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花園

後花園

後花園

後花園五月里就開花的,六月里就結果子,黃瓜、茄子、玉蜀黍、大芸豆、冬瓜、西瓜、西紅柿,還有爬著蔓子的倭瓜。這倭瓜秧往往會爬到牆頭上去,而後從牆頭它出去了,出到院子外邊去了。

就向著大街,這倭瓜蔓上開了一朵大黃花。

正臨著這熱鬧鬧的後花園,有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磨房的後窗子就向著花園。剛巧沿著窗外的一排種的是黃瓜。這黃瓜雖然不是倭瓜,但同樣會爬蔓子的,於是就在磨房的窗欞上開了花,而且巧妙的結了果子。

在朝露里,那樣嫩弱的須蔓的梢頭,好象淡綠色的玻璃抽成的,不敢去觸,一觸非斷不可的樣子。同時一邊結著果子,一邊攀著窗欞往高處伸張,好象它們彼此學著樣,一個跟一個都爬上窗子來了。到六月,窗子就被封滿了,而且就在窗欞上掛著滴滴嘟嘟的大黃瓜、小黃瓜;瘦黃瓜、胖黃瓜,還有最小的小黃瓜紐兒,頭頂上還正在頂著一朵黃花還沒有落呢。

於是隨著磨房裡打著銅篩羅的震抖,而這些黃瓜也就在窗子上搖擺起來了。銅羅在磨夫的腳下,東踏一下它就「咚」,西踏一下它就「咚」;這些黃瓜也就在窗子上滴滴嘟嘟的跟著東邊「咚」,西邊「咚」。

六月里,後花園更熱鬧起來了,蝴蝶飛,蜻蜒飛,螳螂跳,螞蚱跳。大紅的外國柿子都紅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結著三四個、四五個。玉蜀黍的纓子剛剛才茁芽,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繡花的絲線夾子打開了,紅的綠的,深的淺的,乾淨得過分了,簡直不知道它為什麼那樣乾淨,不知怎樣它才那樣乾淨的,不知怎樣才做到那樣的,或者說它是剛剛用水洗過,或者說它是用膏油塗過。但是又都不象,那簡直是乾淨得連手都沒有上過。

然而這樣漂亮的纓子並不發出什麼香氣,所以蜂子、蝴蝶永久不在它上邊搔一搔,或是吮一吮。

卻是那些蝴蝶亂紛紛的在那些正開著的花上鬧著。

後花園沿著主人住房的一方面,種著一大片花草。因為這園主並非怎樣精細的人,而是一位厚敦敦的老頭。所以他的花園多半變成菜園了。其餘種花的部分,也沒有什麼好花,比如馬蛇菜、爬山虎、胭粉豆、小龍豆……這都是些草本植物,沒有什麼高貴的。

到冬天就都埋在大雪裡邊,它們就都死去了。春天打掃乾淨了這個地盤,再重種起來。有的甚或不用下種,它就自己出來了,好比大菽茨,那就是每年也不用種,它就自己出來的。它自己的種子,今年落在地上沒有人去拾它,明年它就出來了;明年落了子,又沒有人去采它,它就又自己出來了。

這樣年年代代,這花園無處不長著大花。牆根上,花架邊,人行道的兩旁,有的竟長在倭瓜或者黃瓜一塊去了。那討厭的倭瓜的絲蔓竟纏繞在它的身上,纏得多了,把它拉倒了。

可是它就倒在地上仍舊開著花。

鏟地的人一遇到它,總是把它拔了,可是越拔它越生得快,那第一班開過的花子落下,落在地上,不久它就生出新的來。所以鏟也鏟不盡,拔也拔不盡,簡直成了一種討厭的東西了。還有那些被倭瓜纏住了的,若想拔它,把倭瓜也拔掉了,所以只得讓它橫躺豎卧的在地上,也不能不開花。

長得非常之高,五六尺高,和玉蜀黍差不多一般高,比人還高了一點,紅辣辣地開滿了一片。

人們並不把它當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斷就斷,要連根拔也都隨便。

到這園子里來玩的孩子隨便折了一堆去,女人折了插滿了一頭。

這花園從園主一直到來遊園的人,沒有一個人是愛護這花的。這些花從來不澆水,任著風吹,任著太陽曬,可是卻越開越紅,越開越旺盛,把園子煊耀得閃眼,把六月誇獎得和水滾著那麼熱。

胭粉豆、金荷葉、馬蛇菜都開得象火一般。

其中尤其是馬蛇菜,紅得鮮明晃眼,紅得它自己隨時要破裂流下紅色汁液來。

從磨房看這園子,這園子更不知鮮明了多少倍,簡直是金屬的了,簡直象在火裡邊燒著那麼熱烈。

可是磨房裡的磨倌是寂寞的。

他終天沒有朋友來訪他,他也不去訪別人,他記憶中的那些生活也模糊下去了,新的一樣也沒有。他三十多歲了,尚未結過婚,可是他的頭髮白了許多,牙齒脫落了好幾個,看起來象是個青年的老頭。陰天下雨,他不曉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樣。和他同院的住些什麼人,他不去留心;他的鄰居和他住得很久了,他沒有記得;住的是什麼人,他沒有記得。

他什麼都忘了,他什麼都記不得,因為他覺得沒有一件事情是新鮮的。

人間在他是全然呆板的了。他只知道他自己是個磨倌,磨倌就是拉磨,拉磨之外的事情都與他毫無關係。

所以鄰家的女兒,他好象沒有見過;見過是見過的,因為他沒有印象,就象沒見過差不多。

磨房裡,一匹小驢子圍著一盤青白的圓石轉著。磨道下面,被驢子經年地踢踏,已經陷下去一圈小窪槽。小驢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所以它什麼也看不見,只是繞著圈瞎走。嘴上也給戴上了籠頭,怕它偷吃磨盤上的麥子。

小驢知道,一上了磨道就該開始轉了,所以走起來一聲不響,兩個耳朵尖尖的豎得筆直。

磨倌坐在羅架上,身子有點向前探著。他的面前豎了一個木架,架上橫著一個用木做成的樂器,那樂器的名字叫:「梆子。」

每一個磨倌都用一個,也就是每一個磨房都有一個。舊的磨倌走了,新的磨倌來了,仍然打著原來的梆子。梆子漸漸變成個元寶的形狀,兩端高而中間陷下,所發出來的音響也就不好聽了,不響亮,不脆快,而且「踏踏」的沉悶的調子。

馮二成的梆子正是已經舊了的。他自己說:「這梆子有什麼用?打在這梆子上就象打在老牛身上一樣。」

他儘管如此說,梆子他仍舊是打的。

磨眼上的麥子沒有了,他去添一添。從磨漏下來的麥粉滿了一磨盤,他過去掃了掃。小驢的眼罩鬆了,他替它緊一緊。若是麥粉磨得太多了,應該上風車子了,他就把風車添滿,搖著風車的大手輪,吹了起來,把麥皮都從風車的後部吹了出去。那風車是很大的,好象大象那麼大。尤其是當那手輪搖起來的時候,呼呼的作響,麥皮混著冷風從洞口噴出來。這風車搖起來是很好看的,同時很好聽。可是風車並不常吹,一天或兩天才吹一次。

除了這一點點工作,馮二成子多半是站在羅架上,身子向前探著,他的左腳踏一下,右腳踏一下,羅底蓋著羅床,那力量是很大的,連地皮都抖動了,和蓋新房子時打地基的工夫差不多,啌啌的,又沉重,又悶氣,使人聽了要睡覺的樣子。

所有磨房裡的設備都說過了,只不過還有一件東西沒有說,那就是馮二成子的小炕了。那小炕沒有什麼好記載的。總之這磨房是簡單、寂靜、呆板。

看那小驢豎著兩個尖尖的耳朵,好象也不吃草也不喝水,只曉得拉磨的樣子。

馮二成子一看就看到小驢那兩個直豎豎的耳朵,再看就看到牆下跑出的耗子,那滴溜溜亮的眼睛好象兩盞小油燈似的。再看也看不見別的,仍舊是小驢的耳朵。

所以他不能不打梆子,從午間打起,一打打個通宵。

花兒和鳥兒睡著了,太陽回去了。大地變得清涼了好些。從後花園透進來的熱氣,涼爽爽的,風也不吹了,樹也不搖了。

窗外蟲子的鳴叫,遠處狗的夜吠,和馮二成子的梆子混在一起,好象三種樂器似的。

磨房的小油燈忽咧咧的燃著(那小燈是刻在牆壁中間的,好象古墓裡邊站的長明燈似的),和有風吹著它似的。這磨房只有一扇窗子,還被掛滿了黃瓜,把窗子遮得風雨不透。可是從哪裡來的風?小驢也在響著鼻子抖擻著毛,好象小驢也著了寒了。

每天是如此:東方快啟明的時候,朝露就先下來了,伴隨著朝露而來的,是一種陰森森的冷氣,這冷氣冒著白煙似的沉重重地壓到地面上來了。

落到屋瓦上,屋瓦從淺灰變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本來是淺黃的草,就變成深黃的了。因為露珠把它們打濕了,它們吸收了露珠的緣故。

惟有落到花上、草上、葉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變,並且由小聚大。大葉子上聚著大露珠,小葉子聚著小露珠。

玉蜀黍的纓穗掛上了霜似的,毛絨絨的。

倭瓜花的中心抱著一顆大水晶球。

劍形草是又細又長的一種野草,這野草頂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點點的小粒。

等到太陽一出來時,那亮晶晶的後花園無異於昨天灑了銀水了。

馮二成子看一看牆上的燈碗,在燈芯上結了一個紅橙橙的大燈花。他又伸手去摸一摸那生長在窗欞上的黃瓜,黃瓜跟水洗的一樣。

他知道天快亮了,露水已經下來了。

這時候,正是人們睡得正熟的時候,而馮二成子就象更煥發了起來。他的梆子就更響了,他拚命地打,他用了全身的力量,使那梆子響得爆豆似的。

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來了,他大聲急呼的。好象他是照著民間所流傳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遠近的人家都驚動起來,他竟亂打起來,他不把梆子打斷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有一天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青蛙跳進磨房來好幾個,有些蛾子就不斷地往小油燈上撲,撲了幾下之後,被燒壞了翅膀就掉在油碗里溺死了,而且不久蛾子就把油燈碗給掉滿了,所以油燈漸漸地不亮下去,幾乎連小驢的耳朵都看不清楚。

馮二成子想要添些燈油,但是燈油在上房裡,在主人的屋裡。

他推開門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潑的一樣,而且上房裡也怕是睡下了,燈光不很大,只是影影綽綽的。也許是因為下雨上了風窗的關係,才那樣黑混混的。

——十步八步跑過去,拿了燈油就跑回來。——馮二成子想。

但雨也是太大了,衣裳非都濕了不可;濕了衣裳不要緊,濕了鞋子可得什麼時候干。

他推開房門看了好幾次,也都是把房門關上了,沒有跑過去。

可是牆上的燈又一會一會地要滅了,小驢的耳朵簡直看不見了。他又打開門向上房看看,上房滅了燈了,院子里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隔壁趙老太太那屋還亮通通的,窗里還有格格的笑聲。

那笑的是趙老太太的女兒。馮二成子不知為什麼心裡好不平靜,他趕快關了門,趕快去撥燈碗,趕快走到磨架上,開始很慌張地打動著篩羅。可是無論如何那窗里的笑聲好象還在那兒笑。

馮二成子打起梆子來,打了不幾下,很自然地就會停住,又好象很願意再聽到那笑聲似的。

——這可奇怪了,怎麼象第一天那邊住著人。——他自己想。

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了。

馮二成子在院子里曬他的那雙濕得透透的鞋子時,偶一抬頭看見了趙老太太的女兒,跟他站了個對面。

馮二成子從來沒和女人接近過,他趕快低下頭去。

那鄰家女兒是從井邊來,提了滿滿的一桶水,走得非常慢。等她完全走過去了,馮二成子才抬起頭來。

她那向日葵花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樣子,馮二成子一想起來就無緣無故地心跳。

有一天,馮二成子用一個大盆在院子里洗他自己的衣裳,洗著洗著,一不小心,大盆從木凳滑落而打碎了。

趙老太太也在窗下縫著針線,連忙就喊她的女兒,把自家的大盆搬出來,借給他用。

馮二成子接過那大盆時,他連看都沒看趙姑娘一眼,連抬頭都沒敢抬頭,但是趙姑娘的眼睛象向日葵花那麼大,在想象之中他比看見來得清晰。於是他的手好象抖著似的把大盆接過來了。他又重新打了點水,沒有打很多的水,只打了一大盆底。

恍恍忽忽地衣裳也沒有洗乾淨,他就曬起來了。

從那之後,他也並不常見趙姑娘,但他覺得好象天天見面的一樣。尤其是到了深夜,他常常聽到隔壁的笑聲。

有一天,他打了一夜梆子。天亮了,他的全身都酸了。他把小驢子解下來,拉到下過朝露的潮濕的院子里,看著那小驢打了幾個滾,而後把小驢拴到槽子上去吃草。他也該是睡覺的時候了。

他剛躺下,就聽到隔壁女孩的笑聲,他趕快抓住被邊把耳朵掩蓋起來。

但那笑聲仍舊在笑。

他翻了一個身,把背脊向著牆壁,可是仍舊不能睡。

他和那女孩相鄰的住了兩年多了,好象他聽到她的笑還是最近的事情。

他自己也奇怪起來。

那邊雖是笑聲停止了,但是又有別的聲音了:刷鍋,劈柴發火的聲音,件件樣樣都聽得清清晰晰。而後,吃早飯的聲音他都感覺到了。

這一天,他實在睡不著,他躺在那裡心中十分悲哀,他把這兩年來的生活都回想了一遍……

剛來的那年,母親來看過他一次。從鄉下給他帶來一筐子黃米豆包。母親臨走的時候還流了眼淚說:「孩兒,你在外邊好好給東家做事,東家錯待不了你的……你老娘這兩年身子不大硬實。一旦有個一口氣不來,只讓你哥哥把老娘埋起來就算了事。人死如燈滅,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樣!……可千萬要聽娘的話,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麥子,是一定的,耽誤不得,可要記住老娘的話。……」

那時,馮二成子已經三十六歲了,他仍很小似的,聽了那話就哭了。他抬起頭看看母親,母親確是瘦得厲害,而且也咳嗽得厲害。

「不要這樣傻氣,你老娘說是這樣說,哪就真會離開了你們的。你和你哥哥都是三十多歲了,還沒成家,你老娘還要看到你們……」

馮二成子想到「成家」兩個字,臉紅了一陣。

母親回到鄉下去,不久就死了。

他沒有照著母親的話做,他回去了,他和哥哥親自送的葬。

是八月里辣椒紅了的時候,送葬回來,沿路還摘了許多紅辣椒,炒著吃了。

以後再想一想,就想不起什麼來了。拉磨的小驢子仍舊是原來的小驢子。

磨房也一點沒有改變,風車也是和他剛來時一樣,黑洞洞地站在那裡,連個方向也沒改換。篩羅子一踏起來它就「咚咚」響。他向篩羅子看了一眼,宛如他不去踏它,它也在響的樣子。

一切都習慣了,一切都照著老樣子。他想來想去什麼也沒有變,什麼也沒有多,什麼也沒有少。這兩年是怎樣生活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象他沒有活過的一樣。他伸出自己的手來,看看也沒有什麼變化;捏一捏手指的骨節,骨節也是原來的樣子,尖銳而突出。

他又回想到他更遠的幼小的時候去,在沙灘上煎著小魚,在河裡脫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綠豆給雪人做了眼睛,用紅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氣,媽媽打來了,就往水窪中跑……媽媽因此而打不著他。

再想又想不起什麼來,這時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

剛要睡著,他又被驚醒了,好幾次都是這樣。也許是炕下的耗子,也許是院子里什麼人說話。

但他每次睜開眼睛,都覺得是鄰家女兒驚動了他。他在夢中羞怯怯地紅了好幾次臉。

從這以後,他早晨睡覺時,他先站在地中心聽一聽,鄰家是否有了聲音。

若是有了聲音,他就到院子里拿著一把馬刷子刷那小驢。

但是巧得很,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來走動,一會出來拿一捆柴,一會出來潑一瓢水。總之,他與她從這以後,好象天天相見。

這一天八月十五,馮二成子穿了嶄新的衣裳,剛剛理過頭髮回來,上房就嚷著:「喝酒了,喝酒啦……」

因為過節是和東家同桌吃的飯,什麼臘肉,什麼松花蛋,樣樣皆有。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涼拌粉皮,粉皮裡外加著一束黃瓜絲,還有辣椒油灑在上面。

馮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來了,連飯也沒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覺。

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頭有些昏。他從上房走出來,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趙老太太,她手裡拿著一包月餅,正要到親戚家去。她一見了馮二成子,她連忙喊著女兒說:「你快拿月餅給老馮吃。過節了,在外邊的跑腿人,不要客氣。」

說完了,趙老太太就走了。

馮二成子接過月餅在手裡,他看那姑娘滿身都穿了新衣裳,臉上塗著胭脂和香粉。因為他怕難為情,他想說一聲謝謝也沒說出來,回身就進了磨房。

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驢也沒有拉磨,磨盤上供著一塊黃色的牌位,上面寫著「白虎神之位」,燃了兩根紅蠟燭,燒著三炷香。

馮二成子迷迷昏昏地吃完了月餅,靠著羅架站著,眼睛望著窗外的花園。

他一無所思的往外看著,正這時又有了女人的笑聲,並且這笑聲是熟悉的,但不知這笑聲是從哪方面來的,後花園還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見了鄰家的女兒站在大開著的門口。

她的嘴是紅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發著光輝,帶著吸力。

他怕了,低了頭不敢再看。

那姑娘自言自語地說:「這兒還供著白虎神呢!」

說著,她的一個小同伴招呼著她就跑了。

馮二成子幾乎要昏倒了,他堅持著自己,他睜大了眼睛,看一看自己的周遭,看一看是否在做夢。

這哪裡是在做夢,小驢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還沒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鬧聲仍還沒有完結。他站到磨房外邊,向著遠處都看了一遍。遠處的人家,有的在樹林中,有的在白雲中露著屋角,而附近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著的也都恬靜的在節日裡邊升騰著一種看不見的歡喜,流蕩著一種聽不見的笑聲。

但馮二成子看著什麼都是空虛的。寂寞的秋空的遊絲,飛了他滿臉,掛住了他的鼻子,繞住了他的頭髮。他用手把遊絲揉擦斷了,他還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滿了亮晶晶的眼淚,他的心中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羨慕在他左右跳著的活潑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閑的鴿子。

他的感情軟弱得象要癱了的蠟燭似的。他心裡想:鴿子你為什麼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嗎?遊絲你為什麼繞了我滿臉?你多可恨!

恍恍忽忽他又聽到那女孩子的笑聲。

而且和閃電一般,那女孩子來到他的面前了,從他面前跑過去了,一轉眼跑得無影無蹤的。

馮二成子彷彿被卷在旋風裡似的,迷迷離離的被卷了半天,而後旋風把他丟棄了。旋風自己跑去了,他仍舊是站在磨房外邊。

從這以後,可憐的馮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臉色灰白,眼圈發紫,茶也不想吃,飯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著那鄰家的姑娘。

讀者們,你們讀到這裡,一定以為那磨房裡的磨倌必得要和鄰家女兒發生一點關係。其實不然的。後來是另外的一位寡婦。

世界上竟有這樣謙卑的人,他愛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毀壞了她。他偷著對她寄託一種心思,好象他在信仰一種宗教一樣。鄰家女兒根本不曉得有這麼一回事。

不久,鄰家女兒來了說媒的,不久那女兒就出嫁去了。

婆家來娶新媳婦的那天,抬著花轎子,打著鑼鼓,吹著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連吹帶打的熱鬧了起來。

馮二成子把頭伏在梆子上,他閉了眼睛,他一動也不動。

那邊姑娘穿了大紅的衣裳,搽了胭脂粉,滿手抓著銅錢,被人抱上了轎子。放了一陣炮仗,敲了一陣銅鑼,抬起轎子來走了。

走得很遠很遠了,走出了街去,那打鑼聲只能絲絲拉聽到一點。

馮二成子仍舊沒有把頭抬起,一直到那轎子走出幾里路之外,就連被娶親驚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靜下去時,他才抬起頭來。

那小驢蒙著眼罩靜靜地一圈一圈地在拉著空磨。

他看一看磨眼上一點麥子也沒有了,白花花的麥粉流了滿地。

那女兒出嫁以後,馮二成子常常和趙老太太攀談,有的時候還到老太太的房裡坐一坐。他不知為什麼總把那老太太當做一位近親來看待,早晚相見時,總是彼此笑笑。

這樣也就算了,他覺得那女兒出嫁了反而隨便了些。

可是這樣過了沒久,趙老太太也要搬家了,搬到女兒家去。

馮二成子幫著去收拾東西。在他收拾著東西時,他看見針線簍里有一個細小的白骨頂針。他想:這可不是她的?那姑娘又活躍躍地來到他的眼前。

他看見了好幾樣東西,都是那姑娘的。刺花的圍裙卷放在小櫃門裡,一團扎過了的紅頭繩子洗得乾乾淨淨的,用一塊紙包著。他在許多亂東西里拾到這紙包,他打開一看,他問趙老太太,這頭繩要放在哪裡?老太太說:「放在小梳頭匣子里吧,我好給她帶去。」

馮二成子打開了小梳頭匣,他看見幾根扣髮針和一個假燒藍翠的戒指仍放在裡邊。他嗅到一種梳頭油的香氣。他想這一定是那姑娘的,他把梳頭匣關了。

他幫著老太太把東西收拾好,裝上了車,還牽著拉車的大黑騾子上前去送了一程。

送到郊外,迎面的菜花都開了,滿野飄著香氣。老太太催他回來,他說他再送一程。他好象對著曠野要高歌的樣子,他的胸懷象飛鳥似地張著,他面向著前面,放著大步,好象他一去就不回來的樣子。

可是馮二成子回來的時候,太陽還正晌午。雖然是秋天了,沒有夏天那麼鮮艷,但是到處飄著香氣。高粱成熟了,大豆黃了秧子,野地上仍舊是紅的紅綠的綠。馮二成子沿著原路往回走。走了一程,他還轉回身去,向著趙老太太走去的遠方望一望。但是連一點影子也看不見了。藍天凝結得那麼嚴酷,連一些皺褶也沒有,簡直象是用藍色紙剪成的。

他用了他所有的目力,探究著藍色的天邊處,是否還存在著一點點黑點,若是還有一個黑點,那就是趙老太太的車子了。可是連一個黑點也沒有,實在是沒有的,只有一條白亮亮的大路,向著藍天那邊爬去,爬到藍天的盡頭,這大路只剩了窄狹的一條。

趙老太太這一去什麼時候再能夠見到,沒有和她約定時間,也沒有和她約定地方。他想順著大路跑去,跑到趙老太太的車子前面,拉住大黑騾子,他要向她說:「不要忘記了你的鄰居,上城裡來的時候可來看我一次。」

但是車子一點影也沒有了,追也追不上了。

他轉回身來,仍走他的歸途,他覺得這回來的路,比去的時候不知遠了多少倍。

他不知為什麼這次送趙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親娘還更難過。他想:人活著為什麼要分別?既然永遠分別,當初又何必認識!人與人之間又是誰給造了這個機會?既然造了機會,又是誰把機會給取消了?

他越走他的腳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虛,就在一個有樹蔭的地方坐下來。

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勞動著的,都是在活著的,趕車的趕車,拉馬的拉馬,割高粱的人,滿頭流著大汗。還有的手被高粱稈扎破了,或是腳被扎破了,還浸浸地泌著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這都是在做什麼;他不明白,這都是為著什麼。他想:你們那些手拿著的,腳踏著的,到了終歸,你們是什麼也沒有的。你們沒有了母親,你們的父親早早死了,你們該娶的時候,娶不到你們所想的;你們到老的時候,看不到你們的子女成人,你們就先累死了。

馮二成子看一看自己的鞋子掉底了,於是脫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來光著腳走。他越走越奇怪,本來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遠處飛。究竟飛到哪裡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總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覺得空虛。路上他遇上一些推手車的,挑擔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們一下:你們是什麼也不知道,你們只知道為你們的老婆孩子當一輩子牛馬,你們都白活了,你們自己還不知道。你們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們為了什麼活著,活得那麼起勁!

他看見幾個賣豆腐腦的,搭著白布篷,篷下站著好幾個人在吃。有的爭著要多加點醬油,而那賣豆腐腦的偏偏給他加上幾粒鹽。賣豆腐腦的說醬油太貴,多加要賠本的。於是為著點醬油爭吵了起來。馮二成子老遠地就聽他們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賣豆腐腦的:你這個小氣人,你為什麼那麼苛刻?你都是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這一輩子,你省吃儉用,到頭你還不是個窮鬼!

馮二成子這一路上所看到的幾乎完全是這一類人。

他用各種眼光批評了他們。

他走了一會,轉回身去看看遠方,並且站著等了一會,好象遠方會有什麼東西自動向他飛來,又好象遠方有誰在招呼著他。他幾次三番地這樣停下來,好象他側著耳朵細聽。但只有雀子的叫聲從他頭上飛過,其餘沒有別的了。

他又轉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遲緩,象走在荊蓁的草中。彷彿他走一步,被那荊蓁拉住過一次。

終於他全然沒有了氣力,全身和頭腦。他找到一片小樹林,他在那裡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煙的工夫。他的眼淚落了一滿樹根。

他回想著那姑娘束了花圍裙的樣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樣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麼時候搬來的,他連一點印象也沒有記住,他後悔他為什麼不早點發現她。她的眼睛看過他兩三次,他雖不敢直視過去,但他感覺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著無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與她站了個對面,那眼睛是多麼大!那眼光是直逼他而來的。他一想到這裡,他恨不得站起來撲過去。但是現在都完了,都去得無聲無息的那麼遠了,也一點痕迹沒有留下,也永久不會重來了。

這樣廣茫茫的人間,讓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誰讓人如此,把人生下來,並不領給他一條路子,就不管他了。

黃昏的時候,他從地面上抓了兩把泥土,他昏昏沉沉地站起來,仍舊得走著他的歸路。

他好象失了魂魄的樣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羅架好好的在那兒站著,磨盤好好的在那兒放著,一切都沒有變動。吹來的風依舊是很涼爽的。從風車吹出來的麥皮仍舊在大簍子里盛著,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這都是昨天磨的麥子,昨天和今天是一點也沒有變。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盤,殘餘的麥粉冒了一陣白煙。這一切都和昨天一樣,什麼也沒有變。耗子的眼睛仍舊是很亮很亮的跑來跑去。後花園靜靜的和往日里一樣的沒有聲音。上房裡,東家的太太抱著孫兒和鄰居講話,講得仍舊和往常一樣熱鬧。擔水的往來在井邊,有談有笑的放著大步往來的跑,絞著井繩的轉車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地響著。一切都是快樂的,有意思的。就連站在槽子那裡的小驢,一看馮二成子回來了,也表示歡迎似的張開大嘴來叫了幾聲。馮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驢的耳朵,而後從草包取一點草散在槽子里,而後又領著那小驢到井邊去飲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來,把小驢仍舊架到磨上,而他自己還是願意鼓動著勇氣打起梆子來。但是他未能做到,他好象丟了什麼似的,好象是被人家搶去了什麼似的。

他沒有拉磨,他走到街上來盪了半夜,二更之後,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覺去了。

他經過靠著縫衣裳來過活的老王那裡,看她的燈還未滅,他想進去歇一歇腳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婦,因為生活的憂心,頭髮白了一半了。

她聽了是馮二成子來叫門,就放下了手裡的針線來給他開門了。

還沒等他坐下,她就把縫好的馮二成子的藍單衫取出來了,並且說著:「我這兩天就想要給你送去,為著這兩天活計多,多做一件,多賺幾個,還讓你自家來拿……」

她抬頭一看馮二成子的臉色是那麼冷落,她忙著問:「你是從街上來的嗎?是從哪兒來的?」

一邊說著一邊就讓馮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說:「有什麼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馮二成子還是沒有響。

老王跑出去給馮二成子買了些燒餅來,那燒餅還是又脆又熱的,還買了醬肉。老王手裡有錢時,常常自己喝一點酒,今天也買了酒來。

酒喝到三更,王寡婦說:「人活著就是這麼的,有孩子的為孩子忙,有老婆的為老婆忙,反正做一輩子牛馬。年輕的時候,誰還不是象一棵小樹似的,盼著自己往大了長,好象有多少黃金在前邊等著。可是沒有幾年,體力也消耗完了,頭髮黑的黑,白的白……」

她給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時,馮二成子看她滿手都是筋絡,蒼老得好象大麻的葉子一樣。

但是她說的話,他覺得那是對的,於是他把那盅酒舉起來就喝了。

馮二成子也把近日的心情告訴了她。他說他對什麼都是煩躁的,對什麼都沒有耐性了。他所說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著他的話,她所發的議論也和他的一樣。

喝過了三更以後,馮二成子也該回去了。他站起來,抖擻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寧靜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過雨後又復見了太陽似的,他還拿起老王在縫著的衣裳看看。問她一件夾襖的手工多少錢。

老王說:「那好說,那好說,有夾襖儘管拿來做吧。」

說著,她就拿起一個燒餅,把剩下的醬肉通通夾在燒餅里,讓馮二成子帶著:「過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壓一壓酒。」

馮二成子百般的沒有要,開了門,出來了,滿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後的風,也有些涼了。

「是個月黑頭夜,可怎麼走!我這兒也沒有燈籠……」

馮二成子說:「不要,不要!」就走出來了。

在這時,有一條狗往屋裡鑽,老王罵著那狗:「還沒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裡鑽!」

因為是夜深了的緣故,這聲音很響。

馮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婦也在他的背後閂上了門,適才從門口流出來的那道燈光,在閂門的聲音裡邊,又被收了回去。

馮二成子一邊看著天空的北斗星,一邊來到了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長著不少野草,腳踏在上邊,絨絨乎乎的。於是他蹲了雙腿,試著用指尖搔一搔,是否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裡非常寧靜,前前後後的事情,他都忘得乾乾淨淨,他心裡邊沒有什麼騷擾,什麼也沒有想,好象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晌午他送趙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現在他覺得人間並沒有許多人,所以彼此沒有什麼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寬舒得多了,任著夜風吹著他的衣襟和褲腳。

他看一看遠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覺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婦的窗子還透著燈光。他看了一會,他又把眼睛轉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著燈光的窗子,眼睛看著看著,窗子忽然就黑了一個,忽然又黑了一個。屋子滅掉了燈,竟好象沉到深淵裡邊去的樣子,立刻消滅了。

而老王的窗子仍舊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顯得她單獨的停在那裡。

「她還沒有睡呢!」他想。

她怎麼還不睡?他似乎這樣想了一下。是否他還要回到她那邊去,他心裡很猶疑。

等他不自覺的又回到老王的窗下時,他終於敲了她的門。裡邊應著的聲音並沒有驚奇,開了門讓他進去。

這夜,馮二成子就在王寡婦家裡結了婚了。

他並不象世界上所有的人結婚那樣:也不跳舞,也不招待賓客;也不到禮拜堂去。而也並不象鄰家姑娘那樣打著銅鑼,敲著大鼓。但是他們莊嚴得很,因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後花園里的花草又是那麼熱鬧,倭瓜淘氣地爬上了樹了,向日葵開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地鬧著,大菽茨、爬山虎、馬蛇菜、胭粉豆,樣樣都開了花。耀眼的耀眼,散著香氣的散著香氣。年年爬到磨房窗欞上來的黃瓜,今年又照樣的爬上來了;年年結果子的,今年又照樣的結了果子。

惟有牆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為茂盛,因為今年雨水多而風少。

園子里雖然是花草鮮艷,而很少有人到園子里來,是依然如故。

偶然園主的小孫女跑進來折一朵大菽茨花,聽到屋裡有人喊著:「小春,小春……」

她轉身就跑回屋去,而後把門又輕輕的閂上了。

算起來就要一年了,趙老太太的女兒就是從這靠著花園的廂房出嫁的。

在街上,馮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兒一次,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小孩。

可是馮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裡拉起了一張白布帘子來,帘子後邊就藏著出生不久的嬰孩和孩子的媽媽。

又過了兩年,孩子的媽媽死了。

馮二成子坐在羅架上打篩羅時,就把孩子騎在梆子上。夏晝十分熱了,馮二成子把頭垂在孩子的腿上,打著瞌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後花園里經過了幾度繁華,經過了幾次凋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象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樣子,經冬復歷春,年年照樣的在園子裡邊開著。

園主人把後花園里的房子都翻了新了,只有這磨房連動也沒動,說是磨房用不著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讓篩羅「咚咚」的震壞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為著風吹,為著雨淋,一排一排的都脫了節。每刮一次大風,屋瓦就要隨著風在半天空里飛走了幾塊。

夏晝,馮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他瞌睡醒來時,昏昏庸庸的他看見眼前跳躍著無數條光線,他揉一揉眼睛,再仔細看一看,原來是房頂露了天了。

以後兩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舊在那磨房裡平平靜靜地活著。

後花園的園主也老死了,後花園也拍賣了。這拍賣只不過給馮二成子換了個主人。這個主人並不是個老頭,而是個年輕的、愛漂亮、愛說話的,常常穿了很乾凈的衣裳來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倌怎樣打他的篩羅,怎樣搖他的風車。

一九四○年四月(原載香港1940年4月10日至25日《大公報》及《學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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