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金花被僱用她的主人強姦了。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事件,士心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剛剛聽金花斷斷續續說出來的時候他幾乎懵了。他深深自責,一直忙忙碌碌地工作,並沒有很留意這個女孩子。只知道她找到了一份屬於自己的工作。士心除了教她怎樣跟外面的人接觸之外就沒怎麼關心這件事情,甚至因為金花找到了工作而感到高興,因為這多少都會緩解一下他的壓力,他可以更多地照顧到家裡。
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竟然發生了。在金花面前,無論作為朋友還是作為一個哥哥,他都是不稱職的。
「這個禽獸!我找他去!」聽到金花斷斷續續地訴說發生的事情之後,他憤怒了。
他並不是一個很衝動的人,但他在知道事情的那個瞬間突然有點兒失去了理智。金花是一個單純而善良的女孩,如同一頁白紙,對任何人都沒有戒心。雖然在這樣艱難的日子裡他除了照顧家人和自己,本不應該也沒有能力考慮其他任何人,但在解救金花之後他毅然收留了這個無處可去的丫頭。他沒有把握能把金花照顧得很好,但是他知道,只要自己有一口飯吃,就絕對不會讓金花餓肚子。
沒想到那個禽獸一樣的人竟然對這樣一個純潔的女孩伸出了魔爪。他更加不能原諒自己,自己沒有照顧好在北京相依為命的金花,讓不諳世事的她遭受了巨大的打擊和痛苦。他要為金花討一個公道。他幾乎什麼都沒想,沒想報警,也沒想後果就衝出了病房。
走在路上的時候,他勸住了自己,沒有去找那個人。他知道這個時候金花需要的不是為她報仇,也不是為她洗刷恥辱,而是關心和理解,需要讓她支撐下去的關懷和勇氣。所以他默默地返回了病房。之後的很多天裡面,他都守候在金花身邊,連工作也沒有去做。他根本顧不上別的了,他已經看見過太多的死亡,他絕對不能讓金花有事,所以他要時時刻刻守在金花身邊,防止這個還不懂事的小丫頭再次做出傻事兒。
他要讓金花忘記傷痛,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氣。這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不止一次坐在床邊靜靜地勸說金花,甚至把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金花。
也不知道是金花感受到了士心的那份關心還是因為這個孩子一樣的丫頭很快就忘記了發生的事情,或者她根本就不願意再想起那個夢魘一樣的場景,所以她變得格外開朗,說說笑笑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她甚至有點兒依戀士心,只要士心來到病床邊,她就壓根兒不想讓士心離開。她知道士心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但她就是不想讓士心離開自己。尤其重要的是她現在知道士心隨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她更加留戀士心在自己身邊的每一個時刻。
士心心急如焚。打掃電梯的工作一連很多天沒有去做,他甚至都沒有時間離開醫院去家裡找到電話號碼給人家打一個電話,他不敢離開,他怕傻丫頭金花會想不開再次做出傻事兒來。直到桑德偉回來接替了他之後,他才風風火火回到了家裡,翻出了大廈的電話號碼,跑到小賣部給對方打了個電話。
「你不用來了。」對方只說了這麼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扣掉了電話。士心沒有再打,因為他知道,這一次真的丟掉了這份工作。現在,除了已經很多天沒有去的家教之外,他已經沒有工作了。除了身上僅剩的幾十塊錢,他什麼都沒有了。金花住院的時候他用所有的工資交了押金,已經十多天過去了,那些錢應該剩不了多少了。
他一個人一崴一崴地走在雪后的街上,手裡拿著一根香煙。他並不經常抽煙,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煙已經成了他的一個風向標,只要他拿起煙捲兒,就說明他的內心很焦灼。
他沒有辦法不焦灼。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他明顯地感覺到身體漸漸向他最不願意的方向發生著變化。他現在已經完全適應了這種日夜無休的疼痛,只要不是極其勞累之後的那種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就一定可以堅持著不受到病痛的影響,甚至很多時候他已經能夠完全忽略了這種疼痛,就像完全感覺不到一樣。但是他不能做任何劇烈的動作,確切的說是他根本不能用力,每次他用力之後鮮血就一定會從腸道里流出來。
背著金花去醫院的那天夜裡,他的腸子又一次撕裂了。在給金花輸完血之後,那個小護士給他倒了一杯鹽水讓他喝下去,然後好好休息。他沒有休息,一連很多天都靜靜地守候在金花的床邊幾乎從不沒有離開。就連去打飯和上廁所他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跑著去的。那些天他每次蹲在廁所里解手的時候都不敢往自己身子底下看,因為他能清楚地聽見腸子里有液體嘩嘩地排出來。那是血,正在他身體里一點點枯竭的鮮血。
每次解手之後站起來,他都會感覺到頭暈目眩。為了不讓自己倒下,他每次上廁所之後都要事先扶住牆和門,然後慢慢地起身。他不是這個病區里的患者,但他比任何一個病人都小心地留意著自己。
他常常會想起那次割開肚子檢查時候的情形。他看見自己的腸子血乎乎糾結成一團,上面布滿白色的絲。那個時候僅僅是疼痛,而現在他動輒就大量地便血,這讓他顯得格外虛弱。每次感到力不從心的時候他就很想一下子倒下去,徹徹底底地倒下去,再也不站起來。他覺得自己站得很辛苦,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但是他沒有倒下去,他是那麼地不甘心,他也是那麼地不忍心。他時時刻刻都會想起父母,想起妹妹,想起金花和春雨,有時還會想起姥姥。上一次離開家之後,姥姥也就成了他永遠的牽挂。這些都是他最親愛的人,都是他捨不得的人。
他也不敢倒下去。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他還有一個給家裡的承諾沒有完成,他不能倒下去。
所以,在金花基本康復並且桑德偉接替他照顧金花之後,張士心又開始了忙碌著找工作的日子。在這樣忙忙碌碌的奔波中,一九九八年的春節悄悄地來了。
「打開心靈,剝去春的羞色
舞步飛旋,踏破冬的沉默
融融的暖意帶著深情的問候
綿綿細雨沐浴那昨天昨天昨天激動的時刻……」
街邊小店的電視里,傳出了悅耳的歌聲。很多沒有回家的人坐在小店裡興緻勃勃地盯著電視看春節晚會。張士心孤獨地坐在人群里。他不想看電視,也感覺不到過年的那種喜慶。他只有孤獨。
金花出院之後,士心第一次非常固執地要求金花回家養一養身體然後再回來。因為他真的顧不上了,在這個時候,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他要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雖然他不相信也不願意在這一年的某一個日子裡孤獨地離開人世,但是他必須有這樣的思想準備。當年離開學校的時候,電話里醫生對他說的那句話一直在他心頭回蕩:「你最多只能活兩年,你最多只能活兩年……」
這一次金花沒有固執,乖乖地回家去了。他已經明白了士心哥哥心裡的苦,她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成為哥哥的負擔;她心疼這個與自己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的哥哥,所以她願意聽哥哥的每一句話。桑德偉回家過年去了,春雨也回家過年去了,整個北京城就只剩下士心一個人。
年前的幾天,他把年底之前能獲得的所有收入都加在一起,也只有幾百塊。這距離他預期的目標相差很遠,他甚至沒有勇氣把這些錢寄給家裡,因為這些錢距離他給家裡的承諾還相差很遠很遠,也根本解決不了家裡的實際問題。如果不是金花住院花掉了他的工資,他一定可以稍微寬裕一些,可以讓家裡過一個比較體面的年。
桑德偉臨走的時候要留給他一些錢,他堅決地推掉了。
他把幾百塊錢寄給了家裡。這個春節他要讓自己過得像樣一點,所以他給自己留了一百塊錢,買了一件棕色的外套和一雙二十五塊錢的單鞋。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買衣服和鞋子了,腳上的鞋底子斷了好幾回,每次都叫鞋匠用一塊膠皮釘上,現在鞋底子已經變得厚厚的了,穿著這雙鞋,乍看上去他長高了好幾公分。每次走在路上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腳上的鞋沉甸甸的已經變成了一種負擔,所以他買了一雙單鞋,丟掉了那雙穿了好幾年已經變得歪歪扭扭再也不能修補的鞋。
他給家裡裝了電話,但是他不敢打電話給家裡。他怕母親會不小心露出埋怨,哪怕只是一點點埋怨,他也不想聽到。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學業就那樣丟掉了,現在連一點起碼的錢也不能給家裡,他不能讓家裡知道他現在已經基本上丟掉了所有的工作,他同樣不能讓母親知道,他把僅有的一點錢用在了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看病上面。母親是善良的,但母親也是現實的,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再沒有什麼別人的苦難可以讓母親坦然地伸出援助之手,因為伸一次手之後自己的生活就必然要經歷一段艱苦的日子。
他沒有完成給家裡的承諾,他感到深深的愧疚,這種愧疚剝奪了他所有的勇氣,直到除夕夜到來都沒有給家裡打一個電話。
在外面小店看了一會兒電視,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裡。外面很熱鬧,但熱鬧是他們的,自己什麼也沒有。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一骨碌爬起來穿上新買的衣服和鞋子,就像小時候每年過年的時候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一樣,對著鏡子照了照。鏡子里的他明顯地比前幾年長高了,病痛折磨著他的身體,卻沒有鉗制身體的成長,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很上去高高瘦瘦的小夥子。頭髮很長了,臉色憔悴,但也透出一種英氣。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端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毛頭小子了,已經成了一個真真切切的大人了。他笑了。他要好好看看自己,這幾年他都沒有這樣細緻地看過自己,以後也沒有多少日子可以這樣細緻地看自己了。
他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半天,忽然鼻子里一酸,一行淚水順著清瘦的面頰流了下來。
春節過去之後,張士心開始了忙著找工作的日子。
他羨慕那些夾著公文包穿著筆挺的西裝意氣風發地進出寫字樓的人;但他沒有文憑,就永遠也不可能走進那些大公司敞開著的大門。所以他找工作就顯得益發艱難。
他買了一份報紙,仔細地瀏覽每一條招聘信息,終於在一個小角落找到了幾條對學歷要求不是很高的招聘信息。他很欣喜也很振奮,拿著報紙就開始了應聘。
一連忙了幾天,幾乎每一份並不要求有高學歷的工作都有著一個相同的要求:交付一定數量的押金才可以上崗,似乎那些人除了關心押金之外什麼都不在乎。他沒有錢交押金,也不願意承擔那樣的風險,所以十多天下來,除了一身的疲憊他什麼也沒有得到。
這個時候,回家過年的金花和桑德偉一前一後回來了。桑德偉很快花掉了從家裡帶來的錢,依然漫無目標地寫著稿子,焦灼地等待著稿費,卻不願意出去找一份工作。金花在家裡過了一個年,似乎已經把那段屈辱的經歷遺忘得乾乾淨淨,成天笑呵呵地和桑德偉斗著嘴,除了在家裡幫士心做飯之外沒有什麼事情做。
士心現在真正跟時間進行著賽跑。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這一年裡完成所有的心愿了。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儘快找到幾份像樣的工作。收入多少已經不是他可以考慮的了,只要能掙錢,他就必須去做。如果他不能在最後的時間裡給妹妹未來的上學奠定基礎,萍萍上大學幾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唯一讓他欣慰的是,經過了很多艱苦與磨難之後,大妹妹士蓮就快要畢業了。如果他真的在這一年裡靜靜地走了,他希望士蓮能夠暫時挑起家裡所有的擔子,供萍萍念完大學。讓萍萍念大學成了他一個強烈的願望。他知道,要想家裡徹底擺脫清貧,要想讓妹妹們的將來不再像父母一樣充滿苦難,上學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就在他四處尋找工作未果的時候,秦春雨給他帶來了一個讓他驚喜的消息:學校參與一個教育網路的建設,需要一批文字功底比較強的人來做編輯,春雨哀求了很長時間,主管的老師答應讓沒有文憑的士心去試試看。這份工作的報酬是試用期每個月一千二百塊,經過了考查期之後能達到一千五百塊。士心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但是等他真正去了的時候,他立刻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所有的工作都要依靠計算機來完成,但是他摸都沒有摸過電腦。
時間靜靜地流過。雖然士心格外珍惜現在的每一個日子,小心地用雙手捧著每一個日子生活,但日子就從他的指縫裡溜走了。轉眼到了這一年的六月。這本該是他收穫的季節。如果順利地念完了大學,這時候他也應該和那些歡蹦亂跳的同學一樣穿著黑色的學士服到處留影,也和他們一樣相擁著道別,把離愁濃縮在酒杯里伸開脖子喝下去,也和他們一樣滿載著收穫走向自己的未來。但他什麼也沒有,他只能在上下班的路上遠遠瞥一眼那些幸福的人兒,然後匆匆地走開。
他已經適應了在網路上的工作。在這幾個月時間裡,他迅速地學會了使用計算機。
上班的地點就在自己曾經生活了兩年的那個大學校園裡。第一天上班的時候面對著一排電腦,他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直到下班的時候他都沒有做什麼工作。下班的時候主管來檢查,叫他關掉電腦下班回家,他怔怔地看了半天不知道該怎樣關掉電腦。他很後悔白天沒有向人家請教這個問題,現在已經退無可退了,就硬著頭皮一指頭戳向寫著「POWER」的按鈕。電腦關掉了,主管也笑了。他哈哈大笑,笑得很燦爛,也很無奈。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來做網路編輯的年輕人居然連關掉計算機都不會。但是他沒有馬上向上級建議讓這個年輕人離開,而是讓這個年輕人在最短的時間裡學會電腦的基本操作。
從那個時候開始,士心每天下班都要留在公司里學習電腦的使用方法和技巧。每天下班后他依然要去給學生上課,因為僅僅這份工作的收入對他來說還是不夠的;就算已經足夠,他也要堅持做完每天一份家教,因為這樣的家教工作每個月也可以獲得差不多一千塊錢的收入。如果他能堅持到這一年的年底,他就可以獲得一萬元左右的收入。加上白天工作的收入,如果沒有意外,他這一年裡可以獲得兩萬多元的收入,就算刨除了自己的生活費用,也還是可以有不少的收入。這筆錢雖然不能讓家裡徹底擺脫貧寒,但是至少可以保證萍萍能順利地進入大學。他現在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三個月之後的六月,當他的那些大學同學在焦灼地等待著走出校園開始馳騁人生的時候,張士心就像一個嬰兒剛剛學會走路一樣的興奮。因為他現在已經可以很熟練地用電腦來完成工作了,並且在三個月的工作結束之後,他的工資不但漲到了一千五百塊,而且還成了一個主管。
這一天他下班正準備回家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了原來宿舍的鄧月明和海濤。兩個人硬拉著士心一起去吃飯,並且開玩笑說士心現在掙著大錢應該為這頓飯買單,士心就猶豫了。這幾個月的結餘出來的錢他全部給了家裡,除了士蓮找工作的時候打點相關的人花掉了一部分,剩下的都留著給萍萍念書了。
「你們去吧,我還要去家教。」他說。其實他很想跟兩個昔日的同學一起吃一頓飯,畢竟和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他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兩年大學生活,即便交往算不上深厚,他還是希望能和鄧月明與海濤微笑著話別。但他這時候口袋裡沒有多少錢,就算是一頓很簡單的飯也請不起。
他還是去了。鄧月明為這一頓告別餐買了單。他已經和福建一所師範學校簽訂了合同,不久將趕去報到。吃飯的時候鄧月明說起了曾經在一起的日子,也說起了楊得意,說起了宿舍那一次的失竊,說起了阿靈的去世。也許是到了分別的時候人就格外脆弱,鄧月明喝了兩杯啤酒,就滿臉通紅,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惹得士心也難過得想哭。這一次的分別很可能就是永別,他同樣捨不得這兩個私交並不深厚的同學。
鄧月明借著酒勁兒在飯館里唱起了歌,驚得飯廳里的客人紛紛停箸不吃了,怔怔地望著這個淚流滿面的傢伙肆無忌憚地唱著讓人肝腸寸斷的《相見時難別亦難》。
「士心,謝謝你!」從飯館出來之後,鄧月明忽然握住了士心的手,「謝謝你影響了我的一生。」
士心以為他喝醉了,就笑著把手掙脫,伸手去扶他。鄧月明卻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說:「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你影響了我的四年大學生活,也會影響我的一生。你沒有念完書,卻比我們每一個人都更有資格成為一個合格的大學生。你了不起,不論走到哪裡,我都會關注你,都會跟那些人說起你,我最難忘記的一個同學。」
士心心裡一陣難過,默默地低下了頭。跟兩個同學道別之後,士心望著兩個人遠遠離去的身影,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多年以後,鄧月明博士即將畢業的那一年有了一個獐頭鼠目但是冰雪聰明的兒子,在同學中傳為佳話。王海濤也成了濟南一所高等學府里的骨幹教師,三十歲出頭就有了一個引以為榮的啤酒肚,被認為是同學裡面最有福氣的一個人,海濤聽見了就樂得昂昂昂地笑。
「哥,你快去把阿桑追回來。他去闖禍了!」
士心還沒到家裡,就遇見了等在那裡的金花。金花眼睛紅紅的腫著,顯然是哭過了。他以為金花跟桑德偉鬧彆扭了,就笑著說「隨他去。他把你氣成這樣他還離家出走了啊?」
金花一聽就急了:「他去闖禍了。他說要打死那個壞人。」
士心看金花焦急的樣子,知道可能真的出事了。就問:「要打死誰啊?出了什麼事?」
金花想說什麼,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眼淚卻啪啪地落下來。士心看看金花,把手放在金花肩膀上,溫聲問:「金花,發生了什麼事情?阿桑去幹什麼了?」
提起桑德偉,金花收住了眼淚,看看士心,咬著牙緩緩地說:「我懷孕了。是那個壞蛋……阿桑找他拚命去了。」
金花上次受到侮辱之後,士心為了不再刺激她,就一直沒有提起那件事情,也沒有報案。他怕金花受了外人的打擾,再次做出傻事兒。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差不多五個月之後,金花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
士心不認識路,他給桑德偉打了一個傳呼,叫他不要亂來,然後叫上金花打了一輛計程車直奔金花先前的僱主家裡。
但他還是晚了一步,等他趕到的時候,那個人已經倒在血泊里,桑德偉沮喪地坐在他身邊,腳下放著一塊沾滿了鮮血的磚頭。
士心迅速跑到樓下打電話報了警,叫了救護車。然後跑回樓上。
「阿桑!你都幹了些什麼啊?」他幾乎氣急敗壞地沖桑德偉喊起來,「你都幹了些什麼啊?」
桑德偉從地上站起來,走到卧在地上的那傢伙身邊,用腳踢了踢他:「這禽獸死不了。死了老子給他償命。」
很長一段時間秦春雨都沒有去找士心了。她陷入了一種空前的矛盾中。
大學即將畢業,按照她最初的想法,大學畢業之後她要想辦法留在北京工作,她知道士心需要有人照顧,她也想留在士心身邊陪伴著他。士心除了一顆善良的心,沒有學歷,沒有健康,甚至連一個可以預期的未來都沒有,他幾乎什麼都沒有。但就是他的那份善良深深地吸引著秦春雨。春雨從他羸弱的身上感覺到一種他自己都說不出來的東西,她深深地被這種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東西吸引著,她希望一輩子守候在士心身邊。
她從來都沒有對士心說過自己的心思,因為她知道士心根本上就很明白,但是他沒有作出回應。事實上,春雨很清楚地知道,士心在這個時候根本不可能作出回應,否則他就不是張士心。
儘管如此,春雨還是願意留下來,留在士心身邊。
女孩面臨著一場艱難的抉擇。
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母之後,遭到了父母空前強烈的反對。早在兩年多以前,她就把自己被士心解救的事情告訴了父母,也把士心後來失學的種種情由都告訴了父母,那個時候父母一直都不住地稱讚士心,為他的遭遇鳴不平,被他的那種倔強和頑強深深打動。但是春雨沒想到,當她決定留下來陪著士心的時候,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竟然是自己的父母。
經過了無數次的商量,也經過了無數次的爭吵之後,春雨終於知道,父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答應自己和這個病殃殃的張士心之間的事情了。女孩柔腸百轉,心裡有著千般捨不得,萬種不願意,卻不得不面對最後的別離。因為她同樣知道,就算父母同意了,士心也一定不會答應和她在一起。士心不會跟任何人在一起。至少暫時根本不可能答應。
她決定和士心談談。
「哥,你別勸我了。不是說證據不夠么?我要把孩子生下來,看他還怎麼抵賴!」金花很堅決地說。
儘管金花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痛罵那個被阿桑打傷的傢伙,也跟警察說明了事情的原委,但桑德偉還是因為構成故意傷害被送進了法院大門,被判處一年有期徒刑。強姦金花的人沒有受到處罰,反而獲得了賠償。法院判處桑德偉賠償他醫療費及營養費四千多元,金花的起訴因為證明據不足被駁回。
士心沒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裡竟然會發生這麼多事情。他本想平平靜靜地生活,直到自己再也不能站起來的時候為止。但現在,除了忙碌的工作,他還必須操心很多事情。在這個時候他甚至忽略了秦春雨。
那天春雨給他打了一個傳呼,傳呼機的屏幕上清晰地出現了「我愛你。不離不棄。」七個字,他一點也沒有感到震驚,沒有絲毫的開心,也沒有覺得這件事情很難處理,因為他的選擇是唯一的,那就是讓春雨離開,去過她應該過的美好生活。
一連幾天他的傳呼機上都是那七個字,但沒有去找春雨,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給她打。除了忙著上班,他就在忙桑德偉和金花的事情。
桑德偉最終進了監獄,金花卻在這個時候要堅持把孩子生下來指證那個強姦她的人。士心不知道這樣做最終的結果是什麼,但是他很堅決地反對金花這樣做。
張士心註定是一個管不住自己的人。就在探望桑德偉回來的路上,他一邊走一邊耐心地勸說金花不要把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他又做了一件讓他後悔的事情:他發現了一個正在東張西望地撬自行車車鎖的人,並且不顧金花的阻止沖了上去。他一把就抓住了那個小偷,但接下來就讓張士心追悔莫及。那個小偷掙扎了半天,氣急敗壞地從袖口裡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一刀就刺進了士心的肚子。
他感到肚子上有點冰涼,緊接著是疼痛。但他的手沒有鬆開那個人,反而抓得更緊了。那個小偷慌張地鬆開了刀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士心面前:「大哥,您就放開我吧!我不想刺傷你的!」
士心咬著牙很堅決地搖了搖頭。他想說話,但是嘴巴竟然怎麼也張不開了。他低頭看看,自己肚子上插著一把刀,只剩下刀把兒露在外面,鮮血正汩汩地從傷口流出來。他忽然感到一陣難過,母親蒼白的臉龐,蹦蹦跳跳的小妹妹萍萍,默默地埋頭抽煙的父親,在雪地里咯咯笑著的阿靈,所有他熟悉的人一個一個迅速地從他眼前滑過。
「我終於沒能熬過這一年。」他對自己說,一隻手緊緊抓住那個小偷,另一隻手從肚子上拔出了那柄刀。
「噹啷」一聲,刀子落在地上。鮮血立刻從肚子里湧出來,在地上噴濺成一朵巨大的花團。他聽見金花在不遠處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他看見很多人圍了過來,他感覺自己慢慢地飄了起來。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所有的疲倦和辛酸都隨著汩汩流出的鮮血溜走了,他的身體正慢慢變得空明起來,再沒有一點勞累的痕迹了,再也沒有無窮無盡的苦難了。他在這個瞬間看見了母親,看見了妹妹,看見了阿靈,看見了春雨,聽見了金花的哭聲,所有牽挂的人在眼前歷歷而過,他似乎再無遺憾了。
「我走了。」他對自己說,然後緩緩地倒了下去,臉上顯出一個讓人不敢相信的格外輕鬆的微笑。
「哥……」金花一聲尖叫,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