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

復仇

復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不怨飄瓦。

——莊子

一支素燭,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現在看不見蜜。蜜在罐里,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滿了蜜的感覺,濃,稠。他嗓子里並不泛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沒有嘔吐過幾回。一生,一生該是多久呀?我這是一生了么?沒有關係,這是個很普通的口頭語。誰都說:「我這一生……」。就像那和尚吧,——和尚一定是常常吃這種野蜂蜜。他的眼睛眯了眯,因為燭火跳,跳著一堆影子。他笑了一下:他心裡對和尚有了一個稱呼,「蜂蜜和尚」。這也難怪,因為蜂蜜、和尚,後面隱了「一生」兩個字。明天辭行的時候,我當真叫他一聲,他會怎麼樣呢?和尚倒有了一個稱呼了。我呢?他會稱呼我什麼?該不是「寶劍客人」吧(他看到和尚一眼就看到他的劍)。這蜂蜜——他想起來的時候一路聽見蜜蜂叫。是的,有蜜蜂。蜜蜂真不少(叫得一座山都浮動了起來)。現在,殘餘的聲音還在他的耳朵里。從這裡開始了我今天的晚上,而明天又從這裡接連下去。人生真是說不清。他忽然覺得這是秋天,從蜜蜂的聲音里。從聲音里他感到一身輕爽。不錯,普天下此刻寫滿了一個「秋」。他想象和尚去找蜂蜜。一大片山花。和尚站在一片花的前面,實在是好看極了,和尚摘花。大殿上的銅缽里有花,開得真好,冉冉的,像是從缽里升起一蓬霧。他喜歡這個和尚。

和尚出去了。單舉著一隻手,後退了幾步,既不拘禮,又似有情。和尚你一定是自自然然地行了無數次這樣的禮了。和尚放下蠟燭,說了幾句話,不外是廟宇偏僻,沒有什麼可以招待;山高,風大氣候涼,早早安息。和尚不說,他也聽見。和尚說了,他可沒有聽。他盡著看這和尚。他起身為禮,和尚飄然而去。雙袖飄飄,像一隻大蝴蝶。

他在心裡畫不出和尚的樣子。他想和尚如果不是把頭剃光,他該有一頭多好的白髮。一頭亮亮的白髮在他的心裡閃耀著。

白髮的和尚呀。

他是想起了他的白了發的母親。

山裡的夜來得真快!日入群動息,真是靜極了。他一路走來,就覺得一片安靜。可是山裡和路上迥然不同。他走進小山村,小蒙舍里有孩子讀書聲,馬的鈴鐺,連枷敲在豆秸上。小路上的新牛糞發散著熱氣,白雲從草垛邊緩緩移過,一個梳辮子的小姑娘穿著一件銀紅色的衫子……可是原來描寫著靜的,現在全表示著動。他甚至想過自己作一個貨郎來給這個山村添加一點聲音的,這一會可不能在這萬山之間撥浪浪搖他的小鼓。

貨郎的撥浪鼓在小石橋前搖,那是他的家。他知道,他想的是他的母親。而投在母親的線條里著了色的忽然又是他的妹妹。他真願意有這麼一個妹妹,像他在這個山村裡剛才見到的。穿著銀紅色的衫子,在門前井邊打水。青石的井欄。井邊一架小紅花。她想摘一朵,聽見母親紡車聲音,覺得該回家了,天不早了,就說:「我明天一早來摘你。你在那兒,我記得!」她可以給旅行人指路:「山上有個廟,廟裡和尚好,你可以去借宿。」小姑娘和旅行人都走了,剩下一口井。他們走了一會,井欄上的余滴還丁丁咚咚地落回井裡。村邊的大烏柏樹黑黑的。夜開始向它合過來。磨麥子的石碾呼呼的聲音停止在一點上。

想起這個妹妹時,他母親是一頭烏青的頭髮。他多願意摘一朵紅花給母親戴上。可是他從來沒見過母親戴過一朵花。就是這一朵沒有戴上的花決定了他的命運。

母親呀,我沒有看見你的老。

於是他的母親有一副年輕的眉眼而戴了一頭白髮。多少年來這一頭白髮在他心裡亮。

他真願意有那麼一個妹妹。

可是他沒有妹妹,他沒有!

他的現在,母親的過去。母親在時間裡停留。她還是那樣年輕,就像那個摘花的小姑娘,像他的妹妹。他可是老多了,他的臉上刻了很多歲月。

他在相似的風景里做了不同的人物。風景不殊,他改變風景多少?現在他在山上,在許多山裡的一座小廟裡,許多小廟裡的一個小小的禪房裡。

多少日子以來,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點,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來越高,山頭和山頭擠得越來越緊。路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他彷彿看到自己,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低頭,又抬頭。看看天,又看看路。路像一條長線,無窮無盡地向前面畫過去。雲過來,他在影子里;雲過去,他亮了。他的衣裙上沾了蒲公英的絨絮,他帶它們到遠方去。有時一開眼,一隻鷹橫掠過他的視野。山把所有的變化都留在身上,於是顯得亘古不變。他想:山呀,你們走得越來越快,我可是只能一個勁地這樣走。及至走進那個村子,他向上一看,決定上山借宿一宵,明天該折回去了。這是一條線的盡頭了,再往前沒有路了。

他闔了一會眼。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青苔的氣味,乾草的氣味。風化的石頭在他的身下酥裂,發出聲音,且發出氣味。小草的葉子窸窣彈了一下,蹦出了一個蚱蜢。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根鳥毛,近了,更近了,終於為一根枸杞截住。他斷定這是一根黑色的。一塊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滾下去,落進山下的深潭裡。從極低的地方傳來一聲牛鳴。反芻的聲音(牛的下巴磨動,淡紅色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捲走了。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嘗到了苦味,它打了一個寒噤。一個松球裂開了,寒氣伸入了鱗瓣。魚呀,活在多高的水裡,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乾草的鬆軟;再見,你硌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老和尚敲磐。現在,旅行人要睡了,放鬆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讓肩膊平攤,腿腳舒展。

燭火什麼時候滅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無邊的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里。

老和尚敲著磐。

水上的夢是漂浮的。山裡的夢掙扎著飛出去。

他夢見他對著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變細,變長。他想超出黑暗,可是黑暗無窮的高,看也看不盡的高呀。他轉了一個方向,還是這樣。再轉,一樣。再轉,一樣。一樣,一樣,一樣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累了,像一根長線似的落在地上。「你軟一點,圓一點嘛!」於是黑暗成了一朵蓮花。他在蓮花的一層又一層瓣子里。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了。他貼著黑的蓮花作了一次周遊。丁——,蓮花上出現一顆星,淡綠的,如磷火,旋起旋滅。餘光靄靄,歸於寂無。丁——,又一聲。

那是和尚在做晚課,一聲一聲敲他的磐。他追隨,又等待,看看到底多久敲一次。漸漸的,和尚那裡敲一聲,他心裡也敲一聲,不前不後,自然應節。「這會兒我若是有一口磐,我也是一個和尚。」佛殿上一盞像是就要熄滅,永不熄滅的燈。冉冉的,缽里的花。一炷香,香煙裊裊,漸漸散失。可是香氣透入了一切,無往不在。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和尚,你想必不寂寞?

客人,你說的寂寞的意思是疲倦?你也許還不疲倦?

客人的手輕輕地觸到自己的劍。這口劍,他天天握著,總覺得有一分生疏;到他好像忘了它的時候,方知道是如何之親切。劍呀,不是你屬於我,我其實是屬於你的。和尚,你敲磐,誰也不能把你的磬的聲音收集起來吧?你的禪房裡住過多少客人?我在這裡過了我的一夜。我過了各色的夜。我這一夜算在所有的夜的裡面,還是把它當作各種夜之外的一個夜呢?好了,太陽一出,就是白天。明天我要走。

太陽曬著港口,把鹽味敷到塢邊的楊樹的葉片上。海是綠的,腥的。

一隻不知名的大果子,有頭顱那樣大,正在腐爛。

貝殼在沙粒里逐漸變成石灰。

浪花的白沫上飛著一隻鳥,僅僅一隻。太陽落下去了。

黃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額頭上,在他們的額頭上塗了一半金。

多少人逼向三角洲的尖端。又轉身,分散。

人看遠處如煙。

自在煙里,看帆篷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慾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稜角。也許——

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駱駝。

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蕩。鴨子叫,一隻通紅的蜻蜓。

慘綠色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燈!

嗨,客人!

客人,這僅僅是一夜。

你的餓,你的渴,餓后的飽餐,渴中得飲,一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種床,各種方言,各種疾病,勝於記得,你一一把它們忘卻了。你不覺得失望,也沒有希望。你經過了哪裡,將去到哪裡?你,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在黃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著。你是否為自己所感動?

「但是我知道我並不想在這裡出家!」

他為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座廟有一種什麼東西使他不安。他像瞞著自己似的想了想那座佛殿。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個,蒲團是兩個。一個蒲團是和尚自己的,那一個呢?佛案上的經卷也有兩份。而他現在住的禪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這間屋,他一進來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牆極白,極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嚴厲而逼人。而在方與直之中有一件東西就顯得非常的圓。不可移動,不可更改。這件東西是黑的。白與黑之間劃出分明界限。這是一頂極大的竹笠。笠子本不是這顏色,它發黃,轉褐,最後就成了黑的。笠頂有一個寶塔形的銅頂,顏色也發黑了,——一兩處銹出了綠花。這頂笠子使旅行人覺得不舒服。什麼人戴了這樣一頂笠子呢?拔出劍。他走出禪房。

他舞他的劍。

自從他接過這柄劍,從無一天荒廢過。不論在荒村野店,驛站郵亭,雲碓茅蓬里,廢棄的磚瓦窯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劍,每一次對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體驗。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愛和恨。最高的興奮,最大的快樂,最洶湧的激情。他沉酣於他的舞弄之中。

把劍收住,他一驚,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劍。」

是和尚!和尚離得好近。我差點沒殺了他。

旅行人一身都是力量,一直貫注到指尖。一半驕傲,一半反抗,他大聲地喊: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著這雙眼睛里有沒有譏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會殺了和尚。然而和尚站得穩穩的,並沒有為他的聲音和神情所撼動,他平平靜靜,清清朗朗地說:

「很好。有人還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去。」

萬山百靜之中有一種聲音,丁丁然,堅決地,從容地,從一個深深的地方迸出來。

這旅行人是一個遺腹子。父親被仇人殺了,抬回家來,只剩一口氣。父親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寫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親拾起了他留下的劍。劍在旅行人手裡。仇人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上。到他長到能夠得到井邊的那架紅花的時候,母親交給他父親的劍,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親的仇人的名字,塗了藍。他就離開了家,按手臂上那個藍色的姓名去找那個人,為父親報仇。

不過他一生中沒有叫過一聲父親。他沒有聽見過自己叫父親的聲音。

父親和仇人,他一樣想不出是什麼樣子。如果仇人遇見他,倒是會認出來的:小時候村裡人都說他長得像父親。然而他現在連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清楚了。

真的,有一天找到那個仇人,他只有一劍把他殺了。他說不出一句話。他跟他說什麼呢?想不出,只有不說。

有時候他更願意自己被仇人殺了。

有時候他對仇人很有好感。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幾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個名字而存在的么?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處查訪這個名字。

「你們知道這個人么?」

「不知道。」

「聽說過么?」

「沒有。」

……

「但是我一定是要報仇的!」

「我知道,我跟你的距離一天天近了。我走的每一步,都向著你。」

「只要我碰到你,我一定會認出你,一看,就知道是你,不會錯!」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為自己這一句的聲音掉了淚,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

天一亮,他跑近一個絕壁。回過頭來,他才看見天,蒼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壓下來,使他呼吸急促,臉色發青,兩股緊貼,汗出如漿。他感覺到他的劍。劍在背上,很重。而從絕壁的裡面,從地心裡,發出丁丁的聲音,堅決而從容。

他走進絕壁。好黑。半天,他什麼也看不見。退出來?不!他像是浸在冰水裡。他的眼睛漸漸能看見面前一兩尺的地方。他站了一會,調勻了呼吸。丁,一聲,一個火花,赤紅的。丁,又一個。風從洞口吹進來,吹在他的背上。面前飄來了冷氣,不可形容的陰森。咽了一口唾沫。他往裡走。他聽見自己跫跫足音,這個聲音鼓勵他,教他走得穩當,不踉蹌。越走越窄,他得弓著身子。他直視前面,一個又一個火花爆出來。好了,到了頭:

一堆長發。長頭髮蓋著一個人。匍匐著,一手鏨子,一手鐵鎚,低著頭,正在開鑿膝前的方寸。他一定是聽見來人的腳步聲了,他不回頭,繼續開鑿。鏨子從下向上移動著。一個又一個火花。他的手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兩隻僧衣的袖子。他的披到腰下的長發搖動著。他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他的手。這雙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旅行人後退了一步。和尚回了一下頭。一雙熾熱的眼睛,從披紛的長發後面閃了出來。旅行人木然。舉起,舉起,火花,火花。再來一個,火花!他差一點暈過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個字,針刺的,塗了藍的,是他的父親的名字!

一時,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只看見那三個字。一筆一畫,他在心裡描了那三個字。丁,一個火花。隨著火花,字跳動一下。時間在洞外飛逝。一卷白雲掠過洞口。他簡直忘記自己背上的劍了,或者,他自己整個消失,只剩下這口劍了。他縮小,縮小,以至於沒有了。然後,又回來,回來,好,他的臉色由青轉紅,他自己充滿於軀體。劍!他拔劍在手。

忽然他相信他的母親一定已經死了。

鏗的一聲。

他的劍落回鞘里。第一朵銹。

他看了看腳下,腳下是新開鑿的痕迹。在他腳前,擺著另一副錘鏨。

他俯身,拾起錘鏨。和尚稍微往旁邊挪過一點,給他騰出地方。

兩滴眼淚閃在廟裡白髮的和尚的眼睛里。

有一天,兩副鏨子同時鑿在虛空里。第一線由另一面射進來的光。

約一九四四年寫在昆明黃土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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