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照顧金花和忙碌工作的間隙里,士心請假回了一趟家。這一次他的心情很好,因為現在的他身體狀況比以前好了很多,工作也相對安定了。更讓他高興的是最小的妹妹萍萍的學習成績很好,考上一個重點大學一點問題也沒有。他現在把內心對大學的渴望和家裡的未來都寄托在最小的妹妹身上,無論如何他都要讓妹妹上大學,過上幸福的日子。
他這幾個月寄回家裡的錢母親基本上沒有動用,都留著給萍萍上學。士蓮上班之後收入不是很多,一個月只有三四百塊錢,但是每個月基本上都交給了母親,加上蘭蘭在外面打工的收入,家裡最困難的時期似乎已經過去了。現在,全家人最重要的事情除了萍萍念書之外就是把剛剛分配到手的樓房買下來。
當年的小平房拆掉之後,家裡租房子住了兩年多。現在,一套並不寬敞但是能給一家人無限希望的新樓房分配到了家裡,雖然因為交不起錢分配到手的僅僅是一套公房,每個月還要交納房租,但是畢竟來到省城十五年之後,終於有了一套可以堂而皇之地住進去的樓房。士心打電話的時候能從母親的聲音里聽出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高興。
窮人家的日子就是這樣簡單,只要衣食無憂便知足了;在這樣簡單的日子裡,生活如果一天天發生著好的轉變,那便是最大的幸福。現在,張士心一家人就沉浸在無限的幸福當中。
房子是一定要買下來的。開發公司和房管所四處貼滿了關於房改的通知,說現有的公房將在兩年內全部賣給居住人,如果承租人在兩年內不購買房子,他們將依法收回。
士心回到家裡看到這樣的通知,不知道那些人依據的是什麼法,也不知道自家曾經的那幾間用父母半輩子的血汗錢買來的平房為什麼就那樣白白拆掉了,沒有給予他們一分錢的補償。他不太甘心,又去找開發公司和房管所詢問。房管所說這是開發公司的事情,他們沒有辦法干涉;開發公司說原來主管拆遷的經理因為貪污幾百萬元已經被判了刑,之前的事情他們不清楚。但有一條是明確的:當初沒有錢購買新蓋起來的回遷房的所有人家都沒有得到補償,僅僅用自己原來的私房換回了一套沒有產權的公房,每月向房管所繳納租金。
「這是上面的規定。想要補償,當初就應該把房子買下來,現在你依然得買下來——房改了不是?但是現在什麼補償也沒有了,原來自家的平房白白搭進去了不是?」開發公司的一個管理人員說,然後就不搭理士心了。
士心並沒有死心,他覺得這樣的處理方案太不公平。對於像他們這樣清貧的家庭來說,根本沒有經濟能力購買房子。但是不論買不買新蓋出來的房子,原來屬於自家的房子被拆掉了,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得不到一分錢的補償。他連續跑了很多天,揪著開發公司的經理不放,並且明確地告訴他,如果不能作出公平的補償,他就依法起訴他們。
事實上士心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他不懂法律,也不知道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小地方,法律究竟能不能保護像他們這樣貧窮脆弱的人;如果法律真的能保護他們的話,拆房的過程中也就不會出現那麼多不公平的現象了。但他還是振振有詞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那個經理。那個經理仔細地端詳了這個從北京特地趕回來的年輕人,似乎有點兒動搖了,就在士心即將離開的前一天,他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如果他們家現在打算把房子買下來,可以不需要一次付清,而且可以免除一部分房款,只需要在兩年內交三萬元就可以得到現在居住的這套樓房。
士心勝利了,全家人也開心了。
但開心只是暫時的。三萬元對他們家來說畢竟還是一個天文數字,誰也不知道兩年內能不能攢夠三萬塊錢得到這套房子。如果兩年之後錢依然沒有攢夠,房子被收回將是必然的事情。
全家人在吃過飯之後經過了一陣子周密的盤算,母親笑盈盈地問士心:「士心,你現在一個月是能有兩千塊工錢不?」
士心點點頭,笑呵呵地說:「往後怕還不止呢!您就放心吧!這房子啊,咱一定要買下來。先交幾千塊,把手續辦了,其它的慢慢來。兩年之內一定可以交完。」
母親點點頭,但似乎還是不放心。
「要不,你把每個月的工資都給寄回來,我攢著?怕你大手大腳地,一口氣兒給花光了。那到時候可怎麼辦啊?萍萍也要念書不是?現在可不比你那時候上學,學費貴得很哪!我們一塊兒掃街的那個鄉下女子秦嫂——你知道的——兒子去年考上重點大學,一年要六千塊學費,硬是沒去上學。現在還跟著他娘掃大街呢!」說起上學,母親心裡已經沉寂了很久很久的波瀾似乎一下子就洶湧起來了,她就想起了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你啊,有學上都沒好好念書。人家孩子連學校都進不去,整天風裡來雨里去地跟著娘親掃大街,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說著話,母親眼角就多了兩滴眼淚。
士心心裡一陣難過。
三年多過去了,他已經漸漸地忘記了當年黯然離開學校的那個清晨,忘記了那些悲歡離合的歲月。但是母親卻沒有忘記。在母親心裡,他的失學是她永遠的痛。
「娘,我現在不是挺好么?您就放心,我每個月都把錢給您寄回來。給萍萍上學,剩下的留著買房子。兩三年呢,怎麼說都能把房子買下來。」
「還有我和姐姐。」蘭蘭已經明顯地長大了,眼睛大大的,個子高挑,身材勻稱,是一個標誌的姑娘。她一直在武警賓館當服務員,最初的時候一個月只有一百多塊,憑著自己踏實勤快,一直做了兩年多,現在一個月也能有五六百塊的收入了。
母親還沒有答話,士心就站起來走到蘭蘭身邊,望著和已經長得和自己一樣高的妹妹,她的身上穿著洗得很乾凈的舊衣服。士心說:「把自己照顧好就成了,該買的時候就買點衣服什麼的,別讓人家看不起。家裡的事情有我在,不用你操心。」
在他心裡,士心對這個妹妹有著一份永遠的虧欠。自己上學加上重病沒有顧得上,也就是在那一陣子里蘭蘭考上職業高中后被迫放棄了上學,十六歲就在外面飯館里洗盤子了。士心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回家看到妹妹在飯館門口的冰天雪地里洗盤子,手上布滿了血口子。家裡五個孩子,除了早早死去的弟弟,他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蘭蘭。如果說父母親在最艱苦的歲月里對自己的孩子應該有一份愧疚的話,這份愧疚僅僅應該因為蘭蘭的早早失學而存在。士心沒有埋怨過父母,父母已經做到了他們能做到的一切;他只怪自己沒有很好地照顧妹妹,讓妹妹失去了學習的機會,這個機會的失去很可能意味著妹妹蘭蘭的一生都將發生徹底的改變。
他安排好了家裡的一切。臨走之前帶著蘭蘭去了一趟街上,給妹妹買了一件像樣的衣服和一條褲子。然後買了一點東西一起去看了看姥姥。老太太依然老態龍鍾,但是神色安詳,總有說不完的話,拉著士心的手絮叨了一個下午,拿著士心給她的三百塊錢唏噓成一片。士心走的時候,姥姥扒著門邊哭了。
返回北京的時候他心裡有點兒忐忑。因為他答應了母親把每個月的兩千塊收入全部寄回家裡留著給萍萍上學給家裡買房子。但他不能肯定把兩千塊錢寄給家裡之後,他自己是否能夠維持最簡單的生活。
他沒有過多地考慮這個事情。答應了的他就一定要做到。即使沒答應,他也會這麼做。現在讓他覺得很幸福的是,自己還活著。那次黯然離開家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見到最疼愛的父母和妹妹們;這兩年裡他已經兩次看到了親人,再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覺得踏實和幸福。
母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里都看得出來,家裡的日子在漸漸變得好起來。母親的心情向來是這個家庭的晴雨表,現在母親時不時就會露出實實在在的微笑,有時候還能講一個並不好笑的笑話把自己惹得哈哈大笑,晚上回到家裡還要向一家人彙報自己領導著幾十個清潔工人掃大街的這一天里發生的種種事情,儼然一個高級領導的姿態和語氣。一切都表明,這個在清貧中顛簸了十幾年的家庭終於走過了最黯淡的歲月,漸漸迎來一段光明的日子。
士心很放心。現在,如果還能有一兩年時間,他把買房子的錢和萍萍上學的錢都攢夠了,即使立刻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他也會走得很安詳。
張士心的工作一直都很順利。在半年多的時間裡他迅速地掌握了各種關於網路的知識,也學會了製作網頁和處理圖片。這使他在做很多工作的時候逐漸變得得心應手,甚至連一些需要其他部門來配合的環節也省略了,自己一口氣就完成了。
這一天,公司的運營總監把士心叫到了辦公室,很肯定地告訴他,他的工作成績非常突出。
「不過,看你臉色不是很好。聽說你經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去。要注意身體啊,小夥子!人事經理告訴我你的情況,我很欣賞你!希望你越做越好。生活會越來越好,挑戰也會越來越大。你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好好做,一定會有出頭的一天。」經理的一番話讓士心覺得很振奮也很感動。至少說明自己半年多來的努力是有成效的,他不僅可以保住這份穩定而且相對有著豐厚收入的工作,而且也通過自己的勤奮證明了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裡謀生,學歷並不是最重要的。
他現在可以放心了,因為經理讓他到人事部簽訂勞動合同。合同簽訂之後,他在未來的一年裡根本不用擔心工作的問題。剩下來的事情就是更努力地工作,然後把辛勤得來的錢寄給家裡,完成他對家裡的承諾,盡到一個兒子和哥哥的本分。
簽合同的時候他見到了更讓他振奮的消息。他的合同上清楚地寫著:職位:助理總編,月薪三千五百元(稅後)。看著那幾個字,他的心激動得通通直跳,經過了這麼多艱辛,他終於成了一個可以獲得幾千塊錢月收入的人。和那些出入於寫字樓的西裝革履的人一樣,他現在也有了豐厚的收入,成了這家大型公司的助理總編。
三千五百塊的稅後月工資,相當於父親和母親兩個人起早貪黑在大街上揮動大笤帚忙碌整整半年的全部收入!如果他節約一點的話每個月只需要五百塊就可以應付自己的生活了,剩下的三千塊都可以存起來,一年之內就可以把家裡的房子買下來了。
他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光明。一種新的希望在他心底里升騰起來。
沒有永遠的失敗者,在生活面前,自己是勝利者。他肯定地告訴自己,你是一個勝利者。你暫時地戰勝了死亡,也戰勝了貧窮。現在,你需要面對的就是把這份來之不易的好日子維持下去,把對父母家人所有的愛都變成好日子奉獻給他們,讓他們也感受到幸福和滿足。
人最難面對的就是自己,當他戰勝了自己之後也就變得攻無不克了。張士心走過了人生中最黯淡的歲月,在死亡線上掙扎六年之後,終於在千禧年即將到來的時候迎來了生命中的第二個春天。雖然這個春天來得遲緩了一些,但他的人生也因為這份遲遲到來的春天而變得豐富了,高尚了。
他花一百九十八塊錢在西單商場給自己買了一套打一折的西裝,人家還附帶著送給他一條銀灰色有碎花的領帶。雖然不是很好看,但這是他在北京這些年裡給自己買的最昂貴的一樣東西。運營總監那天臨別的時候笑嘻嘻地告訴他,他應該有一件西裝,穿在身上會比較精神,而且也像一個領導的樣子。所以他買了這件西裝,而且沒有猶豫,也沒有心疼的感覺。第二天他就穿著這套新買的西裝,打著領帶精神抖擻地到了公司。走在路上的時候他還有點兒不好意思,走兩步就看看自己身上,摸摸領帶,生怕領帶不小心歪到一邊去。
李然一大早見到西裝革履的張士心,驚得在原地跳了一下,「啊!」地大聲喊了出來。嚇得辦公室里所有的人都抬頭望著她。於是大家都看見灰頭土臉的張士心今天忽然變了模樣,哈哈地笑起來。士心臉上紅了,快步走到辦公桌前面坐下來,打開電腦忙碌起來。李然就像影子一樣跟在他身後面。
「怎麼回事兒啊?換了一套皮,就連我也不搭理啦?」
「快去忙你的去!我要工作了。」士心攆她走。但李然跟他耗上了,怎麼也不肯走。
「你今天要是不給我一個笑臉兒,再要敢跟我耍大牌兒,我就跟定你了。死也不會離開,晚上還跟著你回家去吃飯。」李然仰起頭說。
「再不去幹活,小心經理看見了把你炒咯!」士心嚇唬她。他很明白,這樣的嚇唬對李然來說根本就無濟於事。果然,李然腦袋一歪,湊到他跟前,小聲說:「稀罕啊?我還不願意干呢!一個月千把塊錢兒,還要交稅,連你現在的三分之一也不到。」
士心轉頭看看李然,發現她靠得很近。就站起來按著她的肩膀往後推了推,說:「我也是從千把塊錢兒做起來的。你天天心思就不在工作上,還想拿那麼多錢?你當公司的經理都是傻瓜啊?要是換了我,就給你五百塊,這還是因為我跟你認識,要不然連五百都免談。」
「他們本來就是傻瓜!連我這麼優秀的人才都不能發現,硬是讓我做什麼破客服。天天對著電話『喂,您好!請問您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煩不煩啊?那些都什麼人啊?動不動就跟我說:『小姐,你的聲音好好聽哦!』連自己本來打電話要做什麼事情都忘了,噁心!」
李然學得惟妙惟肖,士心禁不住笑了。李然撅起嘴巴,笑呵呵地說:「笑什麼啊?原來你也會笑啊?哼!」她在士心的桌子上拍了一下,氣呼呼地走了。士心沒有跟過去,因為他知道李然根本就沒有生氣。這個丫頭每天一上班頭一件事情就是巴巴地跑過來跟他胡鬧一通,然後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工作。
他一直都很忙,但是在他心裡很喜歡李然這樣子跟他胡鬧。甚至很多時候他還期待著李然能夠來找他胡鬧。他也說不上來這是一種怎樣的奇怪心理,也許是這麼多年的日子過得太灰暗了,李然的出現讓他的生活裡面多了另外一種燦爛色彩吧。他喜歡這樣的色彩,喜歡這種輕鬆的感覺。
但李然很快就再也不來找他了,連續很多天里,李然都沉著臉獨自坐在桌子上發獃。他很想過去問問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一直都沒有過去問。他知道,李然如果想告訴他,早就開口說了。到目前為止,他可以知道的關於李然的點點滴滴都已經知道了。這小丫頭連自己的初戀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士心,在士心面前她幾乎沒有什麼秘密,她現在不說出來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士心想等幾天,看看再說。
「金花還乖吧?」士心一邊幫桑德偉整理攤子上的菜,一邊看著坐在攤子裡面小板凳上靜靜地望著自己的金花,問桑德偉。
「怎麼不乖啊?一整天一句話都沒有說。還自己去上廁所呢!」桑德偉面堂黝黑,手裡忙著整理菜,嘴上說,「就是把丫頭凍壞了。我又不敢放在家裡,怕她出事兒。」
士心嘆了口氣,看看靜靜地坐在攤子裡面的金花。她穿著厚厚的棉衣和棉鞋,圍著圍巾,一動不動地坐在板凳上盯著士心看。他這樣看著士心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自從士心因為怕桑德偉一個人忙不過搬到這裡來,租了兩間相互通著的房子和他們一起住之後,金花只要看見士心,就靜靜地盯著他的臉目不轉睛地看。有時候腦袋還歪到一邊,彷彿在努力地思考。起初她還動不動就默默地念叨孩子的名字,到了後來她的嘴巴就幾乎沒有張開過,彷彿變成了一個啞巴。
「要不是得看著她,我才不在這裡賣菜。凍死巴活的也掙不到幾個錢兒,怎麼說也是一大學生,也吃過幾年文化飯,稿費都賺了好幾大萬,怎麼就淪落到賣菜為生了呢?」桑德偉一邊整理菜,一邊絮絮叨叨地說。
士心不說什麼了。默默地收拾著菜。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桑德偉。
當初金花是他救的,也是他留下的。金花出走是他造成的,但是到了今天時時刻刻在金花身邊照顧她的卻是桑德偉。士心雖然搬到了這裡,每天下班回家做飯給他們吃,周末的時候把家裡所有的東西漿洗乾淨,但除了這些,他只能是每個月給桑德偉一部分錢貼補家裡的生活,再把金花的葯買回去。他必須出去工作,不能時時刻刻在金花身邊守候著。
桑德偉理解他,什麼話都不說,有時候連士心遞過來的錢都不接。「給你家裡吧。留著自己買點葯吃吧。」他總是這麼說。然後默默地照顧著金花,起初的時候連她上廁所都要操心,稍不注意金花就會尿濕了褲子,現在稍微好一些了,金花知道自己去上廁所了。
「也不知道乒乓怎麼樣了。都半年多了,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吃苦。」桑德偉說完,眼睛紅了,抬起頭看了士心一眼。士心知道,桑德偉對金花的出走和乒乓的丟失一直耿耿於懷。造成這種局面的正是士心,他的心裡也一陣難過。
「警察都找不到,我們能有什麼辦法?乒乓那麼小……」
就在這個時候,士心聽見一直沒有開口的金花忽然張開嘴巴說話了。
「乒乓……乒乓……」她念叨著,從板凳上坐了起來,然後扯掉頭上的圍巾,雙手緊緊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很努力地想著什麼,嘴巴里依舊念叨著,「乒乓,乒乓……」
士心幾乎是驚叫著穿過菜攤子奔到了金花面前,他抓住金花的肩膀用力地搖,眼淚撲撲而下。桑德偉也把手裡的菜丟掉,轉過身來看著金花。
「金花,你想起什麼來了是不是?你說啊,金花。你快說,你想起什麼來了?」士心用力地搖著金花。他有一種預感,金花似乎很快就要想起什麼來了。
金花整整地盯著他的臉,仔細地看,努力地想著。
「乒乓,乒乓……」念叨著念叨著,金花的眼睛里忽然閃過一絲光亮,目光突然變得明亮起來。她一把抓住士心的手,急切地說,「哥,娃娃被他們搶走了!搶走了!」說著,哇地哭了出來。
士心跟著哭了出來,桑德偉也哭了起來。市場里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圍在四周看著這三個抱頭痛哭的年輕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士心和桑德偉心裡有多麼開心和感動。經過了大半年時間,金花終於清醒了。她清晰地沖士心喊了出來:「哥,娃娃被他們搶走了!」
那一天金花抱著孩子出走之後,不知道應該去哪裡,四處遊走。後來到郵局取了錢就直奔當初侮辱他的那個人家裡,她要帶著孩子去找那個人理論。走到樓下的時候她又沒有上去。她看了看孩子,懷裡的乒乓睡得很安詳,小臉蛋紅撲撲胖乎乎的。金花忽然捨不得了。當初生這個孩子就是為了指正那個壞人,但孩子來到這個世上之後,金花幾乎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了孩子身上,乒乓成了她的全部。現在,當她要帶著孩子去找那個人的時候,她忽然退縮了。乒乓是她的全部,她不能把娃娃變成指證那個混蛋的工具。那個混蛋不配有這樣可愛的娃娃!
所以她沒有上樓,帶著孩子離開了。
她懷裡抱著乒乓,揣著從士心的存摺里取出來的五千多塊錢,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那個時候她很想回去,很想回到那間生自小爐子的小屋子裡。她也知道,那裡一定有一個人在焦急地等待著自己,他會給她做飯燉雞湯,他也會永遠關心和愛護她,照顧她的孩子。金花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返回大興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士心之前要她離開北京回家的事情。
「他一定是嫌棄我。要不然那天夜裡我要他睡在我身邊,他就不會拉上布帘子離開。他也不會叫我帶著孩子離開。」在想到了這些之後,金花忽然又想到了士心面臨的生活。「哥病得那樣重,家裡的日子那麼難,還要照顧我和娃娃。他受得了不啊?他一定受不了,他的臉上總是像塗上了蠟一樣的焦黃,他一定受不了!」
金花抱著孩子默默地站在大街上。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向哪裡。在這座繁華的城市裡,士心是他最親的人,還在坐牢的桑德偉是她最親的人。現在,這兩個人都靠不上了,她不知道自己和孩子還能依靠誰。
她在朝陽的遠郊區租了一間小房子,和孩子一起心驚膽戰地住著。那裡就像一個貧民窟,到處都是和她一樣飄零在外的外地人,到處都是髒兮兮一片,到處都是似乎不懷好意的目光。她緊張得夜裡連眼睛也不敢合,抱著孩子坐到天亮才迷迷糊糊歇一會兒。
她漸漸地習慣了那種孤獨的生活,也放鬆了警惕。就在有一天她出去解手回來之後,發現躺在床上的娃娃不見了。住在隔壁剛剛還蹲在門口吃飯答應幫她看著孩子的那個河南人也不見了。乒乓被那個河南人偷走了。
金花瘋了一樣地追了出去,呼喊著乒乓的名字追了出去。這一追就是很長很長一段日子,直到桑德偉無意中遇見了她。這個時候她已經瘋了。
「是他,就是他。那個河南人帶著很多小娃娃在外頭跟人家要錢討飯。那些娃娃要了錢都交給他,要不到錢就被他打的死去活來。就是他,他偷走了我的娃娃!」金花依偎在士心懷裡,眼睛里充滿著驚恐,交織著愛與恨。咬牙切齒地說。
「金花,只要認得他就好。咱明天就去報警。咱自個兒也出去找!」士心安慰著懷裡的金花。抬頭看了看桑德偉,說,「阿桑,明天一早我去報警。你別擺攤兒了,咱出去找孩子。」
桑德偉點了點頭,端過來一杯水:「喝吧。金花。」
金花端起水杯,眼淚巴巴地望著士心,小聲問:「哥,乒乓還能找回來不?」
「能。一定能。」士心摟住金花,輕輕地拍著她,金花緊緊地抱住了士心:「哥,你一定要把娃娃給我找回來啊,我不能沒有娃娃,你們也不能沒有娃娃啊。」
士心報案之後,把整個案件的前後經過和相關的細節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警察,希望他們能夠幫助金花找到孩子。這個案子引起了警察的高度重視,接到報案就迅速展開了調查。
「案中有案。但這是一個並不複雜的案子。」警察對他說,「找到偷孩子的人就能證明強姦金花的人有罪。」
士心點點頭。但他不知道在北京的茫茫人海能不能找到那個已經失蹤半年的孩子。他甚至覺得就算孩子現在立刻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也可能不認識了。乒乓只有一歲多,丟失的時候還不到一歲,也許就連他的母親金花也不能認出他來。
日子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天天過去。
剛剛清醒過來的金花總是不停地哭。日子久了,眼淚也流幹了。她開始慢慢變得冷靜下來,幫著桑德偉打理菜攤兒。士心除了上班,一有時間就往派出所跑,詢問尋找孩子的事情。但是冬去春來,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依然沒有孩子的消息。一條一條的線索到來,又一條一條地被否定。
士心放棄了自己尋找,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警察身上。
這一天是個周末,士心特地帶著金花出去買東西散步。金花已經漸漸地從失去孩子的傷痛中走了出來,又像以前一樣的孩子氣,跟在士心身邊嘻嘻哈哈的笑。士心看著金花,心裡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滋味。她現在只有二十歲,本來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年紀,但漂泊異鄉的日子裡,這個單純的女孩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他很心疼;但在同時他也很欣慰:苦難沒有消磨掉金花身上的那種純真的氣息,一旦暫時地忘記了身邊發生的事情,她的臉蛋上就會顯現出花兒一樣燦爛的甜美笑容。
「哥,你還會攆我走么?」金花小心地問。這個問題在她心裡藏了很久,她一直都想知道,但是一直都沒有問起。她很害怕她的士心哥哥會點頭或者很乾脆地告訴她他會攆她走。在她心裡,士心哥哥是天底下最善良也最完美的人,是她一輩子都想依靠的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僅僅是一個鄉下姑娘,幾乎什麼都沒有。
自從她清醒之後看到經常影子一樣跟隨在士心身邊的李然,她的心就一刻也沒有平靜過。士心哥哥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是他身邊無論什麼時候似乎都有一個女孩子伴隨著,而且每個女孩子都投入地關心著他。不論是以前的春雨姐姐還是現在的李然,她們都是非常優秀的女孩子,也都深深地關心著士心。金花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姑娘,但是她憑著女孩子的直覺看得出來,就像以前的秦春雨一樣,現在經常出現在士心身邊的美麗女孩李然一定非常喜歡士心。
想起李然,金花心底里就會充滿了絕望。李然有文化,很漂亮,還有一份相當好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她每天都和士心在一個公司里工作,她最終和士心走在一起幾乎是必然的事情。想起這些,金花的心就隱隱地痛。這個女孩子在風風雨雨的日子過去之後,芳心可可,竟然對士心情根深種,難以自拔了。
士心沒有點頭,他拍拍金花的肩膀,說:「不會。你放心吧,哥怎麼會攆你走呢?沒有你在我身邊胡鬧,哥還覺得不習慣呢。你不知道你不在身邊的那些日子裡,哥心裡有多難過。我呀,就那麼天天盼望著,盼望能見到我的妹子,能看到她在我跟前胡鬧。那個時候我就對自己說,如果金花還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就一天也不叫她離開。」
金花覺得那隻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很溫暖,也讓她無限幸福。淚水很快溢滿了她的眼睛,她把頭靠在士心身上,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消瘦的面堂流下來。
「哥,你真的那麼想我么?」
「真的。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沒有。我知道哥永遠都不會騙我。」金花說著,再也收不住淚水,鋪在士心懷裡痛快地哭起來。
「傻丫頭,哭什麼?」士心幫她擦乾淚水,拉著金花的手,看著她說,「哥一定好好照顧你。再不會攆你走了。你別哭,哭起來就變成醜八怪了,一點也不象平常得你那樣好看。」
「我不是哭,我是高興啊,哥。我現在比誰都幸福……」金花自己擦著眼淚,仰起頭問士心,「哥,你看我丑么?」
「不醜,你一點都不醜。你不但模樣兒好看,你的心比什麼美。」
金花破涕為笑,把臉貼在士心身上,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哥,你的心才美。我一輩子都沒見過你這好的人。」
「傻丫頭,你才多大啊?還一輩子呢,你可知道一輩子有多長?你可知道一輩子要經歷多少事情?」
「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我將來一定可以知道。有哥你陪著我,照顧我疼我,我這一輩子就會天天都覺得很幸福。」
「瘋了啊,你?」李然瞪著士心,「你以為自己有多少錢啊?給了也就算了,還一下子給那麼多?」
「他是阿靈的弟弟。馬上就要考大學了,我一直都沒有好好關心過他,現在幫他是應該的。」
「那也沒必要一下子就給他五百塊吧?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兩個月以前就給他寄過錢了。兩百,沒錯吧?還有一個叫做牛小丫的,是在你家鄉吧?你也給她寄了錢。」
士心抬頭看看站在身後的李然。她手裡拿著她的錢包,還有一張從錢包里取出來的匯款收據。
「你這丫頭怎麼動不動就翻我東西啊?連兩個月以前的事情你都知道。」
李然仰起頭,不屑一顧地看著他:「那是啊,你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啊?連你嘴巴里有幾顆蟲牙我都知道。」說著低下頭來,靠近了士心。士心忽地站起來,伸手往上拉了拉李然的領口。
李然臉紅了,面若桃花,羞澀地一笑。她太不注意細節了,這不是士心第一次幫她往上拉領口。每次士心看見她的領口低低地搭拉著,就會輕輕往上拉一拉。每到這個時候,她的心裡都會蕩漾起一陣幸福的漣漪。她知道,士心不是一個跟女孩子隨隨便便的人,面對著一份獨一無二的關心,李然總是坦然享受著。在她的感覺里,士心要比他大很多很多,就像關心一個孩子一樣關心著她。她喜歡這種被關心的感覺,她甚至認為這是一種寵愛。因為士心每次除了幫她拉起衣領,就連稍微重一點的話也沒有說過。
但她不喜歡士心總是把心思放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士心一直關心著金花和桑德偉的點點滴滴,對於這一點李然沒有任何意見,因為她知道那兩個人是士心在北京最親近的人,就算她再怎麼反對,士心也絕對不可能置之不理;她想不通的是士心無論怎樣艱難都沒有忘記時不時地給阿靈的弟弟和那個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小丫寄錢。
「你往後別給他們寄錢了。成么?」李然問。
士心沒有直接回答,笑著說:「如果你肯幫我寄錢,那我就不寄了。」
李然嘴巴一撇:「切!我一個月才弄多少錢啊?哪有錢幫你管那些事兒啊?再說了,就算我有錢,我也不會管。我不是菩薩也不是活佛,我還天天盼著有菩薩能普度我呢!」
「那你就別嘞嘞了,回去工作吧。」士心說著話,把李然的身子扳過去,在她背後推了一把。李然拗不過,只好悻悻地走了。走出老遠,轉過頭來,眨巴著眼睛對他說:「趕明兒我要是潦倒了,您也時不時接濟我一把。成么,菩薩?」
士心還沒回答,附近一個同事聽見了,連忙樂呵呵地搶著回答李然:「一準兒成。甭說往後了,就現在。只要美女你說句話,我馬上接濟你。就算讓我下油鍋我也認了!」
李然一閃身到了那個人跟前,伸手在他額頭上來了一個響亮的暴栗。那人痛得嗷嗷叫,大聲地說:「你這麼兇巴巴的,哪個菩薩也怕了你了。看將來誰敢要你當媳婦兒。」
李然不以為然,輕蔑地瞅了他一眼,丟給他一句話:「就算滿世界的人見著我就跑,也輪不上你來操心。總會有那麼一個瞎了眼的傢伙看上我,不信走著瞧。」她說完話,看看士心。發現張士心正在遠遠的地方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她心裡一樂轉身就走,一下子撞在了工作間的隔板上,別人還沒笑,自己卻哈哈地笑了起來,笑聲震翻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