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隱秘的失落

第五章 隱秘的失落

辛意田在北京一所很大的出國留學中介機構裡面工作,主要負責法語地區部分。工作瑣碎繁雜,沒什麼技術性,薪水不低,然而她不是很喜歡。當初回國她之所以留在北京,無外乎是因為魏先。儘管她對這份工作提不起大的熱情,處理起事情來卻很專業。因此,部門主任說公司要擴大業務,問她願不願意負責外地招生工作。她問去哪兒。

「上臨近幾年來發展非常快,很多學生都想出國留學,你又是上臨人,應該可以很好的勝任公司的招生計劃。」

「那我豈不是要常駐上臨?」

「就暑假這兩個月,招完生你就回來。」

她還是猶豫了,「我再想想。」

回去后她跟魏先提起這事,抱怨說:「出國考察沒我的份兒,招生這種苦差事就輪到我頭上。再說了,就算我是上臨人,可是又不認識哪個學校的領導,一點關係都沒有,怎麼招?」

魏先提醒她,「何真不是上大的老師嗎?」

「她一個小講師有什麼用。」

「話不能這麼說,只要她有學生資源就夠了。招一個學生拿多少提成?15%?你可以給她5%。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只要她肯配合,這招生工作還不是手到擒來?上大應該有不少學生想出國留學。」

辛意田想了想,果然有道理。她跑去打電話跟何真商量。何真得知自己有5%的提成,滿口答應下來,並說她在上臨各個高校幾乎都有認識的同學。

這事就這麼敲定下來。

臨走前辛意田抱著魏先的胳膊悶悶不樂地說:「以後我們就要分居兩地了。」

「在北京我們也是分居兩地啊。」魏先看著她笑說。

「那不一樣。在北京,我想你來看我,你隨時都可以來,哪怕是深更半夜。可是在上臨,隔著這麼遠,山高水長呀,打個電話都要多等好幾秒。」

「那好,為了不讓領導等,我每天提前十秒打電話。」魏先邊說邊敬了一個軍禮。

辛意田被他逗笑了,叮囑說:「我不在,你一個人要乖乖的。」

「好,我會按時吃飯,早睡早起,保證不調皮不搗蛋,做個好孩子!」

辛意田摸了摸他的頭以示讚許,「嗯,不錯!放假記得來看我。」

她提著一大箱子衣服住進了上大附近的一家酒店,打開電腦連上網線,便開始了繁忙的招生工作。

時間倏忽到了月底。某一天她看見夾在記事本里當書籤的請帖,才想起謝得的生日要到了。她原本是不打算理會的,反正在北京,離的那麼遠。可是她現在既然來了上臨,不去未免太失禮。萬一被謝得知道了,面子上也下不來呀。想到他曖昧不清的態度,她又猶豫了,暗自思忖是否可以禮到人不到。

然而她認識的人里沒有誰收到謝得的請帖。她找不到可以替她把禮物帶去的人,甚至是王宜室。王宜室頻繁來往於北京和上臨這兩個城市,據她說是有一些財產問題要處理。謝得生日的前一天,她約辛意田出來逛街吃飯。辛意田因為要給謝得挑禮物,不管她去不去參加,總要先把禮物買好,於是就去了。

王宜室挑起東西來又快又准。她站在女裝專賣店中間,先快速瀏覽一遍,然後指著其中一件衣服,讓工作人員拿下來,對著鏡子一比劃,也不試穿,打包,刷卡,走人。只有鞋子,她才勉為其難穿在腳上走兩步,確定不會不舒服,一口氣買了三雙,都是今年最流行的新款高跟鞋。

辛意田跟她截然不同。為著舒服的緣故,她的鞋子大多是平跟,衣服也多是藍、灰、黑這樣的冷色系,樣式一律簡單、大方、低調,有偏愛的幾個牌子。不到兩個小時,王宜室已經斬獲了一堆的戰利品,而她則兩手空空如也。兩人坐在甜品店裡吃蛋糕喝咖啡。

「沒有看中的?逛街不買東西,一點成就感都沒有的。」

「不會啊。這次逛街讓我感覺上臨真的發展好快,凡是國內進駐的國際大牌,這裡全都有。」

王宜室點頭表示同意,「我記得我剛來上臨上大學的那會兒,這個商場都還沒有呢。不過,購物還是香港最帶勁兒。」

「你不是上臨人?」辛意田問道。

「我是四川人。」

「哦,怪不得,四川出美女啊!」

她大概聽多了讚美的話,淡然一笑,沒什麼反應,突然說:「這棟商廈是謝氏集團的產業,你知道嗎?」

辛意田很震驚,頭一次對謝得擁有的財富產生相對清晰的概念。這樣的他,她越發招惹不起。所以當王宜室問她去不去參加謝得的生日晚宴時,她搖頭,「不去,我明天還有工作。反正生日嘛,年年都過,下次再去也是一樣。」

聽罷她的話,王宜室嘴角微抿,露出一個頗為微妙的笑容,其中的寓意讓辛意田感覺有些不安。

她一邊用勺子攪動咖啡一邊說:「謝得的生日可不是年年都過,我認識他這麼久,只有今年才大張旗鼓辦了一回。我以為他跟以前一樣,都在辦公室過呢。不過以前,你也沒有在國內。」說完抬頭看她,仔細觀察她臉上表情的變化。

辛意田垂下眼睛盯著白色的瓷杯,沉默了會兒問:「你呢?去不去?」

「我?我都沒有收到請帖,怎麼去?總不能不請自來。他這麼不想看到我,我當然要識相點。做人要知趣。」她自嘲道。

辛意田可以明顯感覺到她對謝得余情未了。然而不知什麼緣故,謝得對她的態度很差,從生日請帖一事便可看出端倪。她想起何真說謝得打她一事,難道竟是真的?事情鬧的一發不可收拾,謝得名譽受損,因此對她懷恨在心?

辛意田回到酒店,還在想她跟謝得為什麼會分手。

晚上一直沒睡踏實。明明已經決定不去,可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內心掙扎的越來越厲害。一個聲音悄悄冒出來說,去也無妨,不就是參加生日Party嘛,大庭廣眾之下,當著眾多賓客的面,他難道還會對她怎麼樣?收到請帖不去,更何況是人家親自送來的,太不給人面子。另一個聲音告誡她,小心當斷不斷,自取其亂,謝得可不是普通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他的手段她根本就招架不住。

第二天起床,她頭疼不已,本來要約見幾個學生,何真見她身體不舒服,替她取消了。她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其實並沒有睡著,不過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猶豫不決。

不能再這樣下去,她決定去看一場電影分散注意力。看完電影出來,已經是下午五點,街上暑氣尚未散去。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群在她身邊一個接一個擦肩而過,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夏日熾熱明亮的陽光照在頭頂,曬的黑色的頭髮滾燙,曬的她整個人頭暈眼花。

這樣的場景似是相識。那一年,她跟他,在一起,度過了一個炎熱、寧靜的夏天。回憶接踵而至,讓她變得感性、柔軟。閉上眼睛,她似乎還能聞到那個夏天的味道,午後悠長的時光,風中送來荷葉的清香,蒲公英散落一地。他們是如此的年輕。

她決定去赴宴。

迅速趕回酒店化妝、換衣服,結果還是遲到了。她不習慣遲到,轉而恨起自己的不幹不脆來。她裝作從洗手間回來一樣,深吸一口氣,大方自然地走進大廳,因此沒有人注意到她。晚宴的規格超出了她的想象,人人華服盛裝,高貴優雅。裡面甚至有記者、攝影師,閃光燈時不時亮起。大概賓客里有不少是當地名流,引的新聞媒體聞風而至。

大廳里的人太多,她一時沒有找到謝得,這讓她鬆了一口氣。大概是近鄉情怯的心理在作祟,讓她覺得晚一刻面對他也是好的。她一路趕得急,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休息。過了一會兒,音樂響起來,謝得出現在璀璨的水銀燈下,挽著她上次見過的那個叫唐譯的女孩的手,翩然滑進了舞池。

她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即便是失落,她都沒有資格。她覺得自己這一天一夜的掙扎完全沒有必要。她把問題估計的嚴重了,這讓她看起來有些可笑。以謝得在商場無往不利的智商,他難道會不清楚自己所憂慮的那些事情?他難道看不見橫亘在其間的那些障礙?他難道會比她笨,比她還不知道如何取捨?

她告訴自己,你不要再把他當小孩子看,他比任何一個大人都手段老辣,不然他今天也不會成功到上臨市大把有頭有臉的人物要來給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過生日。

她把挑選了許久的禮物拿給一個服務生,請他轉交給謝得,黯然離開。她的腳步比來的時候沉重了許多,猶如千斤,重到她幾乎沒有辦法抬步。一輛計程車恰好駛過來,停在門口,她等上面的人下來,一頭鑽了進去,力氣用盡般倒在座椅里。

筋疲力盡回到酒店,她跟自己說,過濾那些或失落或隱秘的不該有的負面情緒吧,就像凈水處理器一樣。這樣催眠著自己,她慢慢睡著了。

醒來時已近中午。她赤腳跳下床,嘩的一下拉開窗帘。陽光在微塵里跳舞,明亮,絢爛,無處不在。洗漱好下樓吃飯,門口有人喊她,「辛小姐!」她回頭,看見董全從車裡走下來,手裡提著一個紙盒。紙盒上用綢帶綁了一朵花。她很驚訝,「董哥,你怎麼在這裡?」眼睛四處搜尋著謝得的蹤影。

「謝先生讓我把這個給你,他說你昨天晚上走的匆忙,連生日蛋糕都沒吃到。這是專程從北京請來的一個外國師傅做的。」

「你為這個專門跑一趟?在下面等很久了吧?」她頗為不安。

「反正我今天也沒什麼事。謝先生一大早去北京了,有一個大合同要簽。」他倒是一點都不介意。

「你一大早就來了?還沒吃飯吧?要不要一起去?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的麵館,老字號,好吃到你下次一定還會來。」

董全嘿嘿笑了,「既然這麼好吃,那我可要去嘗嘗。」

「陳記麵館」隱藏在酒店後面一個曲折幽深的小巷裡。店面很不起眼,一進門卻是人聲鼎沸。辛意田見縫插針搶了兩個座位坐下,也不看菜單,熟練地點了兩碗面和幾個小菜,笑說:「這裡一到飯點就這樣,所以,動作一定要快。」

董全環顧四周笑說:「酒香不怕巷子深。」

面端上來,董全吃了一口,豎起大拇指稱讚。兩人邊吃邊聊。辛意田問:「董哥,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她來上臨工作的事,並沒有告訴謝得。

「哎喲,這話說來可就長了。謝先生昨晚特意留了一塊蛋糕讓我給你送去,沒有跟我說你住哪兒,想必是忘了。我打你電話關機,急得不得了。後來想到何真老師應該知道,但是怕她查問我的身份,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就冒充學生家長說找辛老師——我有聽說你在上大招生的事。何真老師聽我說你手機打不通,告訴了我你住的酒店的電話。我一查電話就知道你住哪兒啦。不過大半夜的怕影響你休息,今天早上才送過來。」

辛意田聽的連連嘖聲,說:「董哥,你很會辦事嘛,有當偵探的潛質,哈哈,冒充學生家長這樣的辦法都想的出來。不過,謝得對屬下是不是很嚴厲啊?一塊蛋糕而已,送不送到有什麼要緊的,你沒必要急成這樣啊,一大早就在樓下等。」

「謝先生是老闆嘛。老闆吩咐做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可是送蛋糕這樣的事是私事啊,他這個老闆當的有點公私不分吧?」

「這點小事算什麼,謝先生對我們很好的。」董全為謝得說起好話來,「上次我做錯了一件事,惹的謝先生很不高興,說要扣我一個月工資。到了月底,工資是扣了,卻多發了一個月的獎金。謝先生對員工很大方,自己倒是過的很節儉。一個手機用了好多年,前些天摔壞了,叫我拿去修沒修好,這才換了一個新的。」

「那他成天飛這飛那,賺那麼多錢幹什麼?看起來過的也不怎麼樣嘛。」

「謝先生也是沒辦法。父親重病不起,母親精神失常,又沒有兄弟姐妹可以扶持。這麼大一個公司,總要有人打理啊。」

辛意田獃獃地看著他,「他父親病了?什麼時候的事?」

「好幾年了。我跟謝先生的時候,老爺子身體就不好。」

「那他母親呢?怎麼會精神失常?」

「我也不清楚。這兩年情況似乎越來越不好。謝先生偶爾回趟家,別說知冷知熱的人,有時候連口飯都沒的吃,還要我打電話叫外賣。我常常想,他要是有個兄弟姐妹幫他分擔一點兒半點兒,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累了!我隱隱聽說過,謝先生似乎有一個兄弟,不過從來沒見過,也不知是真是假。」

辛意田聽到這,臉色白了一白,沒有做聲。

董全嘆了口氣,繼續往下說:「虧的謝先生能幹,公司里的大事小情處理的井井有條。大家都不相信他今年才二十齣頭。不過,背後放他冷箭、給他下絆子的人也很多,幸虧都熬了過來。」

辛意田默默把面吃完,低聲說:「有錢人有有錢人的煩惱,沒錢人有沒錢人的煩惱,只不過煩惱的層次不同。越有錢,煩惱越不能用錢解決,所以痛苦就更厲害一層。」

可是沒錢人的煩惱不那麼痛苦,卻十分悲哀。正如何真和陸少峰這對貧賤夫妻。辛意田吃完飯送走董全,回酒店也沒事,周末正無聊著呢,於是轉頭去找何真。走到教師宿舍門口,剛要敲門,聽見裡面傳來爭吵聲,忙又縮了回來。

何真聲音聽起來很生氣,「你買這些沒用的東西幹什麼?不要錢的嗎?」

陸少峰解釋說:「超市在打折啊,我想著家裡沒有,正好買一個,而且還送這麼多東西……」

「那些鍋碗瓢盆有什麼用?家裡難道沒有嗎?」

陸少峰大概是被她訓的急了,大聲說:「電磁爐是沒用的東西嗎?你發這麼大的火幹什麼?不就是幾百塊錢的事嗎?」

「你很有錢是不是?你一個月工資多少?你知不知道生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更不用說養了!幾百塊錢,幾百塊錢,你有幾個幾百塊錢……」

陸少峰急於找工作,畢業后在導師的推薦下進了國家一所研究機構,主要研究新型藥物的合成。然而他資歷淺,又沒有後台,目前尚未轉正,領的還是實習生的薪水。

辛意田本來想走,聽他們越吵越厲害,吵到後來,何真聲音都帶哭腔了,忙隔著門喊:「敲了半天的門,怎麼沒人應啊?」

走來開門的是陸少峰。何真冷著一張臉坐在床上,見到她臉色好了一點。辛意田看了一眼罪魁禍首——扔在地上的電磁爐,笑說:「有電磁爐啊,太好了,以後吃火鍋就不用發愁了,你說是不是?」她轉頭看著何真眨眼睛。

何真「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她又說:「晚上我們吃火鍋吧,我去買菜。陸少峰,你留下來打掃衛生,不許偷懶。」說完拉著何真出去了,勸她說:「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小心動了胎氣。」

「該買的買,不該買的他也買。有煤氣灶、電飯煲,要電磁爐幹什麼?你也知道我那宿舍比豆腐乾大不了多少,東西買了都放不下。我氣的是他有家有老婆了還跟以前一樣,花錢大手大腳,心裡沒個算計。眼看孩子就要生了,小孩子的東西又貴,我急啊——」

「急也沒用,日子還不是一天一天、按部就班地過。男孩子哪個花錢不大手大腳?上次魏先頭腦發熱,花了一千多光買了個耳機,沒兩天就壞了。陸少峰還能想著給家裡買電磁爐,已經很不錯了。」

「他能跟魏先比嗎?魏先人家有房有車有事業。」

「你又來了!人不能比的,自己中意就好。再說了,他哪裡有房有車有事業?房子是家裡的,車子是公司的,事業也才剛起步。」

何真嘆了口氣,「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心裡常常堵得慌。」

「典型的孕期綜合症,沒事多出來走走就好了。」

夏天開著冷氣吃著火鍋,加上冰啤酒和幾個談得來的老朋友,可謂是人生一大樂事。陸少峰不斷往何真碗里夾肥牛和肉丸,要她多吃點,怕她累著,飯後主動洗碗。看的辛意田不由得眼紅起來,晚上給魏先打了個電話,他又在加班。她不好多打擾他,說了幾句匆匆掛了。

生活各有各的得意和失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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