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九九七年的深秋的時候,張士心已經在北京工作了很多日子。除了繼續在車流中散發傳單,他還找了一份大清早清掃電梯的工作,每天晚上都有一份家教。在這個時候,這樣的工作帶來的收入是可觀的。他原本不打算做家教,但對他來說最省力氣也能獲得最多收入的工作就是做家教。基於對自己教學的信任,他先後找了幾份家教,事實上他教得也很好,家長聽了他講課,連他的身份都沒有核查就很信任地把孩子交給了他。
由於他發傳單很賣力,同時做了兩份工,而且連續做了好幾個月,所以每個月的工資和獎金加起來都有八九百塊。家教市場也漸漸成熟起來,越來越多的家庭開始有能力和意識聘請大學生給孩子輔導功課,家教報酬也就水漲船高,到了這一年的秋天,一個普通大學生教課的報酬每個小時最少也已經有了十五塊。張士心每天晚上都給自己安排了一份家教,一個月也能有一千塊錢左右的收入。
隨著勞累的加劇,他的身體也一天天變得虛弱不堪,有時候連騎車也沒有力氣。他給自己買了一張學生月票,經常坐車去工作。清晨打掃電梯的工作收入並不多,而且總要很早就起來,非常辛苦;但他還是堅持著做了下去。因為這份工作的收入就可以完完全全地養活他自己,還能有一部分結餘。除了吃飯,他什麼也不買,一分錢都不花。他很清楚這個即將到來的冬天可能是自己生命里最後的一個冬天,但他不願意買葯,不願意看病,雖然現在的收入可以保證他買一些簡單的藥品來維護一下身體,或者至少可以緩解一下疼痛。
如果他願意去醫院檢查或者治療一下,或者還能有一點點希望。這就像一場賭博,輸了錢之後或許能換回來一點健康或者多一點時間,但是他不敢賭,因為他輸不起。如果錢花在了病上,他依然會離開這個世界,他死了都不會安心。
搬家的時候他的腸子出了血,上次被秦春雨打了一拳,腸道又出血了,這說明腸子的內部也已經有了裂痕,這是一個不好的徵兆,意味著他的健康在不斷惡化。這讓士心非常焦急,他很怕這個冬天去過之後自己就再也起不來了。
他已經從每年發病的情況得出了結論,到了春天或者秋天季節交替的時候,肚子總是疼得格外厲害;冬天和夏天氣候穩定的時候相對緩和一點。
「熬過了這個冬天,就好了。」他對自己說。
妹妹士蓮還有一年就可以大學畢業了,今年將是她最後一次朝家裡要學費。最小的萍萍也已經念中學了,幾年之後就要上大學;家裡的房子拆遷之後還沒有著落,這些都要花錢,這些也都是士心要在離開之前解決好的問題。他必須充滿信心,即便這份信心背後有著多少的無奈,他也必須鼓勵自己走下去。
馬一畢業后沒有工作,在宿舍里窩了幾天,終於到了學校清理門戶的時候,他就被清理出了宿舍,背著一隻破破爛爛的帆布書包獨自去了廣東謀求發展。走的時候他拍著已經微微有點突起的肚皮對士心說:「兄弟,好好混著,等我的消息。渾不出個名堂來,老子就不回來見你。等老子有了錢,一定給我兄弟治病!」
士心笑笑,揮別了光頭馬一。他現在沒有地方可去,在桑德偉的再三邀請下搬到了桑德偉的那間小屋子,兩個人住在一起。他要分擔一半兒房租,桑德偉瞪大了眼睛叫他滾得遠遠的,士心就不敢提這件事情了。
桑德偉每天都要看書或者趴在昏暗的燈光下寫作到深夜,白天基本上都在睡覺。剛開始的時候士心很不習慣,他很早就要起來出去工作,晚上很晚才能回去休息,唯一的休息時間就是夜裡的那一會兒睡眠,偏偏狹小的屋子裡桑德偉開著燈看書,嘴巴里噴出來的煙瀰漫在小屋裡,嗆得人眼睛發疼。
後來漸漸地習慣了,也是他太累了,士心回到家裡吃一點東西倒頭就睡。
按照桑德偉自己的說法,他是一個具有雄才偉略的人,從他的寫東西的時候用的筆名就可以看出來他的人生目標氣勢磅礴,與眾不同。士心曾經看到過他寫的幾篇稿子,說不上很好,也不是很濫,但署名卻格外耀眼。有一個署名兒叫做山呼海嘯,另一個叫作笑傲江湖。署名雖然能唬倒不少人,但文章似乎不怎麼受編輯的青睞,桑德偉所有的日子裡幾乎都是在眼巴巴地等待稿費,幾乎都是拖著半截子破拖鞋踢踢踏踏地出沒於小商店和菜攤之間,東借一點西賒一點地過日子。
士心試圖勸他做點別的事情,有了收入的前提下再去寫作比較穩妥,就這麼乾等著拿稿子換錢也不是辦法,誰知話一出口桑德偉就豎起了眉毛,大聲地說:「俗!文學是神聖的!我不是拿稿子換錢,是他們用錢換我的稿子!」
士心不知道這有什麼分別,但又沒辦法說,就乾脆不說了。自己除了住在這裡,一天的生活基本上全部在外面,還不至於給桑德偉造成很重的負擔。
發了工資之後,他把所有的錢都存起來,到了月底的一天,他把這兩個月來的收入全部加在一起,居然有差不多四千塊。這足以支撐士蓮完成最後一年的學習,甚至還能有一些剩餘,說不定連萍萍的學費也夠了。但對於家裡來說這還遠遠不夠,就算士蓮畢業工作了,家裡的境況也不會馬上有什麼好轉。所以,他還必須很努力地賺錢,除了供妹妹順利完成學業,還要留一部分出來給父母親。
他沒有把所有的錢寄給家裡,給自己當民辦老師時候的學生小丫家裡寄了一百塊。他在匯款單的留言欄里寫上了一行字:小丫,好好念書。張老師會寄錢給你交學費。他也給阿靈的弟弟寄了兩百塊錢,他想讓已經故去的阿靈安心一點,就算自己僅僅能夠支撐一年多時間,他也想在見到阿靈的時候對她說,這一年多里她的弟弟生活得很好。
做完這些事情,他身上已經沒有什麼錢了,但心裡很踏實。以後他每個月都可以給家裡錢了,他感到一種深沉的幸福。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原來做兒子和哥哥並且盡到自己的本分,竟然會是一種如此幸福的感覺。幸福陶醉了士心,把一切都忘掉了。幾年來,他的生活幾乎都是蒼白的,除了掙錢苦苦維持自己的學業和生活,他感受到的幾乎都是痛苦,但這一刻他是幸福的,幸福得想哭。
「媽的!狗屁不通!」桑德偉罵自己,然後把稿紙捏成一團丟在地上。最近他經常沖自己發脾氣,越是焦躁,似乎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越不滿意。他埋頭又寫了一會兒,乾脆不寫了,忽地站起來,把手裡的筆使勁摔在地上,跺了兩腳,「媽的,這個時候不出墨水兒了。」他無奈地把雙手放進褲兜里,氣呼呼地不說話。
士心從上鋪坐起來,問他:「寫不出來?」
桑德偉歪頭看了看他,沒好聲氣:「明知故問。」
士心遭了白眼兒,就不說話了,重新躺下去,開始看書。桑德偉推開門出去了,門也沒關。外面正吹著大風,門一開,風就卷著塵土和碎屑進了屋子。士心跳下床關上門,從地上撿起桑德偉揉成一團丟掉的稿紙,那是一篇短篇小說的開頭,大約是桑德偉嫌開頭寫得不夠理想,就丟掉了。
士心拿著稿紙坐在桌邊,把稿紙鋪到桌面上抹平了,想了想,就提筆寫了起來。窗外勁風怒號,發出象娃娃的哭聲一樣的聲音,院子里一棵已經開始乾枯的棗樹上的葉子嘩嘩作響。屋子裡很寧靜,只有溫暖的燈光。
也不知道寫了多久,好幾頁稿紙寫滿了,桑德偉還沒有回來。他有點擔心,就披上衣服出去找了一圈,但是沒有找到,就自己回到屋子裡睡下了。明天一大早他還要趕第一班公交車去打掃電梯,還有一天的工作等著他去完成。
剛剛睡著,桑德偉的一聲歡呼就把他吵醒了:「妙啊!」
他揉揉眼睛坐起來,看見桑德偉滿臉通紅,身上都是酒氣,沖他喊:「下來,你給我下來!你寫的?妙!妙!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兩個人坐在一起討論了半天這篇小說該怎麼構思和創作,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士心沒有再睡覺,洗漱之後就出門工作去了。桑德偉似乎很興奮,也不睡覺了,埋著頭一直在寫,就連士心出門的時候跟他打招呼他都沒有吱聲。
晚上回來的時候,桑德偉已經寫完了小說,放在桌子上,他窩在被窩裡呼呼大睡。士心白天出去的時候身上沒有什麼錢,回來的時候買了幾個饅頭和兩袋榨菜,自己拆開一袋就著饅頭吃了,把另一袋給桑德偉留下就睡覺了。頭一天夜裡沒睡好,他太疲倦了。
這一篇小說投出去沒多久就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了,桑德偉非常高興,非要拉著士心一起出去喝酒。士心拗不過他,只好跟他一起出去,喝了一點酒之後肚子又做起怪來,他就不敢喝了,陪著桑德偉坐在街邊的小攤兒上說話。桑德偉胃口似乎特別好,一下子要了好幾瓶啤酒,又要了兩串烤毛蛋,一邊吃一邊對攤主說過幾天就把這個月的帳全部結了。
坐了一會兒,士心肚子疼得忍不住了,他很後悔自己喝了酒,就到附近的小店買了一板兒止痛片,一下子吞了三片,眉頭一皺就咽了下去。
「我覺得你在文學創作上比我更有可能成為一個驚世駭俗的人。有才能!」桑德偉喝多了酒,舌頭大了,又開始扯起關於他那個清秋大夢的話題來。
士心笑笑,說:「我就那麼一寫,胡亂來的。哪裡來的什麼才能啊?」
「嗯?」桑德偉等著眼睛看看士心,翻了一個白眼兒,吐出一口酒氣,說,「你連我的眼光都不相信?我是誰啊?山呼海嘯!知道不?」
「知道知道,咱這就回去休息吧。」士心拉起他往家裡走。桑德偉一邊跟著他走,一邊嘴裡喋喋不休地嚷嚷著要繼續喝酒。
走了幾步,不遠處圍了很多人,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士心向來不愛看熱鬧,也就沒搭理,繼續往院子里走。以前的日子裡很多次他都被認為起來看,小流氓砸掉他的攤子的時候很多人在看,城關捉住他肆意耍弄他的時候也被人圍著觀看過,所以他從來都不願意看熱鬧,他覺得那對於被圍觀者來說是一種侮辱。
就在他低著頭走過的時候,忽然聽見人堆里一個女人的驚叫聲傳出來,隨後她開始大聲地哭喊和求饒:「別打了,別打了啊!」
士心扶著桑德偉坐在街邊的水泥台階上,自己走進了人群。他憑著直覺感覺到那個凄厲的哭喊聲是從一個需要幫助的柔弱女子嘴巴里喊出來的。人群里一個男人正揪著一個女子的頭髮,一巴掌一巴掌打在那個女人背上。男人每打一下,女人就痛呼一聲。
士心幾乎沒怎麼想就擠了進去,走上去一把推開了那個男人。
男人忽然被推開,怔了怔,然後走上來也推了士心一把,問:「想咋的?打老婆也有人管啊?」
那個女人年紀不大,十六七歲的模樣,頭髮被扯亂了,滿臉淚水地縮在地上,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衫,身前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用雙手緊緊護住胸口抽泣著。
士心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有點怪自己太魯莽,問都沒問一聲就伸手管人家的家事。但他覺得就算是男人,也沒有權利當街毆打自己的老婆,所以他什麼也沒有說就伸手去扶那個女人。被他推開的男子一拳打在他伸出去的胳膊上:「你敢動她,老子廢了你!」
圍觀的人似乎預感到即將發生毆鬥,都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幾步,但依然圍成一個很規整的圓圈。士心看看那個人,沒有說話,把女人從地上扶了起來。女人一站起來,立刻躲到了士心背後,慌張地說:「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你敢再動她,我就揍你!」士心斬釘截鐵地說。話音剛落,那人的拳頭就朝著他胸前揮了過來,士心眼看躲不過去,索性不閃不避,硬生生接了他一拳,同時自己的拳頭也伸了出去,正好打在那個人嘴上,手磕到那人的牙齒,一陣疼痛。那個人正要撲過來打士心,桑德偉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來了,手裡提著一塊磚頭轟地一聲拍在那人後背上,打得他趴在了地上,嘴巴磕在水泥地上,口水流了一地。
「人渣!」桑德偉拎著半片兒磚頭,面紅目赤,惡狠狠地瞪著趴在地上的男人,氣勢洶洶地說,「你敢站起來老子就拍碎你的狗頭!」
農村姑娘金花從甘肅來北京打工,一時找不到工作,就找當初帶她來的老鄉幫忙,沒想到那人起了壞心,扯爛了金花的衣裳。金花掙扎著跑到了街上,還是被抓住了,遭到了一頓毒打,幸虧遇見喝了酒的士心和桑德偉把她救了。
這條街如同一個貧民窟,裡面居住著從四面八方來的打工者。這些拖兒帶女的外來者住著最簡陋的房子,過著最簡單的生活,也把這個村子變成了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常常可以看見赤著身子的打在一起的醉酒漢子。在這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人過問,有的只是大家湊上來看熱鬧,然後興沖沖地回家。所以金花遭到毒打的時候沒有人救他,甚至沒有一個人上前制止。
桑德偉把那個人打翻之後,大家一陣歡呼,還有人吹著口哨起鬨。士心脫下衣服給被打的女子穿上,女子緊緊拽住他的後背不放,嘴裡連連說:「我不是他老婆,不是。」
兩個人把女孩子帶回了家,桑德偉喝醉了酒,嘴裡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話就爬上上鋪呼呼大睡了,士心簡單地問了幾句,知道了這個叫金花的女孩子遇到的事情,只好讓她暫時住一晚上。他安頓好了金花,爬上上鋪把桑德偉往牆根里擠了擠,自己睡在了他旁邊,在桑德偉隆隆的呼嚕聲中睡了一會兒,天就亮了。他正要從上鋪跳下去,金花在下面喊:「大哥,你別下來。等我穿上衣裳。」
士心聽見金花在下面悉悉索索地穿衣裳,覺得這個小丫頭單純到了極點。他笑著朝下面說:「金花,你的衣服都不在這裡,你穿啥?」
「那就穿你的衣裳。難道我要光身子跑不成?」金花笑嘻嘻地說著,似乎已經忘記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穿好了,你下來吧。桑哥哥的呼嚕聲可真嚇人,嚇得我都不敢睡踏實了,怕被饜著了。你在他旁邊可怎麼睡得著啊?」
「睡不著,所以一壓根兒沒睡。」士心忽然調皮起來,跟小丫頭金花開起了玩笑。
「乖不得聽不見你的呼嚕聲。」金花顯然對士心看玩笑的話信以為真,「你一晚上都沒睡覺,那你幹啥呢?」
「我?我……我啥也沒幹,我不是看著你呢么?」士心說。
沒想到金花在下鋪忽然大聲地尖叫著跳下了床,穿著士心昨晚給她披上的那件衣服,赤著腳站在地上,緊緊咬著嘴角,氣呼呼地瞪著士心,眼淚都快出來了:「你這個壞蛋,我以為你是好人,你偷偷看我睡覺?」
士心不明白小丫頭為什麼會對一句玩笑那樣生氣和在意,但仔細一想就明白了。剛才金花為了穿衣裳不叫他下床,那就是說小丫頭昨晚睡覺的時候脫掉了身上的衣服。他臉上忽然一紅,覺得自己的玩笑開得過分了,乾咳一聲,笑著說:「金花,其實我根本沒看你。我也睡著了。」
「你當我是笨蛋么?你睡著了為啥一晚上都沒有呼嚕聲呢?桑哥哥的呼嚕聲那樣大,你卻一點也沒有,難道你不是男人么?」
「男人就一定會打呼嚕么?」士心笑著問。
「我怎麼知道?我爹睡覺打呼嚕,我哥睡覺打呼嚕,桑哥哥睡覺也打呼嚕,你為啥不打呼嚕?」
「是啊,我為啥沒打呼嚕呢?」士心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個問題跟單純的金花解釋清楚,金花卻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明白了:「為啥?還用說么?你一定是偷看我睡覺了。你這個看上去很好的流氓!」
「我……」士心差點笑出來,自己長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說自己是流氓,還是一個看上去很好的流氓,「我怎麼成了流氓呢?」
「你就是流氓,我以為你們都睡著了,才脫衣裳睡覺的。結果你……你這個壞人。」金花說到這裡,眼睛紅了,看上去一副不把淚水灑出來誓不罷休的模樣,「你肯定知道我不脫衣裳就睡不著覺,所以就偷偷地裝睡,就偷偷地……」
「我怎麼會連這個都知道……」士心覺得這個小丫頭簡直匪夷所思,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了。金花氣呼呼地說:「我不在這裡呆了,你這個壞蛋。把你的衣裳還給你,我走了!」她說著就去脫身上的衣裳,忽然又停住了,「你的衣裳借給我穿著,等我找回了我的衣裳,就把你的臭衣裳還給你。」說著拉開門風一樣地出去了。
士心又好氣又好笑,還沒緩過神來,金花就尖叫著跑了回來,一下子鑽進床上的被窩裡,氣喘吁吁地說:「他……他在門口守著。」
桑德偉被吵醒了,鼻子里哼哼著問:「誰在守著?守著啥?」
「那個壞蛋,拿著根棍子守在門口。」金花說。
「哪個壞蛋?」桑德偉從上鋪翻起身來,忽然間大叫一聲,把頭從上鋪伸下來,望著金花的被窩喊道:「你是誰啊?」
「就是那個傢伙。」金花說著從被窩裡探出腦袋,望著桑德偉說。
「我問你是誰?怎麼在士心床上?」桑德偉等著眼睛喉道。
金花一看桑德偉的樣子,立刻感到害怕了,「媽呀」一聲用被子蒙住了頭。
桑德偉摸一把腦袋,用胳膊拐了一下張士心:「喂,她是誰啊?怎麼在你床上?你跑我這裡來幹啥?」
「天哪!饒恕我吧!大清早怎麼就碰上這麼兩個糊塗蛋!」士心抹了一把臉,翻身起來,從上鋪跳了下來,嘴裡喊道:「金花,你可藏好了,看上去很好的壞蛋這就下來了。我去瞧瞧那個拿著棒子的傢伙要幹啥。」
「哪個傢伙?我也去瞧瞧。」桑德偉翻身下床,一溜煙出門去了。士心還沒收拾好,桑德偉就沖了進來,在屋裡尋了半天,找不到趁手的傢伙,拿起夾蜂窩煤的火鉗子就衝出院子,劈頭蓋臉朝守在門口的傢伙打了下去。嘴裡喊道:「爺爺想起來了,看來還沒打夠你!老子見你一次就打你一次,瞧你骨頭有多硬!」那男人躲開了這一鉗子,看看身形魁梧的桑德偉,轉身就逃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在這條街上。
晚上士心回來,桑德偉蹲在大門口抽著煙等他,見著他就開始埋怨了:「你都管的什麼閑事兒啊?我在這裡住了那麼久,見得多了,要跟你似的這麼愛管閑事兒,我這兒就算是小別墅也裝不下了啊!這丫頭現在賴著不走了,你瞧著辦吧!」
「大哥,人是你救的,那傢伙也是你打跑的。她不走就留下。」士心笑著說,「你正好少個做飯洗衣服的!」說著話就進了門。金花正在小屋門口的小爐子上做飯,身上穿著士心的襯衫,寬寬大大的像一件道袍。看見士心回來,趕緊拿了臉盆和毛巾過來,從小爐子上拿下水壺,倒了熱水給士心洗臉,順手把士心手裡的包接了過去:「我幫你掛起來。」
士心轉身看看跟在後面進來的桑德偉,笑著沖他做了一個鬼臉。桑德偉無奈地搖搖頭,長嘆一口氣,說:「吃飯,吃飯。人家給你做了美味佳肴,我也沾光咯!」
「那個混蛋可真行,比你還壞了些,就連我的衣裳都偷跑了。我沒衣裳穿了,就拿你的穿著。」金花笑嘻嘻地說,「今晚上你可別瞧我睡覺。」
「那我瞧誰去?難道瞧你的桑哥哥?」士心開著玩笑,覺得心情舒暢了很多,連勞累同一天帶來的疲倦也減輕了許多。
「你喜歡瞧誰就瞧誰,反正別瞧我。」金花說著把切好的菜丟進鍋里,鍋里茲拉茲拉地響起來。
小丫頭金花的到來增加了不少麻煩。兩男一女共同住在一間只有五六平米的小屋子裡,實在是不方便,吃了飯桑德偉鬱悶地蹲在門口抽煙,房東站在屋檐底下揶揄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亂七八糟什麼樣兒啊?」
房東的話惹惱了心裡本來就不暢快的桑德偉,他把煙頭丟在地上站起來狠狠地踩了一腳,自言自語道:「沒欠著你房租,你管我住人還是養豬呢!」
「金花,你把那毛巾遞給我。」桑德偉一邊洗頭,一邊喊。正在做飯的女孩金花就拿著毛巾走了過來,說:「我幫你擦啊!」
桑德偉趕緊往後閃:「別,別,別。我發過誓不讓女人靠近我。你還是丟過來,我自己擦吧。」
金花把毛巾丟給桑德偉,轉身做飯去了:「士心哥哥快回來了,我叫他晚上別在外頭吃,回來吃飯。」
「你還真把我這裡當成你家了啊?」桑德偉問金花,金花迅速答道:「是啊。」桑德偉就沒話可說了,從臉盆里捧起一捧水潑在自己臉上,「啊」地大叫了一聲。
士心進門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塊花布,金花看見了笑嘻嘻地問道:「壞蛋,你給我買布做衣裳啊?」伸手便去接士心手裡的花布,「真好看。」
士心假裝生氣,將花布夾在胳膊底下,斜著眼睛說:「我買來當擦腳布的,等我用的髒了,不能擦腳的時候就拿來給你做衣裳穿。」
金花眼睛一翻,鼻子里哼了一下,進屋去了。士心嘿嘿地笑著,走進小屋把那塊花布掛在下鋪當了床簾:「免得你小丫頭說我流氓。」
金花咯咯地笑著,說:「我就說你是一個看上去很好的流氓,你還不承認呢!還知道給我買花布當床簾,這就不怕你們偷看了。」
「不怕?你就不怕我掀開帘子直截了當地看么?」桑德偉瞪大了眼睛氣嘟嘟地望著金花,嚇唬她說。金花一聽就膽戰心驚了,想了想說:「我怕。可是你不準看,不然我就……」
「你就怎樣?」桑德偉問。
「我……我就哭死給你看!」金花說。大家都笑了。
因為多了一個人,小屋裡一下子擁擠起來,金花又不準桑德偉在屋子裡抽煙,桑德偉成天鬱悶地蹲在院子里抽著煙唉聲嘆氣。他想也沒想到,幾天以後這間小屋本來就很擁擠的子里又多了一個成員:十五塊。
十五塊不是人,是一隻小花貓。士心完工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群孩子正在玩弄一隻小貓。淘氣的孩子們拎著貓的尾巴掄圈兒,然後往牆上甩過去。小貓已經奄奄一息了,身上臉上都是血,但孩子們似乎玩興很濃,沒有停手的意思,一個接一個地往牆上甩。士心上前阻止,孩子們一點情面也不給,一個鼻孔里還拖著粉條的孩子挺著肚子提出了建議,如果士心愿意給他們二十塊錢,他們就把小貓放掉,看上去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士心口袋裡只有十五塊,他咬咬牙就一古腦兒全部給了那些孩子。那幾個孩子相互看了看,迅速地接了錢把小貓交給了張士心。士心用自己一個禮拜的生活支出買回了那隻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的小貓。小貓一被他抱在懷裡就縮成一團,將腦袋深深埋進他的胳肢窩裡,再也不肯出來。士心心疼極了,也許因為自己在死亡線上掙扎太久了,他很珍惜生命,也尊重每一條生命。所以他把這隻流浪貓帶回來家,取了個名字叫十五塊。
金花成天抱著十五塊歡喜地咯咯笑,全然不知道生活的苦。小母貓十五塊非常喜歡粘著人,一到晚上就跳上床和士心擠在一起呼呼大睡,發出愜意的呼嚕聲;桑德偉趴在桌上寫稿子的時候十五塊動不動就挑上桌子,在桑德偉的面前跑來跑去,擾得他寫不成稿子,揮動雙拳砸著桌子大聲地喊:「我比竇娥還冤哪!天上掉下倆妹妹,叫我如何吃得消啊?」金花聽見了就咯咯地笑著拍手,氣得桑德偉瞪著眼睛看上去連立刻死去的心思都有。
這天天氣格外冷,士心早晨出門的時候天氣就陰沉著,他沒敢騎車,坐著公交車去掃電梯。兩個小時以後他掃完了整棟樓的電梯,出來的時候肚子有點餓,就在外面的一個小攤兒上吃了兩個包子一碗豆漿,接下來他就要依靠這些東西的能量來完成這一天的全部工作。晚上他一定回家吃飯,因為他現在定時給金花一些錢作為家用,這些錢已經包括了他的伙食費用,就算再怎麼飢餓,他也不會在外面吃飯,他要節約每一分錢。
中午,當他還在車流中間散發傳單的時候,一場大雪就飄了下來,很快就把路面蓋得嚴嚴實實,車輛行駛得很小心也很緩慢,路上開始擁堵起來。不多時警察就來疏導交通了,他的工作沒辦法進行了,只好往家裡趕。
坐在車上的時候,聽見身邊兩個中學生在談論過生日的事情,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的生日大概就在這兩天,一直忙忙碌碌的,他連具體的日期也沒有留意過。他掏出那隻沒有錶帶的電子錶看看,果然,今天正是他二十三歲的生日。
回到家裡的時候中午剛剛過,桑德偉還在睡覺,金花不知道去了哪裡。小屋裡生著小煤爐,很溫暖。他在爐子上烤了烤手,往爐子里添了一塊蜂窩煤,轉身去菜市場里買了一點肉和菜,他要給自己過一個很正式的生日,因為這也許是他這輩子的最後一個生日了。
金花一進門就驚呼起來:「呀!買這麼多東西?你們倆可真的不會過日子!是不是發工錢啦?快快交給我管著,要不然這個家早晚叫你倆敗光了!」
桑德偉一聽,立刻栽倒在床上,假裝暈倒半天都沒有起來說話。
士心正在炒菜,轉頭看看,金花身上穿著的竟然是桑德偉的羽絨服,有點兒不倫不類,就笑笑,問金花幹什麼去了,金花一邊湊過來在爐子上烤手,一邊說:「這麼長時間了,我總吃你們的住你們的,連牙膏毛巾都是你們的。我也尋個工作,也好減輕你們的負擔啊!是不是啊,壞蛋?」
桑德偉伸伸懶腰翻起來,說:「找工作?你真的打算賴這裡不走了?——就算你出去找工作,那也不能把我唯一的棉衣也給穿走了哇!你瞧,睡到這會兒我都沒敢起來,外面賊冷賊冷,比賊還冷。沒有棉衣我出得去么?」
金花笑了,說:「我為什麼要走?我在這裡不好么?給你們做飯,給你們洗衣裳,還給十五塊做飯哩!——你就別找借口了,就算有棉衣,你也不會起來!誰不知道啊?懶得跟豬似的。」
桑德偉把眼睛一瞪,說:「跟你似的!」
金花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眨巴著眼睛問他:「為什麼跟我似的?我又不懶。」
「你就是豬。所以跟你似的。」桑德偉說。翻身從床上下來,揪了一截子衛生紙,走到金花身邊就開始從她身上扒衣服,「豬,把衣服給我,我去拉屎!」
金花往後一閃,脫下衣服丟給桑德偉,裡面穿著士心的襯衫,嘴裡說:「你可真噁心!」
「噁心?難道你不拉屎啊?」桑德偉說著話,披上衣服出門了。開門的瞬間,風夾著雪花撒進屋裡,金花一個激靈,躲到了士心背後。
這一頓飯做得很豐盛,除了幾個炒菜,士心還特地做了點麵條。以前過生日大多都忘記了,如果自己能夠記得,總要在生日到來前的那些日子裡不斷地提起,生怕母親忽略了。到了生日的時候他什麼也得不到,但一碗長面總是有的。母親說,過生日就要吃長面,那樣才能活得長久。他不知道現在吃這麼一碗麵條是不是還能夠得到上天的垂憐讓他多活幾年,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但他希望可以。
「什麼日子?這麼隆重?」吃飯的時候桑德偉問。士心沒有說,吃了一會兒菜,他走到爐子邊上開始往鍋里下拉麵。一根短短粗粗的麵條在他手裡來來回回扯幾遍,就變成了一股細細長長的麵條,丟進鍋里隨著熱水翻滾。
「哎呀!沒想到啊!你還有這麼一手絕活兒。」桑德偉不吃飯了,走到鍋邊上看士心下麵條。金花走過來,拿起一根面,也很熟練地扯了起來。
「我也會。」她很驕傲地說,「在家的時候經常做。我們西北人就愛吃麵條。」
這頓飯他吃得很舒服,也是在北京這麼多年裡吃的最滿意的一頓飯,吃的是自己做出來的平常最喜歡吃的拉麵,一口氣吃了三大碗。他希望這三碗飯能讓自己多活些日子。就連小貓十五塊也湊在桌邊吃了半碗麵條,啃了一塊兒骨頭。吃完了飯,天還沒有黑下來,外面雪下得很緊,他獨自出門了。他想到外面走走,也想買一點東西。金花連一件外套都沒有,身上也沒有錢,儘管他給了金花一些錢,但金花都用來買油鹽醬醋和家裡用的東西了,所以他要給金花買一件棉衣。
大雪漫天飛舞,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祥和的氣氛里。街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急匆匆地走。士心走在雪幕里,忽然想起三年前這個時候,他從電影片場走出來,在北太平庄的郵局給家裡寄了三百八十塊錢,從路邊小店買了幾個饅頭。那個時候他滿懷信心,也從來沒有感覺到辛苦,他知道自己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之後一定會有一個很光明的未來;但是現在,他沒有未來,他也感覺到一絲辛苦。這種辛苦不是來自於每天忙忙碌碌的勞動,而是一種徹骨的孤獨。離開學校之後到今天,一年多的時間裡,他幾乎沒有真正開心地笑過一次。現在身邊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曾經遇到什麼事情,更加沒有人知道他的未來即將發生什麼事情。離開家到現在除了寄錢回家,他沒有跟家裡聯繫過。
他很想念家裡,很挂念母親的身體,也牽挂著妹妹們的學習。他很希望在這種孤獨的時候能夠有家裡的消息,能夠有來自家庭的一聲問候。哪怕母親能罵他一頓,那也一定是幸福的。但是他什麼也得不到,母親所有的埋怨都在她心底,都在這種沉默裡面。
他滿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身上落了一層雪,他並不覺得冷。這些日子裡一直忙著幹活兒,幾乎沒有時間這樣靜靜地想一些事情,在這個難得的清閑日子裡,他要好好想一想,像很多事情,也回憶很多溫暖和感動。
他給學生家裡打了個電話,推掉了今天的家教。雖然這會損失三十塊錢,但是他很想靜靜走一走,想一想。
他從附近的市場里給金花買了一件棉衣,花掉了七十五塊錢。衣服不是很好,但現在他只能買這樣的衣服。如果是買給自己,他一定捨不得買這麼貴的衣服。身上穿著的這件棉衣還是前不久天氣剛剛冷下來的時候學生的母親給他的一件舊衣服,看上去還很新,而且穿著很暖和。他又去超市轉了轉,買了一包煙,給金花買了兩個胸衣,一套內衣和幾包衛生巾。他知道金花會需要這東西,但是金花身上沒有錢。
士心點上一根抽著,走在雪地里。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雪還在下,浩浩淼淼。路過一個天橋的時候,他看見一個人瑟縮在橋底下,身上蓋著一些破布和報紙。街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呼出來的氣立刻在空氣中凝成乳白色。這個時候他忽然覺得冷了,想家了。
他坐在一個台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丟了很多個煙頭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一個稱職的哥哥。作為一個學生,他失敗得一塌糊塗,作為一個兒子和哥哥,他沒有辦法更好的照顧家人,沒有能力給他們更好的生活,甚至沒有辦法多陪他們幾年,他也是失敗的。母親對他的淡漠和埋怨就是最好的證明——他是失敗的。
一種巨大的孤獨立刻淹沒了他,他很想哭。他知道,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都可能沒有辦法得到母親的理解。他只能把一切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直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這一個冬天之後,他的日子真的就不多了;事實上過去的一年裡,他就在掰著手指頭算自己剩下的日子。這一段時間掙來的錢只能保證士蓮完成學業,萍萍讀完高中,家裡面臨的所有困難和問題他都要在剩下的一年裡解決,或者說,盡量多解決一些。
他忽然覺得時間已經遠遠不夠了。這讓他有些震驚。按照目前的收入,一年之後他最多只能有兩萬多塊錢的積蓄,這筆錢也許還不夠萍萍念書,更不用說回遷的時候買房子了。如果不能在回遷的時候把房子買下來,父母在有生之年都可能沒有辦法再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了。
他要更努力地掙錢。幾乎在一個瞬間,他決定了,從現在開始,夜裡他也要工作。他把地上的煙頭都撿起來丟進垃圾箱,快步往家裡走去。
進門之後,桑德偉正趴在桌子上寫他的小說。金花坐在床邊看書。看見士心進來,金花就湊過來問:「壞蛋,你瞧瞧這字兒該怎麼念啊?」
士心看了看說:「耄耋。」
金花就朝著桑德偉笑了:「他非說這倆字兒念老鱉。哈哈哈……」
桑德偉摳著腦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記得就是念老鱉的,怎麼就錯了呢?」
「得了吧,錯了還不承認,你比這壞蛋還壞。」金花指著士心說。士心把手裡的袋子遞給金花,對桑德偉說:「把你寫稿子的工作分一點給我,要不你給我也找一個這樣的活兒吧。」
桑德偉看看他,把手裡的筆丟在桌上,問:「神經啊,你?全天候都在外面跑,哪裡還有時間啊?寫東西能把人活活累死,你瞧你的小臉兒跟雞蛋一樣大,還打算熬夜是怎麼著?」
「有時間。就是夜裡。」士心說。
桑德偉看看士心,不像是開玩笑。他忽然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就問他:「別說我沒把你當朋友,你到底有什麼事兒?整天忙著幹活兒,掙了錢連一雙襪子都捨不得買,都幹啥了啊?你背後該不是有個黃世仁呢吧?」
「能有什麼啊?攢錢還不是為了娶媳婦兒么?都一把年紀了,誰還不惦記著媳婦兒啊?」士心說著把外套脫了,口袋裡的煙掉出來落在地上。桑德偉看見了,一把撿起來,拿在手裡看看,說:「開始抽煙啦?准有什麼事兒——抽煙你也抽好一點的啊,這是草,不是煙!你知道么?我上大學的時候都不抽這種煙,一塊二一包,你想抽死自己啊?」
「就算抽一百二一包的煙,那不也是自己找死么?」士心說,「你倒是給個話兒啊,到底給不給我做?」
「別說我不仗義,那就一塊兒寫吧。不過咱說好了,掙了錢一人一半兒,就算我沾了你的光,你也甭跟我叨叨。」桑德偉說。
金花看到了新衣服,知道是給自己買的,歡喜地穿在身上,叫他倆看好不好看。士心笑笑,沒說什麼。桑德偉倒是開起了玩笑,把金花美得咯咯笑。她又翻開了塑料袋子,一下子看見了裡面的胸衣和衛生巾,臉上立刻紅了,抬頭看了看士心,羞澀地低下了頭。
這天夜裡,金花睡下了,士心按照桑德偉的要求開始和他一起寫稿子。或許是士心忙碌之後每個月都能按時拿到薪水的事情啟發了桑德偉,這一次他稿子竟然是簽好了合同的,只要寫完出版,就一定能拿到稿費。這讓士心覺得踏實。「寫完了這本,你再找別的回來。多找一點。」寫東西的時候他對旁邊的桑德偉說。
「十幾二十塊錢一千個字兒,你以為很值得啊?白天在外頭跑,夜裡寫東西,累不死你才怪!」桑德偉說完這句話,發現士心沒有吱聲,抬頭的時候看見士心臉上有一絲異樣,他馬上問道,「該不是真的有什麼事兒吧?看你的臉黃拉吧唧的,從來就沒見過血色。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是兄弟就別瞞著我。」
「沒事兒,寫吧。」士心說。起身到爐子上拿了水壺,往茶杯里添了一點開水。這時候他看見金花蹬掉了被子,半截身子露在床簾外面,穿著他新買的內衣。他給金花蓋了蓋被子,金花就醒了,迷糊著眼看了看士心,淺淺一笑就繼續睡了,就像一個沒有煩惱的幸福小孩。
「該不是喜歡上這丫頭了吧?」桑德偉點上一根煙,斜著眼睛問。
「哪兒跟哪兒啊?扯蛋。」士心喝了一口茶,在桌邊坐了下來,「人家十七歲的小女孩,又沒地方可去。你別瞎說,弄得丫頭心裡慌了,不敢呆下去了。」
「自己連襪子都捨不得買,一下子買那麼多東西給她。就連……就連那些東西也買了,還不承認?」桑德偉臉上顯出他那種經典的狡猾的笑,「我不是吃醋。就是覺得你這人真的很怪,少見!」
「那說明你運氣好,這麼少見的人都讓你見著了。」士心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說,「趕緊寫吧。像你這樣心猿意馬地寫小說,能寫得好才怪哩!」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連門都出不去了。士心開始有點著急,這樣耗下去很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工作。他冒著雪去把電梯掃乾淨了,給發傳單的主管打了個電話,主管說雪這麼大,就不要出去了,在路上發單子怕有危險。他就放心了許多。
這天正好是周末,他就給學生家裡打了個電話,建議把晚上的家教提到白天來做。家長同意了,他就直接跑到學生家裡去上課。中午還被學生的父母留下來吃了一頓飯,渾身熱乎乎地從學生家裡出來,趕緊往車站跑。他要趕回家裡去寫稿子。昨天夜裡他寫了三個鐘頭,就完成了四千多字,如果可以順利通過驗收,他就可以得到七八十塊錢。這讓張士心格外興奮。他就像一個錢迷子,只要能掙錢,他就會異常興奮起來。
回到家推門進去,就看見秦春雨坐在桌邊等他。士心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了,不是不想見她,而是根本顧不上。他也不願意讓秦春雨卷進自己的生活裡面。那天秦春雨開玩笑打他肚子一拳之後,自己倒沒什麼,秦春雨卻哭翻了天,到了後來反而是他不斷地哄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秦春雨鬨笑了。他知道,一旦走近自己,秦春雨必然會多了很多負擔。這個豆蔻年華的女孩應該生活在陽光明媚的大學校園裡,而不是被自己的苦難陰影蓋住,所以士心一直都沒有找她。
「你怎麼找到這裡的啊?」他問。從師大馬一的宿舍搬出來的時候,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搬到了這裡。
「山人自有妙法。你身體還好吧?最近去看病了么?」秦春雨問。士心還沒回答,桑德偉就發話了:「病?什麼病?」
士心怕秦春雨說出來,就趕緊岔開了話題:「金花,你去買點兒菜。咱們燒飯吧。」
秦春雨知道士心沒有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訴一起住著的人,就不再說了。桑德偉連續催問了好幾遍,秦春雨看看士心,淡淡地說:「你問他吧。」她的眼睛里很快就充滿了淚水,撲簌簌落下來,問士心,「你就這麼眼巴巴等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