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二

孤島二

用力抿了抿嘴巴,文廷生把目光從三里場收回,在小山顛上站起身來。長長的身影被四月里的陽光簇擁著,在小山坡上曲曲彎彎地掛將下去。他的身影碰及的野花一個個耷拉下了腦袋,抽了魂似的蔫不拉唧。

公嘴港,你得更名廷生港!

這句帶著很濃湘江口音的話在文廷生的門牙上撞了幾下,如同一塊巨石滾回了他肚子里的某一個角落。他要揚子島,是的,揚子島必須是他的。除了他,誰也不配在揚子島這塊寶地呼風喚雨吞雲吐霧。他寬寬瘦瘦的臉上表情全都舒展開來,這是他想好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後常有的神情,帶著天空的恢弘感——也就是幾年前旺貓兒算命先生的瞎父親所說的"天子氣象"。旺貓兒的父親鬼精鬼靈。任何一張臉只要他瞟一眼,總能道出個天干地支黑道黃道來。旺貓兒的父親一定與上天的某一位神靈有著暗合的契約,認定文廷生具有與生俱來的天子氣象。他把自己祖墳上的獨根香旺貓兒打發出來,從此在文廷生的身後盡忠盡孝形影不離。旺貓兒從他鬼精靈的父親那裡秉承了曉天知地的鬼氣,這與其說是秉承不如說是一種變異——他有一副神奇的胃口,是的,他可以幾十天不吃不喝大米或者苞谷,只要有成捆成捆的紙張書籍,任何一本書在他嘴裡彷彿山東人手裡的薄皮煎餅,脆生生地香甜——吃完之後就滿口胡言,書上說什麼嘴裡就說什麼,夢話也不例外。有一天文廷生聽著他說了一夜的《孫子兵法》,結果是第二天文廷生髮現書箱里永遠失去了欽定全冊康熙版本的古代兵書。兩天之後,他從旺貓兒的大便里發現了毛邊紙張纖維,但上面的墨跡早已蕩然無存。

他需要他!現在!

所以他立即登上了一條小舢板,划向三里場漁場。

你當然明白這兩個"他"表示了兩個不同的語言意義和實物人體。

旺貓兒站在三里場漁場的破屁股船頭。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太陽。太陽正對他做著鬼臉。這鬼臉的不祥意味著立即使他回味起去年夏天不祥的下午。那時旺貓兒正在船艙里打著瞌睡,模模糊糊聽到文廷生的吆喝在耳邊扯了一把:"旺貓兒,卸篷。"他懶得動,只對船舷拱了拱屁股,重新讓困意瀰漫了整個大腦,熊向魁的一聲恐怖的尖叫之後,旺貓兒咂咂嘴巴,悶悶地覺著自己的體內發生了點什麼變化,很仙氣,輕飄飄的。直到船體彷彿轟隆一聲觸了礁,旺貓兒才睜開眼,驚慌地對著船頭船尾呼喚文廷生和熊向魁的名字。他爬出了船艙,兩眼頓時產生一股強烈的眩暈——破屁股掛鉤船魔法似的停泊在一座山顛上。

"旺貓兒,旺貓兒!"

熊向魁的岷江口音從不遠處飄來——他正坐在一棵大樹的喜鵲窩上。

"我們遭龍捲風啦!"

熊向魁在遠處喊。他的平靜和旺貓兒的失措形成反差。熊向魁念過幾天書,只有在他的眼裡神奇的事才不神奇。

下山後發生的事比龍捲風更讓人匪夷所思。下山後的熊向魁和旺貓兒一度以為自己一下子誤入了蠻夷。光緒聖上的皇恩浩蕩在這裡星影不見,他倆被一群席地而跪的人弄得高大無比。地上的人們抬起頭來,眼睛里散出了驚恐的綠光。那神情使得一向持重的熊向魁也摸了摸腦後的三尺長辮,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或者必須出點什麼差錯才對得起地上跪著的人們。

"請問……仙家是……"

領頭跪地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黑漢,粗布圓衫領口緊緊裹著他的黑脖子,兩排魚眼項鏈掛在胸口的兩邊,散發出腥臭的目光,腰間纏著一圈黑絹褡膊。

"這是我們……族長……雷公嘴……"

雷公嘴身後一位尖下巴的男人提了提腰間的漁網,打著瘦精精的哆嗦。

太陽對旺貓兒做了個鬼臉轉過身去。旺貓兒回過頭來,遠處金黃色的江面正駛過來一條小舢板。划船的一準是文廷生,旺貓兒從那人額頭上鋥亮的金屬光芒一眼便知。

雷公嘴左手提著雙齒叉走在最前頭。十幾個光著上身的男人陰暗著表情顛在他的屁股後頭,雷公嘴裸著上身,腆掛著的大肚子連同胸脯上兩塊已經鬆軟下來的肉疙瘩,隨著他的走動上下抖合。他的奶頭只剩下一隻,另一隻早已經成了瞎頭閉眼的刀疤,帶著野蠻的表情,閃著亮光。這隻已經變成刀疤的瞎奶頭是他光緒二十四年光輝業績的憑證——這是過去的事,但你以後會明白。

雷公嘴的屁股壓住了這塊碼頭之後,雷公嘴幾乎沒有過親自出馬的先例。沒大事,他一般不出門,整天在家裡端著他的白銀水煙壺——這是他二十年前用三筐上等刀魚從江心的一條油船上換來的。上頭有精鏤的雙龍戲珠畫紋。但今天,他無論如何端不住那隻白銀水煙壺了,一頓飯的工夫前,天龍把那隻破屁股船從天上送將下來了,他暗暗感覺到自己離黑道已經不太遙遠。

"我們還有一個人。"

剛從喜鵲窩上爬下來的熊向魁對雷公嘴說。熊向魁的上江口音使他覺得有點仙氣,但雷公嘴還是暗地裡鬆了口氣:他們講的到底也是人話。這使他頓時壯起了膽子。

"雷某一定幫你找到。"

不論是凶是吉,他必須把另一位天客找到。

他是個粗人,可在他提著雙齒叉走向江邊時,他預感到小島上的石頭會有一天像今天的長江一樣捲起波濤。想起這個,他腦後粗大的辮子越發變得沉重。脖子上江豬魚眼項鏈也發出了更加不安的氣味——這條項鏈是他在江里浪跡十幾年的佐證。也是他能夠統霸這個孤島的可靠憑據。揚子島是他的命,只要有島在,這個島以外有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就顯得毫無意義。在他的眼裡,長江是一個深得無底,一直深到另一個世界的水帶,他們不需要外人,就像白鰻不需要聽懂狗叫一樣,他們所要做的只是打魚,然後在江水中的某一個地方,把魚送到一個陌生人的船艙里,再從他們陌生的船艙里換回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幾條鯽魚換一把鹽,幾隻母雞換一塊布。他們從來不計較什麼規矩,他們憑著他們肉眼對價值的一種直覺,覺得自己不吃虧,就用手彼此拍幾下,成了。而下一次的交換,他們固執地以上一次作為準則,以此類推。其實所有的人都一樣,都習慣於把自己的第一次作為下一次的準則。

當然,島上的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決定這個島上大小事宜的,是英名蓋世的老闆仙起名的"鰣鱗會","鰣鱗會"的頭人,則是手把雙齒叉的雷公嘴。

而現在,整個島上只剩下了下午龍尾巴甩下來的一串恐慌。

更關鍵的是他必須親自找到另一個仙家。

"總爺,鱷魚!"

雷公嘴身後一隻黑魚一樣的手指指向不遠處的江面。那隻手的指尖睜開了一隻小眼睛。

雷公嘴看得真切,那隻開張的齒形大嘴正逼近一隻雙目緊閉的頭顱——一隻陌生的頭顱。

雷公嘴手裡的雙齒叉"哧"地一聲輕響,沖向了蟹殼青色的鱷魚,如同蛇的舌頭"哧"地叉向盯著一隻蝗蟲的青蛙。三里場在一步一步向文廷生的小舢板逼近。文廷生已經能夠看到旺貓兒橫在江面上抽筋痛苦前合後仰的身影了。眼下是捕捉河豚的好節令,開春的日子河豚浮出水面曬太陽,只要你用竹竿一碰,它就氣鼓囊囊地漂在水面詐死,用不著你下網垂鉤,你只消坐在船頭,一隻手消消停停地把魚往艙里拿,比你跟在新娘子後頭搶光緒元寶還利索。河豚肉鮮嫩無比,鮮得你舌頭在嘴裡打哆嗦。但河豚吃不得,眼和血都是劇毒。可揚子島人不在乎。揚子島的人不論老幼都有拚死吃河豚的精神,更有拚死吃河豚的精明。天底下,吃河豚成了揚子島的事。再毒的河豚,到了揚子島人的手裡,就變得如同鯽魚、黃鱔一樣保險可靠。文廷生的小舢板漸漸靠近了捕河豚的漁隊,但他突然注意到,漁船不像往日那樣三三兩兩漂在江面,幾十條漁船里三層外三層在江中圍成了一個圓圈,歡快中夾雜著恐怖意味的叫聲江浪一般起起伏伏——出事了!文廷生的腦海里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這顯然不是平日打魚的船形。近日來文廷生始終有一個預感,也可以說一種渴望,這世界要出點什麼事情——你很難說得清預感和渴望之間有時誰為因果。

是的,出事了。一條少說也有四百斤重的鱘魚被十幾條大網團團圍住。鱘魚鋥亮巨大的身軀在江浪里洶湧澎湃。所有的漁人手忙腳亂亂成一團。女人們帶有原始氣味的叫喊像一條條繩索把一切弄得更加紛亂如麻。這條鱘魚最初出現在漁網裡時所有的漁人欣喜若狂。不要說娘兒們,就是每一朵浪花上都鋪著腳印的老漁漢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碩大、這麼華貴的鱘魚,但也就幾口飯的工夫,手把鋼叉、漁槍的漢子們幾乎全頓住了手腳,揚子島上流傳了八輩子的白龍王三太子的傳說,立即在他們獃滯的目光里一個勁地傳遞——這鱘魚是不是三太子?巨大的恐怖立即替代了巨大的欣喜,每一張油亮的黑臉都成了怪獸,眼珠子笑盈盈的,可瞳孔里噴出的卻是死氣。這死氣如一把鋒刀,把陽光一茬茬攔腰斬斷,一根一根鬆鬆軟軟地飄墜江面。

放了,捨不得;捉住,有誰敢?

文廷生的嘴角溢出汁液般的笑意。靈感叭地一聲在他的腦海中驟然開炸。木槳在他的手中微微顫動,這是個好機會!他對自己說,他要抹掉雷公嘴!這念頭在他心中翻騰已久,這個巨大的念頭產生於他一踩上這個孤島當天的某一個剎那——文廷生聞到了鱷魚嘴裡吐出的腥臭味。他死死地閉上了眼睛,與其說懼怕鱷魚的猙獰,不如說在等待最致命的一擊——你要是身臨絕境你一定會產生這種奇妙的心理。江浪的濤聲和孤尾藻根上原始的腐臭都已遠遁。他在等……可撕肝裂膽的致命一擊偏又欲擒故縱姍姍來遲。

他顫慄於失魄中的等待至少有二尺長的光陰。他隱隱聽到了悶悶的一聲"啪",隨後的一切又回復了原始的安靜。他睜開了眼,鱷魚的背上早豎著一根叉柄,叉尖的白光瑟瑟抖動。他輕輕鬆了口氣,身上的骨肉似乎失去了關聯,一同往下墜落。他感覺到幾雙大手正在他的身上向岸邊努力。半晌,他再一次睜開眼,十幾個赤裸著上身的漢子早已在他的對面跽身而跪。

文廷生眼裡不解的程度一如雷公嘴眼裡虔誠和懼畏的程度,一如鱷魚眼裡掙扎著的絕望的程度。鱷魚嘴巴極誇張地張大著,背脊上垂直著一把雙齒鋼叉。文廷生把目光從鱷魚蟹殼青色的硬皮上拉開,腦子裡一時理不出頭緒。不過,這是個好地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裡的空氣充滿陽光和水的混合氣味——這氣味使他的腳板一不留神走進了一百年前。

是的,這地方的遠古氣息足足使他向後生活了一百年。

他機械地跟在雷公嘴的後面,眼前的世界越來越顯得玄秘。揚子島有多大,他不清楚。他看得清楚的是起起伏伏的島面上滿布的水竹、凈竹、銅錢樹、鹿角栲、白櫟、木和白馬骨。空氣里的綠色在整個島上晃悠晃悠,幾條水溝蜿蜒在綠網裡,清清綠綠全然不似長江里的渾渾黃黃。天空的倒影使水溝愈加顯得深不可測,兩岸的大樹橫七豎八,幾株直挺、幾株旁逸、幾株半墜入水,網狀的樹根在半塌的岸邊熙熙攘攘裸露在外,毫無規則地東竄西突,鳳眼蓮和茨藻半浮於水面……青草味從土地里散發出來,與幾朵粉白的小蝴蝶勾肩搭背,在水岸邊時而迅疾時而舒緩地走動。"湯狗,"雷公嘴回過頭去對著身後的一位漢子,"晚上宴客,下水拿幾條好魚。"湯狗向雷公嘴弓了弓腰,跳下水去,一個噴嚏的工夫,甩上來幾條紅尾鯉。十三片黃殼江龜隨後冒出了水面。文廷生原地立住,肚子里嘰咕了一下:真是塊好地方。

"請!"順著雷公嘴的指尖,一條石街在綠叢里把石頭的蒼白延伸到遠方拐彎處。一方一方淡黃的竹皮房屋補丁一樣扒在石街兩旁的綠色里。酒肆、小貨攤頭、鐵匠鋪、銅匠擔、箍桶家當、篾匠小凳一簇簇躲在竹皮屋檐下的陽光陰影中。鐵匠鋪里的火爐依然冒著青煙,小夥計們木呆眼睛,手撐大鐵鎚,打量著一行路人。顯然,龍捲風從江面劃去之前,這裡曾熱鬧叮咚過。龍捲風和龍捲風帶來的三個暈頭轉向的客人,把整個揚子島鬧得更加暈頭轉向。

在一座華貴而又原始的高大石屋前,雷公嘴立住,對文廷生說了聲"請"。文廷生立上石階,熊向魁和旺貓兒立即放下手裡的大海碗從堂屋裡沖將出來,文廷生沒有來得及興高采烈,似乎憑藉一樣什麼神示,他抬起頭,頭頂上一塊厚大的木匾懸在飛突的石檐之下,鰣魚華貴的魚鱗被松樹膠黏住,排成三個大字:鰣鱗會。

剎那間,文廷生的腦海里劃過一個玄妙的瞬間,同時閃過一個記憶——這裡我來過?文廷生無論如何趕不走這個幻象: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過去的一個什麼時候經歷過,並且,就在同一剎那,旺貓兒做過算命先生的父親說過的話似乎開始被應驗:玉帝聖兒會安排你一個地方,你一到那兒就發現自己成了那兒的土地神。

他回過頭去,石屋前的廣場上雲集了光溜溜黃燦燦的光背脊,所有黑白相間的目光全集中到文廷生的額角上,目光反彈出去使他的額頭成了光芒四射的太陽。

老子要當這裡的土地爺兒!

"老闆,"他向雷公嘴宣布,"我不走了。"

文廷生的雙手按住雙槳。他很快使自己鎮定下來。在一條大船旁,文廷生舍下舢板跳將上去,他的盯著漁網裡白龍王三太子的眼睛跳出賊亮賊亮的湛藍火苗。甲板上,文廷生腹部一個前挺,僵直著上身對著鱘魚跪了下去,一聲撕破江面的吼聲沖著鱘魚從他的嗓眼裡飛竄而出——

"三哥!"

他對白龍王的三太子喊了一聲三哥。

公嘴港向來是方圓六七十里的揚子島最叫場子的地方。揚子島的漁人下江歸海,都要從這裡調扯篷。把總公嘴港的,是老少皆知的鰣鱗會。鰣鱗會這塊場子,你要不多長几根賤骨頭,絕對不是你隨便屁顛的碼頭。內六七十里的揚子島,外三四十里的江水面,你要是翻了鰣鱗會的檯面敗了這家的風水,魚肚子都沒膽量做你的棺材。鰣鱗會的會頭是揚子島土生土長雷家家族的族長雷公嘴。雷公嘴早年愛聽說書,神往已久神話故事裡梁山泊上的好漢故事。浪里白條張順勇斗黑旋風李逵,是他最為仰慕的英雄偉績。逞才使氣耍拳弄棒,少不得陪他度過青枝韶華。因整天在江里頂風斗浪,水下功夫最是了得。及冠,已長成通身水銹油亮的黑漢。粗大黑亮的辮子在堅硬鼓實的天靈蓋背後,像盤地而立的眼鏡蛇。光緒二十四年,有人親眼目睹黑辮子叉出猩紅的蛇信子——那時候鰣鱗會早已成立。"鰣鱗會"的會名起源於島上見過世面闖過碼頭的老闆仙。老闆仙以一身鱗狀的瘦紋和捕過一條十六斤重的鰣魚,使他從此五毒不侵。他的每一句話都成了揚子島上的金科。十六斤重的鰣魚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多年以後,他在船中壽終正寢時,手背上神奇地長出了十六張鱗甲,相傳那十六張鱗甲可以使他碧落黃泉逢凶化吉。"鰣鱗會"成立時,大夥向他尋求會名,老闆仙沒有立刻交底,老闆仙不動聲色地在雞血會上講述了他講過千遍的鰣魚故事:八年前的一個中午,天晴得像鋪滿魚鱗一樣鋥亮,老闆仙在江中撒開大網。這一天老闆仙的胳膊里湧出一股柱體的氣力,他歪過頭看一眼魚鱗狀的天空,突然預感到自己的生命里將有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低下頭,網邊水下的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珠光寶氣耀眼奪目的鰣魚浮出了水面。哪個打魚的沒有做過美麗的鰣魚夢!名貴的鰣魚金貴自己的鱗皮勝於孔雀之於尾巴人類之於眼睛,它害怕掙紮起來漁網碰破了華貴的鱗皮,所以一動不動,靜卧在大網的木浮旁邊,等待漁人的捕捉。老闆仙大為震動,鰣魚那種玉全鱗皮瓦碎生命的鎮定,使他動了惻隱之心。他悄悄收緊網口,下了水去,像新婚之夜把自己的老婆抱進卧艙那樣,把鰣魚抱出了水面。出了水的鰣魚,不論什麼秤稱它,都不偏不倚十六斤。這絕對意義上的十六,大大超出了數學範疇里的標量意義,至今依然匪夷所思。十六不是個大數目,但對於鰣魚,就如同你人長到了二百歲。"十六兩的刀子十六斤的鰣魚",正是這個道理。老闆仙對蒼天行了九九大禮,把鰣魚放回了江中。漁船披紅掛綠熱鬧了整整三天。"天下有比鰣鱗更金貴的?"老闆仙在講完故事後一臉肅穆,"這會,該叫鰣鱗會!"老闆仙的話是圭臬,一字千金,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說大便可以煉出黃金就得有黃金,煉不出只能是大便出了問題。

鰣鱗會成立的那會兒雷公嘴還是個虎愣虎愣的愣頭青。除了一身的好氣力好水性外,拋頭露面的只有每年三月初八的"祭江節"。祭江節是揚子島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紅翠綠的節日。石屋前的廣場上雲集了所有的島上人,巨大巍峨的竹皮天篷中央端放著鎦金神龕,大慈大悲普度生靈的觀音菩薩腳著蓮花鞋,左手持掌,右手柔執楊柳,兩行籀文七拐八彎幽靈古怪:楊柳枝頭凈瓶水,苦海永做渡人舟。四炷大香八炷高燭把匍匐在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弄得神情恍惚。前排的大盤子里,牛頭、羊頭、豬頭雙目緊鎖,苦苦地思索一件有頭無尾的可怕故事。兩碟蒸魚不屈不撓,雙目圓瞪,大有精衛銜木和猛志常在的刑天氣概。雷公嘴和另一位童身男子跽身對跪,對面的童身男子正把紙錢一張一張丟進紙錢盆。紙錢在逢雙的日子用雄黃酒浸過,晒乾,五張一組,分別印有蟾蜍、壁虎、蟒蛇、蜈蚣、蜘蛛……紙錢被火舌頭一舔,片刻間化為灰燼。灰黑、猩紅在半空中張牙舞爪鬼舞神馳。濃烈的熏煙壓得你的鼻孔伸出一隻手來,痙攣著在半空亂舞亂抓。

"鍾釁——"大鼓司師這麼高吼一聲,雷公嘴就赤裸著水銹油亮的背脊,繫緊紅絹褡膊子——他平時愛用純黑色的。雷公嘴拔出大刀,提起拴在一邊的白羊,輕輕一個滑刃,羊頭立即在離羊身四五尺的大海碗邊做誇張艱難的呼吸。雷公嘴隨後平身,在豎立的牌位后灑上羊血。"九磕頭——"黑壓壓的人頭立即被一種神聖的力量按倒在地,雷公嘴站在台上七零八落地上下顛動。牌位的正面標準的宋體朱紅大字:福德皇水正神每年一度的祭江節使雷公嘴在揚子島小有名氣,但離大紅大紫還差得很遠。雷公嘴從來也沒有做過在這個島上大紅大紫的美夢。但天地風雲不測,雷公嘴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屁股壓住了鰣鱗會這塊碼頭,而且碼頭成了英名蓋世的"公嘴港"。

光緒二十四年,歷史學家會正確地指出——一八九八年,也就是"戊戌六君子"由刑部綁赴京都宣武門外的這一年(作者這樣寫全是為了賣弄一下歷史知識,絕無暗示朝政弄權之事,諸君如硬要從以後的文字里作某種聯繫,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本作者無涉),雷公嘴步入而立。步入而立的雷公嘴一身的好皮一身的好膘。天暖的日子他喜歡脫光馬褂背心,將胸部兩塊周周方方的黑肉疙瘩裸露出來,兩隻奶頭又溜圓又平整,在銅錢大小絳紫的奶盤上鐵犟突凸。厚布褲腰在肚帶眼處扎得很妥當,用上好的黑色絹褡膊繫緊,掛下八九寸的結頭,走路時襠部甩出一路的英雄氣概。少愛頭髮老愛須,雷公嘴不愛,雷公嘴少不得周腰一圈的黑褡膊,就喜歡這麼個神氣,這麼個味兒。

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十八,也就是祭江節過後的第十天,北岸北熊湖涉過來一幫強人,大清早將老闆仙在公嘴港五花大綁,於水邊的一隻破船旁站住,幾十個大漢排成兩行持械而立。

"兄弟們聽著,"強人頭用七寸子匕首的俗稱。頂住老闆仙的咽喉,"讓出島東的三里場,立下字據,放人;要是咽不下這口烏魚湯,吃魚肚時留神,當心吐出這老東西的骨頭。"

雷公嘴叉開人群,上衣掛在肩頭,在強人頭的對面分腿而立。

"兄弟明白人。一開口就是三里場。那裡是我等命根,不給。他事聽便。"

"想吃大刀面?"強人頭瞄了瞄雷公嘴硬硬的奶頭。

"聽便。"

"是好漢割下你的黑銅板,了事。"強人頭用指尖搗了搗自己的胸脯,"兄弟我一江不說兩水話。"

雷公嘴深提了口氣,肚皮上凹出一塊黑亮的田字。把黑褡膊收緊,飄頭塞進去。攤出一隻手,"——刀。"

雷公嘴用指尖捏住自己的奶頭,悶下頭去,接過匕首比劃了一下,硬硬的紫黑奶頭立即在他手裡鬆軟下來,霎時變得慘白,周圍圍上了碗口大的藍光圈。刀口裡紅紅的肉絲絲伴著心臟不慌不忙地微笑並且跳動,每一次顫動都吐出一口血來,叉出四五股流向褡膊。

"——放人。"

"你小子一個人拜把子,算你老幾?拿下!"

雷公嘴突轉過身去,用七寸子指住來人,粗大的辮子左晃右動,傲起頭嗤嗤吐出蛇信子。雷公嘴的雙眼猛地噴出毒來:

"兄弟我沒走過碼頭,可分得清五陰六陽。你襠里夾的要是河蚌,回艙里墊漢子去;你若能挺出根海參干來,按江里人規矩,兄弟陪你水裡說話!"

雷公嘴扔下刀子,解了黑絹褡膊平放在灘上,脫下粗布褲,赤條條朝江里走去,兩瓣結實的屁股蛋一前一後輪番著向這個世界發動挑釁。強人頭跟在他的屁股後頭,一頭扎進了江去。

具體的打鬥場面你可以參見《水滸》的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斗浪里白條》。你一定注意到這件事和《水滸》的情節有一種內在的互補關係,只是弄不清它們之間的卜筮讖驗。

江里的一場惡鬥太陽出江時才見分曉,上了岸來兩位好漢的臉上一個勁地煞白。張大了嘴喘氣,臉部像一隻螺螄,全部的內容只剩下一張黑洞洞的嘴巴。

雷公嘴在強人頭的身邊吐乾淨黃水,弓著腰晃悠晃悠撐起身來,胸部像一張歪著臉的怪獸,右眼緊閉左眼圓瞪,在朝暉中一片金光燦燦,威懾聖靈如下凡祓災的獨眼金剛。

"雷某在,碼頭就得叫公嘴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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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半(孤島、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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