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
午夜時分,萬籟俱靜,房間里無聲無息。林芷繾綣在被子里已經迷迷糊糊。她始終覺得冬天是從她的腳趾開始的,骨感的腳踝越發凸凹起來,涼意和空曠感便從她光裸的腳底向上攀爬蔓延。
「鈴,鈴鈴……」林芷微微打了一個激靈。
和前夫離婚後,她添置的第一件東西就是這台進口的高檔電話機,她再也受不了原來那電話忽然而起的鈴聲大作。現在,她把鈴聲調到最輕柔悅耳的一檔,那聲音如同一隻蛐蛐在鳴叫。
她從被子里伸出一隻手臂,拿起話筒,「喂」了一聲。
話筒里沒有回應。
林芷清醒過來。
她知道是他,是布里。她甚至聽到了一絲熟悉的屏吸的呼氣聲。
「說話。」她低沉著嗓音。
依然沒有回應。
林芷掛了電話。
幾天前的一個薄暮向晚時候,她下班回家的路上,也曾經干過這樣的事。那天,她忽然抑制不住,產生一股想知道他行蹤的衝動。她掏出手機,遲疑了一下,又收起來,她知道他那裡有來電顯示。她衝到路旁的一個黃帽子公用電話下,撥了電話。布里接通后,她也沒有出聲,沉了一刻,才慌慌張張掛斷了線。
林芷心裡怪怪的,覺得蹊蹺,覺得他們彼此都像隱蔽的偵探,暗中窺視著對方。可是,他們的確都不再有重歸於好的願望了,一絲也沒有。
剛離婚那幾天,情形還不大一樣。林芷和布里一下子都不太適應,隔三差五互相找茬兒打電話,彼此說話都陰陽怪氣的。有時候周末,他們還剋制不住,鬼使神差地往一塊兒湊,到他們過去常去的餐廳吃頓飯。
有一次,他們一起過馬路,他習慣性地牽住她的手,他那寬大溫暖的手掌整個包裹了林芷指尖的冰涼,她的餘光看見他那熟悉的側影和陡削俊朗的臉孔,心裡的憤恨和防線似乎一瞬間坍塌崩潰了,眼淚在眼眶裡不爭氣地轉,險些掉落下來,急於找個角落大哭一場。好在此刻布里全神貫注地盯著過來往去車水馬龍的車輛,顧不上看她。
馬路還沒有過完,林芷便把自己的手從他的掌心裡抽出來,「別拉拉扯扯的。」
布里的嘴角歪向一邊,似笑非笑,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我這不是替別人拉著嘛。」
他鬆開林芷的手,她心裡忽悠一下。這種奇妙的感覺林芷以前從未體驗過,彷彿自己的重量在一瞬間發生了變化,不知是輕了還是重了。
一輛大型轎車幾乎擦著他們的鼻子尖開過去,銀白泛亮的車身外殼閃爍著豪華的光彩;馬路兩旁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反光玻璃折射出傍晚斜陽的餘輝;一株株高大的槐樹、梧桐樹,高揚著頭顱,用力呼吸著,從不清爽的空氣中吸入一口清新;灰藍色的天空下,一群群下班的人流行色匆匆,踉踉蹌蹌,嘈雜喧嘩,一派浮躁喧騰的城市景觀……然而,眼前的一切,都不再能引起他們談論的興趣。
他們走進一家餐廳。這間叫做「老房子」的栗色餐廳位於街道拐角處,不大的廳堂貌似東倒西歪,內部的格局也不對稱,似乎主人隨心所欲信手拈來,其實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內在的章法和風格——酷得隱蔽,精製得粗糙,雕琢得毫無痕迹,所謂大巧若拙,如同人世間的許多事物一樣,精心得漫不經心。布里隨想到他們在濛山上的那套叫做「美夢」的小別墅正是這樣的風格。
在他們曾經共同喜歡的《家庭的衣服》一書的熏染下,林芷和布里養成了一種小到對紙巾碗筷、餐具器皿,大到對桌椅板凳、窗戶牆壁的共同的挑剔。這是一家他們過去十分喜歡的餐廳,可惜現在已經物是人非,天各一處了。
餐廳里遮光的百葉窗拉得很低,光線黯淡,布里的臉色顯得蒼白灰暗,表情難以捉摸,眼睛里似乎閃爍著一絲憂傷、無奈,嘴角卻分明笑著,整個臉部表情看上去別彆扭扭的,時而訕笑,時而蹙眉;時而明媚,時而陰鬱,很不對勁。
林芷問,「女朋友交得怎樣了?」
「這個話題嘛,」布里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還是不說為好。」
林芷說,「你是不是還以為我會吃醋?你就放心吧!」
布里又是詭秘地一笑,一道光亮與陰影交織著閃動在他的臉孔上。
「布里啊布里,無論如何我們也曾是天造地設、般配投緣的一對,怎麼就是不能互相理解呢?看看你的臉色,」她拿出隨身包里的小鏡子對著他的臉,「生活肯定是一團糟。」
布里摸了摸自己陡削的下巴,眼睛看著別處,不置可否,「也許,是替你發愁吧!」
「哼哼。」林芷略帶輕蔑地嫣然一笑,「你是為『美夢』發愁吧。」
他的臉色陡然變得愈發蒼白,「你最好不要提它,我不想再跟你吵。」
停了片刻,他又說,「我可以折給你一些錢。」
「這正是我要說的話。」林芷不溫不火,心裡抻著勁。
這個被他倆叫做「美夢」的別墅,是他們結婚時共同購置的。它位於濛山之上,依山傍水,是濛山上零零星星散布在樹木蔥蘢的半山腰上的別墅之一,一幢由不規則的石塊和木頭建築的玩具似的房子。那時候的夏天,家裡每一扇變幻多姿的小窗子都敞開著,他們倚在窗前,可以看到褐色的土坡小路蜿蜒而下,悠閑的狗在濕漉漉的草叢間漫步,他們甚至可以隱約聽到不知是哪裡傳來的音樂聲從枝蔓婆娑的葉影中緩緩飄起。山下還有一條水聲低潺的小河流穿梭而過,他們過去時常在河邊漫步。布里和林芷曾在這裡擁有過纏綿的愛情。
「是啊,」林芷繼續說,「我也不想再跟你吵。」
他們湊到一起,彼此就這樣坐在對方冷漠、嘲弄而叵測的目光里,說話不陰不陽、真真假假的。
也許,潛意識中,他們都還想再掙扎著抓住過去記憶中美好的一點什麼,哪怕是一絲絲留戀的回味呢,也會成為他們此刻脆弱內心的一點依偎。但是,他們每次聚會都像撲了一場空,除了陰陽怪氣,就是冷冰冰的沉默。
當初離婚談判的那幾個月,他們可是都失去了理智,撕破了臉,彼此摔碎了對方喜歡的東西,對於那些無足輕重、雞毛蒜皮的小物件也爭執不休。林芷堅持要的,布里肯定也堅持要;布里不要的,林芷也決不要。這在離婚前他們是萬萬沒有預料到的。
比如,林芷堅持不給布里他最喜歡抽的那幾條大衛杜夫牌香煙。
他說,「我抽煙,你留著又沒用。」
林芷說,「誰說的?這煙我全抽了它。」
「好啊,好啊,」布里的嘴角歪向一邊,哼哼著什麼不成調的小曲,不慌不忙走到衛生間,把他給林芷買的那隻未拆封的夏奈爾口紅從她的化妝盒裡拿出來,「這個,我得拿走。」
「怎麼,你要塗口紅了?」她明知故問。
「暫時還沒這打算。送給我的新女友吧。」
「嗯,這主意不錯。」
他們意氣用事的全部目的,似乎就是讓對方不能得逞。這不是財產本身的小節問題,而是到底誰勝誰負的大是大非問題——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過好。
倒是濛山上那棟房子,兩個人很少提及,想必各自都胸有成竹,主意已定。
倆人陰陽怪氣地在進進退退的幾個月中,達成了除卻「美夢」之外其他物品分配的初步共識。孩子,沒有。財產各歸各。然後,就急匆匆辦理了離婚手續,表示財產無爭議,「美夢」也就此懸置起來。他們自己也不甚明白為什麼非急著解除婚約而遺留這麼一個拖泥帶水的問題。
從辦事處出來,倆人都深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氣,然後沒有遲疑地相背而去。林芷堅持著不要回頭,但是,她隱約感覺到她的後腦勺上正停留著一雙目光。她猛地迴轉身,看到他的臉孔朝著她,一縷奇怪的笑容懸浮在他的嘴角,倏忽一閃,然後,他那頎長的身影就消失了。
那個冬天,林芷一個人空蕩蕩的,表情十分沉重。雖然心無所居、神無所附,但日子也一天一天挨過去。她曾經在一本小冊子里看到一句話:生活是不能想的,一想,就是失敗的開始。於是,她便不再想,就跟隨著日子自身的腳步隨波逐流吧。
他們的聯繫越來越少,漸至不再聯繫。
春天的一個周末,林芷忽然想去看看濛山那房子,她翻出長時間沒有用過的鑰匙,就上了路。
當她佇立在「美夢」門前時,卻不知為什麼踟躕猶疑起來,她甚至不想打開柵欄門上的大鎖。正當她猶猶豫豫心神不定的時候,忽然聽到房間裡邊似乎有什麼動靜。林芷隔著木柵門,踮起腳尖,向裡邊張望。她看到小樓裡邊白色的窗帘微微在動,然後,似乎慢慢被掀起一個角來。
有人在屋裡嗎?
林芷深抽了一口氣。
是他,肯定是布里。
她後退了幾步,蹲了下去。一股莫名的沮喪甚至恐懼向她襲來。
不知怎麼,林芷這會兒忽然有點害怕看到他嘴角那種奇怪的笑容,彷彿那笑容後邊隱藏著什麼深不可測秘不可宣的東西,讓人捉摸不透。
她蹲在柵欄門外,內心忐忑地想了一會兒。
然後,她決定起身離開。
可是,她走出去幾步后,又折回身來,站在那兒又想了想,好像不死心。
終於,她還是頹然而返。
離開的路上,林芷十分懊惱!那不是自己的家嗎?怕什麼?
又過了很久,有一天,她居然一時想不起他的手機號碼,她很吃驚,原來如此熟悉親密、有血有肉的一個人,竟然變成了一個冰冷的記憶不清的數字型大小碼,這是多麼荒唐又無可奈何的事情啊!
她查看了電話簿,當那個曾經熟悉得倒背如流的號碼躍入眼中的時候,望著那串數字,她心裡一片悲哀。
她沒有再給他打電話,讓時間自己決定吧。
然後,林芷把那個號碼用黑水筆塗掉了。
一段記憶,一段歷史,也可以像磁帶一樣抹去嗎?
一晃,他們分開已一年多了。
一天晚上,林芷意外地接到布里的電話。
「怎麼樣,最近還好吧?」布里在電話里說。
「還好。你怎麼樣?」林芷竟然心平氣和得連她自己都吃驚。也許,怨恨已經被時光抹平。
「馬馬虎虎,老樣子。」
「噢,那太好了!」
他們居然如同經常見面的熟人老友一樣有點嘻嘻哈哈的,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誇張的甚至虛妄的熱情,一股逢場作戲、賣弄風雅的奇怪味道。但是,輕鬆隨意中他們都悉心謹慎地迴避著什麼。
寒暄了一通空洞無用的客套之後,布里清了清嗓子,說,「我母親來了,路過咱們這裡一天……」
「嗯。」
他停頓片刻,繼續說,「……離婚的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所以,想請你……」
「你說吧。」林芷說著,心裡竟漾起一絲欣喜、確切地說是竊喜的波紋。
「我想,我們,一塊兒陪我媽媽玩一天。」
「嗯……」她略微遲疑了一下,把垂落下來的一縷長發別到耳後,說,「可以考慮……當然,應該沒問題吧。」
最後,她還是答應下來。
放下電話,林芷獃獃地默立在已經沉靜的話機旁,心裡的某根線似乎還沒有斷開。她的神態也從剛才那繃緊的作態中鬆弛下來,還原到自己本來的樣子——一股清寂哀婉、無可奈何的表情重新浮上她的臉頰。曾經那麼熟悉的聲音現在已恍若隔世,她心裡的陰鬱慢慢洇散開來。
一個多麼熟悉的陌生人啊!
松子大街熙熙攘攘,人流攢動,路旁一棵棵粗大壯碩的槐樹長滿了槐樹花,有的懸挂樹上,有的垂落到地下。樹上成串的槐樹花宛若女人燙過的捲髮。前些天還是光禿禿的枝幹,那些嫩嫩的枝葉不知是什麼時候抽條的。這個春天,似乎是猛然一下抬頭髮現的。
拐過一個彎,幽山公園的外牆已經隱約閃現在路旁的樹木後邊,遠遠的,公園的紅漆雕花大門已經可以望到輪廓。
林芷在拐角僻靜處掏出包里的小鏡子,攬鏡自照,鏡中的女子雖已有了一些歲月的痕迹,眼角和鼻翼兩側細細碎碎的有一些不易察覺的小皺紋,但總體上還可算是風姿綽約,身材苗條。眼睛不大,但黑亮亮的隱含著某種深度,鼻樑挺拔,長發披肩,臉孔白皙。一條寬頻束在紅色上衣纖細的腰肢上,黑色的長裙在腿間徐徐拂動,隨風蕩漾。
收起鏡子,她定了定神,便向幽山公園走去。
遠遠的,她望見布里和他的母親已經等在那裡了。
布里穿著一件米黃色風衣,身材顯得格外修長,衣冠楚楚,風度翩翩。早春時分,正所謂乍暖還寒時候,布里穿著略顯單薄,身上的骨節彷彿衣服架子似的撐在長長的風衣裡邊。
他也看見了林芷,抬起一隻胳膊向她招手。布里的母親立在他的身旁,手搭涼棚,朝她這邊眺望。
林芷迎著他們的目光走了過去。
「來啦。」布里沖她微笑了一下,禮貌的笑容後邊有一股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詭秘,他的聲音也有點奇怪的沙啞。
他的臉孔比起一年多前愈發陡削,稜角分明,神情有點恍惚,而且陌生,好像心裡纏繞著什麼徘徊不去的事。他的米黃色風衣敞開著,裡邊穿了一件嶄新的麻紋襯衣,腿上是一條天藍色的名牌牛仔褲,腳蹬一雙褐色軟牛皮鞋。
一瞬間,林芷恍惚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她好像從來就不認識。
「來啦。」她幾乎與他同時出了聲,她的聲音似乎成了他的回聲。
她微笑著迎上去。
「喲,孩子,」布里母親上前拉住林芷的手,「看把你累的,怎麼這麼消瘦,臉色這麼蒼白,加班也不能這麼辛苦啊!」
布里的母親體態豐腴,衣著考究,可以說風韻猶存。時光似乎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
「您還好嗎?」林芷說。
「有點不放心你們倆,正好路過,就過來看看。」
林芷和布里迅速地對視了一下,馬上又互相避開。她注意到,布里看她時的眼神也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他們三人一起向公園大門處走去。
布里一邊走,一邊抬頭看看天,有點尷尬,沒話找話,說,「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早啊。」
林芷附和說,「是啊,春天來得真早。」
停了一會兒,布里又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啊。」
林芷又附和說,「是啊,今天的天氣真好。」
也許是他們的對話空洞得有點滑稽可笑,接下來都默不作聲了。
快到公園門口的時候,布里忽然想起什麼,說,「你們先過去,我去買票。」說罷,他逃也似地離開了。
公園門口的空地上人流不息,十分喧嘩,林芷和布里母親選擇了一個空檔,站定。
布里的母親好像是察覺了什麼,意味深長地說,「你和布里還好吧?」
「還好。」林芷有點心虛,乾巴巴地說。
布里母親見林芷一時沒有說話的興緻,自己便絮絮叨叨說起來:
「布里啊從小就性格靦腆,內向,不愛說話,親戚們都叫他不理。反正是諧音。他小時候,逢年過節大人們聚到一起包餃子,幾家親戚的孩子們便不分男女一律戎裝上陣,屋裡屋外殺聲連天,一片喧嘩。可是,布里不玩,三四歲的布里躲在房間的角落裡翻字典。孩子們喊,『布里,你過來,你當特務。』布里他不理。『布里,你的字典拿倒了。』布里他也不理。布里倒拿著字典,嘴唇唏噓,似乎在讀字。」
布里母親笑了起來,林芷也跟著笑。
「我在院子里買完了蜂窩煤,舉著一根手指頭數數,布里他爸又是拿筆又是找紙地算錢。正當一片嘈雜忙亂之際,布里忽然細聲嫩氣地在屋角出了聲:『九塊六毛五。』大家誰也沒理會他,誰也沒在意他說什麼。布里他爸用筆算完,果然是九塊六毛五分錢,全家一片驚詫嘩然……」
這時,身邊正好有一個老頭提著鳥籠子經過她們身邊,籠子里的鸚鵡不停地重複著「你好。廢話。你好。廢話。」後來,乾脆只剩下「廢話,廢話,廢話」一遍遍重複著,怪聲怪氣的嗓音在人群中瀰漫。
林芷有點想笑,但抑制住了。
她一邊認真聽著,一邊不由自主地側過頭來朝布里跑去的方向張望。
透過人頭攢動的人群,她忽然一眼看見了布里那長長闊闊的米黃色風衣背影,他正從她們站立的公園門前的這片曠場穿越出去,步態踉踉蹌蹌,急急忙忙,神情鬼鬼祟祟的樣子,好像生怕被她們發現。然後,他那頎長的身軀穿過馬路,消失在人群當中。
林芷覺得自己不會看錯,她的第一個反應是,他想把這份尷尬的局面丟給她一個人。
她定了定神,就朝著他的方向追了上去。
跑出去不遠,她猛然一抬頭,卻瞧見布裏手里舉著門票鎮定地站在她面前,優哉游哉的樣子,他習慣性地訕笑著把嘴角歪向一邊,把手裡的門票在她的臉前晃來晃去。
他說,「咦,你怎麼在這兒?」
「你,」林芷一時間有些懵頭懵腦的,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底什麼意思?」
「唉,」布里嘆了一聲,喘了幾口氣,拉住她的衣袖。
他說,「剛才我站在售票處的台階上,正好望到側面的那條街,我遠遠地看見你離開了公園大門,神色慌張地朝側面那條街跑去,步履蹣跚,你那紅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長裙在人流中十分挑眼,如同一片紅黑相間的彩旗隨風流動,我看見你揚起一條胳膊揮舞,使勁地招呼計程車,可是,忽然一下,你就被計程車別到車輪底下去了,我嚇了一跳……」布里把手放在胸口上,做出平息的樣子,「幸好,是我看錯了。」
林芷驚愕之極。
公園裡已經完全是春天的景觀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芍藥、百合花團錦簇,爭相開放,奼紫嫣紅,一片濃墨重彩的樣子。林陰小路遮蔽在高大茂密的白楊綠柳之間,小徑沿著湖泊和土丘迤邐纏繞。湖面清波漪瀾,恬靜而濃郁,深不可測。陡峭的土丘斜坡上,覆蓋著嫩綠誘人的草皮,狹窄的石階蜿蜒曲折地流向隱蔽的深處。
他們三人緩緩地沿著土丘的斜坡攀沿而上。
這裡的光線顯得格外暗淡,凸凹不平的峭壁和盤根錯節的灌木叢遮擋了外邊的太陽,似乎隱含著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
布里一個人走在前邊,他默默思忖著剛才的「車禍」,心裡有一團他自己也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東西,恍恍惚惚,一時壓得他心事重重。
林芷和布里母親跟在後邊有一搭無一搭說著什麼。
布里的母親繼續回憶布里小時候的事情。「布里小時候犟得很,如果遇到什麼事情不高興,他會做出一個意外非凡之舉,他就是喜歡出人意料。五歲那年,有一次,忘記為了什麼,他忽然一口咬住餐桌的犄角,兩排細細的小嫩牙死死鉗住桌角的木頭,我和他爸急得在一旁束手無策團團轉,想用力拉他又怕把他的門牙弄壞了,只好不停地勸說,『布里啊布里,你鬆開嘴好不好,有什麼事鬆開嘴再說。』『布里啊布里,聽話,你再不鬆開,你的下巴就要掉下來了啊……』結果他硬是一個姿勢咬了半個小時。」
林芷笑了起來,接過來說,「如果你們不勸他,也許他早就鬆開了。」
「是啊,他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這時,石階小徑在土坡的邊緣向左邊拐了個彎,她們繼續沿著狹窄的台階拾級而上。
拐過彎后,光線更加昏暗。林芷看到前邊不遠處有一個雕木鏤空的亭台,紅紅綠綠的油彩已經有些殘損脫落,斑斑駁駁,顯得凋敝而蒼涼。
她有了興緻,說了聲,「我先上去。」
她大步趕上了布里,然後越過他,獨自向亭台走去。
布里轉回身來陪母親走,濕漉漉的石板台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依然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布里母親提議小憩片刻,於是,他們就坐到石階上。
「你們最近沒有住在別墅嗎?」母親問。
布里心頭咯噔一下,一瞬間,他似乎明晰了自己心裡盤旋不去的事情,或者說潛意識中一直壓抑著他的那團模糊不清的東西。
「都忙,平時就各自在宿舍住呢。」布里急忙避開別墅問題,如同躲避腦子裡纏繞的魔鬼一樣。
黃昏躡手躡腳地來了,身前身後被暮色籠罩一層神秘,布里看到西天已漸漸映出一片紅暈。
早春的小風圍繞著他們的脖頸和臉頰,暖洋洋的,習習撩人。布里似乎無心說話,他點燃一枝香煙,悶悶地吸著,一縷青煙裊裊冉冉越過他的頭頂。他把頭靠在一株歪歪斜斜的樹榦上,一條腿平直地伸開,另一條腿從膝蓋處向內側彎曲。他望著眼前怡靜幽雅、鬱鬱蔥蔥的草坡,心裡竟有些飄飄忽忽,昏昏然然……
他抬頭看到上面不遠處的亭台上十分靜謐,林芷一個人站在那裡十分愜意。也許是熱了,她把那件火紅的上衣搭在一隻手臂上,只穿著裡邊乳白色的襯衣。她似乎在微笑,只是笑得有些奇怪。額頭由於些微的汗漬而閃閃發亮。她向布里這邊或者他們身後更遠的地方頻頻招手。
她彷彿覺得自己的高度還不夠,一個箭步邁到亭台的欄杆上,然後回過身,把火紅的外衣往身後的空中一拋,那上衣被風托浮著如同一隻紅色的風箏徐徐緩緩撲落到亭台的石磚地上。
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布里看到她站立在窄細的欄杆上,忽然做起了跳水之前的甩臂動作,那動作弄得十分誇張,富於戲劇性,小臂和大臂筆直地掄成180度,她來來回回掄了七八下。然後,回頭向他們這邊粲然一笑,接著縱身一跳,跌入陡坡下邊幾十米處深不見底的湖水中……
「這裡有陰風,可別瞌睡。」布里的母親說。一雙手輕輕地拍在他的肩上。
他迷糊了一下,定了定神,馬上清醒過來。
「噢,」布里掐掉手中的香煙,站起身來,「我們還是上去吧,林芷等我們呢。」他說。
他抬頭向亭台望去,林芷果然已經等在那裡。
空氣中有一種沉甸甸的抑鬱,這種抑鬱掛在他的肢體上,也掛在他的眼帘上。他暗暗揣度自己剛才的夢,倒吸了一口氣,心頭浮起一種罪孽感。他自己也不明白今天是怎麼了。
布里母親一邊走一邊跟他叨叨,「你長大了,長得那麼高,人也變了,變得我都不了解你了。」
布里慢慢登上幾級台階,「其實,怎麼說呢,」他嘆了一聲,嘴裡有些含含糊糊的,「誰也不見得真正了解別人,也不見得了解自己。」
林芷在亭台上向他們頻頻招手,她的火紅的上衣果然搭在一隻白皙的手臂上,透薄的乳白色襯衣領口開得很低,十分危險地隱約露出一節胸骨。這的確是一個性感而風采十足的女人。
布里的臉孔似笑非笑,怪兮兮地望著她。
這時,天啊!她真的緩緩地登上了那幽靈一般的亭台欄杆,在細窄的欄杆上晃了一下,定住。那件紅上衣被風吹拂起來,鼓盪著翻飛。
布里心頭猛然忽悠一下,浮起一縷幾乎慌亂的激動和莫名的不安。
她站在那裡朝他們微笑,揮動著纖細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