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在北京城沒有比阿靈更為士心的離開感到難過。

兩年的時間不是很長但也不短。這兩年裡阿靈雖然跟張士心沒有很多的接觸,在醫院認識,在病床前相知,也因為病別離,除此之外,在她的印象里張士心僅僅是一個匆匆忙忙的影子。兩年時間裡,兩個人似乎總是如同兩條平行線,從來都沒有過交點;但似乎兩個人的生活一直糾結在一起,很多時候就連彼此的家教也是相互代替著完成的。

大學里的青春註定是躁動的,整個師範大學最流行的除了逃課就是談戀愛;但他們既沒有逃課也沒有談戀愛。每次見到士心的時候,阿靈都覺得心裡很踏實。他不是一個優秀的男孩子,但他的眼神里似乎總是有一種溫情,讓人覺得感動。兩年裡面他們心裡關心和愛惜著對方,卻從來沒有放飛感情的鴿子。

特殊的境遇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像別人一樣享受愛情的滋潤,有那一分心底的眷戀和牽挂也就足夠了。在一個還不能收穫果實的季節,他們沒有放飛感情的信鴿。因為這隻信鴿一旦飛出去,銜回來的很可能就是一枚酸澀的青果。

那個清晨看著士心黯然離開,阿靈接連哭了很多天。不僅僅以為兩年來一直作為自己心靈上的依託的士心離開了北京,更多的是在士心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後即將面臨的最後結局。在這個大學里,沒有人知道,阿靈的腎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甚至連士心也不知道。半年的休學時間裡阿靈根本沒有看病就回到了學校。明知道腎病嚴重之後將是什麼樣的結果,這個柔弱的女孩子卻只能默默承受。她不敢讓學校知道自己的病情,她害怕失去學業。年幼的弟弟,癱瘓的父親和瘋癲的母親還需要她照顧,她的雙肩上同樣承受著一個貧苦的家庭。

士心的失學更加堅定了阿靈的決定,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學校知道關於她的病情的點點滴滴。士心的離開讓她深深相信這個學校里只有制度,沒有人情;這個學校里只有管理者,沒有老師。所以,她必須堅持下去,也許兩年會很快過去,兩年之後她就可以畢業工作,那時候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士心的離開讓阿靈覺得很孤獨,同時她時時刻刻生活在一種擔心和憂慮中。她害怕同學投過來的那種躲躲閃閃的目光。事實上,自從她被確定有了腎炎之後,同學都在有意無意的躲避著她,儘管腎病根本不會傳染。這種本能的躲避讓阿靈覺得很孤單,在諾大的校園裡,只有士心從來都沒有在她面前有絲毫的厭惡和躲避,這個人現在也離開了學校,她在這裡沒有了朋友。

如果說兩年的大學生活教會了阿靈一些東西,那無疑就是學會了隱忍,也從士心身上明白了無論面對怎樣的艱難都要堅定地生活下去。

士心離開已經幾個月了,一點訊息也沒有。她不知道士心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應該為士心做點什麼,更加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她詢問了士心宿舍的同學和秦春雨,都不知道士心家裡的地址,也同樣都沒有收到任何關於張士心的訊息,彷彿離開大學之後張士心就從他們的生活里永遠地消失了。

有時候她希望沒有士心的消息。這樣,她就永遠都不會知道士心是否還活著,永遠都不會在本來就很脆弱的心靈上添加一道傷痕。

阿靈太牽挂士心了!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決定去找錢強問問士心家裡的地址。儘管她再也不想看見那個不象老師的老師,但要想得到關於士心的家裡的地址,錢強也許是唯一的途徑。

「沒有。一點消息也沒有。」錢強說,「走了之後就一直沒有消息。」

「他家裡的地址……」阿靈看了看錢強,覺得心裡充滿著對這個和顏悅色的老師的厭惡。如果不是她知道士心被迫離開學校的真相,她永遠都想不到這個笑呵呵象彌勒佛一樣的老師,在做出一個足以影響學生一生的決定的時候竟然沒有半點顧慮,就連起碼的公正也沒有,採取的竟然是一種近乎卑鄙的手段。

「家裡的地址我也不知道。」錢強猶豫了一下,說:「看不出一個被開除的學生竟然會有這麼大的能耐,總有人來問他的情況,居然還有人寫文章為他鳴不平!從他離開這個學校開始,就跟我本人和學校沒有任何關係了。」

阿靈看著錢強忽然變得毅然決然的臉龐,她心裡憤怒了,用發顫的聲音問:「錢老師,您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么?」

「我?我錯了?象他那樣一個學生,就算摔得再重也不會清醒過來的糊塗蛋,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走了兩年死不回頭,學校已經仁至義盡,我本人也已經做到了一切我應該做的事情。」

「但就是那樣的一個學生卻得到了我們的尊重。」阿靈說。

錢強略微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阿靈,緩緩地說:「他去了一個山村,當老師去了。至於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打電話給他三姨的時候知道的。」

阿靈走了之後,錢強心裡忽然覺得沉重起來。自從張士心走了之後,他一直不斷地聽到各種關於這件事情的傳聞,似乎所有的人都覺得讓張士心離開學校是很不公平的決定。但他一直堅信自己的決定和做法是正確的。即便不讓張士心回家,那個學生仍然會堅持忙著打工,病情依然會不斷惡化,很可能這個時候學校里有多了一個求學不成中途去世的學生。在他看來,不論從學校的角度還是從張士心本人的角度來說,讓他離開學校都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對此他深信不疑。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做法缺乏公正。就算他採用一種非正常的甚至有些卑劣的手段迫使重病的張士心離開了學校,他也覺得自己那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張士心根本不可能離開學校。基於這樣的想法,錢強甚至覺得學校為此給他的那個行政處分也是不公正和沒有道理的。錢強永遠都沒有想到自己幾個月前的決定和做法徹徹底底地改變了窮孩子張士心的一生。

不過時間會沖淡一切。他相信總有一天人們會漸漸忘記這件事情,他自己也會忘記這件事情。然而事實卻是不斷有人問起張士心的情況,似乎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應該而且必須知道張士心的近況知道似的。大家的詢問象一根鞭子,時不時要敲打一下錢強的心。「難道我真的錯了么?」他望著阿靈快步離開的背影問自己。

這一年學校順利加入了「211」工程,設施都有了很大改變。有些陳舊的校舍翻修一新,學生宿舍裡面也安裝了電話和電視。但這些都是在張士心永遠地離開了這裡之後,除了他留下來的當初繳納的二百多塊錢押金最終成了給母校的捐獻之外,一切都跟張士心沒有半點關係。

在「211工程」資質審查的那段時間裡,光頭馬一為士心的離開憤憤不平,把自己所知道的關於這件事情的情況都捅給了記者,記者在錢強哪裡得不到任何關於這件事情的有價值的信息,便想盡辦法要找到士心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錢強給士心的三姨打了電話,得到了士心已經到一個偏遠的山村教書的消息。他給士心寫了一封信,希望士心就此事保持沉默,不要在記者面前胡說,影響了母校的聲譽和加入「211」的大事。他一直沒有得到張士心的回信,他很擔心張士心將事情透露出去,然而在這一點上他錯看了他一直不喜歡的學生張士心,士心懷著一肚子的委屈和越來越接近死亡的無奈,在他出生的那個小山村守候著一群孩子,收到他的來信之後想都不想就決定了保持沉默。他喜歡那個大學,那曾經在那裡放飛自己的夢想,也從那裡黯然返回家鄉,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因為個人的恩怨和遭遇影響全校幾萬學生的利益。他選擇了沉默,沒有給錢強回信也沒有找任何人訴說。那個記者始終找不到士心,漸漸地也就忘記了這件曾經牽動他情懷讓他憤憤不平的事情。

每年到了這時候,三年級的學生都要義務獻血。身高體重都符合要求的學生如果沒有傳染疾病,必須參加獻血。阿靈在校醫院抽完了血,化驗結果還沒出來,她就到學校附近的書店去逛了一圈兒,如果不是必要她一定不會回到宿捨去,她害怕宿舍里的人向她投過來的那種曖昧的目光。

她沒有多餘的錢買書,但是她很喜歡讀書。所以她經常到學校附近的那一溜兒書店去,在那裡她可以隨處翻看自己喜歡的圖書而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慢慢地這就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有時間她就會跑過去看書。那些書店的老闆對這個經常來看書但從來都不肯買一本的女孩子都印象分明,但沒有人阻止她。

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晚飯時分,阿靈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校醫院打來的。

「馬上到校醫院來。你患了肝炎。」電話里說。阿靈立刻就傻了,愣愣地拿著電話筒站在桌子邊上。她不敢相信,命運的又一個玩笑這麼快就朝著她走來了。

一九九七年春天的一個早晨,西北高原上的太陽懶懶地從雲端里鑽出來,投下一片金燦燦的陽光。高原的春天來的格外晚些,都已經四月份了,樹木還沒有發芽,但草地上已經有嫩綠的葉芽兒了,隨處可以看見黃色的小花。春心蕩漾的鳥兒成雙結隊地飛來飛去,偶爾一隻野兔子從枯草叢中躥出來,蹦蹦跳跳地招搖著從大路上走過,根本不把遠處忙著干農活的人放在眼裡。最早一批醒來的蜂蝶憋足了勁東奔西走,忙著找尋食物。

張士心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走在大路上。他的精神似乎很好,腰板挺得很直,邁開步子徑直朝著學校走去。

穿過一片樹林之後就是他教書的小學,也是士心最初讀書的地方。十多年前他就是從這裡開始了自己讀書的生涯,十多年之後,他成了這裡的一個民辦老師。

學校已經很破敗了,圍牆成了一些斷垣,低矮的校舍牆面斑駁,一條小河從學校中間穿過,但河溝里已經沒有了水。十多年前他在這裡讀書的時候,小河裡還漲滿了水,每到冬天的時候放了學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用石塊打破河面上的冰,揀一塊冰塊兒放在嘴巴里,一邊嚼得咔咔響,一邊往家裡跑。他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回他和後來輟學擺茶水攤子的楊文萍一同從學校出來,楊文萍一向和士心不怎麼和睦,那天卻吃多了河裡的冰,回家的路上上廁所解不開褲帶尿濕了褲子,他為此高興得很長時間連睡覺都會哈哈大笑。現在,那些歡樂的日子已經遠遠地走了,楊文萍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剩下來的就是這一條幹涸的小河,一群嘻嘻哈哈的娃娃們,還有像他的如同眼前的小河一樣正在走向枯竭的生命。

他來到這裡已經兩個多月了。在這個他出生並且度過了生命中最初的十個年頭的地方,他成了娃娃們的老師,教娃娃們念書。

幾個月之前的那個夜晚,當他一步一步走進湟水河,冰涼的河水開始沒過他的腳面的時候,他忽然一個激靈,陡然驚出一身冷汗來。自己的生命是父母親給的,也是屬於父母親親人的,自己沒有權力隨便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頹唐地坐在河邊,默默回想二十多年的生命歷程,想到點點滴滴的溫暖,也想到父母親為了維持家裡的生活付出的艱辛、汗水和淚水。他忽然覺得悔恨和慚愧。如果就那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不僅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自己這麼多年來的辛苦掙扎。為了這份學業,辛苦付出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他的爹娘。士心是個重情的人,他捨不得父母,不忍心父母在艱難的生活境遇中承受失去兒子的痛苦,他也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連一點蹤跡也尋不到。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公正,但是正因為有了這麼多的不公正,生活才會顯得如此繽紛。淚水流幹了,他的心也輕鬆了,潔凈了,似乎所有苦痛都隨著淚水流走了,他的心忽然變得敞亮起來。

「走下去吧。只要肯走,腿肯定比腳下的路長。」他對自己說。幾乎是在一個瞬間,他就決定了,要在自己僅剩下的兩年時間裡,為這個清貧的家庭做點什麼,為年邁多病的母親做點什麼。如果生活註定要他流淚和哭泣,他要用臉上的微笑來掩蓋淚水。

沒有跌倒過就學不會走路,前進的路上沒有誰能夠永遠不會摔倒。他很清楚,自己絕對不可以在失敗的廢墟上吶喊幾聲之後就此消失。「我要在這兩年時間裡儘可能給家裡掙最多的錢。即使我死了,也要讓妹妹把書念完。」他對自己說,然後帶著一絲微笑離開了湟水河邊。離開的時候儘管他覺得很疲倦,但精神很好,步子邁得很開。

在家裡沒有辦法找到合適的工作,他也不能讓父母覺察到自己生了重病;離開家到北京去,他的身體太脆弱了,根本沒有辦法承受那些超負荷的工作。經過了兩年的艱苦歲月,他變得穩重和成熟了許多,他知道自己暫時不能回到北京去,也不想很快回到那個讓他傷心的地方。他人生的希望在那裡升起,也在那裡幻滅。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那裡一段時間。隨後,他來到了自己曾經生活十年的出生地,成了那裡的一名民辦老師。他想在那裡教一陣子書,讓自己的身體慢慢恢復一下,然後回到北京打工。

這個學校里原本就只有兩個老師,其中一個女老師前不久出嫁去了別的鄉村,現在就剩下已經在那裡教書半輩子的馬青老師。馬老師每年都有機會通過考試離開山村成為公辦老師,但他從來都不去參加那樣的考試,也就一直都沒有離開。當初士心在這裡讀書的時候,就是馬青老師的學生,那個時候馬老師常常坐在窗口的溫暖的陽光里給他們削鉛筆。孩子們的鉛筆已經短到不能再用了,馬老師就用線繩將鉛筆頭小心地綁在小木棍上,自己用小刀將鉛筆削好才給學生用,他怕娃娃們自己削鉛筆會弄傷了手。

馬老師每年秋天都會帶著娃娃們到山裡去摘野果,摘回來晒乾了賣給供銷社,給娃娃們換回來一點學慣用品和幾本圖書。但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到縣城的垃圾堆里撿人家丟掉的廢電池,撿回學校小心地砸開了,抽出裡面的碳棒讓娃娃們在地上寫字。士心就是用那樣的碳棒學會了寫字和算術,那時候娃娃們的小手成天被碳棒染成黑色,馬老師每天端一盆水放在教室門口,撒一把洗衣粉進去,放學的時候叫娃娃們把黑乎乎的小手洗乾淨了再回家去。士心還清楚地記得,他們一家人離開家鄉的那天早晨,天正下著濛濛細雨,他們坐在長途汽車裡路過縣城橋頭的時候看見馬青老師正披著一張白色塑料布冒雨在橋頭的垃圾堆里尋找電池。他崇敬馬青老師,也崇敬後來在城裡上學遇到的每一個老師。如果不是這場曠日持久的病,他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老師;現在即便他已經失去了在城裡教書的可能,他也許忘在自己生命走向終結的最後時間能在學校里度過。

他的到來無疑讓山村喧騰了。雖然是從這個大山裡走出去的孩子,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十多年之後他居然又回到了這裡。每個人都知道,馬青老師半輩子教書勞苦功高,但他們更希望有年輕的見過世面的人來給自己的娃娃們說說外面的世界,他們希望自己的娃娃將來也能走出山溝溝去外面闖一闖,看一看。所以士心到學校上課的那一天,鄉村裡就好像過年一樣熱鬧,噼噼啪啪的炮仗響徹了天空,驚的鳥兒四散奔逃。

似乎象是等待了千年一樣,馬青老師也格外高興,清瘦的臉上掛滿了微笑,嘴巴里叼著旱煙袋,拉著士心的手不斷地呵呵笑,不斷地跟他說關於學校的點點滴滴,似乎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清楚。等到士心熟悉了學校的所有事情,開始給娃娃們上課也有一段時間的時候,馬青老師忽然就病倒了,幾乎什麼也沒有說,就在一個安靜的夜晚悄悄離開了人世。

給他上墳的時候,士心眼前還清晰地顯現出不久前老師的那種帶著一點狡猾的笑。他知道,老師走得很放心,把學校交給他,大家都放心。唯一不放心的是他自己,因為他隨時都可能離開這裡。在家人和這些鄉親面前他不知道怎樣選擇,但他明白,鄉親們還可以由別人來教他們的孩子念書,他的父母親卻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也僅僅只剩下兩年的時間可以為他們做一點事情。所以,他一定會離開,而且會很快離開。只要身體稍微有了一點恢復,他就必須帶著行囊趕赴北京,只有在那裡,他可以在剩下的兩年時間裡為家裡掙一筆可以供妹妹完成學業的錢。

學校運來了一車煤。

村裡每年到了春季之後都要給學校買一車煤。這個時候的煤相對比較便宜,到了入冬之後就很貴了。

士心忙著組織娃娃們從車上卸煤。他沒有什麼力氣從事這樣的勞動。來到這裡兩個多月,他的身體似乎有了一點點好轉的跡象,不那麼覺得疲倦和虛弱了,但疼痛依舊。他知道只要手術沒有做,他的疼痛就不會停止。他現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做任何比較劇烈的體力勞動,這樣就不會讓腸子再度撕裂,也許時間長久了之後傷口就會慢慢癒合。

娃娃們歡天喜地地站在卡車上的煤堆里往車子下面鏟煤,一個個臉上都被煤末子染成黑色,裂開嘴巴笑出來的時候才能在他們的臉蛋上看見一點白色——兩排白森森的牙齒。這些孩子太可愛了,也太懂事了。他們從父母親的嘴巴里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關於張士心老師的事情,他們很愛護自己的老師,所有在學校里的事情他們都幫著老師完成了,就連老師燒火用的柴火他們都利用閑暇時候揀好了。除了給他們教書認字,他們一點都不讓老師受累。這讓士心非常感動。他喜歡這些純樸的鄉親,喜歡這些善良的孩子。如果不是自己的生命有限,如果不是家裡還需要他利用有限的時間來做出幫補,他一定不會離開這些孩子,不會離開這所高原山村的小學校。

他看著娃娃們嘻嘻哈哈笑著卸煤,心裡覺得很溫暖。就在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的時候,車上的煤堆突然坍塌了,站在煤堆上的幾個孩子隨著煤從車上落下來,瞬間就被煤蓋住了身子。

幾乎是在那些孩子發出驚恐的喊聲的同時,士心就從卡車一旁衝到了車子後面,奮力去頂塌下來的煤堆。煤堆太沉重了,轉眼功夫就把他的半個身子埋得結結實實。他已經顧不得自己了,半截身子埋在煤裡面,腦袋一片空白,只知道三四個學生被埋在煤堆里。他嘴巴里叫著學生的名字,雙手不停地在地上的煤堆里刨,想要把自己的學生挖出來。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很怕看到鮮活的生命從他眼前消失。他奮力刨著煤堆,恐懼充滿胸腔。

「出來,孩子們,快出來啊!」他哭著喊道,眼淚和口水混著飛起來的煤末子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身上。

其他的孩子都嚇懵了,站在一邊不敢動彈。士心挖了片刻,一個孩子的腦袋露出來了,接著是嘴巴。那孩子猛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張開嘴巴呸呸呸地把嘴裡的煤渣子吐出來,揉揉眼睛說:「難吃死了!」

別的孩子轟然一笑。士心立刻就清醒了很多,腦袋不再空白了。他沖那些站在一邊的孩子們大聲地喊:「快挖!挖啊!」

孩子們聽見了,一擁而上開始在地上的煤堆里挖。士心一邊叮囑大家別踩到煤堆,一邊不住地挖。這時候被埋住的另一個孩子自己從煤堆里鑽了出來,黑乎乎彷彿一個神話故事裡的小怪物,裂開嘴巴一笑,忽然張嘴就哭了。

士心只看了他一眼就繼續刨。他的指甲縫裡已經鑽滿了煤屑,刺破指甲下面的嫩肉,鑽心的疼變成一道一道皺紋擰在他的臉上。有個學生喊起來:「周老師,我摸到他的腿了。」他才側頭看的功夫,那些娃娃們已經把被埋住的同伴從煤堆里拉了出來。慌亂之中那個被救出的孩子的褲子也扯破了,全身黑糊糊的,就露出一個白花花的屁股。別的孩子笑成一團,那孩子轉頭看看自己的屁股,頓時羞了,也咧嘴哭了。

士心從煤堆里抽出自己的半個身子,看著眼前哭成淚人兒的兩個學生。兩個娃娃黑糊糊的臉蛋這時候已經被淚水沖抹得斑斑駁駁,就如同京劇裡面曹操的臉。孩子安然無恙,士心就愉快地笑了。

「臭小子,哭啥啊!」他分別在兩個哭泣的孩子頭上輕輕拍了一巴掌,說,「去洗乾淨,咱們休息休息,晌午我煮點豆子給你們吃。」

說完,他轉身朝水池子走去。這個時候一陣劇烈的疼痛瞬間侵襲了他,正邁開步子走著的他忽然跌倒在地上,痛苦地哼了兩聲。剛才太用力了,腸子肯定又一次撕裂了!

在這裡,士心連起碼的止痛藥也沒有準備在身邊。一個月只有一百多塊錢的工資,這筆錢他還要留給妹妹念書,沒有多餘的錢買葯。鄉村小學的生活很簡單,糧食都是村裡提供,蔬菜也是鄉親們從地里直接拔給他,他基本上不需要花一分錢。兩個月的工資他一分也沒有動全部壓在炕頭的氈底下,積攢到一定數量他就要把錢送到家裡去。

在他心裡,只有一個信念,一定不能讓還在上學的兩個妹妹失學。自己的病既然已經治癒無望,他索性想都不想了,疼痛的時候就歇一歇,然後就開始繼續他的教學。他知道自己在適當的時候必須離開這裡,到北京去尋找更多的掙錢機會。他的時間太有限了,每一個日子對他來說都格外珍貴。

他已經沒有什麼奢望,僅僅希望自己身體出現好轉的那一天早點到來。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天會在什麼時候到來;也許,他根本等不到那一天的到來。

這一個中午,學生都放學回家吃飯去了,學校里很寧靜。他坐在自己的小屋子裡批改學生的作業。鄉里的郵遞員來了,送來了從北京寄來的一封信。他很奇怪竟然有人會從北京寫信給他,但是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他就知道,這是阿靈的來信。

士心:

想念你!雖然一直都沒有你的消息,但我知道你依然堅強地活著這個世界上,並且做著你認為應該做的事情,我為你感到幸福。因為知道你不會放棄,所以我也一直沒有放棄對你的信任。

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也離開了北京。一直捨不得告訴你我的真實病情,只因為我相信如果告訴了你,那隻能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加沉重。到了現在,我也沒有必要隱瞞,因為嚴重的腎病加上肝炎,我必須回家治療。我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夠回到我鍾愛的學校,但無論怎麼樣,我都會堅持下去,我不會放棄。

兩年的大學生活,我學會的東西不多。唯一慶幸的是認識了你,一個很平凡但是真的很不尋常的男孩子,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種人格,一種堅定的信念,也感受到了現實的殘酷。我們都很不幸,如果註定要讓我們承受這麼多的痛苦和磨難,我情願把屬於你的那一份也背在我自己身上。我很想很想幫助你,在你離開之後我已經在攢錢準備幫助你渡過難關了,只要身體康復了,相信以你的聰明和勇氣,你一定可以重新回到大學校園。但是,現在我不得不離開了,你要好好保重!

你走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有說,看你哭得那樣傷心,我很難過。但我沒有哭,因為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哭,我也不希望自己哭。生活不相信眼淚,沒有人會為你流淚而同情你,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來承受,所以,我想告訴你,無論到了什麼地方,無論面臨著怎樣的困境,也一定不要輕易放棄。不要放棄生活,也不要放棄朋友。你要知道,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和你一樣的朋友在經歷著病痛,在默默地注視著你,希望你能給她勇氣和希望,讓她也能堅強地面對生活。

我很牽挂你,想知道關於你的點點滴滴。兩年來,我一直都習慣了把你當成自己的精神寄託,你的離開讓我手足無措,有時候就連一份屬於自己的工作也找不到。我無時無刻不在懷念著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想念著遠在青藏高原的你,迫切地想知道你的情況,不知道這是不是可以叫做愛情。

你是一個很優秀的人,所以,請一定不要放棄!一直捨不得且執著,只因相信縱然時光飛逝,這份對日子的熱愛將珍藏永遠。

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很可能已經在家鄉了。我也不會寫信給你,那樣,至少我們心裡都還懷著一個夢想。如果結局是註定的,你我都不要知道最好。我會懷著一份永遠的牽挂走好我今後的每一步。親愛的朋友,珍重!期待重逢。

阿靈

阿靈的信裡面夾著一片紅葉。那是士心第一次住院的時候阿靈去醫院看望他,他們一起在醫院的花園裡摘來的披過雪的紅葉,沒想到阿靈竟然一直收藏著。

望著手裡那一枚深紅的葉子,士心的眼睛濕潤了。生活真的很不公平,總要把無窮無盡的磨難留給鍾愛它的人。阿靈也離開了學校,士心知道嚴重的腎病和肝炎意味著什麼,在那樣一個貧苦的家庭里,治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幾乎可以很肯定地預見阿靈的未來也知道阿靈和自己一樣,正在經歷著巨大的痛苦,而且在經過一番苦苦抗爭之後他們很可能靜悄悄地離開這個讓他們無限眷戀的世界。士心不知道阿靈現在是不是真的已經離開了學校,他也不想知道。他要在心裡給自己留一點希望,他希望阿靈好好活著,好好念書。

孩子們吃完中午回學校來了。士心暫時放下了所有的事情,走進教室里,開始給學生上課。講了一會兒,他發現有一個女娃娃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輕輕走過去,用手裡的書敲了敲那個學生的桌子,學生沒有醒來。坐在旁邊的一個男娃娃用胳膊碰一碰同桌,小聲地說:「小丫,快起來!周老師來了!」

但是女孩子依然沒有醒來。士心有些生氣了,很用力地在桌邊上敲了一下,小丫就驚醒了,忽地站起來,低著頭不敢看老師。

士心本來想批評她,但是他敏銳地觀察到了孩子臉上的疲憊和憔悴。他伸手摸了摸小丫的額頭,她正發著高燒。

「你生病了……」士心正想問清楚的時候,小丫身子一歪,軟軟地靠著他身子坐到了地上。

士心趕緊把手裡的書扔在桌子上,背起小丫就往村裡的衛生站跑。嘴裡沖那些跟著自己跑過來的學生喊:「快,快去告訴小丫的爹娘,就說她發高燒,送到衛生站去了。」

鄉村裡的衛生站基本上沒有什麼葯,早年的赤腳醫生李蓮香過世之後就連一個像樣兒的醫生都沒有,一個迷迷糊糊的姑娘穿著髒兮兮的白大褂,看上去比士心還要緊張,不住地問:「周老師,您看這娃娃是啥毛病哩?」醫生也看不出小丫有什麼問題,就當是感冒,打了退燒針之後,小丫的父母來趕來,背著孩子回家了。士心經過了一陣折騰,肚子又痛得厲害了。

他帶著孩子們回到學校繼續上課,但心裡總是牽挂著小丫的病。下學之後他沒有直接回家,去了小丫家裡。

小丫的燒還沒有退,小臉蛋紅彤彤的,迷迷糊糊連老師也認不得了。士心叫小丫的爹娘趕緊把孩子送到縣醫院去。兩個大人唯唯諾諾躲了半天,才終於開口說話了。家裡只有幾十塊留著買豬崽的錢,去縣醫院給娃娃看病肯定不夠。

「怕是感冒了,歇一夜興許就好了呢!」小丫的爹說。

「萬一不是感冒呢?娃娃的病耽誤不得,你看丫頭打了針到現在還沒有退燒,還是送醫院吧。」士心說。

小丫的爹站在一邊不說話,也不動身。士心知道這個家裡一定沒有什麼錢。他忽然想起了當年自己的弟弟因為腳上的凍瘡沒錢醫治最終在還只有五歲的時候就早早地離開了他們,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無論如何也要讓眼前這個已經奄奄一息的娃娃活下來。士心對小丫的爹說:「你趕緊把娃娃安頓好,找一床棉被子把她裹起來,再去叫個拖拉機來。我一會兒就過來。」

他一路小跑著回到了住的地方,從炕頭的氈底下拿出了自己攢下來的兩百多塊錢,直奔小丫家裡,交給了娃娃的爹娘,叫他們帶著娃娃趕緊去縣裡的醫院。兩口子千恩萬謝地接了錢,帶著孩子去了縣醫院。

士心往家裡走的時候,臉上顯出淺淺的笑,搖了搖頭。攢了兩個月的錢又沒有了。

這一年的夏天很快到來了,士心的父親遇到了麻煩。清晨掃街的時候險些被一輛疾馳而過的車撞到,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車裡跳下來兩個人大罵他找死。憨厚的父親才一開口,就被那兩個人揪住領口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頓。直到他全身上下傷痕纍纍之後,那兩個人才罵罵咧咧地開著汽車走了。

父親不知道那兩個人的身份,僅僅知道那輛車是軍車。當時正是凌晨,街上幾乎沒有人,右腿和腰椎有著殘疾的父親被兩個年輕人暴打了一頓,慌亂之中他只看到了車牌上除了數字之外還有一個紅色的字母。

父親在床上躺了很多天,所有的工作都落在了母親肩上。繁重的勞動讓本來就鬱鬱寡歡的母親變得格外焦躁,動不動就把一肚子的火氣灑在家裡。家裡沒有人敢說話,最小的妹妹士萍除了上學,一回到家裡就趕緊忙著踩著小板凳站在大案板前面幫媽媽做飯,到了假日就到街頭擺那個稱體重的小攤。街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電子稱,給家裡稱體重的小攤兒帶來了空前的衝擊;稅費也不斷增加,還要不停地交錢訂閱各種報紙,交了錢之後報紙的蹤影也見不到;正常擺攤兒還經常要遭到城管的追攆,小攤兒的生意越來越難做,有時候大太陽底下曬一天也掙不到三四塊錢。家裡的生活完全著落在父母親的幾百塊工資上,現在父親不能上班,家裡下一個月的生活就必然要受到影響了,這使得母親的嘮叨變本加厲,脾氣也漸漸暴戾起來,回到家裡就開始逐一數落家裡的人,埋怨的最多的就是她心裡那個最不懂事,辜負了她所有期望的兒子。

士萍在家裡總是很小心,唯恐一不小心觸怒了母親。雖然她還很小,並不完全明白生活,也不知道哥哥為什麼要離開家到一個遙遠的山村去當老師,但她心裡有一個信念,堅信哥哥不是母親說的那樣糟糕。在她幼小的心裡,一直把自己的哥哥當成榜樣一樣崇拜,並且立志要像哥哥一樣努力學習,將來考到北京去上大學。

這天晚上,母親回家之後照例忙著做飯,嘴巴里絮絮叨叨地埋怨著家裡的每個人。首先是埋怨丈夫不小心躲避車子,竟然還被軍人打傷了,由此說到共產黨的天下已經大亂了,當兵的竟然當街打人;接著埋怨士蓮在學校里念書一個月就要五十塊左右的花銷;甚至埋怨士蘭在外面工作了半年多也沒有掙回來幾個錢。她對兒子的埋怨最多,她覺得兩年的北京生活已經徹徹底底地毀掉了她的那個原本懂事的兒子,不好好念書浪費了學業自不必說,現在竟然躲到了山村,連家裡的光陰也不管不顧了;最後不斷地說幾個大孩子各個不爭氣,最小的萍萍也沒必要念書了。

士萍每天都在家裡,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母親。也許哥哥真的象母親說的那樣不懂事,但至少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很聽話的丫頭,她只有十四歲,已經接替哥哥姐姐在街頭擺攤兒一年多了,回家就幫媽媽做飯,在學校里也總是第一名,她不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娘,您能不能不這麼嘮叨啊?每天回到家裡就把每個人挨個兒罵一遍,惹得每個人都不開心,您不覺得這樣不好么?」她鼓足勇氣把對母親的意見說了出來。

母親停下手裡的活兒,把圍裙解下來丟在桌子上,怒沖沖地說地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坐在床沿上嗚嗚地哭起來。

母親一哭,萍萍就慌了,趕緊跑過去坐在媽媽身邊幫媽媽擦眼淚,不斷地勸慰母親。母親的眼淚如同夏季的雨水一樣撲撲撲地往下落,萍萍勸不住母親,自己也哭了。

「萍萍,寫個信給你哥哥,叫他回來。家裡需要他。」一直躺在床上的父親忽然開口了。這些年來,父親除了默默地勞動,家裡的事情從來也沒有過問過。現在,他也許厭倦了妻子沒完沒了的埋怨和嘮叨,也許真的感覺到了日子的艱難正在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也許,他心裡有什麼別的打算。

離開山村的時候士心無限留戀。雖然在這裡教書有幾個月時間了,他也知道自己終究會離開這裡。但他沒想到離開的日子來得這麼快。父親叫他回去,一定是家裡的日子因為父親的受傷休息而艱難到了極點。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他都要回到家裡,和父母親一起挑起生活的擔子。他很清楚,家裡的日子如果一直這樣持續下去,最直接的後果不僅僅是全家人節衣縮食過日子,最可怕的是小妹妹很可能因為這麼曠日持久的貧困而失學。他已經失去了學業,並且將在不久以後失去生命,蘭蘭也已經早早離開了學校,他不能讓小妹妹失學。絕對不能。

他不知道在離開家幾個月之後再次返回家裡,他能夠為這個在風雨里顛簸的家庭帶來什麼,很可能不是經濟上的幫助而是讓家人承受更多的擔心和痛苦。但現在他已經完全顧不得了,他必須回家。即便是一條比以前更艱難,需要承受更多苦難和壓力的路,他也要走一走。他已經沒有勇氣鼓勵自己走下去了,現在僅僅是一種骨子裡的本能,一種作為兒子和哥哥的本分驅動著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邊緣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邊緣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