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百年只屬於自己的快樂

第五章 一百年只屬於自己的快樂

〖高貴的靈魂,是自己尊敬自己。

——尼采《善惡的彼岸》〗

【1】

一百年前跟一百年後的人類世界,在外表上幾乎沒什麼兩樣。

時間考驗了很多事,讓很多專家親眼看見他們的預言成了放屁。

沒有可以飛上天的汽車,因為沒有人說得上來要讓汽車飛上去做什麼。

手機也沒有出現立體影像通話的介面。

機器人還是沒有真正的思想。

石油依然是最主要的能量來源。

複雜的氣候從未被任何科技力量控制過。

當然了,移民火星還是科幻小說里的夢想,只是已經很少人寫小說。

癌症跟愛滋病也沒有新的療程或特效藥,從事相關研究的人都被視為笨蛋。

……擁有最好腦袋的科學家花了太多時間在發獃,就跟其他人一樣。

※※※

醫院的候診大廳,大家圍繞著一個正在哭鬧的小孩子。

小孩子活蹦亂跳的,一下子吵著要看卡通台,一下子想要喝可樂,圍觀的大家都感到十分新奇,爭著要摸摸捏捏小孩,七嘴八舌討論。

「好久沒看到小孩子了,真有活力呢!」

「要喝可樂啊?想喝就買給他啊!不過就是冰糖水嘛,印象中很好喝的。」

「哈哈,上一次看到小孩是什麼時候,我都沒印象了呢。」

「叫什麼名字?乖,告訴阿姨你叫什麼名字?小強?好可愛喔。」

「是生什麼病呢?牙齒蛀了,安心啦,蛀了還會再長嘛。」

「來!叔叔抱抱!哈哈哈這小孩這麼不怕生啊……哈哈哈哈哈……」

不一會兒功夫,醫院大廳的電視早切到動畫史瑞克,而小孩子的身旁堆了可樂、汽水、零食跟一大堆小玩具,樂得不吵不鬧。

其中一個圍觀的民眾,張嬸,不禁感嘆……

如果曾曾孫跟曾曾孫媳婦願意生小孩,她就不必擠在這裡看別人家的孩子。

不管是一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後,年輕人都有年輕人的想法,管多了就生氣。

在五十歲那年過世的張嬸,今天只是依循著過去五十年的習慣,回到以前工作的醫院「閑晃」,接下來要晃的地方還有公園,之後才是回家。

認真計算起來,今年是張嬸第一百四十九歲。

張嬸年輕不懂事,十七歲就懷了老大,酒沒醒就上工的丈夫又在她懷老三的時候,不幸在工地墜樓過世。

年紀輕輕她就失去丈夫,靠著白天在早餐店幫忙、在飯店裡整理床鋪洗被單、晚上在醫院裡拖地洗盤子,獨自扶養兩個兒子跟一個女兒長大。

她很努力,子女也都很爭氣,三個都上了大學,其中一個還飛到美國拿了博士學位,當了教授。

在么女跟么女婿選好日子結婚那天,張嬸在醫院裡昏倒了。

醒來的時候,等待她的是血液報告跟核磁共振圖,還有一個噩耗。

「張嬸,很抱歉告訴你這個結果。」醫生嘆氣。

同樣都在醫院工作,就算沒說過話,看也看熟了。

醫生知道張嬸的身世,非常同情。但除了同情,醫生也無能為力。

「請先不要通知我的家人,我想參加我女兒的婚禮。」張嬸懇求醫生。

那晚,賽門布拉克登上了全世界媒體的頭版。

張嬸落寞地讀著報紙,真希望這樣的奇迹也發生在自己身上。

為期一年化療很辛苦,張嬸瘦了二十公斤,憔悴了。

倚仗著一定要看到孫子的毅力,張嬸千辛萬苦撐了下來。

就在張嬸病危前一個禮拜,醫院裡所有該斷氣的人全都奇迹似蘇醒過來,據說這個現象同時出現在世界各地,造成巨大的恐慌。

一開始張嬸從護士那裡聽到這個新聞時,還以為是兒子女兒串通護士騙她,直到她自己看到電視上各新聞台的報導,她才燃起希望。

「媽,你放心,你一定會復活的!」

大兒子抱著剛出生的孫子,輕輕摸著張嬸的臉頰。

「媽,沒道理其他人都復活了就你不行,你一定要有信心。」

二兒子緊緊握著張嬸的手,激動地流下眼淚。

「醫生?」張嬸眼神迷離地看著醫生。

「我……我無法保證。不過,過去七天以來,在本醫院過世的病人、車禍送命的傷者,在死後蘇醒過來的機率是——百分之一百!」醫生微笑,不知道在臭屁什麼。

「我,好想看到我的小外孫喔。」張嬸摸摸女兒鼓起來的肚子。

「媽,你一定可以親手抱抱他的。」女兒擦掉眼角的淚水,微笑。

三個小時后,張嬸在家人的陪伴下闔上眼睛。

心電圖剩下一條沒有反應的線。

家屬痛哭,祈禱,於是張嬸在眾目睽睽下睜開眼睛。

心電圖還是僅剩那一條死氣沉沉的線。

「我……好像又活過來了?」張嬸獃獃地說,難以置信。

原來,剛剛那一刻短暫的無意識沉睡,就是死亡?

【2】

台灣政府規定,「實際存在年齡」超過一百歲的人,禁止從事任何勞力工作,以保障活人跟部分永生人的工作權。

這個規定的作用不大,因為鮮少有永生人對勞動性工作還抱有熱情,尤其是實際存在年齡超過一百歲的永生人,根本不可能有人對工作有任何興趣。

辛苦拉拔孩子長大成材的張嬸常常回到醫院,偶爾幫點忙、替偷懶的清潔人員掃掃地,不過是因為日子無聊。

現在的醫院不比當年,屬於活人的那一半空間都很冷清,屬於永生人的那一半診間生意就好得多,很多永生人會來美容他們的臉孔與身體、訂做漂亮與多功能的義肢、從胃部抽取他們因過度懷念而吃喝進肚子里的食物殘渣與酒水。

至於來看病的活人都在看一些芝麻蒜皮的小癥狀,感冒、牙痛、針眼、喉嚨痛、胃痛、視力減退、口臭、腎結石、尿道發炎、疝氣、包皮過長、盲腸炎、經痛、幻聽、關節炎、偷竊癖、說謊、抄襲成癮等等。

面對絕症之類的重病,若治療過程太痛苦,病人肯定毫不猶豫放棄。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在台灣有三千萬個死人,兩百五十萬個活人,法令也配合廣大的民意變得很有彈性——任何人在面臨特定、巨大、不可抗力的痛苦的威脅下,可以向醫療機構請求「自由永生死」,除非出於個人的宗教因素,接到請託的醫生不得拒絕患者的要求。

不只是絕症,因種種意外被送進醫院急診的傷者,有時也因為不想被截肢而快速簽下「自由永生死」的強制執行申請書,這些人有很大的機會在死後還是可以控制他們原本要犧牲的肢體。

無病無痛,自然亡故的老死恐怕是最不划算的死法,任誰都不想在死後拖著一副毫無魅力的老朽屍體「過活」吧!

「那麼,就請將我永生死吧。」

八十年前,張嬸的大兒子在被驗出食道癌時就這麼跟醫生說。

「那……就……麻煩……醫生……了……」

七十五年前,張嬸的長媳婦在二度中風時還保持基本的禮貌。

「還等什麼?當然是快點一針打過來啊!」

六十年前,張嬸的長孫在罹患肝癌末期時也跟醫生這麼說。

「算了算了,現在就讓我死了吧。」

二十年前,她那重感冒的曾孫竟然也這麼說……當然被張嬸一巴掌打醒了。

「你這個傻小子,人生沒有那麼簡單!」張嬸沒好氣地訓誡著。

活人輕率放棄生命造成了一些社會問題,「尊重生命」便成了在野黨聯盟一貫的政治主張,幾個立法委員援引幾個先進國家的法律,制定出「生命完整法」——為了教導新生的活人兒童正確的價值,所有一切為了個人興趣、為了外表的青春常駐、為了打賭賭輸之類的自殺行為仍屬犯法,會被判處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當然羅,這個「生命完整法」不過是一個象徵,多的是漏洞可鑽。

對很多新新人類來說,癌症治療變成了一種「體驗痛苦的人生經驗」,可要,可不要。

此外,從去年的癌症相關醫療統計數字里可以發現很多有趣的事實。

在台灣地區,超過四十歲以上的男女,願意接受完整癌症治療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三,跟國際水準差不多。多數願意挑戰化療、重傷急救的病人,百分之五的人是捨不得美食佳釀。百分之三的人是因為自己還太年輕、不願以過於幼稚的面貌永生。百分之九十二的人是為了延長體驗性愛的時間——是的,這一點尤其重要。

二百年了,全球各國都習慣了「永生人的存在」這句話,文法有很明顯的毛病,擺明了是寫給一個世紀以前的活人看的。

實際上,在地球上永生不滅的人類達到了一百二十八億,活人僅剩三十五億。

應該被習慣的、被包容的,是微量出生的活人。

不僅人類的醫療行為改變了,保險公司的制度也變了,法律的精神與形式都變了!債權法、遺產法、刑法的度量等等,全部都變了。

絕大多數的永生人對活人非常友善,畢竟看見活人,就等於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永生人總是告訴活人,沒關係的,放輕鬆,一切都會很好很好的。

【3】

「小強,跟叔叔阿姨說再見。」一個女子向眾永生人微笑。

「叔叔阿姨再見!」蛀牙的小孩跟大家揮揮手。

醫院候診大廳的電視,從卡通頻道又切回即時新聞。

比起上個世紀,現在的新聞平靜太多了。

零星的打架兇殺勒索強暴偷竊虐待當然還是有的,但不過就那麼幾件,彷彿人們對犯罪的想像力也降低了。尤其不管是活人對活人,活人對永生人,還是永生人對永生人,大規模的軍事戰爭都成了歷史。

也許是好事,人類的劣根性在生命永恆的狀態下,很大程度被遏止了。

「還爭什麼呢?美國就剩這麼大了。」這是美國總統無奈的口頭禪。

人類這種糟糕透頂、病毒般的生物數量太過龐大,照理對地球是很驚人的負擔,但永生人不吃不喝也常常沒事幹,總體消耗的能源卻沒有增加。

唯一惡化的是地球的氣候,因為自發性申請「人道灰飛煙滅」的永生人不少,政府到處興建的焚化爐一直都沒有停止過排放屍煙,地球暖化的趨勢始終停不下來,這一百年來北極冰層融化,淹掉了三個活人國、二十一個永生人國,還有四個永生人國今年夏天就得面臨舉國遷徒的壓力。

……算了,那些不過是世界大事,張嬸想管管不了,也沒興趣。

張嬸最大的樂趣,就是跟幾個同樣逛醫院成癮的老朋友,一起在醫院大廳閑話家常,聊聊一個世紀以前人類社會的模樣。

跟所有的永生人一樣,一堆永生人眾在一起最常聊的話題,就是感嘆現在的活人生活沒有力氣,跟自己還活著的時代實在差多了。

一個模樣四十幾歲,實際上已過世四十年的陳太太說:「我那孫子,你們一向知道的,他都三十幾歲了,就整天窩在家裡打電玩、上網聊天,前幾天我叫他去找份工作,認真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沒想到他竟然說算了吧,反正最後死了就不用吃喝,只要給他一台電腦人生就能夠繼續下去了!」

馬上就有人附和,白髮蒼蒼堅持活到老死的江先生猛搖頭,說:「真無賴啊,抱歉這麼說你孫子。我以前每天晚上開計程車開到半夜才回家,為的不就是給小孩更好的環境嗎?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打算生小孩了,難怪沒有動力打拚!」

「不是因為沒有小孩所以沒動力打拚,是不想給自己壓力,所以乾脆不生小孩。」十年前才脫離活人世界的胡大媽說來就有氣。

「對!就是這樣!」眾人齊聲稱是。

「別說孩子了,我現在覺得養一條活潑潑的拉布拉多,都比跟我家那兩個活小孩相處要有朝氣多了。他們就光是躲在房間里,整天不曉得在做些什麼,音樂開得很大,不讓我們聽到他們在裡面的動靜。」非常羅唆的江嫂摸著她停止十八年的心臟。

「唉,要是我能幹脆睡著的話,我就不必擔心那麼多了。」當了八十年公務員的盧先生說。

「說到睡覺,我老是叫我們家還在念高中的小寶貝不要熬夜念書,想睡就睡,免得將來死後想睡一下都沒辦法啦。我啊,別的不想念,就惦著能像以前那樣睡一下……睡一下下也好……」外表還很年輕的蔡小姐幽幽地說。

「他們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天天看著他們沒把桌上的東西吃乾淨,心裡多難受啊,這不是說要節儉什麼的,而是……唉,你們大家都知道的。他們還搞什麼節食、減肥呢?有那種毅力跟心思的話,不如放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吧!」胡大媽又是一陣義憤填膺。

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評,一起了頭就說了個沒完。

這個話題跟活人或永生人不大有干係,其實是長久以來長輩對後輩的不滿。

不論在哪個時代,長輩都熱衷看扁後輩,認為晚生的一代禁不起挫折、缺乏鞭策、抗壓性不足、所受到的阻礙遠遠沒有「過去的年代」來得巨大,過往的優良價值在晚生的一代身上正面臨消逝的危機。

自上帝冬眠后一百年的今日,同樣話題已變形為永生人對活人的憂心忡仲。

張嬸也插了幾句碎嘴的話,但張嬸只是想讓大家知道她與所有老朋友同在,並不是真的對她的孩子、孫子、曾孫、曾曾孫不滿。她擁有過的已經太多了。

話題稍歇。

一個最近幾年很少發言的鄭先生罕見地站起來,用微笑吸引大家的目光。

「對了,很快我就要跟大家告別了。」鄭先生微微一鞠躬。

大家都愣了一下。

「什麼意思?」胡大媽出口。

「我活得夠久了,昨天我已經申請到了人道灰飛煙滅的號碼牌,下個月五號,我就要離開大家了。」鄭先生露出堅定的微笑。

「你不是才……死了三十年嗎?」張嬸幫他算了一下。

以鄭先生五十六歲因胰臟癌英年早逝,即使以一個世紀以前的計算方式,現在不過是八十六歲。

八十六歲……難道八十六歲就滿足了嗎?

「夠了夠了,再活下去我也不曉得做些什麼,每天都這樣過下去,昨天跟今天一樣,今天跟明天一樣,明天跟一百年後的某一天也一定差不多,可以了,我很滿足。」鄭先生的談吐很有禮貌,但態度卻很堅定。

「你有我們啊。我們不是常常聊得很愉快嗎?別忘了你還有家人呢。」盧先生語氣很惋惜。

「……家人嗎?我跟我的妻子、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是一起申請人道灰飛煙滅的,其實我們不是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日子一成不變地過下去,心都厭了。」鄭先生用平淡的聲調繼續說道:「就跟那一個《去他媽的無盡永生》的作者一樣,最後他寫了二十五本書去探討永生的意義,最後還不是沒有結論,只能選擇繼續旅行下去?」

「人生的意義啊……」胡大媽有點困惑了。

「我想,或許人生真的沒有意義吧。如果人生真的一定要有意義,那就留給需要人生意義的人繼續去尋找,我呢,只知道……足夠了,我可以沒有意義地離開這個世界,沒有關係。」鄭先生看起來,似乎已經將這件事想過無數次,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大家一時無語。

不管離開的理由是什麼,常常碰面的幾張面孔,又要少一個……

蔡小姐打破僵局:「或許灰飛煙滅之後,靈魂才能真正從這個身體里解脫出去吧。那就祝福鄭先生吧。」

鄭先生微笑:「謝謝。」

盧先生也加入鼓勵的行列,握著鄭先生的手說:「聽人說,說不定灰飛煙滅后就能飛升到另一個空間,也許是天堂!」

鄭先生微笑:「也許吧。」

也許吧。

也許吧。

看著鄭先生輪流跟大家握手道別,張嬸心裡,真有說不出的空。

她的口袋裡,也有一張號碼牌。

【4】

天空很藍。

在公園散步了兩個多小時,張嬸的腦中一直重複著鄭先生那一席道別。

比起鄭先生,張嬸在這個世界「停留」的時間要長得多,多了六十幾年。

在這多出來的六十幾年裡,自己的確就像鄭先生所說的那樣,一日又一日地重複一成不變的生活。這樣有什麼不好,自己也說不上來。

鄭先生以前是在政大教書的教授,過的是有理想的生活,寫了好幾本評價不錯的教科書,學生也很有成就。像這樣的知識份子一旦人生跟理想脫節了,就漸漸無法忍受,寧願灰飛煙滅掉自己也不想沒有目標地過下去……

這大概是一種自己向自己表達尊敬的一種方式吧?

看看自己,張嬸從年輕時就沒什麼重大的抱負,每天一起床,就是將三個孩子從床上趕去刷牙洗臉,然後開始炒蛋、煮稀飯。

騎機車四貼送孩子到學校上課後,張嬸就去學校對面的早餐店打工,幫忙做三明治、烤吐司、煎蛋餅。十點后她就騎機車到飯店報到,準備客房清潔的工作。

孩子放學,張嬸一定回到家裡做晚飯,吩咐孩子快點寫作業,命令長子負責教次子功課,命令次子要盯著么女寫功課,誰不乖誰就皮繃緊一點。

晚上七點,張嬸準時出現在市立醫院,拖地掃地,洗碗洗盤子。

九點半回到家裡,張嬸仔細檢查孩子的作業、簽聯絡簿、調停孩子間亂七八糟的紛爭、打電話跟老師道歉、幫忙孩子的美勞作業、為孩子剪頭髮、叫孩子趴在她的大腿上挖耳朵。偶爾打孩子、偶爾抱孩子、偶爾被孩子氣哭。

偶爾,孩子笑嘻嘻幫她捶捶背,說媽媽我愛你。

「媽媽絕對不讓別人說,你們沒有爸爸就不學好。」張嬸總是邊哭邊說。

辛辛苦苦真的不算什麼。

睡眠不足真的不算什麼。

早出晚歸真的不算什麼。

不就是母親偉大的本能嗎?讓三個孩子平平安安長大,每個都完成大學學業、都擁有美好的人生,就是張嬸這輩子最簡單也最完整的期待了。

認真說起來,那樣簡單的期待,在張嬸被醫生宣布死亡前就已經達成了。

不管活的死的,公園裡多的是無所事事的人。

張嬸看著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發獃的十幾個永生人,不由自主也抬頭上望。

……那麼,過去這一百年,自己的人生又是什麼呢?

難道自己只是單純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才茫然地存在下去嗎?

【5】

張嬸從沒想過自己也會坐在這個地方。

位於大街小巷的永生人心理諮商中心,數量跟密度跟便利商店一樣多,但上門求助的永生人其實很少,有時一天還遇不到一個需要輔導的永生人客戶。

窗明几淨、裝潢雅緻的諮商中心之所以開得這麼多,跟政府積極進行擴大內需的經濟政策有很深的關係。政府認為提供不需要工作、卻想要藉工作打發時間的永生人一些工作機會,對社會安定很有幫助。

「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坐在沙發上的張嬸,立刻提出這個問題。

面對這個無疑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問題,諮商師完全沒有一點遲疑,立刻從永生人心理輔導訓練營發下的講義里,反問出這麼一句:「那就要看你所擁有的是什麼,想追求的又是什麼,也因此每個人的答案都不會一樣。」

在張嬸繼續發問前,諮商師遞給張嬸一張紙,上面有一百個選擇題。

「這一百道選擇題,還請張太太先填完,電腦分析後會有精確的報告。」

「好的。」

大家的時間都很多,張嬸耐心地花半個小時填好密密麻麻的百題問卷。

諮商師將問卷放進電腦掃描儀中,機器發出嘟嘟嘟的聲音。

張嬸還真有點緊張,儘管只是一份心理測驗,但對她來說這跟考試沒兩樣,不曉得自己答題答得夠不夠好,分數高不高。

不到二十秒,電腦就列印出一份性格檢測。

「還可以嗎?」張嬸局促地問。

「從這份問卷的分析看來,張太太的情況是屬於典型的鞠躬盡瘁之他我滿足型。這個類型的永生人非常多,尤其在亞洲社會裡更常見,張太太不必太過焦慮。」諮商師將性格檢測表的結果倒轉,遞給張嬸自己看。

「那是什麼意思?」張嬸有點尷尬。

鞠躬盡瘁應該是個好詞,但整串名詞聽起來怎麼有種「生病了」的感覺?

諮商師微笑,示意張嬸放鬆心情:「張太太,你習慣對其他人付出,並從中得到很大的滿足感,你這種型的永生人長期處於滿足其他人快樂的狀態,久而久之變成其他人快樂你就快樂了,於是你便忽略了自己、不習慣自己尋找快樂,在你過世后又無法從感官中得到傳統的刺激與滿足,例如吃、例如喝、例如魚水之歡。在感官並無匱乏的狀態,滿足的手段也變少了,對很多鞠躬盡瘁之他我滿足型的永生人來說都是很大的困擾。」

似懂非懂,張嬸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的確啊。」

「張太太,不如請你說說你過去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吧。」

「好的。我年輕的時候都在為孩子的人生而努力,從早到晚都在工作,不工作的時候就關心孩子的功課,雖然假日還是要工作沒辦法帶他們出去玩,但我相信我們母子之間的感情很好,他們都很體諒我這個單親媽媽的苦衷……」

諮商師耐心地聆聽張嬸的過去。

實際上,這些諮商師對解決這些永生人的疑難雜症起不了多大作用,多數只是打發自己的時間。大部分的情況下,前來求助的永生人也不過是想找「專家」開示一下,並巨細靡遺地聊聊自己的過去、排遣心情。

政府一直保密沒有公開過的統計資料里,這些長期面對對自己無盡人生感到困惑的永生人的諮商師,申請人道灰飛煙滅的比例一直是所有職業里最高的一項。原因太多太好想像了。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

張嬸成功地耗掉九十分鐘的人生,而諮商師也成功地打發了九十分鐘。

「張太太,從剛剛到現在,你都只提到你的三個小孩跟你的幾個孫子,卻沒有提到過你的曾孫……」

「是嗎?也許他們跟我相隔太久,有那個……代溝了吧?」

「當然不排除這個可能。但也有可能,是你的曾孫在你的生命歷程里扮演了不是很重要的角色。」

「怎麼會不重要呢,他是我的寶貝曾孫啊。」

「張太太,你過世不久后還幫忙帶過你的孫子,對你的孫子付出過很多的時間、很多的愛,但你的孫子的孩子,卻是由你的兒子跟你的兒媳婦帶的,是不是?」

「……的確啊。」

「這就是典型的鞠躬盡瘁之他我滿足型的行為感受。張太太,你對需要你的人特別有感情,因為你在他們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生存的價值,你的三個兒女在人生的歷程中不能沒有你,因此你對三個子女付出最多,對他們的愛也最多。」

「……」

「在你過世后,你又馬上從幫忙照顧孫子的生活里,找到了死後人生的意義——亦即,儘管你的兒女不需要你了,但你還是找到足以令你不斷持續付出的對象,也就是孫子。」

「但我的曾孫就不需要我了?」

「也許只是需要的形式不一樣了,但,可以這麼說。」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

這個當了四十年的諮商師可不是干假的,立刻搬出熟練到不行的語訶。

這就要看你思考這件事情的角度、這個答案要問你自己、每個人對這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樣、如何看待它要由你自己的價值觀決定、我想這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這就得看你怎麼從中取捨而定了、你看待問題的角度決定了你處理事情的態度、轉換得失的立場會讓你看到事情更多的面向……

這些擁有最大包容尺度的句子,乍聽之下充滿了賢者的智慧,但都缺乏一個充滿力量的指示——很遺憾,都不是張嬸想要的。

「能給我一些建議嗎?」張嬸眉頭皺得很久了。

「從娛樂的角度,可以多看電影,打打麻將,打打撲克牌,玩電視遊樂器。但要持續提升心靈上的快樂,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多看書。我們有很多永生人因為不斷看書、廣泛涉獵上個世紀的經典好書,而得到了心靈上的滿足,迴響很好。」

其實迴響很好是諮商師訓練手冊上的一貫講法,根本沒有實際的統計資料。

「有沒有推薦的書單呢?」

「這就要看張太太你的個人興趣。」

「我個人……沒有特別的興趣。」

張嬸有點尷尬,其實是完全沒有「興趣」。

於是諮商師從電腦里下載了政府推薦的永生人優良叢書書單,列印了一份。

張嬸接過,這厚達十幾頁的書單肯定夠讓自己消磨時間了。

「對了,張太太,下個禮拜國際知名的永生人暢銷作家,詹姆斯·多納特,會來到台灣演講生命的意義,時間許可的話不妨去聽聽看。書單里也有很多本推薦書都是由詹姆斯先生所寫的喔。」

時間許可嗎?

時間肯定是許可的。

只是好耳熟的作家,張嬸好像在今天什麼時候,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可是我聽不懂英文。」張嬸直覺地說。

「沒關係的,詹姆斯先生已經在旅行的過程中學會十七個國家的語言,全程都會用中文演講。十五年前詹姆斯先生也曾來過台灣,錯過這次,下次想聽到詹姆斯先生演講就得更久了。」

「謝謝,我會考慮的。」

或許,學習各國語言也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6】

沒別的要緊事,張嬸乾脆拿著書單到附近的書局,一口氣買了十幾本。

回到家,客廳的電視還開著。

主卧房裡不斷傳來爭吵的聲音,張嬸嘆了一口氣,坐在沙發上看書。

張嬸的長子跟長媳住在北投,開了一間生意不怎麼好的花店。長子的大兒子跟他的妻子住在台中,除了養了十七隻貓什麼也不做,整天閑晃。長子的二兒子跟老婆、二老婆早早離婚了,現在跟第三個老婆住在土城開二手衣店。

張嬸的次子跟他的大兒子、大媳婦住在三峽養狗,次子媳則跟她的二兒子、二媳婦住在花蓮永生人行政特區整天看海,偶爾租船在海上瞎逛。次子的三兒子跟他的老婆則在去年搬到台北永和四號公園旁,過著每天吵架的生活。

張嬸的么女與么女婿離婚後,在大陸經營皮革加工廠。么女的長子曾經是職業籃球的明星後衛,是家族裡最有名的人,現在旅居美國,他的兒子也打了職籃,成績卻不出色,後來當了教練反而闖出名聲。么女的兩個女兒感情一直很好,在過世后五十年,一起住在大高雄永生人安養中心度日子。

張嬸排行第一的曾孫移民到美國教書,排行第二的曾孫在大賣場當經理等退休,排行第三的曾孫在當職棒教練,排行第四的曾孫女在設計窗帘,排行第五的曾孫女在會計師事務所上班,排行第六的曾孫現在應該在第二北海道做科學研究。曾外孫同樣浩浩蕩蕩。

就像台灣很多的長者,張嬸輪流到各個子女、孫子家、曾孫子家住,現在輪到跟次子所生的第三個孫子一起住,也就是每天跟老婆吵架的那一個。

張嬸先翻了一下那位備受推薦的作家詹姆斯先生寫的流浪心得書,開頭精采,但接下去的情節就索然無味了。於是放下,又拿起另一本書。

其實也看不下去,因為張嬸聽見他們夫妻倆在房間里吵架的每一句話。

「什麼想尋找愛情?你跟我之間難道不算是愛情嗎!」次子三孫大叫。

「算!但那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孩子大了,甚至孩子也死了,我待在這個家也夠久了,我想出去追求屬於我自己的幸福,有這麼難理解嗎?」次子三孫媳吼了回去。

「出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你當你在演連續劇啊!」

「我知道你捨不得,但你自己清楚你也不愛我了,你只是找不到其他人去愛,就不准我想辦法去愛別人,也不准我想辦法讓別人愛上我,這不公平!」

「你愛上了誰?說啊!說啊!」

「我沒有愛上了誰,但我知道,如果我繼續待在這裡,我也不可能重新愛上你。醒醒吧,我對你沒有感覺了,只是這樣,沒有別的理由。」

「但我對你還有感覺。」

「不,你沒有,你對我沒有激情了,你只是不想承認。」

「我不承認。」

「我們之間已經足夠了,該一起度過的也一起度過了,該一起快樂的也一起快樂了。白頭偕老,我們也真的白頭偕老了啊。我膩了,我們都需要換個人愛,不然眼對眼再耗一百年有什麼意義?」

「……你就這樣走了,承諾算什麼!」

「承諾不是用來禁錮我們的關係用的!」

「我在問你,承諾算什麼!你說要愛我一千年算什麼!」

「我怎麼知道真的要愛一千年!我反悔了行不行!我說話不算話行不行!」

「不行!」

主卧門砰地打開,次子三孫媳氣急敗壞地衝出來。

她看也不看坐在客廳的張嬸一眼就穿鞋出門,還摔了好大一聲門。

次子三孫沮喪地跟在後頭出來,懊喪地坐在客廳。

「奶奶,小佩還是想跟我離婚。」

滿頭白髮與老人斑的他,看起來比張嬸還要蒼老許多。

唉,這種爭吵不曉得重複了多少次,張嬸聽也聽倦了。

「如果小佩想走,就讓她走吧。」張嬸拍拍他的背:「都那麼久了,有什麼不能看開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捨不得啊。」他捧著臉。如果能哭他一定哭了。

張嬸沒有繼續勸話,只是耐心拍拍他,揉揉他。

過了許久,次子三孫說要出去走走。

※※※

日夜無別,張嬸繼續在客廳看她買的新書。

這類心靈成長主題的書,不管在哪個時代都賣得很好。

寫心靈成長書的人不見得心靈富足,但心靈不富足的買書人肯定很多很多,於是寫書的人荷包就富足了。荷包富足了,心靈富足的機會就大大增加了——這個關鍵,每一本心靈成長書都不會寫在裡面。

冠冕堂皇的話很多,平庸無奇的大道理也不少。

倒是有一句話問得好——

「請你回想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是什麼時候呢?」

張嬸想了很久,將近一百五十年的時光細細咀嚼了一遍。

她看見子子孫孫一個個學業有成、事業有成、人生有成。找到愛情、失去愛情、賺取財富、失去財富。枝繁葉茂的下一代又下一代又下一代,都是從她一大早醒來催喚著三個小鬼快點起床刷牙的那一幕開始。

但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不就是躺在病床上,三個擁有美好人生的子女一齊在床畔,陪著她,牽著她,看著她慢慢閉上眼睛的那幾個小時嗎?

「但,那個時候我真想看見外孫的出世啊。」

張嬸闔上書,嘆氣:「如果沒有看見外孫的出世,一定很遺憾啊。」

這本心靈成長書最後一頁寫道:

人生,是不可能沒有遺憾的。

但就因為不想遺憾,才有時時刻刻將人生活得更精採的動力。

最幸福的時刻已經擁有過了,該滿足了。

一百年了,當然明白兒孫自有兒孫福的道理,卻從未替自己著想過。

沒問問自己喜歡什麼、能為自己做什麼。

張嬸看著手上的號碼牌。

「……再給自己一百年的時間吧。」

【7】

那些專為永生人寫的心靈成長書,張嬸一本都沒再看過。

埃及的日落有一種壯闊美,張嬸用了十年去感動。

東京的夜,比台北更讓人目不暇給,張嬸用了十年慢慢適應。

北海道的雪景美不勝收,吸引張嬸去排行第六的曾外孫家裡打擾了十年。

在威尼斯永生人帝國永遠淹沒在水底的前十年,張嬸在那裡談了一場戀愛。

號稱擁有全世界最完整永生人福利制度的關島解放死人共和國,張嬸在那裡交了很多新的好朋友,一起搭船到歐洲玩了十年。

第六十年,長子與張嬸在隆布朗特共和國的地鐵大爆炸遺址會合。

「媽,我很想你。」長子抱著張嬸。

他們一起在大歐洲用腳旅行了十年,走遍了名勝古迹。

第七十年,次子跟么女也笑嘻嘻帶著行李,突然出現在張嬸與長子面前。

「媽,我們都很想你。」次子與么女團團抱住了張嬸。

於是他們在澳洲活人絕跡的地帶旅行了十年。

某一個流星如雨的夜裡,四個人圍著營火回憶起以前小時候的日子。

原來老大常常模仿媽媽的筆跡在不及格的考卷上簽名、次子的功課總是沒寫完挨揍、么女其實在高中時就偷偷交了男朋友、大家最喜歡吃媽媽打一顆蛋在剩菜剩飯大火快炒出來的香噴噴宵夜……

有說有笑。

「媽,你是我們所有人的起點。」么女說。

那夜張嬸明白了,這也是她漫長人生里最幸福的一刻。

第八十年,長子告別了母親,先行回到台灣與家人相聚。

第九十年,次子告別了母親,再行回到台灣與家人相眾。

第一百年。

這個世界,依舊是既豐富,又寂寞。

么女陪著張嬸回到了台灣,重新認識這個大家族的新成員。

「叫阿祖就對了。」張嬸摸摸剛上國中的小孩子的頭。

這一百年,又一百年。

一百年前跟一百年後的人類世界,在外表上幾乎沒什麼兩樣。

時間依舊考驗了很多事,讓很多專家再度親眼看見他們的預言成了放屁。

沒有可以飛上天的汽車,還是沒有人說得上來要讓汽車飛上去做什麼。

手機也沒有出現立體影像通話的介面。為什麼要?

機器人還是沒有真正的思想。為什麼要?

石油依然是最主要的能量來源。為什麼不要?

複雜的氣候從未被任何科技力量控制過。為什麼要?

當然了,移民火星還是科幻小說里的夢想,只是完全沒有人寫小說。

癌症跟愛滋病也沒有新的療程或特效藥,尤其愛滋病很久沒聽說過了。

……擁有最好腦袋的科學家都早早選擇了灰飛煙滅,就跟那些藝術家一樣。

日子到了,整個家族都來送行。

沒有人哭,沒有人難過,他們都知道這一天終將來臨。

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也會選擇同樣的旅行。

※※※

號碼牌是今天的第三百六十七號。

張嬸一個一個叫名字,一個一個擁抱,一個一個摸摸頭。

最後在三個孩子的親吻下,張嬸來到人道焚化爐前面。

她微笑。

「媽媽真的很高興,能好好再愛你們兩百年。」

張嬸說完這句話的瞬間,捏著號碼牌的手忽地鬆了。

動也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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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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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百年只屬於自己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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