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65節一切都已結束了
這時,他又有了一絲僥倖的心理。他想,也許那個溜掉的礦警會趕回去報信的,只要他能及時地趕回去,將情況告訴陳向宇,陳向宇決不會見死不救的,他一定有辦法促使鎮守使張貴新帶兵前來救他。
他要儘可能地將面前這段道路延長。
他不管那幫窯民聽不聽,仍自顧自地講:
「工友們,你們何必要搞到這一步呢?你們何必要把什麼路都走絕呢?為人處世總得想著要為別人留一條出路、為自己留一條退路,你們……你們就沒想到過這一點么?」
那幫人還是不理。
通往田家鋪西窯戶鋪的道路,在他們的腳下一點點縮短,漸漸地,李士誠看到了西窯戶鋪的一片燈火,看到了大堤下的一片片時隱時現的人頭,聽到了從西窯戶鋪方向的夜空中傳來的陣陣呼喊和喧囂。
顯然,兩個前往田家區田二老爺府上報信的人走漏了風聲,在田二老爺聞知這個消息之前,鎮上的窯民們已得知了消息,他們全從自己的破草庵、破茅屋、破土房裡鑽了出來,涌到了街面上,涌到了連接著大堤的道路上。好些人舉著火把,那火把上呼呼燃燒的火焰隱隱約約照亮了他們憤怒的面孔。
他聽到了他們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喊:
「揍!揍死這個婊子操的!」
「讓姓李的王八蛋給我們兄弟爺們抵命!」
「背石沉河,把李士誠背石沉河!」
「揍呀,爺們,都去揍呀!」
…………
他突然緊張起來,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危機,一種真正從心裡冒將出來的、混雜在他周身血液里的極度恐懼,使他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在這幫被憤怒和瘋狂折磨得喪失了理智的窯民們面前,他是什麼也說不清的;即使能說清楚,他們也不會聽的!他們認定害死了那一千多名窯工的,是他,而不是別人!他們要報仇,他們要索還血債,他們要為他們死去的父老兄弟伸冤!
這時,他多麼希望在這幫愚昧而可憎的窯民們中間看到田二老爺呀!儘管這個田二老爺也是他的對頭,儘管這個田二老爺也蠻不講理,可他知道,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只有田二老爺能夠救他!因為,他們畢竟都屬於這塊土地上的上層社會,上層社會的規範、秩序、法則,將毋容置疑地保護他的生命,他懂得這一切,田二老爺也懂得這一切;而這幫愚昧的窯民們不懂,他們只服從於自己執拗的感情,在這種執拗感情的驅使下,他們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他不走了。
他站在大堤上,一步也不願走了。
他近乎絕望地喊:
「我……我要見田東陽先生,我要見你們的二老爺……」
「滾你娘的吧!」身後,一個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一腳將他踢下了大堤。
他跌跌撞撞從大堤上栽下來,還沒站穩腳跟,堤下一幫窯民們便涌了過來,他的眼前黑壓壓地倒過來一片人群,倒過來一座森嚴的山……
他倒在嵌著砂礓的土地上,他被捆住的胳膊壓在他自己笨重的身體下面,乾燥的砂礓將他的胳膊和手掌硌得很痛。他感到自己像一隻可憐的螞蟻,被驟然撲將過來的喧囂淹沒了,他的眼前閃現出翻滾的星空,翻滾的火把,翻滾的人頭。他驚叫著閉上了眼睛。這時,他的頭部,他的上身,他的腿,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遭到了襲擊。拳頭、腳尖、棍棒像旋風一般在他身邊呼嘯著,幾乎完全吞噬了他的呼救聲。
大堤上的那幫人跑了下來,他們試圖阻止住瘋狂的窯民,他恍惚聽到他們在喊:
「都住手!住手!讓二老爺發落他……」
後面的話他聽不見了……
這時,他的神智還是清醒的,但他已沒有力氣叫喊了。他蜷曲在地上,像一條可憐的狗一樣,聽憑那些瘋狂的人們在他身上發泄自己的仇恨。完了,一切都完了,由於生命道路上的這麼一點小小的差錯,他竟被這些遲早要被別人送上肉案子的人們先送上了肉案子!
偌大的世界原來是個令人恐怖的大肉案子呀!
這是一個發現。然而,他發現得太晚了,他陷得太深了,他拔不出自己的腳了!他想,也許他根本就不該到這裡來辦礦,也許他應該在第十二次失敗之後,悠悠蕩蕩地混過他的一生,他會混得很不錯——至少不會這麼不合情理地死在這幫暴怒的窯民手裡!
他在這臨死的最後一瞬,在含著血淚的痛苦呻吟中又想起了陳向宇,想起了他那野心勃勃的話語:「我們中國要有自己強大的工業,非要擁有幾十個、幾百個強大的煤礦公司不可!」不容易呀,真不容易呀!僅僅兩個小時以後,他便改變了自己的觀念,他深深感到,陳向宇是太幼稚!太愛空想了!這塊土地,這塊苦難的土地上是不可能、也不會出現幾十個強大的煤礦公司的!在這塊古老而廣闊的土地面前,中國實業家太年輕、太渺小了!
自然,他希望他比他強,希望他能成功,希望他能將腳下這塊土地徹底征服,但是,希望畢竟是希望呵……
思路在這裡中斷了,這時,他血淚矇矓的眼中看到了星星,看到了星空下一個懸在他身體前上方的、尖尖發亮的三齒抓鉤,他知道,那抓鉤是鄉民們刨地用的。那抓鉤落了下來,第一次沒打中他,握抓鉤的人身體向前傾了一下,又將抓鉤舉了起來。他聽到了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一句充滿仇恨的話:
「狗娘養的,我要你為我死在窯下的三個兒子償命!」
抓鉤又一次落了下來,他慘叫起來,他在血泊中掙紮起來,他的靈魂在死亡造成的極度痛苦中飄離了他的身軀……
田二老爺聞訊趕來時,一切都已結束了。墨藍色的星空下,依傍著古黃河大堤的土地上,靜靜地站立著一大片衣衫襤褸的人們,這些人木然地看著田二老爺,似乎想聽聽他們的二老爺要講些什麼。
二老爺什麼也沒有講。
二老爺獃獃地佇立著。在兩隻火把的照耀下,他彷彿是一尊古銅色的神像。
二老爺昏花的老眼裡又一次滾出了渾濁的淚珠,淚珠很響地落在腳下的土地上……
第66節第一輪攻擊
這場窯民與政府、土地與礦井的戰爭,斷斷續續進行了七天。七天中,配備著輕重武裝的兩個團的正規軍隊,在倉促上陣的、近乎烏合之眾的窯民面前一次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發動了不下三十次進攻,可依然沒有攻進礦區一步。這對佔領礦區的窯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勝利,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迹;而對於士兵們來說,則是不折不扣的奇恥大辱!他們是軍人,他們是以戰爭為職業的軍人,他們是強化國家統治的暴力工具,他們沒有理由敗在這幫瘋狂的窯民面前!他們開頭並不承認這是戰爭,他們固執地認定:他們是在剿匪,他們是在努力恢復田家鋪應有的秩序。戰爭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們終於搞清楚了窯民手中槍彈的來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對手不僅僅是這幫騷動的窯民,他們的對手還包括李四麻子、包括盤踞大青山的土匪張黑臉,甚至包括三縣紅槍會——有消息說,三縣紅槍會已在總老師範老五的鼓動下秘密集結了,隨時有可能開赴田家鋪。他們這才警覺起來,這才意識到,他們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戰爭。
戰爭,說穿了是一種擴大了的搏鬥,是武裝集團之間的群體搏鬥,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接受自己意志的搏鬥。
這種搏鬥是殘酷的,是以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的。七天的交戰中,僅他們一方就死傷了不下一百餘人。窯民方面死傷多少,他們不知道——他們沒有必要知道,但他們可以想象得出,有道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窯民們的傷亡人數決不會在他們之下。他們這時產生了一絲困惑,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進行這場奇妙的戰爭,他們既不代表礦井,又不代表土地,在這場礦井與土地的戰爭中,他們卻在流血,這多麼不合情理!
他們不那麼賣力了——尤其是在護礦河前和高聳的礦牆下碰得頭破血流之後,他們變得縮頭縮腦了,他們領略到了這塊土地的獷悍與威嚴,明白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道理:要擊垮一支沒有根基的軍隊是容易的,而要打敗一群和他們腳下的土地凝為一體的民眾卻是困難的。
但是,戰爭必須進行下去。這場戰爭的最高指揮者,他們的旅長張貴新不能容忍這種恥辱,張貴新發誓要給這幫膽大包天的窯民們一個顏色看看!
這時,張貴新也已完全明白了這場戰爭的複雜背景。六月七日、六月八日,李四麻子連續兩次發來電報,假意詢問窯民暴亂情況,提出派兵助剿的問題,他根本不予理睬。六月九日,李四麻子又發了份急電,聲稱,寧陽縣城防備空虛,寧陽紳耆並各界名流三十二人聯名寫信給他,請他進兵寧陽,以防不測;他因而徵詢意見,以免發生誤解,云云。張貴新大為惱怒,當即派人送信給縣城守軍三團團長吳廣林,囑他嚴密監視李四麻子的動向,只要李四麻子進軍寧陽,立即予以迎頭痛擊。兩個小時以後,他又親復一電給李四麻子,聲言:田家鋪騷亂已在解決之中,不日駐紮在田家鋪的兩團兵力將回防寧陽,故,貴軍萬勿入境,以免發生意外之變……
李四麻子最終沒敢輕舉妄動——至少到十日下午,都沒敢再作出進一步的行動。張貴新知道,李四麻子詭計多端,沒有十分的把握,決不會貿然行事的。他此次彈壓窯民騷動,是在執行政府的命令,李四麻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公開站在窯民一邊和政府作對。儘管直皖戰爭迫在眉睫,但不管怎麼講,老段還在北京主事,他李四麻子現在還沒有力量、沒有膽量公然發動一場反段的戰爭!
然而,他也感到緊張,李四麻子電報里提及三十二名紳耆名流聯名寫信的事,他不能不相信,他知道他在三縣紳耆中的形象是不佳的,三縣紳商藉機搗亂也是完全可能的,為了避免發生不測,他確要儘快結束這場戰爭!
十一日早晨,他向手下的兩個團長下了死命令,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攻進礦區。他調集了所有的兵力,並將五挺機槍集中到了公司大門口,親自到大門口的一家酒館里督戰,同時命令圍礦的大兵們嚴密警惕,完全切斷礦區與鎮上的聯繫,決不能讓鎮上的一顆子彈、一粒糧食再運進礦區!
他命人以鎮守使署的名義起草了嚇人的「十殺告示」,分抄十幾份,貼到鎮子分界街兩旁的街面上。告示云:
本鎮守使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但嗣後凡鎮上之民眾,資助礦內匪民者殺;向礦內運送食物者殺;為礦內匪民通風報信者殺;私藏武器、火藥者殺;聚眾滋事者殺;圖謀不軌者殺……
在殺氣騰騰的叫囂中,他下令開始六月十一日的第一輪攻擊。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十二日、最遲十三日完全解決田家鋪礦區的一切問題!
胡貢爺從門樓上那長方形的槍眼裡又一次看到了早晨的田家鋪。這個不安分的小鎮已從夜的噩夢中醒來,像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揉著惺忪的睡眼,考慮著新的一日的生計問題。從東方無際的雲層中穿刺過來的白生生的陽光,映照著它的每一條街巷,映照著它的每一座房屋,使這個灰暗的小鎮有了一點明亮的色彩。一縷縷炊煙伴著早晨的霧氣,裊裊升上了天空,貢爺肉眼所及的街巷裡開始出現了一個個蠕動的身影——田家鋪醒來了,又一次從死氣沉沉的漫長黑夜中醒來了!
貢爺感到一種莫名的振奮。每每看到東方的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田家鋪在一片早晨的陽光中醒過來時,他的生命便彷彿輸入了新的血液,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獨的,不是空虛的——他是為田家鋪而戰的,田家鋪就在他身邊,田家鋪像一個橫躺在地上的莊嚴的巨人一樣靜靜地注視著他,因此,他不能倒下去,不能當孬種!
貢爺不是孬種,這連著七天的圍礦之戰,使貢爺打出了膽量,打出了威風,打出了仇恨。貢爺肩頭上挨了一槍,流了好多血,就沖著這付出的鮮血,貢爺也得把這個仗打下去!他認定自己不會打敗,他相信三縣紅槍會,相信李四麻子、張黑臉最終會來支援他的。每當一個新的早晨到來,他總抱著這樣的希望,希望在一片早晨的霞光之中,突然看到一大片黑壓壓的隊伍向著田家鋪撲來,把張貴新的大兵們打垮、打潰!
然而,連著七天,這希望都變成了失望,范五爺的紅槍會總是在那裡集結、集結,沒完沒了地集結,卻他媽的不見一個鬼影開過來。李四麻子倒是偷運過兩次子彈,可大隊人馬也沒見殺過來。貢爺沮喪時也想到過不打,想到過向張貴新投降,可這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便馬上被他自己否決了。否決的理由很簡單:不打下去,他胡貢爺的臉沒地方放;他胡貢爺還得作為發動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被千刀萬剮!現在,他不是為別人進行這場戰爭,而是為他自己進行這場戰爭!因此,不管三縣紅槍會和李四麻子作何打算,他都非打下去不可!
對田二老爺,他是很感動的。戰爭開始時,他不太擔心李四麻子和范老五,倒是最擔心田二老爺。他怕田二老爺釜底抽薪,在最關鍵的時候拆他的台。現在看來,他這擔心純屬多餘,二老爺確乎是講仁義的。在這七天的激戰中,二老爺不顧一切地支援了他。二老爺組織鎮上的人在夜間兩次強行向礦內運送食物和子彈,為此還死傷十幾個人。二老爺大約也意識到了:這場戰爭的輸贏將決定田家鋪日後的前途和命運哩!
十一日早晨,貢爺在門樓的槍眼後面遠遠看著飄蕩著炊煙的田家鋪時,腦子裡又浮出了那執著的希望:希望能在早晨的陽光中看到李四麻子或范老五的人馬殺過來,他想,只要他們的人馬殺過來,他就命令礦里的人殺出去,那麼,這場持續七日的戰爭就可以結束了。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沒看到任何援兵向田家鋪方向運動,卻看到了張貴新的大兵一股股向大門附近的街巷中集結,他看到了屋脊上一挺挺新支起來的機槍。
他立即意識到,一場爭奪礦門的惡戰又要開始了。
七點多鐘的光景,幾挺正對著礦門的機槍同時開了火。在機槍火力的掩護下,幾百個端著鋼槍的大兵從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房屋裡冒將出來,貓著腰、打著槍向前沖。衝鋒的大兵後面,有兩個賊頭賊腦的軍官在督戰,他們手裡揮著手槍,嗚嗚哇哇地叫喊著什麼。
這攻勢一開頭就異常猛烈,完全不同於往日。幾挺機槍不斷聲地吼叫著,打得門樓上、礦門口麻包後面的窯工們根本不敢把腦袋探出去。一粒粒熾熱的彈頭雨點般地飛過來,帶著「嘶嘶」尖叫落在門樓的牆壁上,在牆壁上砸下一個個白點兒。
貢爺在這猛烈的進攻面前沒有驚慌失措。他聳著受了傷的肩頭,在門樓里來回走動著,不斷地向蹲在槍眼旁的窯工們交代著:
「爺們,不要怕,沉住氣,等他們靠近了再打!」
漸漸地,大兵們衝到了距礦門口只有四五十米的街面上,貢爺這才下令開槍,霎時間,守在門樓里的槍手們一個個將壓上了子彈的鋼槍支到槍眼上,「砰砰叭叭」地開了火,門樓里瀰漫起一陣嗆人的硝煙……
趴在礦門口麻包後面的窯工們,在田大鬧指揮下也開火了,他們幾乎用不著精確瞄準,便一槍一個地射中了目標。沖在前面的大兵們一片片倒在大石橋前面的開闊地上。沒被打中的大兵們也趴在了地上,有些狡猾的傢伙伏在死屍後面向窯工們射擊。
督陣的軍官們不準衝鋒的士兵向後退卻,前面的大兵倒下后,後面的人又蜂擁而上。他們衝上前後,也趴在地上,不斷地向礦門方向射擊。繼而,這些趴在地上的大兵們又像爬蟲一樣不斷地向前移動,有十幾個人已接近了大橋的橋面。
麻包掩體後面的一些窯工發現了這一情況,瞄著這些伏在地上的大兵們開槍了。這些大兵們翻滾著身子往橋下躲,幾個人被射中了,倒在石橋旁邊,另外幾個人卻躲到了槍彈打不到的橋下。
躲到橋下的大兵向橋面上扔手榴彈,炸得大石橋像打了擺子似的,不住地顫動。麻包後面的窯工便將點著葯捻子的炸藥塊接二連三地往橋下扔,炸得護礦河裡的黑水四處飛濺,卻沒炸著那幾個大兵。
田大鬧急眼了,他知道,這幾個躲到死角里的大兵是不可忽視的隱患,他們距離麻包掩體很近,搞得不好,他們一顆手榴彈命中了掩體,這大門就守不住了。
他抓起兩個炸藥包衝出了掩體。
一個窯工喊:
「大鬧!不行,太危險!」
大鬧沒聽見,他一步跨過麻包,馬上倒卧下來,迎著衝鋒的大兵向橋面上爬,爬了沒幾步,便滾到了橋面一側的石欄杆旁,在石欄杆旁,他將一塊炸藥的葯捻子點著了,瞄準方向,奮力拋到了橋下。
由於用力過猛,炸藥在河沿反彈過來,沿著河堤落到河裡,再一次掀起了一股水浪。
他準備點第二個炸藥包。可就在這時,橋下摔上來一顆「撲撲」冒煙的手榴彈,手榴彈就在他身邊滾。他當即丟下炸藥包,將那顆手榴彈抓過來,拋到了橋下。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他看到了一枝飛到河沿上的鋼槍,繼而,又看到一頂帽子落到了護礦河中。
他成功了。
他開始往回爬,可就在他躍身翻過麻包掩體時,一顆從背後飛來的子彈,將他的胳膊擊中了……
第67節李士誠的死訊
貢爺在門樓上把這一切看得十分真切,他興奮地對身邊的槍手們道:
「看看大鬧,你們都看看大鬧!這他媽的才是漢子哩!就這麼干!就得這麼干!咱們拚死也得守住,大兵們攻進礦,咱們都活不了!不是咱們要打他們,是他們要打咱們!咱們堅持住,李四麻子他們就會來支援我們的!打,爺們,都給老子好好地打!」
貢爺的聲音很大,憋得臉都紅了,可由於槍聲太響,槍手們都沒聽見。不過,沒聽見也不要緊,他們心裡都明白貢爺在講些什麼。貢爺在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依然守在他們身邊,依然和他們一起作戰,這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信心和希望!他們不怕死——貢爺都不怕死,他們為什麼要怕死呢?
死傷的弟兄很多。在大兵們強大的火力攻勢下,不斷地有一些弟兄們倒下,這座門樓樓堡上的槍口開得太大,密匝匝的槍彈難免不飛進來一些,而子彈一飛進來,就百分之百傷人。從那日戰鬥打響到今天,據守門樓的弟兄死傷不下二十人。而今天就更厲害了,從攻擊開始到眼下,已有五人死亡,四人受傷——貢爺也差一點兒再次受傷哩!
大兵們今天簡直是發了瘋,他們不像往日那樣,有規律地一日組織三兩次進攻,而是從一早起就攻個沒完;支在屋脊上的幾挺機槍一直都沒斷過氣,一連聲地吼著,彷彿子彈總也打不完似的!看光景,這些大兵們是不惜血本了,不一氣攻下大門,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貢爺自然看出了這一點。六七天的仗打下來,貢爺知識見長,幾乎成了一個真正的軍事家!貢爺命人向防守四面護礦河的各團團長們傳話,讓他們火速調一些槍手和子彈過來增援。同時,貢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在礦門失守后,撤往以主井和斜井井口為中心的第二道防線。這道防線在戰爭爆發之後已著手布置,環繞主井口和斜井口挖了近千米長的溝壕,退到那裡,守住溝壕也還能頂他個三天、五天!貢爺叫傳話的人通報各團團長,一俟礦門失守,即往第二道防線撤,在那裡固守待援。
射向大門口的火力愈加猛烈了,一顆顆手榴彈在大石橋四周不斷地炸響,大石橋被炸塌了一角,一側的石欄杆也被炸倒了。不要命的大兵們滾著,爬著,一片片、一群群向橋面上逼,守衛大門的窯工們傷亡慘重。
貢爺氣紅了眼。在身邊的又一個槍手倒下之後,貢爺抓過了一枝發燙的槍,親自蹲到槍眼下,向大兵們射擊了!
然而,貢爺眼神兒不好,可惡的大兵們又趴在地上不停地動彈,貢爺昏花的眼前老是黃乎乎的一片人影,竟不知往哪兒打好。瞄了一會兒,貢爺勾響了第一槍。
這一槍貼著石橋前面的地皮栽進了泥里。
貢爺有了點羞慚,貢爺很認真地瞄準了一個沒戴帽子的大腦袋,牙一咬,眼一閉,又勾了一槍。
這一槍卻又沒打中。那個大腦袋依然在離地半尺的空中晃動,那腦袋上的黑頭髮在一起一伏地甩著。
貢爺恨得直咬牙,他簡直忘記了自身的安危,竟伏到槍眼上,露出大半個身子,將槍口壓低,沖著那腦袋又開了一槍。
打中了!
貢爺看到那個混賬的腦袋一下子跌落在地面上,他的腿抽顫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動了。
貢爺高興地叫了起來:
「奶奶的,打中了!打中了!」
這確是一件很快活的事,看著自己槍膛里射出的子彈像玩一樣在人家腦袋上鑽了一個洞,自己的偉大和人家的渺小便同時顯現出來了,偉大者自然會得到一種精神上的空前滿足。
貢爺打出了興緻,開始一槍槍製造自己的偉大。
這時,增援的人們又送來了兩箱子彈,受了傷的槍手們被新來的槍手們接替了下去,攻到石橋附近的大兵們再一次被迫停止了向前逼近的奢想。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情況出現了:從分界街上湧出來的大兵們躲在一大群鎮上的女人、孩子後面,一點點向大門逼近……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得意地喊:
「窯工弟兄們,交槍吧!交了槍,張旅長免你們一死……」
那些女人和孩子們也哭喊著,懇求窯工們不要開槍。
貢爺傻眼了,貢爺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複雜的局面。
大門口反抗的槍聲一下子停息了下來……
陳向宇躺在李士誠卧室的鬆軟的大床上睜開了眼睛,他並不急於起床,他坦然得很,他眯著兩隻眼睛看那床前的陽光。陽光是從沒遮嚴的窗帘縫隙中溜進來的,暖暖地映照在床沿和床前的地板上。窗前的梳妝台前,那個伴著他胡鬧了一夜的女人正在對著鏡子梳頭,他看到了她披在肩上的黑髮,看到了她裹在半透明的真絲睡衣里的肉體,他的心裡又隱隱產生了一絲衝動,他想跳下床去,再一次摟住她,將她抱到床上……
然而,他沒動。
他懶得動。
現在,他不再提心弔膽了,他知道李士誠已經走了,永遠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得知李士誠的死訊后,他沒敢告訴面前這個女人,他怕她會產生誤解,以為是他有意害死了李士誠。其實,對李士誠的慘死,他也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他認為李士誠無論如何不該死在那幫失去了理智的暴民手裡,不該死在他們的棍棒、抓鉤底下,這不合情理!事情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從來沒想過要害死李士誠,就是一年前和四姨太春雪好上了之後,也從來沒想過,他是要干大事情的人,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去干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可他沒法解釋,也不能解釋,他知道這是解釋不清楚的。
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兩隻手壓在腦袋下面的枕頭上,就如同在自己家裡一樣輕鬆、自然。窗外響著槍聲,槍聲緊一陣、慢一陣的,他根本沒有介意,他並不知道張貴新發誓要在今日攻入礦區,他認為這槍聲和他沒有多少直接關係。李士誠出走喪命之後,他開始盡量躲著張貴新,他不想往張貴新的槍口上撞,所有能推掉的事,他都推掉了,有時,大白天里他就躲到了四姨太春雪的卧室里。他是聰明的,他知道,只要礦區的槍聲不停下來,戰爭不結束,他的出現就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他樂得輕鬆一下,借這個機會和四姨太春雪好好玩玩。
人生就是這麼回事:有歡樂,也有哀愁;有成功,也有失敗;有新生,也有死亡。人生的道路決不是一條筆挺向上的通往天堂的直線,而是一條起起伏伏通往墳墓的曲徑,區別僅僅在於:在通往墳墓的途中,作為單數的人,都幹了些什麼,都完成了些什麼?沒有人能爬進天堂,每個人都在從不同的地方走向墳墓,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後天是我。由此看來,李士誠的死,也並不特別值得惋惜,總有一天,他也要死的,說不准他也會死在一群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手裡哩!
他想得很開,躺在李士誠的床上,也並不感到愧疚——這也是極正常的,死去的死去了;而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還要幹下去,那麼,在接受死者人生經驗的同時,順便接管死者床上的遺產,似乎也沒有什麼不道德……
在他抱著頭胡思亂想的時候,梳好妝的四姨太春雪悄悄坐到了床沿上,她偎依在他身旁,用那沾著白粉的纖細的手指親昵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撫摸著他的額頭。她將她那艷紅的嘴唇壓到了他黏糊糊的嘴唇上,隨後,耳語般地道:
「喂,該起床了吧?」
「幾點了?」
她將手指按到他的鼻子上,戲謔地道:
「又到昨天那個時候了!」
他將壓在腦袋下的手抽了出來,伸手摟住她那白皙而修長的脖子,把她摟在自己身上,故作糊塗地道:
「天黑了,又該上床了么?」
「該死的!你就想著上床!」
他不作聲,默默地把手插到了她高高隆起的胸脯上亂摸,繼而,他翻身爬了起來,將她壓到了自己的身下。她順勢將腳上的繡花拖鞋甩到了床下……
這時,卻響起了敲門聲,女佣人趙媽在門外怯怯地喊:
「太太!太太!起了么?」
他停止了動作,兩眼死死盯著身下的女主人,看她作何反應。她沒理會,她知道趙媽不敢闖進門來。
趙媽還在外面喊:
「太太!太太!家裡來了兩個長官,在客廳里候著呢,他們要見你!」
她一聽這話,才有些慌了,忙應道:
「等一會兒,趙媽!讓他們等一會兒,我馬上來!」
她急忙從床上爬了起來,穿起衣服,讓他躲在卧房裡不要出去。
他自然不會出去。儘管李士誠已經死了。儘管任何人也不會為這種事情來找他的麻煩,可他還是不出去為好。一來,他根本不願意在這些官兵跟前露面;二來,他也不願將這種事情聲張開去,搞得人人都知道。
這種事畢竟不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