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坐在樓道里寫了整整一夜稿子,窗外透進清晨的最初一抹亮光,鳥雀的聲音不時傳進來的時候,士心終於完成了整部書,這時候已經是清晨,窗外校園裡有了陣陣跑步的聲音,還有早起的學生站在大樹底下念英語的聲音。
這二十幾天對士心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考驗,他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掙扎和挑戰。頭一次寫書,沒有任何經驗,他也相信自己絕對沒有著書立說的水平,如果不是為了獲得在他看來豐厚無比而且他現在急需得到的酬勞,特絕對不會答應寫這樣一本連他自己都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翻一翻的書。越是寫到接近尾聲,他越覺得疲倦,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想要努力地張開眼卻怎麼也睜不開,雙手也變得僵硬和麻木,每寫一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覺得身體里的力氣已經隨著最後一個字的出現而悄悄溜走了,他感到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連站起身來走到宿舍里的精神都沒有了,把筆丟在桌子上,就在那個瞬間他趴在剛剛寫完的稿子上睡著了。
海濤起來洗漱的時候看見士心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輕輕走過去,看見士心身子底下壓著已經寫完的書稿。這時候士心睡得正酣,鼻子里發出細微均勻的鼾聲。海濤嘆了口氣,把士心托起來,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到宿舍,丟在他的床上,士心居然沒有醒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海濤給他蓋好了被子,拿著寫的書稿隨便看了看,又看看呼呼大睡的士心,搖了搖頭。
這一覺是張士心來到北京以後睡得最長的一覺,也是睡得最安心和舒服的一覺,連什麼時候被人抬到宿舍都沒有感覺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當天晚上,還是宿舍傳呼器的聲音叫醒了他。樓下的大爺喊他,說有人找他。
他應了聲「就來!」從床上爬起來,翻身下床。他意識到自己的情形應該是很憔悴,一定蓬頭垢面,於是拿起臉盆衝進水房,打開水龍頭嘩嘩嘩地沖了一下臉,立刻清醒了很多。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頭髮已經很長了,這段時間都沒有顧得上理,臉色也不好,雖然剛剛睡醒,但是憔悴的容顏看上去就象很久沒有休息了一樣疲憊不堪。他捧著自己的臉,對著鏡子仔細地看看,然後笑笑,在頭上抿了一點水,把頭髮梳理好,又看看鏡子,發現自己身上的背心胸前破了一個洞,漏出皮膚。他用手指在那個破洞里戳了一下,嘿嘿一笑就出了水房。水房裡另一個洗衣服的人看見他傻呵呵的樣子,歪著腦袋望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傻蛋!」
來找他的是阿靈。其實士心已經猜到是阿靈,因為在這個學校里,除了阿靈,他幾乎不認識別的女孩子;如果是男同學來找他,就直接上樓找了,不會通過樓下的老大爺傳呼他。那個時候學校還開放男女宿舍,可以互相往來,但是時間限制在每天下午的五點到七點,其他時間就要通過樓下的收發員傳呼,每次還要交一毛錢的傳呼費;也因為男女宿舍五點到七點之間才相互開放,那幾年宿舍樓都不叫宿舍樓,而是被學生稱為「五七幹校」。
阿靈換了一件衣服,也還是白色的,但是比那件風衣短了一些,也比較新,手裡拿著一包東西站在樓門口。夜風吹來,長發飄飄,路過的男生都不由地回頭看一眼。有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一邊看一邊走路,不小心從門口的樓梯上踩空,險些跌倒,眼鏡兒都掉在了地上,惹來一片笑聲。士心看見了,就走到阿靈身邊,笑呵呵地說:「你還是不要出現比較好。」
「為什麼啊?」阿靈把手裡的袋子遞給他,「驢打滾兒。知道你最近辛苦,特地買給你吃的。」
「花錢幹什麼啊?我吃得飽飽的。——我都說了你長得太丑了,不能隨便出來的。長得丑不是你的錯,可是隨隨便便就跑出來嚇唬別人,那樣一定是你的錯了。」他忽然覺得這樣開玩笑可能過分了,於是咳嗽一聲,說,「其實我的意思是,你看你都讓那個男生三魂出竅了,跌了個跟頭,連眼鏡兒都摔掉了……」
阿靈臉一紅,低頭不說話了,她聽得出來士心是在誇自己好看。但士心馬上又說:「這麼晚了,夜風嗖嗖,你長發飄飄站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鍾馗來了也嚇破膽了。」
「你還說?」阿靈佯裝惱怒伸手去打士心,士心一低頭閃開了。「我就是故意跑出來嚇唬你的,你能奈何?」阿靈嘴上這麼說,但臉上卻歡喜得很,不僅僅因為士心誇自己,還因為士心能開玩笑說明他現在心情很好。他心情好,就意味著自己今天晚上來找他的目的能夠達到。
「我們去天安門吧。」她說。
「子曰,阿玲是個惡女,果不其然!就知道這麼晚找我准沒什麼好事兒。這都快期中考試了,還跑出去瞎逛?」
「子什麼時候這樣曰過?」阿靈問道,「子曰,張士心必須陪阿靈去天安門,你難道沒學過么?拿了我的驢打滾,轉眼就不認人了啊?」
士心呵呵笑,在阿靈的腦門上磕了一下。略一沉默說:「好吧。看在驢打滾的份兒上,今天就陪你去。雖然我已經無數次去過那裡了。」
「你去過很多次了么?那不要陪我去了,這麼晚了,你白天那樣辛苦工作,好好休息吧!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呢!你那麼忙。」
「去!下不為例!」士心說著,又在阿靈的額頭上敲了一下,阿靈打了他一巴掌,笑著說:「把我打傻了。」
士心呵呵笑著:「不會打傻,我能那麼沒水準么?最多就是把你打成壽星公。不對啊,是壽星婆。你本來就很傻,我不會雪上加霜。由於你的笨,就凸顯出了我的智慧,我開始有點欣賞你了。」他轉身朝樓上跑去,「不過,就去這一次,下不為例。等我去穿一件外套就下來。你也去穿一件外套,冷著哩!」
阿靈望著士心的背影,幽幽地說:「不會有下次了。」
晚春的寒意還沒有完全散去,夜半時分街上人並不多,但風卻很盛,一陣一陣吹過來,鑽進衣服里,只感覺到一陣透骨的涼意。
士心和阿靈正走在從天安門返回學校的路上。已經是深夜,阿靈本來打算看完升旗才回學校,但她回宿舍穿衣服的時候宿舍門鎖了,她沒有帶鑰匙,所以穿的衣服不多,在天安門等待到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她已經抵受不住寒意了,就催著士心往回走。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公交車了,只有稀稀拉拉幾輛黃色的麵包計程車偶爾經過,他們誰也沒有提出打車回學校,就一同走在西單的大街上。
士心心情很好,因為他的書寫完了,這就意味著他能很快拿到兩三千塊錢,除了還賬之外他打算立刻回家給母親治病;另外,來到北京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專門出來遊玩,雖然是在晚上,天氣也不是很好,但絲毫沒有影響他燦爛的心情。經過了一個時期的沉默和躲避之後,阿靈似乎變得開朗了許多,說說笑笑,問東問西,全然不像往常那樣沉默和含蓄,嘰嘰喳喳地不停地說話,一路上幾乎都是她在說,士心沒怎麼開口。
「謝謝你陪我出來。」阿靈望著士心說。士心看看她,風吹得頭髮飄飄蕩蕩,衣袂也隨風飄揚,但臉蛋卻分明出賣了她,路燈下有點蒼白的臉蛋上掩藏不住寒意。
士心把衣服脫下來,披在阿靈身上,自己身上就剩下一件背心,胸口還破了一個洞,夜風敏銳地捕捉了這個漏洞,嗖地就鑽了進去,讓士心一陣激靈。
「說啥呢?我也難得這樣出來走走,還要謝謝你呢!如果不是你,這個時候我一定在宿舍里呼呼大睡,哪裡還能看到這麼美的夜景呢?北京的夜晚真漂亮,溫柔的就像姑娘。」士心笑著說。
阿靈把衣服脫下來,塞給士心:「我不領情。你自己穿上,凍壞了你我可沒本事幫你做你那些事情。」
「那皮糙肉厚,凍不壞的。倒是如果凍壞了你,我還要買紅燒肉孝敬你,讓我花錢簡直是割我心頭的肉,還是你穿上。」他知道阿靈還會推辭,就把衣服直接披在阿靈身上,從身後用兩隻手按在阿靈肩膀上,說,「叫你穿上就穿上,扭扭捏捏不像樣!」
阿靈呵地笑了,不再推辭,說:「你平時不是這樣的。今天怎麼這麼調皮呢?連這樣的順口溜也冒出來了。」
「這你就大錯特錯了。我本來就是一個調皮的人,小時候搗亂的事情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而且我一向才華橫溢,像這麼簡單的順口溜那簡直是張嘴就來,而且句句精彩。」士心把手從阿靈肩膀上放下來,插在褲兜里,走在阿靈身邊。夜風吹得他胸口的破洞上面露出來的布頭撲撲亂動,好像一面小旗幟。
「你小時候都做過些什麼?說來聽聽,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很淘氣。」阿靈揚起頭說,「難不成比猴子還淘氣?」
士心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雙手在一起搓著,說:「你知不知道,隨便把別人比做動物是一種很沒有禮貌的行為,是一個將來要為人師表的女孩子最不應該做的事情。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了,你罵我,我吃虧,你是一隻小烏龜。咱就扯平了。」
「罵人都一套一套的,怪不得寫書呢。不過就算寫出來了,那也不怎麼樣,最多就是荼毒生靈。」阿靈說著就咯咯地笑了。士心走在阿靈身邊,看著夜風中秀髮飄飄的阿靈,心裡覺得很溫暖也很愉快。認識阿靈的日子裡,他總是從這個女孩子身上感覺到一種清貧帶來的淡淡的愁苦,從來也沒見阿靈像今晚這樣開心地笑過。這個初春的夜晚格外溫馨,就在西單大街上,士心穿著一條有破洞的背心,和穿著他寬大的中山裝的阿靈走在一起,說說笑笑,一直走了一個多鐘頭才到學校。士心的心裡愉快而且舒暢,他知道這樣的日子並不會很多,但他喜歡這樣的日子。但凡有一點快樂,就能激發蟄伏在他心裡的那種頑皮的童性,很自然地就流露出來了,愉快自己也感染別人。他從小就是一個很淘氣的孩子,他的回憶里總是飄蕩著燦爛的笑聲。現在,他暫時忘掉了一切生活負累和身上的疲倦,還原著一個真實的自己,和阿靈並肩走在路燈溫暖的光輝里,心裡也暖烘烘的如沐春風。
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阿靈突然走到距離士心很近的地方站住腳步,靜靜地望著士心。士心一下子就慌了。他不知道阿靈這麼貼近地看著自己要做什麼,他沒有談過戀愛,但他似乎預感到電影里經常看到的那種場面就要發生了,心就撲通撲通地跳起來,甚至已經有了往後退卻的念頭。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並且在心裡暗暗地嘲笑自己。阿靈很認真地看著他,說:「謝謝你。」
他頓時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在腦門上拍了一巴掌。阿靈眨巴著眼睛,問:「幹什麼那樣用力地打自己?」
「沒,沒什麼。嗯,今晚真的很開心,往後咱們再去。」他說。
「就像你說的一樣,下不為例。以後再也不能了和你一起出去玩了。所以……所以這麼晚了我還硬拉著你一起去看天安門。」阿靈說著,低下頭,很快士心就發現路燈的光輝里,阿靈的臉上流下清澈的淚水。
「發生什麼事?」士心問,「你不是吧?怎麼說哭就哭了?」
「我要回家了。我要休學。」阿靈抽泣著,抬起眼睛望著士心,淚水撲撲地從她的臉上落下來。
那一次上課暈倒之後,阿玲就被檢查出營養不良,但她沒有怎麼在意。依舊每天吃著饅頭,穿著那件舊風衣獨自走在校園裡的夕陽下,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孩子身後有著怎樣一個故事。連在這個學校里跟他最接近的張士心也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張士心的很多事情一樣。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對方在這裡的好朋友,但都沒有把自己真實的生活展現給對方。
天安門之行的這一個晚上之後,士心就徹底地知道關於阿靈的事情。如果不是阿靈即將離開學校,她斷然不會把自己的生活如實地告訴士心。士心沒有回宿舍,也沒有叫阿靈回去,兩個人並肩坐在學校里的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下,阿玲身上披著士心的衣服,士心用雙臂緊緊包裹住自己,一直說話到了天亮。這個晚上過去之後,士心知道了關於阿靈的很多事情,知道這個柔弱的女孩子也面對著和自己一樣的清貧生活,甚至比他還要承受更多的負擔和壓力,從此心裡多了一份牽挂。
阿靈的父親是一個早年下鄉的知識分子,在動蕩的年代到了海南,隨後在一次暴雨之後的泥石流中為了搶救公社的種子,被石頭砸斷了腿,從此落下終身殘疾。殘疾帶來的就是清貧,儘管有文化,但文化不是飯碗也不是生活。在那裡當了幾年老師之後,他和當地一個女子結婚,有了阿靈,生活雖然清苦,但有很多歡樂。到後來有了一個又有了一個孩子,多少為這個貧苦家庭增添了一些色彩,父親滄桑的臉上也多了些笑容,拖著殘疾的腿一瘸一拐地經營著一個果園和一個魚塘,支撐著家裡的日子。
海南多雷雨,幾年前父親在果園意外地遇到了雷擊,從此癱瘓,母親因此也變得瘋瘋癲癲,大多時候都在村子里又哭又鬧,只有哭鬧累了的時候才會安靜下來,回到家裡給一家人做飯,也能做一點簡單的事情,伺候父親就完全成了阿靈一個人的事情。家裡沒有了生計,阿靈和弟弟都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來養家糊口,於是她選擇了放棄學業,跟母親編織一些竹籃或者做一點針線活維持生計。阿靈的好心的叔叔接走了她的弟弟,也供幫阿靈考上了大學,臨走的時候還給了他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弟弟今年只有十四歲,還在上中學,家裡就剩下癱瘓的父親和瘋癲的母親,靠鄉親們接濟和照顧維持著簡單的生活。
阿靈本想在念完書之後供弟弟上大學,但這一次卻遇到了更大的麻煩,她患上了嚴重的腎病,拖延了大半年,現在已經到了必須休學治療的地步。
生活似乎總是喜歡把苦難留給熱愛它的人。越是在這些人堅韌不拔地與苦難抗爭的時候,苦難就越分明地出現在生活里。成長是一種歷程,苦難卻成了永恆的代價。
阿靈是一個懂事的女孩子,也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除了前些天的沉默之外,士心幾乎沒有感覺到她和往常有什麼不一樣,也全然不知這個女孩子背負著比自己還要沉重的負擔。就在知道她的世界里發生的一切之前的幾個小時里,在他面前的還是一個用快樂感染著自己的阿靈,絲毫看不出她柔弱的身體真承受著貧寒和病痛的雙重摺磨。
士心內心涌動著巨大的痛苦,這種痛苦幾乎讓他窒息。在這種痛苦面前,他沒有任何擺脫的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阿靈離開學校,回到那個清貧的家庭,去面對全然不知道會怎樣的未來。
不久之後,阿靈走了,帶著嚴重的腎病走了。那天士心堅持要送阿靈,阿靈卻不讓他送:「我會哭的,哭了會很難看。你說我這麼丑還跑出來嚇人,沒有公德心,所以我不哭,別嚇壞了別人。」阿靈極力要裝出一副很平靜的樣子,想開一個玩笑來沖淡離別的愁緒,但那個曾經讓他們很開心的玩笑現在變得一點也不好笑。士心沒有笑,阿靈也沒有笑,揮一揮手就那樣分別了,全然不知道未來會是怎樣。
士心不知道能為阿靈做些什麼,除了他還在期待中的三千塊稿費,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力量幫助這個給自己帶來很多快樂和溫暖的堅強樂觀的女孩子。就算拿到了這筆錢,他也不知道是應該給母親治病還是應該把它寄給阿靈。
如果說他還能為阿靈做點什麼,那就是拚命掙錢。在這個時候,關心和鼓勵已經成了最膚淺的東西,除了能讓阿靈覺得多了一點溫暖和勇氣之外,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現實的生活就是阿靈需要很大一筆錢來治療嚴重的腎病。士心清楚地知道,與能導致休學的腎病抗爭,需要的絕對不僅僅是勇氣和信心,還有錢,也許是很多很多的錢。
就在為阿靈的病憂心忡忡並且努力掙錢希望能幫助她的時候,張士心自己的病也到了一種幾乎讓他絕望的地步。從發病到現在,他已經固執地堅持了七八個月時間。他很害怕病影響到學業,所以就算享受著公費醫療也不敢輕易去看病,只是在堅持不住的時候偶爾去買一點止痛片吃。漸漸地止痛片已經失去了效用,他徹底沒有辦法抵抗病痛了,開始在疼痛面前變得有點力不從心。劇烈的疼痛不僅使他徹夜難眠,坐立不安,而且直接影響了他的學習和工作,每次在外工作完之後騎車返回學校,他就像是剛剛經歷了一次沐浴,從頭到腳都被汗水濕透,那汗水是硬生生疼出來的。上課的時候坐著完整地聽完一節課也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必須不斷地站起來坐下去變換姿勢才能讓自己舒服一點。
日益嚴重的疼痛讓張士心意識到自己必須去看病了,象現在這樣拖延下去的結果他很清楚,他無法承受那個結果,他的家庭也無法承受那個結果。
去醫院的時候他有一種深深的擔憂。這種擔憂不僅僅來自害怕自己患上了嚴重的疾病,事實上他知道自己身體的問題在哪裡,一切都源自高考結束之後在工地的那段勞動;他擔心的是一旦確定有什麼嚴重問題,他很可能面臨的事和阿靈一樣的結局:休學回家。而事實上,他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休學回家,就意味著失去學業,因為家裡根本沒有能力為他治病。已經離開學校的阿靈也一樣,從阿靈離開學校那天起,士心就知道,自己可能永遠也看不到阿靈了。
當他躺在醫院檢查室冰涼的儀器上的時候,他的心裡依然忐忑不安。
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除了腸道內壁有一些陳舊性血痂之外,沒有發現什麼問題。醫生的診斷是腸道曾經有過嚴重的潰瘍或者破損,但已經基本上癒合,沒有其它發現。
這個結果讓士心感到踏實,至少它不會導致自己休學。但他也很清楚地記住了醫生的話:按照正常情況,這種陳舊性潰瘍不會導致如此劇烈的疼痛,不排除還有其它問題的可能。而且這種陳舊性損傷如果不徹底治療,會降低肌體免疫力,最終導致其他病變出現。醫生還有一個忠告,那就是他暫時根本不可以從事繁重的勞動,連體育課都不能上。因為一旦用力過猛,很可能導致腸道重新破裂。
從醫院出來,士心看見有個穿著白大褂的老太太在醫院門口賣包子,因為要做腸道檢查,他從頭天晚上到現在什麼都沒有吃,飢腸轆轆。他花兩毛五買了一個白菜包子,三兩口吞進肚子里,覺得一直疼痛得快麻木了的肚子里升騰起一陣暖烘烘的氣息,趁著這股精神還沒有散去,他趕緊跳上公交車往學校趕去。只要還沒有發現有什麼重大問題,他就還要堅持下去,就算髮現了問題,他依然需要堅持下去。
這次基本上沒有結果的看病花掉了他借來的四百多塊錢,但是也讓他舒服了幾天。那種叫做「654-2」的止痛針對他的肚子痛很有效果,打進去幾乎不到半分鐘就開始見效,除了嘴巴乾澀之外,沒有任何不良反應,但完全抑制了肚子日夜無休的疼痛。士心按照學校的規定到校醫院報銷藥費,需要系裡老師簽字,就找到了錢強老師。這是他入學一個多學期來第二次單獨面對錢強。
錢強依然春風滿面,和顏悅色。很痛快地給他簽了字,並且一再叮囑他不要因為打工耽誤了學習,更不要影響了健康。
「你已經住院一次,花了差不多三千塊。如果不是公費,你想想看,自己掙的那點錢夠看一次病嗎?這回又是四百多,學校也不能總是出錢給你治病啊!如果你因為打工影響了健康,那很可能就是休學回家。你們班裡有一個叫阿靈的,不注意自己身體,得病了也不說出來,拖來拖去連學也丟了……」
「我知道。」士心打斷了錢強老師的話,他不希望阿靈成為老師教育別的學生時候使用的反面教材,「我會小心注意的,您放心吧。」
就在他要出門的時候,錢強忽然問了一句:「你中文很好是不是?」
「算不上很好,寫作文還好,大學語文免修。」
「就這些么?我聽說你還在寫書,有這回事吧?不簡單啊,小夥子。沒想到我這裡來了一個才子。」錢強笑呵呵地走過來,問他,「學校有規定,有專業特長的可以申請轉換專業,如果可以轉中文系,你願意轉嗎?」
士心幾乎沒怎麼考慮就在心裡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平靜的目光注視著老師,希望他繼續說下去。錢強接著說:「本著培養人才,發揮特長的原則,學校允許有特長的學生轉到自己擅長的專業學習。根據你的情況,你完全可以轉到中文系去學習。」
中文系是士心最理想的專業。當初考大學的時候除了考慮學費之外,他幾乎沒有考慮過其它因素。報考師範大學更多的是為了免收學費的照顧政策。但那一年他所在的大學沒有在他的家鄉招中文專業,所以他就成了教育專業的學生。但他喜歡中文,喜歡寫一些文章,就在入學之後參加的幾次校內外作文大賽中,他都獲得了一等獎,他有這方面的特長,可以成為一個很優秀的中文專業學生。
「我願意。」他說,「當然願意!」他幾乎能感覺到激動就在自己的臉上歡快地跳動。
「你回去寫個申請,把你獲獎的那些證書也複印一下,一起拿來給我。」錢強說。
士心從辦公室出來,心裡覺得非常愜意。他沒有想到報銷醫療費這麼順利,而且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能夠換一個自己最喜歡的專業,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而且竟然這麼輕鬆就可以實現。他興沖沖地回到宿舍,鋪開紙工工整整地寫了一份申請書,鄭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把自己的一大摞各種作文比賽的獲獎證書拿出來,到服務樓複印好之後當即就送到了錢強的辦公室。錢強似乎很滿意士心做事的雷厲風行,拍著他的肩膀說:「回去等我的消息,辦好了就通知你。」
但士心沒想到的是,兩天以後他等到的是一句讓他立刻萬念俱灰的話:「所有事情都辦好了,現在需要交三千塊錢,就可以換專業了。」
士心沒有換專業。因為他根本不可能有三千塊錢。換專業的事情就這樣悄悄過去了,在他的生活里僅僅有過那麼一個小小的波紋,現在,一切歸於平靜,他的生活和學習一如既往,他的疼痛也一如既往。
班裡一個北京體育特招的北京學生因為覺得教育專業的課程艱澀難懂,就要求轉換專業,交納了三千塊錢之後順利轉到了歷史系。士心從他那裡知道,似乎學校根本不收那三千塊錢,要錢的是主管這件事情的老師。主管人正是錢強。
士心有一點憤怒,他覺得錢強的行為損害了老師在他心裡的形象。但他畢竟已經二十歲了,學會了應有的剋制和自我約束,很快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儘管錢強的行為在天涯看來是令人鄙視的,但這樣的事情存在著就必然有它的合理性。當初自己保送陝西師範大學的時候也是被自己的同學頂替的。姑且不說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三千塊錢,不管是誰收取這三千塊錢,都跟他沒有什麼關係,就算有三千塊錢,他也不會把血汗錢當成賄賂送給錢強,他覺得那樣的行為對自己對老師這個令人尊敬的稱謂都是一種侮辱。
換專業的時候就像一陣不經意的小風一樣吹過,很快就從他的生活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看上去沒有留下一絲痕迹,兩年以後他被迫離開學校,所有的事情就像剝蠶繭一樣層層展開,生活也因失學而完全改變之後,他才深深後悔當時沒有換專業,沒有離開那個改變他一生的老師的管轄。
他的生活一如從前,大多數時間裡都在忙忙碌碌地工作,到了月底常常站在郵局的櫃檯前面把自己掙來的錢寄給家裡。他的生活里除了學習和打工之外,還有幾件事情是每天必須去做的,一個是等待書稿的稿費,一個是對阿靈病情的牽挂,還有一個就是每天去醫院打那種最管用的「654-2」止痛針。
妹妹的來信中說母親的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咳嗽的時候連氣都喘不上來,士心心急如焚,不斷地打電話催討稿費,總是被不斷地推託回來。差不多兩個月之後,耐不住他沒有休止的催要,當初介紹他寫書的那個家長氣呼呼地把錢丟給了他,同時宣布士心再也不用去給他的孩子教書了。
稿費終於到了他手裡,一共是兩千九百多。這是一筆巨款,口袋裡裝著硬錚錚的一沓鈔票,士心有些心慌。這是他掙來的數額最大的一筆錢,相當於父母親兩個人掃大街半年的收入。他不敢有半點馬虎,懷裡揣著錢忐忑地除了那家人家,回學校的時候連車也沒敢騎,把破自行車鎖在一棵大樹邊,坐著公交車回了學校。坐在車裡,他小心地按住口袋,警覺地看著身邊每一個站著的人,生怕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小偷,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誠惶誠恐的時候,車上的大多數人都把這個神色怪異的年輕人當成了扒手。
他很想現在就把這筆等待了兩個月的錢寄給母親,但他沒有這麼做,他知道母親一定捨不得用來看病。所以回到學校他立刻給自己在郵局辦了一張存摺,把大部分錢都存了進去,又給母親寄了兩百塊,剩下的他要還給同學和朋友。這是他這輩子第一張屬於自己的存摺。從郵局出來的時候,他精神抖擻,彷彿母親紅潤的面龐就在眼前。母親年輕的時候充滿活力,常常甩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走在鄉間的土路上,踩起塵花點點,現在,歲月的風霜已經早早地爬滿了母親的面龐,四十齣頭便一身病痛。士心無時無刻不再惦記著母親的身體和家裡的生活,還有妹妹的學習。過去的兩個月里他幾乎天天都在盼望趕緊拿到這筆錢,巴不得立刻飛回家去給母親治病。每次寫信給母親,他都一遍一遍地叮囑母親要注意身體,但他知道這樣的叮囑完全沒有用處,只有拿到了錢,他才能真正讓母親健康起來。現在,他拿到錢了,暑假也馬上就要到了,他必須回家,回到闊別一年的父母身邊,帶著母親去看病。
他很興奮,從郵局出來甩開胳膊徑直朝宿舍走去,一到宿舍正趕上海濤和鄧月明拉著別人在一起打牌,他也參與進去打了一會撲克,等到吃晚飯的時候肚子漸漸疼起來,才想起來今天真的是太興奮了,就連打止疼針也忘掉了。
暑假差不多有兩個月,他打算在假期一開始就立刻回家帶著母親看病,然後很快返回學校,繼續打工。這個假期過去之後,更嚴峻的現實擺在他的面前:妹妹的學費雖然已經有了著落,但他自己的六百多塊學費還不知道在哪裡,不僅如此,他心裡一直惦念著阿靈的病情,他要在暑假裡掙更多的錢用來寄給阿靈治病。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他很堅定地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他希望有那麼一天,能夠看見阿靈健健康康地站在他的面前,微笑著叫他一起去上課。
在暑假即將到來的那些日子裡,除了應付繁重的考試,他還必須提前找到未來的工作。現在除了一份遠在昌平的家教,他基本上沒有什麼工作。過去的兩個月里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追趕拉下的功課,除此之外每天都要去醫院打兩次針,還有時時刻刻惦記著把寫稿子的錢催討回來,除了那一份家教之外再沒有精力做別的工作;相對輕閑的日子也讓他的身體得到了充分的休養,在暑假到來的時候他覺得身體里重新有了足夠的力氣,這讓他有信心在假期里找到更多的工作,來完成自己想做到的事情。
一向浪蕩的光頭馬一這天來找士心,硬拉著他一起去吃牛肉麵。整整吃了一個學期豆芽菜和饅頭的士心也想犒勞一下自己,就和馬一一同去了學校那間小飯館,不多會兒就在桌子上擺出了六隻碩大的空碗,驚得排隊等候買拉麵的學生們睜大了眼睛,忘記了買面。胖乎乎的拉麵師傅就在窗口裡大聲地喊:「看啥啊?不服氣你也買三大碗吃一回!」
馬一把筷子放在空碗里擺弄著,說自己都兩年沒有回家了,再不回去恐怕家裡的大黃狗都不認得他了。士心看得出來,馬一身上沒有什麼錢了,自己不久前還給馬一的一百多塊錢估計早就花光了。果然,馬一思摸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說:「有錢的話挪點兒給我,讓我回趟家。沒有就直說,我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是想家得很,老子還在這裡逍遙快活。」
吃完飯之後士心回宿舍拿了存摺,到郵局給馬一取了一百塊錢:「過幾天要回家給我媽媽看病,不然多給你一點。」
馬一沒有推辭就收下了,怕怕士心的肩膀,說:「明白。這就夠了。你是師弟,但我服你!老子要是有你一半兒出息,我爹娘不知道歡喜成啥樣子。話說回來,你可得多注意身體,整天病怏怏的,身子骨拎起來也沒二兩重,走路輕飄飄像個娘們,老子看著心裡急。」
士心點點頭,沒再說話。
兩人一同來到宿舍,馬一坐在士心床頭,掏出一根煙點上,遞給士心一根。士心擺擺手。馬一把煙重新放進煙盒裡,說:「最好不沾這玩意兒。老子沒本事掙錢買家裡也沒錢給老子,光抽煙一個月就得一百五,還不得墮落成無產階級?老子申請助學金,狗日的錢強知道我抽煙,死活不肯給我。他大爺的,又不是他的錢,這鳥人憑啥不給老子?不過話說回來,你這麼困難,幹麼不申請助學金?一年一千塊呢,幹啥不好啊?反正你不拿也有人拿,幹麼便宜了別人?」
「我怕是夠不上條件。我自己也能掙錢。」士心說。
「你都夠不上條件的話,老子敢拍著胸脯說著學校里再也沒有一個人夠條件拿助學金。我們宿舍那小子,就那個下巴上長著一撮毛的混球,去年拿了一千塊助學金去給女朋友買了一件風衣,花了九百八,還說是打折買的。就那樣的夠條件,你夠不上,是吧?」馬一滔滔不絕地發著牢騷,吐出一連串煙圈,忽然換了個話題,「話說回來,你小子的骨氣讓我佩服。老子混跡江湖二十年,讓我佩服的人不多。對了,我教你個招,肚子疼得厲害的時候抽兩口煙,一準兒就不疼了。」
「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老子甭管胃疼頭疼嗓子疼,就算腳丫子疼,那都從來不吃藥,一包煙抽完什麼病也沒有了。」馬一把煙頭丟在地上一腳踩滅了,忽然說「這麼熱的天兒,你怎麼還穿這身兒衣裳啊?打從你來到現在,就沒看見你換過衣裳。這衣裳有啥特殊意義么?難道是相好送的?」
「胡扯啥?我媽給我訂做的。」士心笑笑說,「穿了快三年了,習慣了。就這身衣服穿著好看,穿著舒服。」
「人不要臉,我都害怕!居然誇自己好看。」馬一哈哈笑著,眼皮一翻,表示了一個蔑視士心的意思,「我拿兩件短袖衣服給你,你等著,我這就去拿。」
士心想要阻止,馬一已經一陣風一樣出門了。士心站在床邊,想著馬一剛才說自己厚臉皮誇自己好看的事情,忽然就想到了阿靈。自己曾經也這樣說過阿靈,那時候阿靈知道士心在開玩笑,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美麗的容顏讓校園裡的花朵都黯然失色。他不知道阿靈現在怎麼樣了,自己一直疲於奔命,大多時候都忘記了已經離開學校的阿靈。現在,一種濃濃的想念充滿了他的胸膛,不知道這個時候遠在海南的朋友阿靈是不是也在想念著他。
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因為每天出汗很多,他總要不停地洗這件衣服,現在已經洗得發白了。看著已經變得有點斑駁的衣裳,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一定不能讓母親看到自己至今還穿著這件三年前的春節訂做的中山裝。他每次寫信的時候都說自己在北京很好,吃得飽穿得暖,口袋裡什麼時候都有錢。如果他穿著這身衣裳回去,母親一定會發現一些端倪。
馬一拿了兩件自己的T恤過來,朝著士心丟過去。士心接了T恤,說:「下午我去買件衣服,我不會侃價兒,你沒事兒的話就跟我去一趟。」
馬一笑著說:「我能沒事兒?我要打牌,還有三四十雙襪子沒洗,壓在床單下面鼓起一個大包來,硌得我睡不成覺,剛開學那會兒布置的論文到現在一個字兒也沒整出來,你說說,還能沒事兒么?不過,衣服總是要買的,我跟你去。順便我也買幾雙襪子,奶奶的,開學買的四十雙襪子沒一雙是乾淨的了,這日子沒法而過了。」士心正想開口說話忽然,馬一突然叫了起來,「我剛才拿在手裡的煙呢?」
嘴裡喊著,馬一一下子竄到士心床邊找了半天,忽然停下來用鼻子不斷地在士心周圍嗅,最後停在士心的手附近。他看見士心手裡拿著他剛丟過去的兩件T恤衫,扔衣服的時候帶過去的煙頭就在士心的手下面。馬一分明聞見了肉被烤糊的味道,拉起士心的手一看,他就立刻驚叫起來:「我靠!你不疼啊?」煙頭粘在士心的手背上孜孜地冒著嗆人的油煙,但張士心竟然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士心覺察不到疼痛了。馬一不敢相信,用打火機小心地烤士心的手背,但一點反應也沒有。被煙頭燙上的地方有了一個清晰的小疤痕,那也沒有讓士心覺察出半點疼痛。
「可能是打止痛針打的。」士心說。他不知道忽然沒有了痛覺對自己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或許從此他就可以不受到疼痛的煎熬了,但也許這種變化是他的身體狀況逐步下滑的一個信號。
士心不可能也不應該在這件事情上花費很多心思。到醫院說明了一下情況,醫生很堅決地停止了他的止疼針,建議他過一陣子做一次徹底檢查。士心鄭重地答應了醫生,從醫院出來之後就把這事兒忘掉了,回到學校就開始繼續忙著找假期要做的工作。
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士心還是沿用老辦法,在考試的間隙里騎著自行車到安定門的過街橋上舉著牌子找家教。每年到了暑假,中小學生都放假了,是師範大學的學生最容易找到家教工作的時候,大量不回家的大學生也在這個時候傾巢出動,儘力為自己找一份工作用來支撐學業。
士心以前經常去的那個地方已經有了一個找家教的女孩子,穿著花格子裙子站在自行車邊上等待,背後背著一個書包,低著頭瞧都不瞧來來往往的人。士心沒怎麼在意那個女孩,在附近把車停好,將紙牌子掛在車上就開始了靜靜的等待。他回頭看看橋下那爿曾經給他一碗刀削麵的小店,主人家也看見了他,遠遠地沖他擺手打招呼,他也揮揮手笑了笑,就繼續自己站在橋頭等待。
他經常來這個地方尋找工作,漸漸地便和一些隨地擺攤的小商販認識了,每次他一來那些小商販們就呵呵地笑著說:「瞧啊,大學生又來了!」
正是六月,正午過後天氣特別炎熱,街邊幾棵稀稀拉拉的柳樹垂頭喪氣地立著,沒有一絲風,柳樹的枝葉疲軟地垂著,就像匆匆行走在街上的那幾個人。橋下的河面上碧綠的河水靜靜地沒有一絲生氣,偶爾有魚兒跳起來換氣,打破水面的寧靜。
在這個炎熱而寧靜的午後,張士心靜靜地站在橋頭等待工作上門。他有點焦急,接連找了很多天都沒有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隨著假期的正式到來,放假的大學生越來越多,本來就不多的兼職工作會變得越來越難尋找。如果他在回家帶母親看病之前不能安頓好回來之後的工作,接下來的一個學期一定會非常艱難。剛剛還完外債的他很可能因為交納學費而重新背上幾百元的外債。他必須儘可能地依靠自己的勞動收入而不是借錢來完成學業,同時幫助家裡度過也許是最艱難的幾年時間。他相信,過了這幾年,自己和大妹妹大學畢業之後,家裡的境況一定會發生改變。所以在最後的緊要關頭,他一定要堅持下去。
汗水很快滲透了他身上的T恤衫。這件衣服是馬一給他的,他花十五塊錢新買的那件沒捨得穿,打算回家的時候穿著。
沒有人光顧他,但他習慣了這樣的等待。在沒有上大學之前的十年裡,每一個假日他幾乎都在街頭的小攤子前面這樣靜靜地等待著度過,無論寒暑,就在參加高考的頭一天,他還在街頭等待了大半天時間,把掙來的七塊多錢交給了母親。那些在街頭等待的寂寞而無聊的日子裡他除了看看書之外常常讓自己的思想信馬由韁地亂飛。他會想起自己在高原山村的幸福童年,想起童年的玩伴,想起生命里讓他感動的點點滴滴,也會想一想自己和家裡的未來。現在,他就在街頭靜靜地想著很多事情,全然忘記了炎熱和疲勞。
就在這個依然找不到工作的下午,他忽然改變了先前做出的決定,打算在暑假一開始的時候先工作兩個星期,用掙來的錢給家裡每個人買一點東西帶回去。他不僅僅是表達他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他要讓家裡人都知道,他在北京上學的日子過得很幸福,口袋裡的錢足夠應付生活,還能有多餘的錢用來給家裡人買禮物。他需要的就是讓父母放心,讓家裡人安心地面對本來就很清貧的生活。他覺得用自己的辛苦換來家裡人的安心,比什麼都值得。
自從上一次被城管教訓之後,他已經學會了眼觀六路,稍微有一點動靜他就會敏銳地捕捉到,然後撤了牌子推著車從城管身邊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大半年的這樣的躲躲閃閃的生活讓他變得和街頭的那些小商販一樣警覺,完全適應了這種跟城管打游擊的日子。在他知道沿街擺攤違反規定而又不得不擺攤的日子裡,他順利地逃脫了城管的每一次突擊執法。每一回他出來找工作的時候都能看到城管開著大卡車,裝滿沒收來的商品碩果累累地返回的時候,他都會慶幸自己逃脫了一劫。
長期在街頭找工作也讓他變得聰明起來,學會了用怎樣的方法說服前來諮詢的家長聘請自己,遇見不合適自己擔任的家教也會努力地爭取得到家長的電話號碼,回到學校把得來的工作送給需要的同學去做。師範大學里到處都是急於尋找工作的人,他每次貼出一個工作信息,總會有很多學生來索要。無論是生活貧困的學生還是正在熱戀中的學生無一例外地需要掙錢來貼補生活。只可惜更多的學生不願意舉著牌子到街邊去苦苦等待,也不願意在城管的追捕中疲於奔命。
士心現在對於應付前來諮詢的家長已經輕車熟路。吹牛是最有效的辦法,不管是對自己水平的吹噓還是對家教於孩子本身的幫助作用的誇大,都是打動主顧最有效的方法。他在說服家長的時候,臉上堆滿了誠懇,並且一概提出先教學后收費,滿意再給錢。對於自己的教學,士心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教得很認真,學生進步也很快,一年以來的每一個分家教工作都在短短時間裡得到了家長的認可。基於對自己的這份信任,他在接待前來諮詢的家長的時候,總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給家長講關於教育孩子的種種問題,甚至動用自己剛剛學來的心理學的知識分析孩子的種種行為和隱藏在行為背後的心理問題。每次講解的時候總有很多人圍在一邊聽,那個時候士心多少都會有一種滿足感充盈在身體里。他也希望每一個深深疼愛著孩子的父母親都能從他那裡得到幫助,哪怕是一點微薄的幫助。當然,他最希望的還是這些家長聘請他,給他一份工作。
他沒有想到過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這個無比炎熱的下午竟然成了一個豐收的下午,短短兩個鐘頭他就接到了六份家教。當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同時完成這麼多份家教的工作,但他也知道還有很多和他自己一樣的人還在等待一份這樣的工作,所以他決定立刻回學校,除了給自己預留兩份家教之外,其他的都送給暑假不回家的同學。
不遠處的小女孩也在暴烈的太陽下苦苦等待,但除了偶爾有人過去問一句之外幾乎沒什麼成績。士心給前來諮詢的家長講解的時候,小女孩不時地踮著腳朝他這裡張望。士心登記好了一個家長留下的電話,笑呵呵地送走了那個家長,那個女孩忽然離開自己的自行車走到了士心的車邊。女孩一張秀麗端正的臉,在太陽底下曬得微微有點黑,額頭上布著細密的汗珠,看上去明媚動人。士心朝她笑笑,小女孩還給她一個純潔的微笑,臉上立刻出現兩個小酒窩。
「師兄,你找到了很多很多家教是吧?」
「找到了幾個。你好像沒什麼成果啊。」士心笑著說,「別著急,慢慢找。」
「我不著急。可是我真的好笨。一整天了,就來了幾個人諮詢,還都被我給說跑了。我不知道怎麼說服他們請我教孩子。居然還有個人說,叫我自己先找一個老師好好教教自己,他可真過分!」說著話,小女孩眼睛里淚光閃閃,似乎在太陽底下曬了一下午讓她覺得格外委屈,「我可真沒用,騙人都騙不來一個半個。」
「啊?」士心睜大了眼睛,「你就想著把人家騙過來啊?」
小女孩點點頭,忽然笑了:「難道不是?我聽出來找家教的同學說了,出來找家教就一個目的:把家長的電話號碼騙到手,然後慢慢打算。所以諮詢的人一來我就馬上開口說:『你家裡電話多少?』誰知道那些人一聽就氣呼呼地走了,好像我是壞蛋一樣。」
「要是我,我也立刻走了。你那樣說,最起碼我也得以為你是拐賣人口的。光想著把人家騙了,那哪兒成啊?那些家長多大了?你才多大點兒?還想騙倒那些家長?」
「可是我看你一下午就騙了不少人,難道你很大么?」小女孩仰起頭,一臉認真地問士心,把士心氣得瞪大了眼睛反問他:「你幾時見我騙人了?」
「你沒騙人,那些家長為什麼都在你這裡登記了?」
士心望著這個單純的小女孩,沒話可說了,想了想說:「算了,看天這麼熱,你就別等了。以你的腦袋瓜子,再在這裡站下去,怕是不但偏不來人,還要讓人家把你給騙走了。我給你一份家教做,有個教二年級語文的,你肯定合適。」小女孩抬頭看看他,抿著嘴笑了,曬得黑黑的小臉上立刻蕩漾起甜甜的滿意和感激來。
「真的么?你不會是騙了他們又來騙我吧?」她詭秘地看著士心問道。也不知道是真的有這樣的疑問還是故意開玩笑。士心看著眼前這個單純的小女孩,忽然想起了已經離開學校的阿靈。如果不是因為生病,這個時候阿靈可能也正和他一起站在這裡尋找工作。他的心裡湧起一絲難過,沉默著不說話了。
「師兄,我相信你沒騙我。可是你也不必難過得想哭啊!還沒見過你這麼脆弱的男人。」小女孩說著咯咯地笑了。
士心正要開口說話,橋上忽然一陣騷動,買盜版DVD的一個小夥子朝他喊:「大學生,別忙著談戀愛了,城管來了!」
士心開始慌亂地收拾自行車和牌子,小女孩聽了小販的話,臉蛋忽然紅了,但她很快被橋頭上亂鬨哄的陣勢嚇懵了,抓住士心的胳膊問道:「這麼緊張幹啥?」
「城管要沒收車子,趕緊收拾了。」士心說著話沒有抬頭,小姑娘就跺著腳喊道:「哎呀!我的自行車還在那邊!」
士心抬頭看看,小女孩的自行車在不遠處立在街邊,車上掛著寫著毛筆字的紙牌子。士心趕緊跑過去收拾,但他的行動遲了一步,幾條穿著淺藍色衣服的身影迅速包圍了他們,幾乎同時,一個酒糟鼻子突兀地出現在士心面前:「好小子,總算又讓我逮著了!第二次了吧?冬天就抓過一回,你還敢來?」
經過了很多事情,士心已經變得比最初老練了很多,再也不像過去那個冬天一樣怔怔地呆在那裡任他辱罵。他平靜地笑笑,雙手攤開,主動翻開了衣服口袋,說:「我沒錢。」
酒糟鼻子看著他不緊不慢的樣子,怒了:「還大學生呢,瞧你那點素質!你沿街擺攤兒違章,知道不?違章了還這麼牛。難道是學校教你的?知道你沒錢,車是你的吧?沒收!」說著話,從士心手裡搶過車把,推著就要走。士心趕緊攔住了他,順手抓住了手把,笑嘻嘻地說:「這是別人的車,您沒收我的吧。我的在那邊!」說著他指指自己的自行車。小女孩怔怔地站在士心的車邊望著這邊。
「你可真有意思!」酒糟鼻子笑了笑,把車還給士心。走過去拎起士心的破車,連同紙牌子一起扔進一輛停在路邊的藍色卡車上,回過頭來笑著對士心說:「本來打算饒了你,就沖你那貧嘴樣兒,收了你的破車。有本事再弄一輛來擺著,我就服了你了,從此再也不沒收你的車。」
「說話算話不?」士心立刻介面問道。
「來勁了,小子來勁了。」酒糟鼻子說著,愉快地笑著,招呼幾個城管一起竄上車,「砰」地關上了卡車的門,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喊道:「小子,你夠油條。我喜歡!」說完開著車走了,街上的人笑成一片。士心也嘿嘿地笑了。
那個小女孩大概沒見過這陣勢,一直嚇得不敢吱聲,直到那些人走了,這才嗚嗚地哭起來:「師兄,都是我不好,害得你的車子被拉走了。」
「我那破車拉走了正好,把你的新車賠給我。」
小女孩「啊」了一聲,立刻不哭了,一把抓住車把,堅決地說:「那怎麼可以?我也就這一輛車。」士心聽見了哈哈地笑起來。重新回到街邊開始擺攤的小販們也哈哈地笑起來。小女孩摸著腦袋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我真的就著一輛車,你們笑什麼?」於是街上的笑聲更加響亮了。剛剛還在驚恐中的小販們已經完完全全地沉浸在短暫的歡樂中間了。
士心騎著小女孩的車,女孩就坐在車後面輕輕拽著他的衣服。
「你們剛才笑什麼?笑得那樣詭異,難道我說錯什麼了么?」女孩問完,見士心的後背還在微微地發顫,知道他還在笑,就氣呼呼地在士心的背上擂了一拳:「不準笑,真的很好笑么?」
「不是很好笑,簡直笑死人了。」士心哈哈地大笑著,車子不小心拐了個彎,險些跌倒。小女孩驚叫著抓緊了士心背後的衣服。
「臭人!剛才看你在那些兇巴巴的人面前那樣勇敢,我還有點欣賞你。沒想到你這麼壞,笑話我笨也就算了,還沒完沒了地笑。我不睬你了。」她見士心沒有再笑,接著說:「你可真逗,剛才跟那些人說話的時候差點把我也惹笑了。你怎麼一點也不怕他們?」
「因為我丑,往那裡一站他們就害怕了,他們一害怕,我膽子就大了,這叫此消彼長。」士心說,小女孩馬上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師兄你又騙人。長得丑也可以嚇唬人的么?」
「當然可以,中午我剛來的時候看見你在橋上,我就被嚇了一跳,差點騎著車就返回學校去了。」
「那個壞人說得沒錯,你可真是油條。」小女孩坐在車上,一隻手輕輕拽著士心的衣服,另一隻手撥弄自己的頭髮,「我第一次出來。人家都說這樣可以找到家教,誰知道害得你連自行車也被沒收了。哎……我可真沒用。」
「那不要緊,把你的車賠給我算了。」士心一說,小女孩馬上變得驚恐起來:「不行!我就這麼一輛車子,給了你我騎什麼啊?我可沒有錢再買一個。」
「那我每天騎車接你啊!」士心說。來到北京的大半年裡他幾乎沒有開過玩笑,心情也從來沒有象這個下午這樣敞亮過。他骨子裡活躍著的活潑的因子這時候自然而然地蹦了出來,甚至讓他顯得有些調皮。有時候他很喜歡自己這種活潑,它給了自己很多歡樂和勇氣,但有的時候他也會暗暗覺得這種活潑顯得多少有點兒輕浮。他只有二十歲,但他是一個很傳統的人。
「好啊!」沒想到小女孩居然答應了,「從今天開始,師兄你就是我李然的專職司機。我要去天安門你就送我到天安門,我要去王府井你就送我到王府井,我要去八達嶺……」士心「啊」地一聲驚叫騎著車一路走遠,李然撒下一路清脆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