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為什麼?」

田麻子的唇動了好幾動,但是沒出一聲,他的三角眼往下扣著,不敢看夢蓮。

「為什麼?」夢蓮湊近,問了聲。

麻子的嘴唇顫動得更厲害了。

「你去看看吧!」夢蓮假意央告二狗,「他是我的父親!」「對!他是我的老丈人!」二狗得意的笑了笑。「我去,馬上去,馬上回來;你等著我!」他用手摸了她的臉蛋一下。

二狗往外走,田麻子隨著。夢蓮一把抓住麻子的腕子,「你等等!」

田麻子的綠臉上出了汗。

殺一山的是他,他知道一山是夢蓮的未婚夫。現在,他又陷害王舉人,夢蓮的父親。他不怕殺人,但是他始終沒有完全殺死自己天良。同時,夢蓮是這麼瘦弱,純潔,正道,他覺得對不起她!

「來!告訴我怎回事!」夢蓮扯住他的袖口。

「姑娘!你快走!一刻別再耽誤,快走!」

「走?」

「逃命!」田麻子的汗出得痛快了一點。「我無惡不作,我是壞蛋!可是,我願意救你的命!快走!」

「到底怎回事呢?」

「不要再問,趕快出城!我對天鳴誓,我沒對你扯謊!」說完,他奪開胳臂,象條鑽出網眼的魚似的跑出去。夢蓮想鎮靜一會兒。但是,一山、二狗、石隊長、父親、文城、敵人、戰爭……象同時燒起的火頭,她不曉得應當先去撲救哪一個。她想倒在床上去慢慢思索,但是二狗的壓迫,父親的被請去,與田麻子的警告,已經使她感到危險;這已不是慢慢思索的時候了!她身上出了汗。東看看,西看看,她決定不了什麼。可是她的腳自動的往外走。走到門口,她又趕快走回來,她用力扯開抽屜,抓了一把戒指一類的首飾,塞在口袋裡。然後,她抓起件大衣,披在身上。披上了大衣,她更慌了。她彷彿已經看到危險。腿上的肉發著顫,她匆匆的走出去。

經過外院,她往父親屋中打了一眼,沒有人。她想進去看看,可是她的發顫的腿不敢停。她象被什麼惡鬼驅趕著似的走出大門。她著急,恨不能一步跨出城門去。但是,她不敢跑,恐怕惹起注意。她不快不慢的走,每一步都踏在針尖上。她覺到不能忍受的寂寞孤獨。她已經失去可以作她的終身伴侶的一山,現在她又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家。她捨不得家,但是她決定不再回去,而且不敢再多想;她知道再往下想,她的腿就會軟得不能再走一步。

她切盼遇見石隊長,她的眼往四處瞧,希望能從什人中把他找到。找不到他。她的腳步慢下來:上哪兒去呢?

她的腳步又加快了:她想起松叔叔,她出了東門。松叔叔的家好象比她自己的家更美,更安全;松叔叔的家是她能得到自由的起點。她加速了腳步,她看見了希望。她想起當初為和一山定婚而逃往松叔叔的家裡那一幕喜劇,那時候,她是多麼幼稚,天真,可是也多麼快樂自由。那時候,她的唯一的敵人是父親,而父親也不過是只要多管點閑事,並沒有,絲毫沒有,傷害她的意思。現在,她變了,變成了個沒有快樂與自由的人;她須用她的腦子、眼睛、手、腳,去對付真正的敵人——她自己的,也是全國人的,敵人。她感到孤獨、難受;可是也有點得意:人是要長大的,不能老是小孩子。她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腳,鞋上滿是黃土。她覺出來,她已不是個孩子,而是個小婦人,一個沒有結過婚就守了寡的小婦人,一個失去一切而還得掙扎奮鬥的,一個由無憂無慮而變為家破人亡的小婦人。什麼是前途?誰知道。她只知道她須向前走。她不能再退回去。生命、年歲、遭遇,都不能向後退。她得勇敢的前進;過去的不會再回來;眷戀、怨恨,是最沒有價值的。她覺得孤獨,可也覺出點獨立的精神;她感到前途的空虛,可也感到一種渺茫的充實;生命的力量會把空虛填滿,使它充實。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鐘。昏黃無力的太陽象要偷懶早睡似的,已離西面大山的山頭不遠。大地上薄薄的罩著一層比霧乾燥輕淡的煙、給山、林、房屋,一點寒意與淡淡的灰色。寒鴉成群的緩緩的飛,彼此相憐相喚。夢蓮不敢往遠處看。大地上的寒、遠、荒、靜,使她害怕。她的身上已出了汗,而腳上更加了勁,她幾乎是小跑著了。她只盼快快到了松叔叔的那片松林:松林的茅舍會給她安全與溫暖。

離松林不遠了,她放緩了步兒,喘喘氣。微淡的陽光使松樹的綠葉發黑,朝西的樹榦上有點微黃。黑綠的松葉上是淺灰的天。她不願再看那天上的使人心寒的顏色,她願立刻鑽進松林去,那黑綠的松葉好象是一團團的最有力的什麼神秘的東西,會抵抗風雪冰霜。從前,她總以為這一片松林是一首浪漫的詩,是情人們幽會低語的地方。現在,她覺得松林代表力量,沒有半點浪漫氣息,而是老老實實的立在那裡抵抗著風寒。她自己應當堅強,象那些松樹似的。

她看見了松叔叔的草房。草房的頂子也是灰黃的,可是在她眼中卻好象有些和暖的熱氣與金光。她向著那光亮的地方飛跑,希望立刻看到松叔叔的和善面孔。

離茅屋有五百多步吧,地上有三尺長的一塊紅的東西。天是灰的,山是灰的,太陽是灰的,四處的煙霧是灰的;在這灰寒的世界里忽然看見一塊紅,夢蓮的眼睛昏花了一下,她立住了。她想不起那應當是什麼東西。眨了眨眼,她看明白,那是一個村婦的紅棉襖,那塊紅在動。她想出來:一定是鐵柱的媳婦在掘白薯或是蘿蔔。

那一塊紅的左邊有個小小的田埂。田埂的那邊蹲著一個男人。夢蓮只能看到他的頭與背的一部分,下面都被小土崗兒擋住。她猜:那是鐵柱子。

夢蓮不想驚動這小夫婦。她向右走,想擦著松林走到草房去。同時,她還有點不大喜歡這小夫婦似的,所以想躲開他們。平日,她因為愛松叔叔,所以對小夫婦也有好感。今天,她看小夫婦在田間工作,而她自己是逃亡,不由的有一點忌妒。

離草舍有幾十步了,她聽到一聲尖銳的女人的喊叫,尖銳得象要把靜靜的天空劃破!她立住,未加思索的向鄭家媳婦那邊看。那塊紅的東西已被一個敵兵摟住。她的心要跳出來。她往前跑了兩步,想去救那個媳婦。可是,她沒有武器,她的熱心只足教她去自投羅網。她又立定。這時候,那蹲在田崗后的人,象忽然從地里鑽出來似的,手中拿著條黑的東西,撲了過去。夢蓮忘了一切顧忌,不由的喊出來:「打!」黑的東西落在敵兵的頭上,敵兵晃了幾晃,紅的衣服又全露出來。由田崗的後邊發出槍聲,小鄭直挺著身軀,臉朝下,倒下去。又是一聲尖銳的狂喊。紅棉襖在動。又一聲槍聲,紅衣服也倒下去。

夢蓮向草房狂奔,一邊跑一邊喊:松叔叔!松叔叔!沒有回應。她跑進了茅屋,沒有人。松叔叔!松叔叔!極快的,她把茅屋都穿了一過兒,沒有個人影。外面,雞在驚叫。

她又走回來,走到房門口,她看見三個敵兵都托著槍沖著草房走來!

田麻子出賣了王舉人。

在石隊長威脅利誘下,他曾想到:從此改邪歸正,洗凈自己手上的血。雖然吃著二狗與日本人的飯,他並不喜歡他們。二狗會隨便的賣了他,日本人的拳腳也並不因為他的諂笑而不加在他身上。他想:假若給石隊長作點事,然後戒了煙,他大概可以將功贖罪,也去作個敢抵抗日本人的人。他不十分喜歡石隊長,因為石隊長知道他的惡行。可是,他不能不佩服石隊長:石隊長是條好漢。他自己在從前也曾充過好漢,他曉得什麼是好漢,什麼是狗屎。

他有知非改過的傾向,可是,沒能成為決心。石隊長給他錢花光了,他感到比悔改更實際更迫切的困難。沒有錢買不來大煙;沒有煙就沒有了生命。他須活著。他不能教自己鼻涕眼淚長久的流著,身子象塊破棉絮似的癱在床上。他忘了石隊長給過他錢,而反恨給的不多。

他聽說二狗遞給新東洋官三萬元,二狗有作文城維持會長的希望。他看不起二狗,懷恨二狗,他可是不能與最無情的實際為敵。假若他自己有三萬塊錢送給日本人,他也可以作幾天會長;他既沒有,而二狗有,那麼他就無法不從新巴結二狗,好保險自己有大煙吃。他知道日本人接了二狗的錢,而未必准教他作會長,日本是犯不上對中國人講信義的。他想儘力促成二狗的高升,而後好教二狗因感激他而給他個肥缺。他也知道日本人受了賄賂以後,發表了行賄人的差事,不到兩三個月便免了他的職,好去再另收一份賄賂。所以他願二狗快快的陞官,而且也快快給他個有油水的位置。不管二狗能作三個月還是半年,不管二狗在這短短的期間內怎麼去摟錢,或是不摟錢(二狗家裡有錢);反正只要他得到個事便拚命的去摟,在兩三個月里便要摟足了錢,摟夠了大煙,而後他可以洗手不幹,自自由由的躺在床上享受一個較長的時期。

為促成二狗的陞官,他須從速的打倒王舉人。王舉人快快的下台,二狗才能快快的上台。他與王舉人沒有仇,但是王舉人可也對他沒有過好處,於是他下了結論:對自己沒過好處的差不多也就是仇人;他有充分的理由去陷害王舉人。他知道石隊長在王宅。於是,他一方面供給石隊長消息,安住石隊長的心;一方面他報告日本憲兵:王舉人「通敵」。他並沒實指出石隊長——王宅的僕人——就是「敵」,因為他怕日本人馬上去捉石隊長,而他自己的性命也要有危險!他知道石隊長手下有不少的人。他只說王舉人通敵。這就夠了。他曉得日本憲兵愛捉人,和狗熊愛吃蜂蜜一樣。日本人捉人並不要多少證據與考慮。

王舉人被憲兵「請」了去。

當田麻子計劃這一切的時候,他忘記了夢蓮。假若他記得,他一定不會漏下她。一來,多害一個人和少害一個人並沒有多少分別,反正害人就是害人;二來,他知道一山是她的未婚夫——他不曉得她知道不知道一山是他害死的,可是他自己總心虛。王舉人被請走,他急切的想見到二狗表功。他沒有想到二狗正在夢蓮那裡。看到了她,他發了慌,他忽然的明白了自己的計劃有個漏洞。及至他看清楚二狗是在和她求愛,他覺得他已經不能害她:害了她便得罪了二狗。他是來向二狗表功,不是來得罪他的,同時,他感到忌妒。二狗既要陞官,又要得個年輕漂亮的太太,未免太多了;他不願教二狗福祿雙全。還有,看到夢蓮那麼純正,那麼脆弱,他覺得只有釋放了她,才能教自己心中舒服一點。多害一個人是不算什麼的,假若他沒害過一山與王舉人;他覺得殺害全家未免太毒狠,他想給罪惡留一條縫子,好教自己有可原諒自己的餘地。他決定放了她。

由王宅出來,他三步改作二步的趕上了二狗。二狗真要去看王舉人,他,不錯,是要把舉人公頂下來,取而代之。可是,他並不想陷害那個沒有多少用處的老人。況且,無論怎麼說,舉人公是他的明天的老丈人。為取悅於夢蓮,他必須去營救他。

田麻子的一片話把他說服:「我給你辦的,我夠個朋友不夠?文城只有你們王、劉兩家,配作會長。王家不是劉家的仇人,也得算作仇人。舉人老壓著你們劉家一頭!有他,你永遠爬不到樹尖兒上去!你還去看他?看他幹嗎?他的老骨頭碎在獄里,還不是活該!」

「夢蓮呢?」二狗問。

「舉人是舉大,她是她!」田麻子用破袖口擦了擦顫動的唇。「女人的心是朝外的,她丟了個會長父親,而得到個會長丈夫,還不心滿意足?再說,女人多的很,何必非她不可?她愛丁一山,一山的鬼會跟著她;你想想看!」

二狗半天沒說出話來。他決定不去看舉人公。同時,他既捨不得夢蓮,又很信一山的鬼有跟她一塊兒來的可能:對付鬼還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他想不出妥當的辦法來。

二狗不語,田麻子忽然害了伯。假若夢蓮嫁了二狗,而又發現了她的父親與一山都是他——田麻子——給害的,她能不鼓動著二狗來收拾他嗎?他恨不能一拳把自己打死。一個作惡的人,他想,為什麼要有時候後悔,而作出不利於自己的荒唐事呢!同時,在二狗還沒有放棄夢蓮之前,他又苦苦勸他把她舍了;那一定會得罪了二狗,而得不到他所希望的肥缺。他心中有些發亂,像煙癮犯了似的,頭上出了汗。「那什麼,」田麻子擦了一把汗說:「王舉人要是有罪,夢蓮恐怕也得受點委屈。你知道,她從前不是和丁一山定過婚嗎?一山是『那邊』的,日本人知道了,他們還會饒得了她?這麼辦,你把她交給我,我把她送出城去,不至於教日本人把她拿住。過些日子,事情都平靜一點,我再把她送回來!我幫人就幫到底,只要我有大煙吃。」這末一句,他是同二狗要價錢。

二狗還沒有拿定主意。

「我幫著你作會長,幫著你得到夢蓮,二對一,你怎麼酬謝我吧?」田麻子乾脆的說出來。他心裡想:假若二狗能給他一筆錢,他就偷偷的溜了,或者比在文城作個小事——有油水的小事——更省事更安全。

二狗愛錢。他不但不願講價還價,連錢字都不願意提。「你好好的幫著我!只要我作了會長,還能沒有你的事嗎?」他不能掏自己的腰包,而只能假公濟私的給田麻子一個位置。田麻子到了該吸煙的時候。他恨不能當時把二狗殺了,可是精神已經來不及。他伸了手,「我先弄口煙吃!」二狗只給了他五塊錢。他癮得難過,連再央告一句都懶得張口。接過錢,他急忙往煙館跑。

王舉人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步厄運。他沒有什麼識見,可是他的老眼能看到的,他都苦心焦慮的思索,一點沒敢粗心。他不求什麼分外的功名利祿,而只求保住自己已有的財產,只求八面都不得罪人,好保全住老命。誰想到日本人會這麼翻臉無情,會把他捉到司令部來呢。

他害怕得厲害。他怕日本人沒收了他的財產,怕日本人殺了他,怕日本人拷打他——最後,怕日本人糟蹋了他的女兒。從一進司令部的大門,他便顫抖得象患著惡性的瘧疾。

當晚,他並沒有受審。在一間沒有窗紙,沒有燈盞,而只有一堆乾草與無限的潮氣的小屋裡,他被圈禁起來。這是優待室。優待室的左右都是普通的牢房,他看不見它們都是什麼樣子,而只能聽見鎖鐐的響聲與酸心的嗚咽。

他自己沒有受過這樣的虐待,所以他永遠沒有關心過別人的苦痛。假若不是他自己被囚禁在此地,他決不會想象到日本人是這麼野蠻,無情,殘忍,而他的同胞們都受著這樣的地獄里的毒刑與煎熬。他以為,在他入地獄以前,大家的慘受刑戮,都是禍由自取。假若大家能象他那麼見機而作,處處順從,他想,日本人就不會無緣無故的給大家苦頭吃。大家吃苦,因為大家無知,日本人並不是豺狼。現在,他知道了日本人的真面目。

但是,他還不肯十分恨日本人。他總覺得自己的不幸多少是命運的關係。他在表面上自居為儒者;在心裡,他卻相信鬼神,報應,命運。什麼都是運數:國家的興亡,個人的昌敗,都由命運管著,無法抵抗。日本人的侵略,在他想,是上應天數,理有固然。他不敢太恨日本人,而委屈含冤的認識自己的命運不佳。因為不能決心恨日本人,所以他對四外的哭聲與哀嘆並不願予以同情。他只盼自己的厄運是個短時期的,不久他就會回到家中,享受著閉門悔過的清閑生活。至於那些哭號的囚徒是被日本人釘死在十字架上,還是被活活的燒死,就只憑他們的運氣了,與他無關。

這樣,他的心中安靜了許多,他坐在了亂草上。他還害怕,可是恐懼常常被希望減輕,沖淡。他希望自己的運氣不至壞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日本人來捉他,也許完全是一點誤會。慢慢的——更往實際一點的事情上想——他準備自己明天怎樣去對付日本人。他極願意得到他的水煙袋,假若吸上幾口黃煙,他的思想必然的會更周密。

他準備好:對日本人,他應當對答如流,問什麼說什麼,教他們徹底了解他的態度:「我不肯得罪人,因為只有誰也不得罪,我才能保住我的老命!我只希望保住老命,並不願爭權奪利!」他想好這些話,並且覺得這些話必能教日本人相信他的態度完全是一個讀書明理的人所應取的。只要他們相信他的話,他們便會毫不遲緩的釋放了他。出獄以後,他也順手兒想到,他應當辭職,閉戶讀書,以度殘年。不過,日本人若是仍舊教他作事呢,他也不便太堅決;堅決頗足以惹禍。

潮氣四面侵襲著他,他的老骨頭僵結到一處。他想立起來走動走動。他的磕膝可是僵得已經象一塊磚。他抱著雙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夜象死一樣靜寂,只有守兵的腳步聲與囚犯的悲號時時給靜寂一些難堪的變化。王舉人想他的女兒。他落了淚。他冷,餓,骨節酸痛,寂寞,害怕;他想女兒。夢蓮在哪兒呢?幹什麼呢?她是不是正在替他奔走,教他從速脫險呢?他想不到她一定是幹什麼呢,他想發怒。聽一聽守兵的腳步聲在響,他不敢出聲怒罵。他須忍耐,象個飢鼠似的在牆角度過這一夜;一到天明,事情就會有些眉目的。他似睡非睡的迷下一小會兒。

醒過來,睜開眼,反倒覺得是在夢中。四外的悲聲已改為長嘆和粗聲的喘息或突然的短叫,每一個聲音都給黑暗中的靜寂一點有力的推動,而摸不清是在推動什麼。他什麼也不敢再想,他覺得四圍會隨時的過來一隻潮濕的,有血的手帶著聲音,把他推開,推到更黑暗的地方去。他冷,飢,渴;他止不住咳嗽。自己的嗽聲也奇怪,難聽,好象是有個鬼怪在咳呢。潮氣好象已經凝成露水,他覺得背上腿上已經濕透。

忍了好幾個鐘頭,他以為應該天亮了,可是四圍的潮氣彷彿凝成了一張黑的紗,裹住他的身體,壓住他的胸膛。天不但沒有亮,反而更黑了。他在每一分鐘都感到永久的黑暗。

忽然,外面響了一槍。隨著槍聲,他吐了一口痰;那個槍聲是那麼突然,那麼響,直好象是由他心中唾出來的。他忘了四肢的堅硬與骨節的酸痛,猛的立了起來。外面緊著又是好幾槍,槍聲交織到二處,成為一片,在空中蕩漾著。他跑到門口,摸到屋門,可是沒法把它開開。槍聲更密了。院中有人奔跑。他想跑出去。手在屋門上顫抖,他聽到院中開了槍。離開門,他由沒有窗紙的窗子往外看,看不清什麼,只覺得彷彿有人,許多人,在院中跑:又開了槍,他看見了火光,就離他不遠。院中確是有人跑,他聽見鎖鐐的響聲,和喊叫。一會兒院中好象已經擠滿了人。人的喊叫壓下去槍聲與鎖鐐的響動。人都象發了狂,聲音在混亂之中好象還有層次:喊聲,吼聲,在上面;腳鐐唏哩嘩啦在下面,當中夾著鞭聲與肉聲;浮在一片之上是遠處的槍聲,在天空上打著呼哨。他顫抖到不能再立住。彷彿為給自己一點力氣似的,猛的他也喊了一聲,可是聲音是那麼微弱,連他自己彷彿也沒能聽得真切。他辨不清院中是作什麼,只知道大家是在亂碰亂打。他想堵耳孔,不再去聽。正在這個時節,街上起了更大的聲音。外邊進來的聲音象大浪壓住小浪似的,把院中的嘈雜壓得只剩了嗡嗡的一片。街上的喊聲是一種狂野,無拘無束的,象千萬匹野馬在長嘶狂奔。人聲中雜著槍聲,有時候是一個單響,有時候是一串。舉人公的嗓子里幹得要冒出火來。他越要想一想這是什麼事,他的腿越發軟。他須用最大的力量去支持他的腿,他已沒有餘力去調動他的腦子。

火——遠處的天空亮起來。看方向,火頭是在舉人公的宅子那邊!他拚命的推門,想跑出去,一直跑到家。他的宅子是祖產,萬不許燒掉!門推不開。近處也起了火,一會兒火頭冒過了房頂,照亮了院內的樹枝。這時候,他才看院里:囚犯們全帶著「傢伙」和守獄的敵兵打成一團。敵兵的槍已經不能射,象棍子似的掄,杵,擊打。囚犯們用手上的銬,用口中的牙,向敵兵的身上襲擊。有的絆倒,有的狂喊,有的負傷敗退,有的流著血前進。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全是一團黑影,全在動,全在呼喊。幾個敵兵象瘋狗一般的掙扎突圍,囚犯們象粘合在一處的向前逼進,一步不肯放鬆。敵兵向東,一群黑影向東;敵兵向西,一團黑的,帶聲的,亂動的人們向西。動,一齊動;倒,一齊倒;滾,一齊滾。火光暗了一些,亂動的一團團的黑影,變成了烏黑的一片,只有喊聲,鐵鏈與鐵鐐的響聲,分不出人形。火光忽然又亮起來,人們的面孔突然顯露出來,不是臉,而是一些發紅的,帶著亮的,活動的什麼怪東西。他不願再看,可是他的眼又不肯放棄權利。他盼望這醜惡的景色不久便會消滅,好使他心中安靜下來。他便希望囚犯都被日本兵打死,而日本兵連一個都不損失。他知道日本兵若受了損失,就必十倍百倍要求賠償,說不定連他自己也要打罣誤官司。他恨那些囚犯為什麼這樣的不度德不量力!「不要再打!不要再打!東洋人會屠城啊,混蛋們!」他顫抖著,用盡了力量叫喊。可憐,他的聲音是那麼微弱,沒人聽得見。

忽然,象天塌下來,一聲巨響。軍火庫爆炸了,王舉人昏倒在地上。

不曉得日本兵看見了她沒有,夢蓮極鎮定的退回來。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很鎮定,而是直覺的看到最大的危險,不能慌張。一個相當大的聲音就會要了她的命。

她忘了松叔叔的卧室有個旁門。可是,神經忽然象在夢裡那麼奇妙,她自自然然的奔了旁門去。她已緊張到極度,可是眼前的危險不准她發泄感情。她全身的神經彷彿結成一個鋼硬的圓球,使她輕巧從危險中滑出去。她的心,眼,和每一條神經,都注意在橫在目前的危險;她的神經的全體動員使她過去一會兒便不能再想起她當時是怎樣行動的。她動作得極快,可是她並不覺得快,因為她爭取的是每一秒鐘,每一秒鐘,每一步,都是生與死交界的時間與地方。出了旁門,好象不是她看到,而倒象飛到她眼中來的,她看見了一個有一房來高的草垛。她鑽了進去。在草垛里,時間變成了極慢極慢的,彷彿永遠不再動的東西。這時節,只有敵人的聲音才足以教她感到時間的進行。可是,她聽不到任何響動。不知等了多久,她又聽到雞的驚叫。時間復活了。隨著雞叫,她聽見人的腳步聲。危險是時間的隨從。她閉住了氣。她向來不迷信,現在她可是開始禱告。禱告並沒有用處,雞一邊跑一邊驚叫,奔草垛來了!嘎的一聲,她覺得草在動;雞飛到草垛上邊。假若敵兵來攀草垛,她就必定被他們發現,而……她不敢往下再想。閉著眼,停止了思想,她等著死亡。

沉重而並不慢的腳步逼近了。每一步,她覺得,象一回小的地震。腳步停在了草垛前。她幾乎要昏過去。草垛上的雞尖銳的長號了一聲,飛走;翅膀聲和一串短而緊張的叫聲一齊走遠。雞剛飛開,刺刀的尖兒刺進了草垛,離她的頭有二寸遠!她一動也沒動。刺刀很快的退出去,腳步聲又響了,離開了草垛。她傾耳聽著,腳步聲越去越遠,她分不清那是她自己的心在跳還是敵人在行動呢。

沒有任何動靜了,一切都死去,夢蓮昏昏沉沉的從草垛中爬出來。太陽已經落下去。西邊的天空扯著幾條微紅不景氣的薄雲。她感到異常的疲乏和孤寂。她不敢進屋,也不知道上哪裡去好。她走了幾步,又背靠著草垛坐下。西邊的紅雲更紅了一些,忽然的發出點亮光;緊跟著,光又收斂回去,紅雲變成灰黃的一片霧。霧色很快的越來越深,黃昏變成了夜晚。夢蓮忘了一切,盤旋在心中的只是:「松叔叔上哪兒去了呢?」

從松林里來了一聲咳嗽,松叔叔!夢蓮立起來,飛跑過去。她不敢喊叫,雖然她想狂叫。她一切委屈與恐懼都忘掉,心中有了痛快的熱力。她的淚與笑一齊出來,一邊抽嗒一邊笑的立在鄭老人的面前。

「蓮姑娘?」松叔叔的驚訝使她張著嘴立定不動。

她越要笑,也就越要哭。她說不出話來。慢慢的那種近乎「歇司蒂利亞」的笑漸次被悲泣壓抑下去,大串的熱淚淌下來。

「怎麼啦?蓮姑娘!」老人湊過來。

抽冷子,她尖銳的笑了一聲:緊跟著,哭出聲來。「怎麼啦?」老人恭敬的,憐愛的,扶住她的右臂,注視著她。

她依舊說不出話來。

許久,她把淚灑凈,可是更不能說話了。她告訴松叔叔什麼呢?她自己有那麼多的委屈,已經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凈的,況且還有松叔叔的事呢!想到松叔叔的事,她覺得自己的委屈簡直值不得一說:她自己到底還是活著,而松叔叔的獨子,與新媳婦,都倒在田裡呀!她不能不告訴他,但是怎樣告訴呢?

「走吧,屋裡去!」松叔叔說。

她不動,屋裡去不得。一到屋裡,他能不問鐵柱子嗎?有房,有地,有錢,那有什麼用呢,假若人是在敵人的腳底下!「什麼時候來的?蓮姑娘,沒有見鐵柱子嗎?」松叔叔問。她怎麼回答呢?她必須回答,即使扯謊也比楞著強。「他在田裡幹活兒呢,我沒驚動他。」

「嘔!」老人口中不說,而心中很滿意兒子這樣辛勤,「媳婦呢?」

「也作活哪!」

「看!那個畜生!我囑咐了又囑咐,別叫日本鬼子看見她,他偏帶她下地!走吧!屋裡去!」

她不能去!天已經黑了,難道「那個畜生」還不應當回來?

「松叔叔!」她無可如何的,狠心的,說:「你敢進一趟城不敢?」

「什麼時候了,還進城?」松叔叔看了看天,「你要一定教我去,我就去!」他趕忙改了口氣,表示出他對夢蓮是絕對服從的。

「松叔叔!」她低聲的說:「你要敢去,就趕快跑一趟,告訴石隊長趕快準備!」

「準備什麼呀?」

「日本人大概已經知道了他是……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知道!」松叔叔楞了一小會兒:「好!我去!教他趕急逃跑,是不是?」

「告訴他我已經出了城,教他也趕緊準備;他是逃跑還是留在城裡,那就憑他自己決定了。」

「好,我去!」松叔叔開始往前走。「來,到屋裡來,等我囑咐好了鐵柱子給你們作什麼吃的,我就走!」「不用!不用!」夢蓮又急又愧的拚命阻止他進屋子。「你快去!我會告訴鐵柱子給我作飯!」松叔叔又往前走了幾步。「你就由這兒斜插著走吧!松叔叔!我進屋裡去!」她怕松叔叔看見屋中為什麼不點燈。

老人遲疑了一下。

「快去,松叔叔!我等著你吃飯!今天我住在這兒!」「好哇!」聽說她要住在這裡,老人非常的高興。「我快走!七點關城,我不會關在城裡!」一邊說,老人一邊放開了腳步。

見老人走去,夢蓮的心象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她覺得自己太狠!地上擺著一對死屍,她還教老人冒險入城,太狠!但是,假若她不這樣作,而教老人先看見死屍,他還肯去警告石隊長嗎?她不敢再去細想;慚愧沒用,找出可以原諒自己的理由也沒用。這是戰爭的時候,一切事都似乎另有一種邏輯。狠心或者是個必需!

她慢慢的走向鐵柱子躺著的地點去。她很怕死屍,但是現在她決定替松叔叔作一點事,好去贖她欺騙他的罪過。她能作什麼呢?去掩埋死屍?還是把屍首都拉到屋裡去?她沒有那麼大的力氣,膽量,與本領。她恨自己這樣無能,這樣嬌弱。她或是抗戰中的廢物。廢物!廢物!她叫著自己。忽然想起來:死屍沒有人看著,會有被野狗咬壞的危險。她至少須盡這一點看守著他們的責任!這個決定,使她的心裡舒服了一點;她開始領略到能為別人作一點事的愉快,也明白了點為什麼那些英雄們肯為國家喪命在沙場——人的最崇高的企圖就是以很短促的生命求得永生的榮譽!她的痛快可是沒有保持得很久。松叔叔回來又該怎辦呢?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看見兒子冰冷的卧在血里,他還不得哭死嗎?她心中亂成一團麻。她慢慢的在離屍身不遠的地方走來走去,到無可如何的時候,她抬頭數著天上的星。那些美麗的,永遠眨眼含笑的星,把她的心吸到天上去,她覺得自己只是小小的一粒砂土,或是一點浮塵。她願忘去一切煩惱苦痛,象星那樣清閑自在。低下頭來,她可是又看見地上那三塊東西,由這三塊黑的東西,她想到松叔叔,一山,父親,石隊長,唐連長,和無數的死難的英雄與義民。戰爭把她的天真的心裡的秩序打碎,除非她能從新建設自己,她就不能再抓到生命的意義。甜美的記憶只能教人哭泣;彈去淚珠,挺起胸,才能得到新的生命。她體會到這一點,也盼望松叔叔能這樣;她和松叔叔還能用他們的一點生命力量走入新的世界裡邊去!

王舉人被捕的消息一會兒傳遍了文城。飢餓的,受苦的文城人們互相傳遞這個消息;象忽然得到一點食糧或布疋那麼興奮。他們恨舉人公比恨二狗厲害,因為多少年來他們給舉人公的是尊敬與愛戴,他們想不到他會那麼軟弱卑鄙,至於和二狗同污合流。他的投降不但是給文城,也是給孔聖人,丟了臉。不錯,他沒有象二狗那樣作威作福,狗仗人勢的欺侮人。可是,他們希望於文城的代表人的不只是消極的少作些惡,而是積極抵抗敵人。

消息傳到,他們不顧得猜測誰來代替舉人公作文城的會長,因為誰作會長也是聽日本人的指揮,絕不會有什麼德政。他們要猜測的倒是王舉人為什麼被捕。假若他是為貪贓枉法,被日本人拿去,他們就不必再替他操心;他死,活該!反之,他若是裡應外合,還替中國政府作事,而被日本人看破了,他們就一定還尊敬他,加倍的尊敬他!他們日夜盼望的就是文城的要人還和中國政府暗通消息,有朝一日國軍攻到,好裡外夾攻,把日本鬼子趕盡殺絕!他們到如今還沒找到一個這樣的人,所以他們切盼王舉人也許在死去以前還作出一件體面的事!

不到一個鐘頭,第二個消息又流動開了:二狗將要作會長。大家對這個消息並不感到多少興趣,他們早已想到過二狗會有那麼一天更得意更厲害,整個的變成個日本人。對目前這個消息,他們只撇了撇嘴,象聽說野狗又吃了個死人那樣。他們不希望二狗會作出什麼好事來,正如同他們不希望一條驢會變成駿馬。他們只盼望國軍來到的時候把日本人和二狗一齊殺掉。

老鄭進了城,馬上聽到關於舉人公與二狗的消息。他開始明白夢蓮為什麼逃出城去。他立刻看到危險,他想趕快轉身出城。松林是他的家,家裡有他的兒子,媳婦。每一看到危險,他便毫不遲疑的想到:那片松林是最安全的地方,和有他在家,他的兒子和媳婦才不至於闖出亂子來。他想趕緊回家。可是,他最喜愛夢蓮,又佩服石隊長。他必須找到石隊長,才能有臉回家。他不能只顧自己和自己的兒子,人家石隊長是為國家大事才冒著大險來到文城的。老鄭不是個完全自私的人。

上哪兒找石隊長去呢?假若舉人公已經真箇被捕,石隊長還敢在王宅嗎?假若他不在王宅,文城雖是個小城,可是黑燈下火的,豈不是海里摸鍋嗎?想到這裡,他心中有些急躁。他必須在關城門以前出城,也必須找到石隊長,而石隊長究竟在哪裡又無從打聽!同時,他很願去看看舉人公,雖然他明知道無望闖進司令部去。舉人公既是他的地主,又是老朋友,雖然舉人公給敵人作事是個大錯誤,可是既然被捕總是可憐的。從那裡,他想到:假若舉人公真得罪了日本人,日本人便會沒收王宅的房子和田產;田產入了官,他自己是不是還能作佃戶呢?他自己那點積蓄還不夠買田的,一旦他若丟了王宅的地,哪能很容易就租到合適的地呢?難道快六十歲的人還去給人家作短工嗎?況且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哪一家不是連婦女小孩都下地幹活,誰還僱人呢?老鄭腮動得很快很有力,口中出了酸水!沒了王宅的田,簡直是沒了活路。最迫切的是田地若被沒收,他一家馬上便沒有了住處;他的草房是和地連在一塊兒的。他自己還好辦,媳婦怎好呢?難道還能教年輕輕的媳婦天天去睡野地嗎?一生剛強正直的老鄭,身上出了汗,腿有些發軟。他沒法怨天恨命;這一切都是因為文城來了日本人!日本人比旱潦的災患還更厲害;旱潦不能,而日本人能,教他沒有地方去睡覺!

一邊思索,一邊走,老鄭幾乎忘了他是幹什麼呢?走到一條小巷子口上,他忽然被一隻手抓住,扯進巷口。他剛要張口,拉他的人已在他耳旁輕聲的說:「快出城!」

老鄭聽出來,說話的是石隊長。石隊長已經改了裝,嘴上還安了假鬍子。

「夢蓮,」老鄭想極簡單的說明來意。

石隊長沒等老鄭說完,就問:「她怎樣?」

「在我那兒呢,她教我來告訴你!」

「好!我已經有了準備!你快走!」石隊長把老鄭從巷子里推出來。

石隊長的緊張,謹慎,熱烈,教老鄭忘了剛才的一切顧慮與憂苦。他想:石隊長,無論情形如何,是必會偷偷逃出文城,而一定和日本人較量個高低的。石隊長是唐連長第二!有這樣的人,文城就必定會重見天日!放開大步,他走出城去。

滿身是汗,他來到家門。沒有燈光,奇怪!「鐵柱子!鐵柱子!」老人連連的喊,心中很不高興。「給蓮姑娘作了飯沒有?什麼時候了,還不點燈?」他不住的叨嘮。房裡沒有一點聲音,他不敢邁步進去。「蓮姑娘!蓮姑娘!這是怎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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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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