將他作為一段回憶擱在心裡。你說呢?」

「我不同意。如有可能,當然是見面好。」李言之斷然道。

「真的么?」

李言之奇怪地看我一眼,「當然是真的。」

「好吧,你就是當年的李覺!」我說出這句話后,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激動,這和我幾十年來所預期的情境相去甚遠。我平靜得很,自信得根,就跟把自己的腳插進自己鞋裡那樣,輕鬆得近乎於無意為之。

「你的容貌變化太大,你改了名字.要不是你問我當年的事,我絕對認不出你來。」

李言之搖搖頭,同情地道:「真抱歉,我不是李覺。剛才,我已料到你以為我就是李覺,但我確實不是他。你尋找他尋找得太久了,已經形成欲罷不能的潛意識。所以你看見我就覺得像。我理解你,連我自己也覺得挺像他。」

我頓時渾身發燙,聲音都變了,「那你怎麼會知道那所醫院的細節?那座被三角梅染紅的小墓碑,太陽的獨特位置等等,不是在那兒住過的人,不可能知道。」

「我沒有在那裡住過院!」李言之正色重申。

「我給你搞胡塗了。」我暗想,是什麼緣故使他不願意承認呢?

「我住進這所醫院的當天夜裡,忽然夢到自己只有二十幾歲,到了一個和這裡相似的地方,院牆上的三角梅呀,戳在塔尖的夕陽呀,小孤山呀……都是在夢裡想到的。睜眼醒來后,相似的氛圍立刻湧上心來,就好像時光倒轉,往事歷歷在目。我以為只是個夢罷了,忽然想到:我在夢裡所見的那所醫院名字,曾在你檔案里見到過。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想和你聊聊,挺可笑是吧?」

我點點頭。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但我不能說。

「哦,我恐怕不能從這所醫院出去了,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結束一輩子。我總覺得,人無法選擇出生,無法決定自己在何時何地被何人生下來;但是人總應該能夠選擇死法吧?能夠選擇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結束生命吧,這是每個人的基本人權吧。坦率說,我希望的是猝死,在死之前最後一分鐘還飽滿地活著,絲毫不受死神打擾。然後,突然從寫字檯邊上倒下,沒氣了。一分錢醫療費也不花,一個字的遺囑也不留,親朋好友們嚇一跳……多乾淨?干萬別藕斷絲連,像我現在這樣尷尬」告訴你,我要求不住院,一直工作到死的那一天,領導不同意。我要求在救治無望時主動結束生命,也就是安樂死,他們更不同意。我不屬於自己,我有社會影響,也有點政治影響,我要按照別人的願望生存或者死去。你看有趣吧,我自己都快完蛋了,還沒法把自己收歸已有。還得說服自己相信:這樣才最有價值。」

我沉默著,直到李言之問:「在想什麼哪?」

我說:「在想李覺。你這番話,很像是他的氣味。」

「對嘍,你還沒把他談完呢。後來你們怎麼樣了?」

「你真的想聽?」

「當然。你老是把我和他聯繫在一起,我覺得有義務弄明白。」李言之微笑,並且鼓勵地看著我,氣色很好。

我輕輕地,一字一句地說:「他是個瘋子。」

李言之臉色忽變:「瘋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病區里的人都這麼說他。實際上,他也確實是個瘋子,患過精神分裂症。他在說什麼,自己並不知道;他住在哪裡,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才華已經變質,自己仍然不知道。我甚至覺得,他整天和我在一起,可是連我是誰都不會知道……」

李言之眼裡有了可怕的神情,澀聲說:「我懂了。你以為我是他……以為我曾經瘋過。只是在恢復正常之後,又遺忘了自己。咹?」

我沉默片刻,不回答他的話,問:「現在你還想聽他的事嗎?」

李言之領晗首不語,許久才道:「謝謝……想聽。」

真是一種奇怪的句式:先道謝,再接受。純粹李覺味兒。

十一

也許我這麼做太殘忍了——對一個垂死老人講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往。

他一無所知,因而可以十分從容地死去,為什麼要給他臨終前增添痛苦呢?

是什麼人,能夠將他的以往成功地隱瞞了幾十年不讓他知道?僅此就令人驚楞。這種隱瞞近乎於壯舉。

他自己不是一貫表現得非常開明,非常深刻么?那他敢不敢正視遺忘的自己呢?

他自己一直自視為不凡的人,那他敢不敢承認:他曾經有一段時間是非人?……

我覺得,他有權知道自己的一切。即使他聽了後會崩潰,也不該拿走他了解真實自己的權利。何況,也許他還會深深地激動呢,生命為此而大放異彩。坦率地講,如果李言之就是李覺的話,那麼我認為:「李覺」可能是李言之一生當中一個奇異而幸福的時刻。那種狀態下的李言之多麼透明,多麼美妙,多麼可愛,多麼天然隨意……

當然,我不會刻薄地以為人都要變成李覺。我只是以為,即使是那樣的人,也能顯示出異常狀態下的「人」的美!甚至能夠將正常狀態下的人們拋得更遠。哦,——我多想將這些告訴李言之。我這麼多年尋找李覺,就是為了告訴他這些念頭,以消除我畢生最大的『

我曾經參與他們——也即:和正常的人們,一起謀害了李覺。

十二

……李覺低聲哼起一文歌,那歌抉帶著一股芬芳從大草原飄來。我聽出是一支俄羅斯民歌,優美的曲調從李覺幾乎破碎掉的胸膛里湧出,更有動人心魄的力量。哼著哼著,李覺滑到另一支歌曲上,哼上一氣,再滑到下一支歌曲上。他就這麼隨意滑來滑去,不帶詞兒,也從不把一支歌哼完,每次滑動都十分自然,彷彿他的歌就是他的呼吸,就是一種漫步,就是輕拋妙擲,我聽得好舒服呵。此時,陽光正照在他臉上,他面頰隨即浮起一片紅軍。過一會,陽光隱去,他面頰的紅暈也慢慢消失。哦,正在消失的紅暈真是最美的紅暈!他將陽光挽留到自己臉上,像一束攀援牆頭的三角梅。

驀地,我看見科主任站在門口,默然注視著我們。科主任是一位六十餘歲的老專家,我們每周只能見到他一次。每個病員見到他時,都很不能將自己全部癥狀捧給他,以換取他的幾句話,或者一個處方。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不要驚動李覺,讓我悄悄地過去。

「他怎麼樣?」科主任低聲問。

「挺好的呀。」

「你們相處得很親密嘛,這樣好這樣好,保持樂觀很重要。知道吧,最近的化驗結果表明,你們倆的治療效果最為理想,血項基本上正常了!再有兩三個星期,我看你們就可以出院了。你們忘記了病,病就好得快。就這樣保持下去吧,連你的學習也天天進步……」老頭兒笑呵呵的。

「我去告訴他!」

科主任一把拽住我,「別告訴他:這是咱倆之間的秘密,好么?讓他蒙在鼓裡,到最後一起告訴他,讓他狠狠高興一下,好么?你是個小大人了,我只告訴你,有些病友一聽說自己的病就要好了,反而擔起心來了廠,生怕再壞下去。咱們別讓他擔這個心,好么?」

我非常高興地接受了科主任的囑託。

李覺仍在陽光下哼歌兒,半閉著眼,一碗中藥擱在小茶几上,散發濃濃的香味。這一天我們沒有講授,只是散漫地沉浸在歌曲與陽光帶來的醉意中。並且,把歌曲與陽光都撥弄得碎碎的,使它們變得更為可人。

我左右瞧著李覺,偷偷地用一個個念頭去戳他,他依舊巍然不動,肯定正在醞釀什麼深奧想法。我忽然覺得他真是了不起,跟童話故事中的鬧海哪咜一樣,玩著玩著就鬧得天翻地覆了。在我那年紀不知道什麼叫崇拜.心裡卻已經對他崇拜到家了。雖然世上有許多許多英雄或神靈,但他們都遠在天外,挨我最近的只有李覺,獨獨屬於我的也只有李覺。所以,只有李覺才是高踞雲端又允許我隨便親近的神,我每一次靠近都被他提拔了不少。跟著他,常生出飛翔的感覺。在那一刻,我對他的依戀超出世上任何人。我整個心都叫他壟斷了。

突然,我想帶他去看看太平間,向他展示那個秘密去處。那地方把我壓抑了那麼久,我又伯它又難以割捨。我一直是把那地方,當做我私人秘藏的、恐怖的愛物,現在我要奉獻給他。此外,在這個白森森的醫院裡,我還有什麼值得奉獻給他的東西呢?而我又是多麼渴望奉獻呀。我猶如拿出一個寶貝似的,將那神秘去處拿給他看。我還有個奇怪預感:李覺肯定會對那裡大大興奮。別人感到恐怖,他不會。哪咜不是喜愛深深的海底么?

我被這念頭燒得又疼痛又快活。

中午,病區里就和夜裡一樣寂靜。我走進李覺房間然地說;「跟我來。咱們去看個秘密地方。」

我們溜出病區大樓,沿著那條花徑直奔醫院西北角。越往裡走,花木越是燦爛,越是擁擠。即使是一朵小小的玉蘭,在這裡也能開放出臉盆那麼大的氣概來。即使它們擁擠在一起,每一朵也都保帝王那麼自信。由於我知道前面暗藏著什麼,所以我能比較平靜地觀賞它們,不覺得它們有多麼神秘。與上次相比,花們更加凝重,似乎連陽光也扛不動,靜悄悄地,這是由於它們都已經認識我的緣故。至於芬芳、清新、奇妙……則還和從前一樣。李覺興奮得都有點兒搖搖晃晃了,幾乎每一處都要駐留。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這點點地方有這麼多花兒……」

「奢侈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貴重的東西多得過頭了……」

「你不喜歡這個地方嗎?」

「太喜歡了。為什麼沒有早點帶我來?……哎,這個地方好像沒人。」他站住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朝前看:三條腿仍然卧在花徑當中,以上次那樣的眼神注視著我們。這它所卧的位置也和上次一樣。

「你要帶我到哪去?」

「不要緊,三條腿最可憐了,不會咬人。你跟著我就行。

其實呀,我們挨著它越近,它越高興。它一眼就能瞧出人是不是要害它……」

「你要帶我到哪去?」

「太平間。」

「什麼?!」李覺宜瞪瞪地看著我。

我一下子慌了,吶吶地,「在不,咱們回去吧。」

李覺站立不動,目視被花木掩蓋著的前方,木然呆立。

我亂糟糟地解釋;「蘭蘭的媽媽被送進那裡面了,我和蘭蘭去看過她。窗帘動了一下,嚇壞我們了……誰死了就把誰送到這裡來,還有愛他的人陪著你……」

李覺又沉默半晌.慢慢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了我的手,牽著我朝前走,臉上已是視死如歸的神情。我捏著他的手指,像捏著一塊發抖的冰,滑溜溜的。我非常恐懼地感到:李覺害怕了。我本以為是領了一尊神來到這可怕的地方,可以藉助他的力量戰勝自己的恐懼。現在,我發現他比我還要恐懼。我好傷心。

李覺木然地朝前走著,像是被一股磁力拽過去的。也許:越是可怕的地方,對他越有吸引力。也許:可伯——本身就是巨大盪力。

三條腿卧在路當中,在這裡它像個貴族。雖然低低的趴在地上,但目光很高傲,分明是擁有這片領地的神氣。我們走到它身邊,畏畏縮縮地取得了它的同意,然後越過它前去,它仍然卧在原處,只動了幾個頸毛,連頭也沒回一下,李覺呻吟了一聲。

太平間出現在我們面前:月白色的牆壁,淡綠色門窗,黑色窗帘……不知怎的,看到它人就立刻栗然沉重。

李覺站在距離它十幾米遠的地方,目光直直地投向它,好久好久不出聲。

太陽暖洋樣的。由於靜極了,便可以聽見陽光的波動聲。

終於,李覺深深地嘆口氣。這聲嘆息使我頓時輕鬆,「走吧。」

「那是什麼地方?」李覺指著一座淺黃色平房間我。

「不知道。」

那所平房已爬滿族蔓,綠茸茸的,與太平間毗連,看上去很神秘。在我們腳下,並沒有路通到那裡,面前草坪卻有一行隱隱約約的足跡婉蜒而去。那是種暗示。

「太美了,真像童話,」李覺說。

我們朝它走去,濃郁的苦藤味兒湧來。地上的草們直挺挺的,踩它一腳,腳剛拿開。它們彷彿跳動般又站直了。平房門上掛著鎖,鎖扣兒卻沒有鉸死。我們推門進去,悍然心驚:這是一間廢棄的倉庫,距我們很近的地方,站立著一具人體骨架,兩隻光禿禿的臂骨前伸著,黑洞洞的眼窩黑洞洞的口。一根細細鐵絲拴在他肋骨上,掛著個團圓的鋁牌,上面有他編號。他站立的姿勢非常奇怪,像一株被嫁接過的植物。

我們靜悄悄地離開了他,一言不發,心跳得都要跳碎了!待回到陽光下,回到那條芬芳的小徑,我才戰戰兢兢地問:「是塑料做的吧?」

「不,是真人的骨架。」李覺腳步很快,「我看出了骨質紋理,是人的標本。」

「人還要做人的標本?!」

「沒辦法,人對自己了解得太少了。」

「他站的姿勢太可怕了。」

「他是為醫學站在那的。那個姿勢讓人便於了解骨鉻構造。」

我們再也沒說話,回到樓內后,也不願意進屋。我們站在涼台上曬著太陽,李覺硬邦邦的紋絲不動,驀然說:「他們不該讓他站著,應該讓他坐下。讓一個人永遠那麼站著,不累么?……」

直到我長大成人,直到我死去丁第一個親人之後理解李覺話中的情感。

十三

就從這天開始,李覺有點異樣了。

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談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其中,總要提到那條花徑。說它們「無所擾而美,無所欲而靜」,當親人們送死者進去的時候,走在那條道上就是一種安慰。那條道容易使人產生幻想,心兒會為自己奏樂,使死亡變得美麗多了。有一次他甚至站在屋子當中,模擬那具骨架的站立姿勢,「這不僅是一個奇妙的姿勢,也是一個奇妙的念頭站在這兒。」對於我。他也更加苛刻了,布置的一些思考題完全超出我的智力範疇。當我解答不出時,他好像十分高興,換一道更難的題目讓我做……當我連著失敗三次以上.他才快快活活地、輕鬆自如地、—口氣兒將三道題解給我看,問我;「怎麼樣?」我說了幾句表示敬慕的話兒,以為說說完了,沒想到,他要求我「再說一遍」。我只好將敬慕的話重複一遍,這一遍只能是乾巴巴的了,他修正我話中的幾個字眼,使它們聽起來美妙無比,讓我按照他修正過的話再說一遍。這一遍,我乾脆就是一隻鸚鵡了。我發現,他非常渴望被人崇拜,非常喜歡我用熱烈的辭藻誇獎他。這使我大吃一驚:他怎麼會把我這個孩子的崇拜之情,看得如此重要?!他以前可從不是這樣,以前他甚至連副教授的敬慕也不屑一顧……李覺的才華也變得鋒利了,顯示出精神暴力的特徵。他指給我看,「隔壁的那些人多麼庸俗,幾個暖水瓶也爭來爭去:要是想治他們,一句話就夠了:『你的血象拿到病理科去了!』一句話就把他嚇趴下。哈哈哈……」當夜空明朗時,他要求我死死盯著仙后星座看。「多看看,再看看,一定要看出立體感來!……別以為那兩顆星挨在一起,它們相距幾十萬光年呢。為什麼人們老在心裡把它們捏做一團?」還有一次,我有一個簡單問題沒回答出來,李覺競用惡毒的語言詛咒我,說我「低劣的素質具有傳染性,跟病毒一樣四處蔓延」,把他也給傳染壞了;說他「儘管在學術方面比大科學家稍遜一籌,但內心所擁有的創造力已經達到臨界面了,只差那麼一點兒機遇。」他堅定地認為,「那些人害伯我作出巨大成就才把我冷藏在這兒,弄你這麼一個小把戲來搪塞我。」……

李覺在抨擊別人的時候,表情也十分平靜,思維清晰言語精妙,一點也看不出病態。所以我感覺,即使他的抨擊、他的詛咒、他的恨意……也是怪好聽的。假如譜上曲的話,立刻就是一支歌兒。裡面有那麼多的象徵和比喻,有那麼多平日難得與聞的意境,他跟噴泉那樣閃閃奪目的站在那兒,優美的咆哮著。

直到我成人以後,那深刻印象才化做我人格的一部分。每當我讀到或聽到一些質量低劣的咒罵時,不免想起李覺來。唉,你們也許能夠罵得像李覺一樣深刻,但你們能夠罵得像李覺那樣優美么?如果不能,那麼為什麼不能呢?

當時,我經常驚嘆地站在發怒的李覺面前,完全著迷了,猶如接受他的灌溉。李覺進放一氣之後,看看我,很奇怪的樣子,然後吃吃笑開來,輕輕拍拍我肩,「好啦好啦……」彷彿剛才發火的不是他而是我。他這種徒然湧出的溫暖使我分外舒適,我們兩個人眼睛都潮濕了。

李覺由憤恨轉向柔情,其間並沒有過渡狀態,一瞬間他就是另一個李覺了。跟掐去了一朵花那麼自如。他從來不是:先熄滅掉一種情感,再燃起另一種情感。他是一團能隨意改變顏色的火,兩種情感之間有彩虹那樣寬闊的跨度。當年我只覺得帶勁,要到十幾年之後,到我足以理解過去的時候,我才為當年的事吃驚。

哦,一位被別人稱做「瘋子」的人,一位精神病患者使我終生受用不盡!

他給予我的,比許多正常人給予我的合起來還要多。

……好久沒有見到蘭蘭了,我差不多已經忘了蘭蘭。直到有天中午,我照例樓內瞎逛,轉悠到樓梯背後時,看見一行用鉛筆寫在牆上的小字:李覺是個瘋子。

字跡暗淡,不留神看不出來。我認出是蘭蘭筆跡。以前,這地方是我和蘭蘭經常秘密相會的地方,與李覺相處之後,我再沒到過這裡。此刻,看見蘭蘭的字兒,我忽然想她想得要命。瞅一個空兒,我溜過護士的目光,跑到樓上找蘭蘭。

蘭蘭在屋裡對我做個「小心」的手勢,悄悄地出來了。「找我幹嗎?」她淡淡地說。

「你幹嗎要罵李覺呢?」

「沒有呀。」

「我看見你寫在樓梯背後的字了。」

「哎呀,你現在才看見?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呀?」

「你別碰我!「蘭蘭害伯地朝後縮了縮,上下打量著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

「噓,那我們到外面去告訴你。」

我們到了陽光地里,蘭蘭膽子大了些,說;「有好久啦,我早就知道啦。他是個瘋子,本該住精神病院的,可是他現在的病呢,又必須住咱這醫院。所以,就讓他住進來了,給他一人一間房,不叫他受別人打擾……」

「你瞎說,他好好的、每天給我講課。」

「不是我說的,那天科主任跟護士長說話,我偷偷聽見了。他們說,你們這種師生關係,對李覺是精神療法呢。說因為你天天去聽課什麼的,李覺再不犯病了。說要讓你們就這樣保持下去。」

我大驚,原來我天天跟一個瘋子呆在一塊!

蘭蘭見我面色劇變,連忙安慰我;「他現在不會害人的,醫生說他是一陣一陣的。可是你想呵,誰知道是哪一陣呢?你千萬離開他吧,別再到他那兒去了。真的,我氣得都不想理你了,你情願和一個瘋子在一塊,也不肯和我在一塊。」

我頭腦中已經轟轟亂響,幾近於神智錯亂。我又害怕又憤恨:

李覺是一個瘋子,竟然沒有人告訴我!

為了使他不犯病,才讓我天天到他那兒去的。我豈不是成了他的一片藥片么?

全世界都在欺騙我,利用我,謀害我……除了蘭蘭。當時,要不是蘭蘭站在我面前,那麼親切那麼焦急地看著我,讓我感覺到人的柔情,我肯定會變成瘋子,像爆米花那樣炸開。

這時候,漂亮護士走了過來。打老遠就說:「哎呀呀,你們倆又偷跑出來了,說說你們這是第幾次啦?怎麼者講老講就是不聽呀。明天探視日,我要告訴你爸媽了。」她走到我們跟前,指著路邊那個小小的花蕾,「我問問你們,知道是哪個孩子把花糟蹋成這樣?瞧那些三角梅、雞冠花,成什麼了,跟狗啃過似的。」

路邊的小花圃,我們散步時常見它。它裡面的花木栽種得十分規矩,只要稍有點損壞,就可以看出來。現在,好幾朵最艷麗的花冠被撕裂了,地上掉落著殘破的花瓣兒。

我猛然想起李覺口角上的汁痕。這幾天早晨,我到他屋裡去的時候,都看見他嘴邊掛著一線暗紅色汁痕,我以為那是他吃中藥留下的痕迹,現在猛想起,當時那碗中藥擱在床頭柜上根本沒動,還在冒熱氣。

我恐具地大叫:「是他吃掉的!他夜裡偷跑出來吃掉的!他是個瘋子……」我訇然大哭。蘭蘭也嚇得大哭。

漂亮護士開始不信,繼之臉色也變了。她走開了一會,再出現時,帶著幾個老醫生走來。他們問了我許多問題,又湊到花跟前去看;我說了些什麼,連我自己也弄不清了。總之我不停地說著說著,只感到說得越多就越安全。

後來,他們到李覺病房裡去了。漂亮護士帶我回屋,給我服用了兩片很小的藥片,我深深地睡去。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

十四

我蘇醒時已是第二天中午,病房裡非常寂靜。

驀地,樓內傳來一聲長呼,是李覺的聲音。他在喊我的名字。「你們把他弄到哪兒去了?讓他來,讓他來!我們剛講到水的分子結構,還沒講水的三種基本形態呢。喂,你來呀!……別管他們的事。也別讓他們管我們的事。你走開,出去……」

李覺一遍遍呼喚我的名字,忽而高亢,忽而低微,嗓音熱烈而焦急。他一遍遍地呼喚我,就是不肯停歇。病房裡的大人們替我把門窗關上,聲音仍然透過縫隙傳進來。我縮成一團,怕極了,渾身發抖。副教授幾次走到我身邊,欲言又止,表情十分複雜。我恨他們,包括他在內的全體人們,都知道李覺是瘋子,可就是不告訴我。他們全體大人合起來欺騙我一人,我萬萬想不到人有這麼壞。我恐懼極了,憤恨極了。

李覺還在喊我的名字。我怎麼也逃不開他的聲音。他要再這麼喊下去,我一定會發瘋的……終於,李覺不喊了,開始像通常那樣給我講授,語調清晰明凈,吐字發聲都十分有條理,我隱隱約約聽出他正在講趣味三角函數,正是他第—天給我講過的東西。現在,他以為我正坐在他的面前,正興緻勃勃聽他講授呢。實際上,他是在對著一隻空蕩蕩的小板凳說話,他真的開始瘋了。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他將我的魂擄去了。我把頭蒙進被窩裡流淚,整個人縮得只有針尖那麼一點大。

夜裡,我從夢中醒來,又聽見李覺在喊我的名字,一遍遍不停。然後,他又開始對面前的「我」講授著,直到天明。第二天中午,李覺再次喊我的名字……

我從床上跳起來,衝出病區,跑出大樓,直朝那條花徑奔去,一直跑到無人處,才藏進一叢三角梅下面哭泣。我不敢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三條腿慢慢地朝我走來,歪著脖子看我,然後,它卧下了,一動不動,它在陪著我,它半閉著眼睛,頸毛微額。

蘭蘭來了,只有她能找到我。她一聲不吭,站在我身邊,把她的小手伸到我頭上,輕輕撫摸著。突然,她低聲說:「哎呀,你有白頭髮了。一根,兩根,三根……這還有半根,一共三根半。」

十五

李覺是東南某大學青年講師,在校時,他就才華超群,目無下塵。他天生敏感而多思,經常發表一些大膽過人的創見。他講課時,階梯課堂里塞滿人,幾乎半個大學的學生都跑到他這來了。他屢屢講得十分過癮。他因為講,而學生們因為聽,雙方都著迷了。大學的老教授們並非缺乏學識,他們只是不敢像李覺那樣咨意講學。李覺的父親是中央委員,省內著名領導,李覺無論說什麼有他這個背景在,誰也不會從政治是非方面挑剔。一次,他墜入一個艱深的研究課題,不能自拔。待他論文大致完成之後,忽然在他的稿堆上出現了一本書,一本半個世紀以前某外國教授論該課題的書,李覺的所有論點,無一不在該書中出現。而那本書內的論點與論述,比一打李覺加起來還要深刻得多,精彩得多!

當時,李覺就失常了。他不明白:

為什麼從沒有人告訴他這些呢?

為什麼人們都在暗中看著他的蠢舉而不點拔他呢?

為什麼這校內藏龍卧虎,偏偏不聞龍吟虎嘯,只有他這隻蠢鴨夸夸其談呢?……

他受到巨大的刺激,被送進精神病院診治。剛剛好些的時候,不幸又得了重病,只好轉入我們這所醫院。院方開始不願意收治,怕一個瘋子鬧得病員們不安。他父親親自到院長家懇求,說他兒子沒有瘋,也絕不會瘋,他兒於是用功過度累垮了。

李覺終於住進六號病房,醫院裡除了三五人之外,無人知道他的真實情況。李覺曾患精神病的事,被徹底封鎖起來。何況,他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他只有一項不正常的慾望:好向人授課。

天緣有定,李覺找上我了。而我正處於孤獨寂寞中,立刻投向了他。

在我們全然無知時,醫院方面密切注意著我們。他們發現,我們這種關係對雙方都大有好處,所以,他們不但不制止,反而暗中予我們方便。比如,我到李覺那兒去過無數次,就一次也沒有遇到醫護人員的阻攔……假如,我和李覺就這麼下去的話,我肯定永遠不會知道內情——哦,那該多好呵。但是,人們太敏感了。生病的人,因為病因的奇妙作用更加敏感。很快有人瞧出異常,然後病區里傳遍了「李覺是瘋子」的故事。只有我和李覺茫然不知。我們,仍然在溫馨的講授中雙雙著迷。

這一天,病房裡來了一位老者。我從眾人的目光里,看出他是個大首長。他左邊站著院長,右邊站著科主任。再往後,站著一小群幹部樣的人。他走進我所在的病房,朝病員們拱拱手,非常客氣地請他們「不要起來,快休息快休息……」然後,他的睛睛轉向我,看了好久,點點頭:「是個聰明孩子啊!」背轉身,走了。

混亂中,我隱約聽人低聲說:「李覺被抬走了。」

我跑出樓道.看見一副擔架,李覺躺在上面,像是睡著了,兩條結實的皮帶捆在他身上。他被抬進一輛救護車。他終於「出院」了。

大首長面色陰沉,朝四周望望,似在與這裡告別。三條腿從他跟前不遠處跑過去,他驚愕地看著它,然後生氣地跟在場的人說;「你們看,這像什麼話?在一所救死扶傷的醫院裡,居然讓一條殘廢狗跑來跑去,病員們看了,能不受刺激么?來探視的人看了,還敢把患者往這裡送么?……人們會聯想的呀。我建議:儘快把它處理掉!」

院長和主任連忙答應。大首長又客氣地朝在場的人們拱拱手,上車走了。

院長待車影消失,回頭朝一位幹部嘆道;「聽見了吧,不要再拖了,把它處理掉吧。」

院長和主任們也走了。那位幹部對另一條粗大漢子呦喝:「吳頭,你不是好吃狗肉么,交給你了。立刻辦掉!」

吳頭朝花徑那裡走去幾步,牢騷滿腹地:「這東西少條腿呢,味道肯定不正……」

我流著淚跑回樓里,不敢聽三條腿的降叫聲。在樓內,我確實聽不見外面動靜。但是,我清晰如見地感覺到:它正在用三條腿發瘋般地蹦跳,它一頭鑽進花叢,拚命躲藏,棍棒如雨點擊下,把花叢全打爛了。它的慘叫聲在我心裡轟響,就像……就像我在替它嗥叫。從此,我再沒看見過它。

我走進六號病房,裡面已經空空蕩蕩。病床被剝掉床單,展出刺目的床墊。遍地是各種各樣碎片,都是李覺發病時砸的。陽光投入進來,陽光也顯得坑坑窪窪。我站在屋子當中發獃,李覺的音容恍惚就在面前。副教授踱進來,一言不發,把我牽出去了。

半個月後,我也出院了。漂亮護士把我送出樓,她頭一次沒有戴口罩,弄得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以前,她的大半張臉是藏在口罩里的,我已經適應那副樣子。我以為那副樣子最美。現在她取掉了口罩,我簡直受不了她的真實的容貌。我獃獃地看著她,直到她叫我的名字,才相信是她。雖然她還是很美,在微笑。可我恐懼地朝後退,她的臉她的笑,如同一塊優美的生鐵在微笑。

我在醫院大門口碰見了副教授,我猜他是有意在這兒等我的。他送了我一支鋼筆做禮物。他猶疑了好久才跟我說:「孩子,要再見了。我有一句話,你現在可能還不明白,但是你記住就行,將來會明白的。李覺是個非常可愛的人哪,當他呼喊你的時候,你應該去他那裡,應該勇敢地去!只要你一去,他就會好的。你一去,他就不會生病。唉……」

副教授幾乎落淚。

我忽然猜到:原來,他多次到我床頭,就是想叫我到李覺那兒去,但他說不出口來。那樣做,對我太殘酷了。

十六

這是我一生當中最大的悔恨。

副教授說得對,在李覺呼喊我的時候,我應該到他身邊占,傾聽他那些奇妙的講授。只要我在他身邊,他的感情、慾望、才華都得到伸張,於是他也就感到了強大,感到了安全,他就不會發瘋。偏偏在李覺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因為恐懼而背叛了他。同時,我還將他視作妖魔,痛恨著他。

其實,在那所醫院裡,最孤獨的不是我,而是他。

後來我無數次回想,李覺真是個瘋子么?當我們不以為他是瘋子時,他好端端的。

當我們都把他當做瘋子時,他就真的瘋了。

那麼,我們憑什麼認為他人是瘋子呢?我們據以判斷瘋狂的標準,就那麼確定無誤么?也許,我們內心正藏著一頭妖魔。所以,我們總在別人身上看見它。

李覺是我的人生啟蒙導師。如今,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因為他的刺激,而充滿生命活力。我將終生受用著他,不出聲地感激他。

十七

……李言之入神地傾聽,沒有一句評價。直到我說完,他也還靜靜地坐在那兒。從他臉上看,他內心很感動。我瞧不出,他是因為這個故事而感動,還是因為他就是李覺而感動。這可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感動呀。我一直在期待他與我相認,但我不能逼他。我不能直截了當地喚他「李覺」!因為,此刻他是我的所長,是一位垂死的老人。幾個小時之前,我們仍然有上下尊卑,我們仍然倍守著世俗禮節,我們仍然深深收藏自己。即使他就是李覺,「李覺」也只是他一生中的一個片斷。甚至可能是他終生隱晦著的一個片斷。他的一生已經完成,能為了一個片斷來推翻一生么?再說,萬一他不是李覺呢?萬一他是李覺又從來不知道自己是李覺呢?他完全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經是誰。他還完全可能:被後來的、李言之的生存現實徹底改造過去了,已經全然成為另外一個人。他需要權衡利弊,需要考慮各種後果。需要把自己暫時擱到一邊,先從組織、從大局出發考慮考慮,像他在位時經常做的那樣。

李言之客氣地說;「啊,謝謝你呀……」

我如棍擊頂。呆了一霎,明白我該告辭了。我站起身來,李言之朝我拱拱手……我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來醫院的李覺父親。一瞬間他們何等相似呵。

在門口,我碰到了他的夫人,她雖然滿面愁容,但還是有規有矩地,甚至是不失風度地,主動朝我伸出手來,和我輕輕地、輕輕地握了一下手。唉,他和她,幾十年如此,他們把自己控制得這麼好,已經不會失態了。再痛苦也不會失去應當有的禮節。

由於他們如此平穩,如此正常,我一下子變得拘謹。我想使自己也冷若冰霜,想使自己也不失從容,但我怎麼也做不到。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而他們才是正常人。對呀,你敢說你畢生當中從來沒有心理失常的時刻么?敢么?!假如真的沒有失常,那麼你正常的時刻在哪裡?

我又嗅到了那遙遠的,從李覺那裡飄來的精神暴力的氣息。當時,那也正是李覺的精神能力。但我已經不再流淚,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下了樓,沿著一條花徑步出院區。在一叢玫瑰面前,我站住了腳,我和它們很近很近。我在想李覺,他正藏在花叢中。我們曾那麼接近於相認,最終並沒有相認。莫非人和人永遠不可能完全溝通,一旦溝通了,一個人也就成了另一個人的重複。

哦,我相信李言之不再是李覺了。李覺是惟一的,而李言之和李言之們,則擠滿了這個世界。

回到單位,書記仍在辦公室忙碌,面前有一大堆材料,他握著一管筆苦思其想。我路過他門口,他叫任我,說:「醫院來病危通知了,老李怕是不成了……唉,明天你一早就去守著他,有情況隨時告訴我。我一空下來,立刻就趕去。」

「下午我在他那裡,他還蠻好的呀。」

「是的,就是現在他也神智清醒,坐在沙發上。但是醫院講,他說不行就不行了,快得很。電話是剛剛來的。」

我看見他正在起草悼辭,是上頭讓他「做點準備工作」。面前放著李覺的簡歷,從組織部借來的。我拿過它細細看著:

李言之,1932年5月生於江西贛州,男,共產黨員;1945年9月至1950年3月在某某學校入學;1950年3月至1958年7月在某某中學入學,1958年7月至1962年10月在某某大學入學,1962年10月至1965年8月在某某大學任教;1965年8月至1979年4月在某某研究所工作,歷任:……

簡歷精確而細密地列出了李言之每一個足跡。但是,沒有任何生病入院的記載。也許是什麼人拿掉了,也許他根本沒住過院。他的一生被濃縮成薄薄的兩頁紙,我想起來,我所見過的、擺滿整整一面牆的鐵皮檔案櫃里,放著無數這樣的檔案,切削得這樣整齊劃一……我驀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一間小屋裡看見過的骷髏,他也被縮減成骨架了。啊,關於人的兩頁薄薄的紙,絕不是人!

凌晨,我趕到醫院,李言之已經去世了。擔架車從病房裡推出來,將他送到我早已熟悉的地方去。一面雪白的布單蓋住了他,只有頭髮露在外面。那位護士說:「他一根白髮也沒有呢……」

我看去,果然,李言之滿頭烏髮,如同青年人一樣。我不由地想起,二十多年前,蘭蘭就驚叫過:「你有白頭髮了。」

我跟隨在擔架車後面,走過長長走道,繼而來到樓外花徑上。在清晨冰涼的空氣中,在閃爍著滴滴露珠的花叢跟前,我猛烈地想念李覺,我呼吸到我的少年時代。李覺說過,生命不滅,它只是散失掉而已……此刻,他也正像他說的那樣,正在散失。我從每一片花瓣上,從優美彎曲著的屋檐上,從驟然飛過小鳥身影上,甚至從正在夢中的、小女兒顫動的眼睫上……都認出了李覺的生命。

呵,人是人的未來……

而我,只能是此刻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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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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