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節選)-2
馬伯樂的父親一看,他這人很忠實,就讓他到家裡來當一個打雜的,掃掃院子之類。一天白給他三頓飯吃,早晨吃稀飯,中午和晚飯是棒子麵大餅子。
本來他家裡有一個拉車子的,那個拉車的跑地快,也沒有別的毛病,只是他每個月的工錢就要十塊。若讓這打雜的兼拉車,每月可少開銷十塊。
不久就把那拉車的辭退走了,換上這個滿臉蒼白的人。他拉車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邊拉著,嘴裡和一匹害病的馬似的一邊冒著白沫。他喘得厲害,他真是要倒下來似的,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馬伯樂的父親坐在車上,雖然心裡著一點急,但還覺得是上算的:
「若是跑得快,他能夠不要錢嗎,主耶穌說過,一個人不能太貪便宜。」
況且馬伯樂的父親是講主耶穌慈悲之道的,他坐在這樣慢的車上是很安然的,他覺得對一個又窮又病的人是不應該加以責罰的。
馬怕樂的父親到了地方一下了車子,一看那車夫又咳嗽又喘的樣子,他心裡想:「你這可憐的人哪!」於是打開了腰包,拿出來五個銅板給他,讓他去喝一碗熱茶或者會好一點。
有一天老太爺看他喘得太甚,和一個毛毛蟲似的縮做一團,於是就拿了一毛錢的票子扔給他。車夫感動極了,拾起來看看,這票子是又新又硬的。他沒去用,等老大爺出來,他又交還他。老太爺擺手不要。
車夫一想,馬家上下,沒有對我不好的,老太太一看我不好,常常給我胡椒酒喝。就是大少爺差一點,大少爺不怎樣慈悲,但是對我也不算壞。
於是車夫把這一毛錢買了一張聖母瑪麗亞的圖像呈到老太太的面前了。
老太太當時就為車夫禱告,並且把小丫環和梗媽也都叫來,叫她們看看這是車夫對那穌的誠心。
有一天車夫拉著老太爺回來,一放下車子人就不行了。
馬伯樂主張把他抬到附近的里仁醫院去。父親說:
「那是外國人的醫院,得多少錢!」
馬伯樂說:
「不是去給他醫治,是那醫院裡有停屍室。」
父親問:
「他要死了嗎?」
馬伯樂說:
「他要死了,咱們家這樣多的孩子,能讓他死在這院子嗎?」
過了半天工夫,街上聚了很多人了,車夫躺在大門外邊,嘴裡邊可怕地冒著白沫。
馬伯樂的父親出來了,為車夫來禱告:
「我主在天的父,你多多拯救窮人,你若救活了這個將死的人,那些不信主的人,聞風就都來信服你……我主,在天的父……」
老太太站在大門裡,揩著眼睛,她很可憐這樣無靠的人。
街上那些看熱鬧的人靜靜地看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有梗媽向老大爺說了好幾次:
「把他抬到屋裡去吧,他死不了。」
老太爺搖搖頭說:
「我主耶穌,不喜歡狹窄的地方。」
梗媽又對老太太去說:
「把他抬進來吧!」
老太太擦擦眼淚說:「多嘴!」
於是那車夫就在大門外邊,讓太陽曬著,讓上百的人圍著。
車夫果然沒有死。
今天被老太太喝呼著,他就跪在大門洞子里了。
但是他不曉得力大少爺祈禱什麼,同時街上過往來口的人,還一個勁地看他,他只得抬起手來把臉蒙住。可是他的手正在擦車燈,滿手是擦燈油的氣味。
他看一看老太太也上樓了,他也就站起來了。
這一天禱告的聲音很大,不同平常的晚禱。聲音是嗡嗡的,還好像有人哭著。車夫想:
「哭是在禮拜堂裡邊,怎麼在家也哭?」
車夫一聽不好了,大半是發生了不幸。他趕快跑到屋裡去,把門關上,向著聖像很虔誠地把頭低下去,於是也大聲地叨叨起來:
「主,耶穌,你千靈萬靈的主,可不要降災於我們的大少爺……可不要降災於我們的大少爺……從前我以為他是個狠心的人,從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還給我兩塊錢來的……昨天。」
馬伯樂因為要離開家,所以賞給兩塊錢,因此車夫為他大嚷大叫著。
送信的信差來了,敲打著門房的窗子,沒有人應,就把信丟進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著一個人,他招呼一聲:
「信!」
裡邊也沒有回答,他覺得奇怪,又聽這院子里樓上樓下都嗡嗡的。
在這個城裡,耶穌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許多信教的,他知道他們在做禱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禱的時候還未到。」
若不在晚禱的時候,全體的禱告是不多見的,大概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生了初生的嬰兒是如此,因為嬰兒是從耶穌那裡得到生命的。有人離開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夠回到主人那裡所以大家也為他祈禱。
那信差從大門口往裡望一下,沒有看見一個人。兩三個花鴨子繞著影壁踐踏地走來。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見小丫環在走廊上也是跪著,他就一步跳出來了,心中納悶。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這情形告訴了那看門的。
看門的跑到馬公館的大門口站了一會,回去就告訴了女僕,女僕又告訴了大小姐。
不一會,馬公館的大門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為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進去問一問,都站在那兒往裡邊探頭探腦。
有的想,老馬先生死了,有的想孫少爺前天發燒,也許是病重。
還有一些,是些過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兒了,他也就停在那兒了,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裡白白地站著。
馬公館的老廚子,扎著個藍圍裙,提著個泥燒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從街上回來。走到大門口,那些人把他攔住,問他:
「你們公館怎麼著了?有什麼事?」
他說:「沒什麼,沒什麼!」
人們向他擁著。他說:
「別擠別擠,我要喝酒去了。」
`他一進了院子,聽聽樓上樓下,都在禱告。他一開廚房的門,他看梗媽跪在那裡,並且梗媽哭的和各淚人似的。他也就趕快放下了酒壺,跪下去了。
馬伯樂有生以來只受過兩次這樣莊嚴的禱告。一次是在他出生的時候,那時他還很小,他全然不知道。那麼只有這一次了,所以是他感到很莊嚴,他覺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帶著父親贊助他的那筆款子,在上海開起書店來。
現在再說他的父親贊助他這筆款子究竟是三千塊錢,還是幾百塊錢,外人不能詳細地知道。他見了有錢的人,他說三千。他見了窮朋友,他說:
「那有那麼多,也不過幾百塊錢。父親好比保險箱,多一個銅板也不用想他那裡跳出來。」
「說是這樣說。」馬伯樂招呼著他的窮朋友,「咱們該吃還是得吃呵,下樓去,走!」
他是沒有帶帽子的習慣的,只緊了緊褲帶就下樓去了。
他走在前面,很大方的樣子。走到弄堂口,他就只給朋友們兩條大路,一條是向左,一條是向右。問他們要吃湯圓,還是要吃水餃。
馬伯樂說開的這爿店是在法租界一條僻靜的街上,三層樓的房子。
馬伯樂這書店開得很闊氣,營業部設在樓下,二樓是辦公廳,是他私人的,三樓是職員的卧室(他的職員就是前次來上海所交的幾個窮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間,寫字檯五六張,每張寫字檯上都擺著大玻璃片。墨水瓶,剪刀,漿糊,圖釘,這一些零碎就買了五十多塊錢的。
廚房裡面,請上娘姨,生起火來,開了爐灶。若遇到了有錢的朋友來,廚房就蒸著雞啦,鴨啦,魚啦,肉啦,各種香味,大宴起客來。
比方會寫一點詩的,或將來要寫而現在還未寫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開始寫的詩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說家……就是這一些人等等,馬伯樂最歡迎。他這些新朋友,沒有幾天工夫都交成了。簡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談得來,一切不成問題。
馬伯樂一看,這生意將來是不成問題的了,將來讓他們供給文章是不成問題的了。因為並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們卻是以道合。他們彼此都很談得來。
馬伯樂把從前寫小說的計劃也都講了一番。但是關於他為著想賣點稿費才來寫小說這一層,是一字未提的,只說了他最中心的主題,想要用文章來挽救中華民族。
「真是我們的民族非得用我們的筆去喚醒不可了,這是誰的責任……這是我們人人的責任。」
馬伯樂大凡在高興的時候,對著他的賓客沒有不說這話的。
於是人人都承認馬伯樂是將來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談闊論,把窗子推開,把椅子亂拉著。橫著的,斜著的,還有的把體重沉在椅子的兩隻後腿上,椅子的前腿抬起來,看著很危險。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腳高高地舉在寫字檯上,一點也不在乎,悠然自得。他把皮鞋的後跟還在桌心那塊玻璃磚上慢慢地擦著。
他給我買一件寄來。俄國東西實在好。」
馬伯樂說:
「很好,很好。」
再說那賣俄國畫片的書店,眾人都不落後,各人說著各人對
那書店發現的經過。有的說:
「剛開門不久。」
有的說:
「不對,是從南京路搬來的。」
有一個人說,他在兩年前就注意到它了。正說到這裡,另一個人站起來,把一支吸完了的煙尾從窗子拋到花園裡去。那個人是帶著太太的,太太就說:
「你看你,怎麼把煙頭丟進花園裡,花是見不得煙的。」
馬伯樂過來說不要緊。
「這花算什麼,沒有一點好花。」
可是大家的話題仍沒有打斷。那丟煙尾的人發表了更豐富更正確的關於那家書店的來歷,他說他有一個侄子,從前到過海參葳,學了很好的俄國話回來。他是那書店老闆的翻譯。
「老闆的名字叫什麼來的,叫做什……多寧克……有一次,我到那書店裡去,侄子還給我介紹過,現在想不起了,總之,是個純粹的俄國人,從他那哈哈大笑的笑聲里,就可以分辨出來,俄國人是和別的國人不同的,俄國人是有著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話越說越遠,於是把話拉回來:
「那書店不是什麼美國人開的,也不是從南京路來的,而是從莫斯科來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
關於這樣一個大家認為前進的書店,馬怕樂若不站起來說上幾句,覺得自己實在太落後了。但是他要說什麼呢!其實他剛來上海不久,連這書店還是第一次聽說,連看也未曾看過,實在無從說起,又加上已經被人確定是俄國書店了,大家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馬伯樂看一看這情景,也就閉口無言算了。
大家都靜了幾分鐘。
馬伯樂要設法把空氣緩和下來,正好門口來個賣西瓜的,就叫了傭人來抱西瓜,他站在門口招呼著:
「選大的,選大的。」
他表示很慷慨的樣子,讓傭人拿了四五個進來。
一會工夫,滿地都是西瓜皮了。
馬伯樂說:
「隨便扔,隨便扔。」
他覺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這才能算做好交情。辦公桌上的墨盒蓋沒有關,有人不經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裡了。
馬伯樂說:
「不要緊,不要緊,真他媽的這些東西真礙事。,,
他走過去,把辦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麼印色盒,什麼橡皮圖章、墨水壺之類,都一齊往一邊扒拉著,這些東西實在是很礙事。
過了沒有多少日子。馬伯樂這書店有些泄氣了。他讓會計把帳一算,他說開銷太大了。他手裡拿著帳單,他說。
「是這個數目嗎?」
他說:
「有這麼多嗎?」
他拿起鉛筆來,坐在辦公桌那兒算了一個上午。這是他開書店以來第一次辦公,覺得很疲乏,頭腦有點不夠用。躺在床上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來接著算。無論怎麼演算法。數目還是那麼多,和會計算的一樣。於是他說著:
「這真奇怪,這真奇怪,可是一兩千塊錢都是做什麼花的?並沒有買什麼用不著的東西呀!並沒有浪費呀!錢可到底是哪兒去了?」
偏拿在他手裡的帳單是很清晰的,不但記明了買的什麼東西,還記明了日子。馬伯樂依次看下去,沒有一筆款子不是經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來,桌子、椅子、衣櫃、痰盂……
甚至於買了多少聽子煙招待客人他還記得的,的的確確沒有算錯帳,一點也沒有錯,馬伯樂承認帳單是完全對的。雖然對了,他還奇怪:
這麼多,真這麼多!」
他完全承認了之後,還是表示著懷疑的樣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個很好的緊縮的辦法,把樓下房子租出去,在門口貼了一張紅紙租貼,上邊寫著:
余屋分租,抽水馬桶,衛生設備俱全。
租金不貴,只取四十元。
因為「租金不貴」這四個字,馬伯樂差一點沒跟會計打起來,會計說:
「寫上『租金不貴,幹什麼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寫上。租金不貴,這多難看,朋友來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們書店開不起了似的。」
馬伯樂打定了主意必要寫上。
寫好了,在貼的時候,差一點又沒有打一仗。馬伯樂主張貼得高一點,會計主張貼得低一點,貼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見。
馬伯樂說:
「貼得低,討厭的小孩子給撕了去,到時候可怎麼辦哪!」
馬伯樂到底親自刷了膠水,出去就給它貼上了。他是翹著腳尖貼上的。
因為那招貼刷了過多的膠水,一直到招來的房客都搬來了。那招貼幾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來,後來下了幾場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來了的時候,仍是拉開樓下客堂間的門就進去,並且喊著:
「伯樂,不在家嗎?」
常常把那家房客,鬧得莫名其妙。
馬伯樂很表示對不住的樣子,從二樓下來把客人讓上去:
「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樓上來了。」
他想要說,把營業部都一齊搬到樓上來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沒營什麼業,所以沒有說出來。
從此朋友也就少了一點,就是來了也不大熱鬧。因為馬伯樂不像從前常常留他們吃,只是陪著客人坐了一會,白白地坐著,大家也沒有什麼趣味。顯得很冷落,談的話也比較少,也比較有次序,不能夠談得很混亂,所以一點不熱鬧。
二樓擺著三張辦公桌子,外加一個立櫃,兩個書架,七八張椅子,還有馬伯樂的床,可說連地板都沒有多大空處了。亂七八糟的,實在一點規模也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也隨便起來,連領帶也不打了,襪子也不穿,光著腳穿著拖鞋。到後來連西裝也不穿了,一天到晚穿著睡衣,睡衣要脫下去洗時,就只穿了一個背心和一個短襯褲。馬伯樂是一個近乎瘦的人,別人看了覺得他的腿很長,且也很細,脖子也很長很細。也許
是因為不穿衣裳露在外面的緣故。
他早晨起來,不但不洗臉,連牙也不刷了。一會靠在椅子上,一會靠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連精神也沒有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有所指的,但是別人不大知道,也許指的是到書店關門的時候。
經過這樣一個時間,他把三樓也租出去了。把亭子間也租出去了。
全書店都在二樓上,會計課,庶務課,所有的部門,都在一房子里。
馬伯樂和兩三個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書店的職員。
馬伯樂覺得這不大雅觀。
「怎麼書店的經理能夠和普通的職員住在一起呢!」
本來他想住在一起也沒有什麼,省錢就好。但是外邊人看了不好看。於是又破費了好幾塊錢,買了個屏風來,用這屏風把他自己和另外的兩個人隔開。
經這樣一緊縮,生活倒也好過了,樓下出租四十元,三樓出租二十元,又加上兩個亭子間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從大房東那裡租來是七十五元。
馬伯樂這一爿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開心極了。
「這不是白撿的嗎?他媽的,吃呵!」
經過了這一番緊縮,他又來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買小包子來吃,一買就買好幾十個,吃得馬伯樂滿嘴都冒著油,因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著,他說:
「這真便宜!」
他是勉強說出來的,他的嘴裡擠滿了包子。
這樣下去,朋友們也不大來了。馬伯樂天天沒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適。
但那住在三樓的那個窮小子,可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南洋華僑不是南洋華僑,廣東人不是廣東人,一天穿著木頭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讓人睡覺。
「真他媽的中國人!」馬伯樂罵著。
會計說:
「那小子是個窮光蛋,屋裡什麼也沒有,擺著個光桿床,算個幹什麼的!」
馬伯樂一聽,說:
「是真的嗎?只有一張床。那他下個月可不要拖欠咱們的房租呵!」
當天馬伯樂就上樓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窮小子的屋裡來了一個外國女人。馬伯樂跑下樓來就告訴他同屋的,就是那會計。
「那外國姑娘真漂亮。」
會計說:
「你老馬真是崇拜外國人,一看就說外國人漂亮。」
「你說誰崇拜外國人,哪個王八蛋才崇拜外國人呢!」
正說著樓上的外國姑娘下來了。馬伯樂開門到洗臉室去,跟她走了個對面,差一點要撞上了。馬伯樂趕忙點著頭說:
「Sorry.」
並不像撞到中國人那樣。撞到中國人,他瞪一瞪眼睛:
「真他媽的中國人!」
可是過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開書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聽說那條街哪條街也掛了牌子。而最使馬伯樂覺得不開心的,是和他對門的弄堂房子也掛了書店牌子。這不簡直是在搶買賣嗎?
這是幹什麼!
馬伯樂說:「咱們下樓去仔細看看。」
沒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個人去了。他站在那兒,他歪著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眶眶地響。他回來,上了樓,沒有說別的,只罵了一句:
「店鋪還不知哪天關門,他媽的牌子可做得不錯。」
沒有幾天,馬伯樂的書店就先關了門。總計開店三個月,房錢飯錢,傢具錢……開銷了兩千塊。大概馬伯樂的腰裡還有幾百,確實的數目,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書店是一本書也沒有出,就關了門了。
馬伯樂說: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
於是好像逃難似的在幾天之內,把東西就都變賣完了。
這變賣東西的錢,剛剛夠得上一張回家的船票。馬伯樂又口家去了。
馬伯樂在家裡的地位降得更低了。
他說:「怎麼辦呢,只得忍受著吧。」
當地的朋友問他在上海開書店的情形,他傷心的一字不提,只說:
「沒有好人,沒有好人。」
再問他:「此後你將怎樣呢?」
他說:「上帝知道,也許給我個機會逃吧!」
馬伯樂剛一口到家裡,太太是很驚疑的。等她曉得他是關了店才回來的,她什麼也沒有表示。並沒有和他爭吵,且也什麼不問,就像沒看見他一樣。她的臉和熨斗熨過似的那麼平板,整天不跟他說一句話。她用了斜視的目光躲避著他,有時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對著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生人一般。吃飯了,老媽子來喊的時候,太太抱起小女孩雅格來就走了,並不向他說一聲「吃飯啦」,或「吃飯去」。
只有雅格伏在大大的肩上向他拍著手,一面叫著爸爸。馬伯樂看了這情景,眼淚立即滿了兩眼。
他覺得還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敗了回來的。
他坐在桌上吃飯,桌上沒有人開口和他講話。別人所講的話,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親說:「黃花魚下來了,這幾天便宜,你們有工夫去多買些來,腌上。」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答應著說去買。
父親這幾天來,一句話不說,銀筷子碰著碗邊嚶嚶地響。父親吃完了一碗飯,梗媽要接過碗去裝飯,老爺一搖頭,把飯碗放下,站起來走了。
大黑貓從窗台上跳下來,跳到父親離開的軟椅上蹲著,咕嚕咕嚕的。那貓是又黑又胖。馬伯樂看看它,它看看馬伯樂。
馬伯樂也只得不飽不餓地吃上一碗飯就退出飯廳來了。
後來父親就不和馬伯樂一張桌吃飯,父親自己在客廳裡邊吃。吃完了飯,那漱口的聲音非常大,馬伯樂覺得很受威脅。
母親因為父親的不開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媽子站在旁邊是一聲不敢響。
雅格叫著要吃蛋湯時,馬伯樂用湯匙調了一匙倒在雅格的飯碗里,孩子剛要動手吃,媽媽伸手把飯碗給搶過去了,罵著那孩子:
「這兩天肚子不好,饞嘴,還要吃湯泡飯。」
雅格哭起來了。馬伯樂說:
「怕什麼的,喝點湯怕什麼?」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連睬也沒有睬他。
全家對待馬怕樂,就像《聖經》上說的對待魔鬼的那個樣子,
連小雅格也不讓爸爸到她的身邊了。雅格玩著的一個小狗熊,馬伯樂拿著看看,那孩子立刻搶過去,突著嘴說:
「你給我,是我的。」
蘋果上市的時候,馬伯樂給雅格買來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媽媽在旁瞪了她一眼,於是她說,
「我不要……媽說媽買給我。」
馬伯樂感到全家都變了。
馬伯樂下了最後的決心,從太太房間,搬到自己的書房去了,搬得乾乾淨淨,連一點什麼也沒有留,連箱子帶衣裳帶鞋襪,都搬過去了。他那跟著他去過兩次上海的化學料的肥皂盒,也搬過去了。好像是他與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聲也沒有響,一眼也沒有看他,不用聲音同時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沒一點反對他的意思,好像說,他願意怎麼著,就怎麼著吧,與她是一點也不相干的。
馬伯樂最後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時,他故意表示著惡劣的態度,他很強橫的樣子,一腳就把門踢開了。
眼睛是橫著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鏡台上,他假裝看不見,他假裝東找西找,在屋裡走來走去,開遍了抽屜,他一邊開著,他一邊用眼梢偷看著大太。太太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著。馬伯樂想:
「你怎麼就不和我說一句話呢?就這麼狠心嗎?」
到後來他簡直亂鬧起來。在他生起氣來的時候,他的力氣是很大的,弄的東西乒乓地亂響,可是太太什麼反應也沒有,簡直沒有看見他。於是他就把肥皂盒舉起來摔在地上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等了一會,他想太太這回大概受不住了!
可是太太一聲沒有響,仍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著。
馬伯樂看看,是一點辦法沒有了,於是拾起肥皂盒子來,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從此他就單獨地存在著。
馬怕樂很悲哀地過著生活。夜裡打開窗子一看,月亮出來了,他說:「月亮出來了,太陽就看不見了。」
外邊下雨了,他一出大門他就說:
「下雨了,路就是濕的。」
秋天樹葉子飄了一院子,一游廊。夜裡來了風,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這時馬伯樂在床上左翻右轉,思來想去。古人說得好,人生是苦多樂少,有了錢,妻、子、父、兄;沒有錢,還不如喪家的狗,人活著就是這麼一回子事,哪有什麼正義真理,還不都是騙人的話。
馬伯樂東西亂想,把頭想痛了。他起來喝了一杯茶才好一點。他往窗子外邊一看,外邊是黑沉沉的,他說:
「沒有月亮,夜是黑的。」
他聽落葉打在窗上,他又說:
「秋天了,葉子是要落的。」
他跟著這個原則,他接著想了許多。
「有錢的人是要看不起窮人的。」
「做官的是要看不起小民的。」
「太太是要看不起我的了。」
「風停了,樹葉就不落了。」
「我有了錢,太太就看得起我。」
「我有錢,父親也是父親了,孩子也是孩子了。」
「人活著就是這麼的。…
「活著就是活著。」
「死了就活不了。」
「自殺就非死不可。」
「若想逃就非逃不可。」
馬伯樂一想到「逃」這個字,他想這回可別逃了。
於是馬伯樂在家裡住了一個很長時間,七八個月之內。他沒有逃。
蘆溝橋事件一發生,馬伯樂就坐著一隻大洋船從青島的家裡,往上海逃來了。
全船沒有什麼逃難的現象,到了上海,上海也沒有什麼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從別的地方逃到上海來,也沒有人從上海逃到別處去。一切都是安安詳詳的,法租界、英租界、外灘碼頭,都是和平常一樣,一點也沒有混亂,外灘的高壯的大樓,還是好好地很威嚴地在那久站著,電車和高樓汽車交交叉叉地仍舊是很安詳地來往著。電車的鈴子還叮叮地響著。行人道上女人們有的撐著洋傘,有的拿著閃光的皮夾子,悠悠然地走著,也都穿著很講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著孔的,而女人們又不喜歡穿襪子,所以一個一個地看上去都很涼爽的樣子。尤其是高樓汽車上,所坐著的那些太太小姐們,都穿著透紗的衣裳,水黃的,淡青,米色的,都穿得那麼薄,都是輕飄飄的,看去風涼極了,就是在七月里,怕是她們也要冷的樣子。臨街的店鋪的飾窗,繁華得不得了。小的店鋪,門前還唱著話匣子。還有那些售賣航空獎券的小鋪子,鋪前站著滿滿的人,也唱著話匣子,那是唱著些刺激人、亂吼亂叫的調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那些人徘徊在店鋪前邊想要買一張又怕得不到彩,白白地扔了一塊錢。想要不買,又覺得說不定會得到頭彩,二彩,三彩,……不僅僅這些,還有許多副彩,或是末尾的兩個號碼相符,也可得到三十五十、三元二元。限度還有一個一元的。一元的機會最多,買了還是買了吧,到頭彩,得到一個一元的也還夠本。假若是得到個二彩三彩,那還了得,富翁立刻就做上了,買上汽車,家裡用上七八個僕人,留聲機,無線電……頭彩雖然不容易得,但是回回頭彩是必定出的,這頭彩出在誰人頭上,誰是把它定下了的?沒有人定呀,誰買了彩票,誰就有機會,一塊錢就存心當它是丟了,要買就決心買吧。所以娘姨們,拉車的車夫,小商人,白相人,游散雜人……不分等級地都站在彩票店的門前,在心裡算來算去,往那掛得粉紅紅的一排一排的彩票上看來看去,看看哪一張能夠得頭彩。好像他們看得出來,哪一張要得頭彩的樣子。看準了他們就開口了,說:「我要這張。」指著那掛得成排的彩票,他們把手伸出去,賣彩票的人,拿過一聯來,一聯就是十張二十張,或者是三張二張聯在一起的,好像在郵局裡的郵票一樣,是一排一排的,一大張一大張的。可是沒有人看見過到郵局裡去買郵票的人他指定要這張,或者是要那張,交過去五分錢,郵局的人就給一張五分的票子,交過一分就給一張一分的票子,假若有人要加以挑選,郵局的人豈不要把他大罵一頓。但是買航空獎券則不同,隨便你挑來挑去,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買票子的人,在那一大張上看了半天,都不合意。於是說:「不要這排,要那排,賣票子的人就去換了一大排來,這一大排和那一大排也差不多,也完全一樣,於是那買的人就眼花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有了主意,真是千鈞一髮的時候,非下最後的決心不可。於是就下了最後的決心,隨便在那看花眼了的一大排上,指定了一張,別人看了以為他是真正看出點道理來才選了這張的。其實不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將來是悲是喜。不過眼睛看花了,頭腦也想亂了,沒有辦法才隨便撕下來這張的。還有的,撕下來他又不要了,他看看好像另外的一張比這張更好,另外的一張大概會得頭彩,而他這張也不過得個三彩的樣子。他自己覺得是這樣,於是他趕快又另換了一張,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就給他另換了一張,還有的幾次三番地換,賣票的也都隨他們的便。有的在那裡擠擠擦擦地研究了一會,拿到面前用手摸了半天。摸完了,看完他又不買。他又退到旁邊看著別人買。有的時候是很奇怪的,一個人上來很勇敢地買了一張去,另外的人也上來各人買了一張去,那站在旁邊在看著別人買的人也上來買了一張去。好像買彩票的人,是趁著風氣而買。大概是他們看出第一個很爽快地買這一聯彩票的人,是個會發財的樣子,跟著發財的人的後邊,說不定自己也就會發財的,但是這些爽快買了就去的人是不常有的。多半的要研究,還有的研究完了,卻並不買,也不站在一旁看著別人買,而是回家去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來。他們買一張航空獎券,好像出錢來買匹小驢或小馬那樣,要研究這小驢是瘦的是胖的,又是多大的牙口,該算一算,過幾年,它該生幾個小驢子。又好像男的在那選擇未婚妻,女的在那裡選擇丈夫。選擇丈夫也沒有如此困難的左看右看,百般地看,而看不出好壞來。這一大堆航空獎券哪個是頭彩。
越看越看不明白、一點現象也沒有,通通是一樣,一大張一大排的都是一樣,都是淺紅色的,上邊都印著完全一模一樣的字。一千張,一萬張,哪怕是十萬張,也都是一樣。哪管是發現了幾張或是比其餘的稍微深了一點或是淺了一點,讓人選擇起來也有個目標,將來得不得彩的不管,總算在選擇上比較省點力氣。但是印航空獎券的印刷所也許是沒有想到他們選擇困難這一層,顏色卻調得一模一樣,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這麼一模一樣。這是一般人,或者窮人買航空獎券的樣子。有錢的人也買,但多半是不十分選擇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樣子。一買就是十塊錢二十塊錢,或是百八十塊錢地買,好像買香煙或別的日常用品一樣,不管回到家對這彩票仍舊是不加重視的扔在一邊,或是把號碼記在日記冊上,或是更記在什麼秘密的地方,日夜地等著開彩都不管,就只說買的時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是熱鬧的,就是一切店鋪也都很熱鬧。雖然熱鬧但是並不混亂,並不慌忙,而是安安詳詳的,平平穩穩的,絕對沒有逃難的形色。
坐著馬伯樂的大船,進了口了,靠了岸了。馬伯樂是高高地站在桅杆的下邊。岸上擠滿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沒人來接他,因為他上船的時候並沒打電報給上海的朋友。但是他想:
「萬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尋視,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三等艙里,拿起他那張唯一帶來的毯子,下船來了。
走在街上,他覺得有點不對,一切都是平常的態度,對於他,這從青島逃來的人,似乎沒有人知曉。他走過了外灘,走過了南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襯衫也黑了,皮鞋也沒有上油,臉上的鬍子也幾天沒有一颳了,所以臉色是黑黝黝的。
高樓汽車經過他旁邊的時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們,穿得都那麼涼爽。
「怎麼,她們還不知道嗎?蘆溝橋都打起來啦!」
他想,這樣的民族怎麼可以!他們都不知道青島也快危險了。
他坐了電車經過先施公司、冠生園、大新公司的前邊,那裡邊外邊都是熱熱鬧鬧的,一點也沒有逃難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驚慌的樣子,太太平平的,人們是穩穩噹噹的。
當馬伯樂看到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裡邊是紅紙裝飾得紅堂堂的,裡邊外邊都掛了紅招牌,上邊寫著上次開獎,頭獎就是他這個店鋪賣出去的,請要發財的人快來買吧。馬伯樂一看,他就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人都快打上來了,你們還不去做個準備。還在這裡一心想要發財。」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觀的時候,於是很悲憫地想著:
「你們這些人,你們不是沒有聰明,你們不是不想要過好的生活,過安定的生活,看你們都聚在一起,很忠實地買航空獎券的樣子,可見你們對於發財的心是多麼切。可是小日本就快上來了,小日本上來的時候,你們將要不知不覺的,破馬張飛地亂逃,到那時候,你們將要哭叫連天,將要失妻散子。到那時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腳亂了,你們還不快快去做一個準備,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馬伯樂帶著這種心情到了上海。不久就在上海租房子住下了。
這回他租的房子,可與開書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遠了。不能比了。一開門進去,滿屋子都是大蒜的氣味。馬伯樂說: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過日子,也不是做生意。」
所以滿屋子擺著油罐、鹽罐、醬油瓶子、醋瓶子,他一點也不覺得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無天日的,是在樓下梯口的一旁。這座房子組織得很奇怪。不但是馬伯樂的房子沒有窗子,所有樓下的房子也都沒有窗子。
馬伯樂租房子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個缺點,正因這有這個缺點,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沒光線眼睛是要壞的,關起門來沒有空氣,人可怎麼能夠受得了,但是正因為有了這個大缺點,房租才會便宜的。
「這是什麼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馬伯樂想,逃難的時候,就得做逃難的打算,省錢第一,別的談不到。
所以對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點也不覺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開電燈不可的,那屋子可說是暗無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颳風下雨也都不能夠曉得,哪怕外邊打了雷,坐在屋子裡的馬伯樂也受不到轟震。街上的汽車和一切雜音,坐在這屋子裡什麼也聽不見,好像世界是不會發聲音的了,世界是個啞巴了。有時候,弄堂里淘氣的孩子,拿了皮球向著牆上丟打著。這時候馬伯樂在屋裡聽到牆壁啪啪地響,那好向從幾百里之外傳來的,好像兒童時代丟了一塊石子到井裡去,而後把耳朵貼在井口上所聽到的那樣,實在是深遠得不得了。有時弄堂里的孩子們拿了一根棍子從馬伯樂的牆邊劃過去,那時他聽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這是從哪來的聲音?這是什麼聲音?馬伯樂用力辨別不出來,只感到這聲音是發在無限之遠。總之馬伯樂這屋子靜得似乎全世界都啞了,又好像住在深淵裡邊一樣,又黑又靜,一天到晚都開著電燈。就是夜裡睡覺,馬伯樂也把燈開著,一則開燈是不花錢的,他想開著也就算了;二則關起燈來,也不大好,黑得有點怕人。
有一天夜裡,是馬伯樂失眠之夜,他看著牆上有一點小東西發亮,不但發亮而且還會浮浮遊游的動,好像有風吹著似的,他忙去開燈看看,一開燈什麼也沒有。他又關了燈再睡,那小亮東西,又看見了。和先前一樣,是浮浮遊游地。他開了燈,到牆上去找了半天,沒能找到什麼,過後一想他知道那是螢火蟲了,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但從那時起就永遠開著燈睡覺。若關了燈,也不是不能睡,不過,覺得有點空洞,有點深遠,而且夜裡開燈房東又不加錢的,所以就開著睡。
所以馬伯樂過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麼以為著,他以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白晝,亮通通的,電燈好像小太陽似的照著他。
他以為這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逃難的時候,你若不儉省還行嗎?」他沒有一天忘記了這個念頭。
他為了儉省,他不到外邊去吃,飯館的飯無論怎樣便宜,也沒有自己動手在家裡做更便宜。
他買了炭爐、小鐵鍋、鍋鏟之類,就開了伙了,開初是在廚房裡做,過幾天,他發現油也有人偷著用;醬油擺在那裡,頭一天還是半瓶,第二於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著用,不然用不了這麼快。因為上海的廚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廚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見了,房東的娘姨倒了他的油,炒雞蛋。
於是他就把爐子搬到自己屋裡來了,就在床頭上開了伙,油、鹽、醋、醬油……桌子底下、床底下,都擺滿了瓶子、瓶子,罐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醬放茶杯中忘記了,馬伯樂拿在手裡一看,都生了綠茸茸的毛。拿到鼻子上一嗅,發著一種怪味。他想這實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來,挖出來,挖在一張破報紙上丟掉了。那個被挖出辣椒醬來的杯子,沒有去洗,就裝上辣椒油了。在燈光之下,也看不見這杯子是不大幹靜的的,因為是用揩布過了的。揩過了的,也就算了,將來逃起來,還不如現在呢!
所以馬伯樂燒飯的小白鍋,永久不用洗,午飯吃完了,把鍋蓋一蓋,到晚上做飯的時候,把鍋子拿過來,用鍋鏟嘁喳咔喳地颳了一陣,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飯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飯時也是照樣地刮。鍋子外邊,就省事了,他連刮也不刮,一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燒飯的白沫,越積越厚,致使鍋子慢慢地大起來了。
馬伯樂的筷子越用越細,他切菜的那塊板越用越簿,因為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緣故。小鐵鍋也是越刮越簿,不過裡邊簿,外邊厚,看不出來就是了。而真正無增無減的要算吃飯的飯碗。雖然也每天同樣地刮,可到底沒能看出什麼或大或小的現象來,仍和買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差別,還在保持原狀。
其餘的,不但吃飯的用具,就連枕頭、被子、鞋襪,也都變了樣。因為不管什麼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辦法。久了,不管什麼東西都要髒的,髒了他就拿過來刮,鍋、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襪子也是用指甲刮。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進屋時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邊上的泥刮乾淨了。天一晴,看著鞋子又不十分乾淨,於是用木片再刮一回。自然久不刷油,只是刮,黑皮鞋就有點像掛著白霜似的,一塊塊地在鞋上起了雲彩。這個馬伯樂並不以為然,沒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並沒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覺。卻往往看了那些皮鞋湛亮的,頭髮閃著油光的而油然地生出一種蔑視之心。往往心裡向他們說:
「都算些個幹什麼的呢?中國人若都像你們這樣,國家沒有好……中國非……非他媽的……」
馬伯樂心裡恨極了,他恨自己不是當前的官員,若是的話,他立刻下令是凡穿亮皮鞋的,都得抓到巡捕房。這是什麼時候,小日本就要上來了,你們還他媽的,還一點也不覺得。
「我看你們麻木不仁了。」
馬伯樂不大願意上街,一上街看了他就生氣。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走著,他的帽子忽然被人抓著跑了。他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是開書店時的那個會計,也就是他在上海××大學旁聽時的同學。
這個人,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滿臉青灰,好像一個吸鴉片的人。其實是由於胃病所致,那人是又瘦又干。
馬伯樂既然看出來的是他,就想說:
「你拿去我的帽子幹什麼呢!」
他的臉都氣紅了,在大街上開玩笑也不好這樣開的,讓人看了什麼樣子。
等他和那人握了手之後。話就沒有如此說而是:
「現在你住在哪裡?我還沒有去看你。你這一年幹什麼?胃病還沒有好哇!」
那人也就和他說了一大套,臨走才把帽子交給了馬伯樂。
馬伯樂一細看:
「晤!」
帽子上有一個洞洞。
「這是誰幹的事?這是怎麼來的!」
馬伯樂正在研究著,他的朋友說一聲:
「老馬,你的帽子可以換一個了。你是不戴帽子的,一年不見,卻戴起帽子來了。我看走路的樣子是你,我就給你摘下帽子來瞧瞧。」
說完了,他就走。
馬伯樂想,這小子,這不是和我開玩笑嗎?他媽的!一路上他研究著帽子到底是怎麼出的洞,沒有研究出來,等到家裡,才明白了。他生起火爐燒飯時,用扇子煽著火,火花往四邊飛,飛到他自己的手上,把手給燒了一個小黑點。因為手是活的,燒得熱辣辣地痛,他把手上的火星立刻打掉了,所以,沒有燒了多大一片,而只是米粒那麼大一點。馬伯樂立刻明白了,帽子的洞是火燒的。他趕快去看看,枕頭和被子燒著沒有,因為在電燈底下,雖然說是很亮了,但到底看得不怎樣清楚。似乎是並沒有燒著,但是他很疑心,他想想那說不定。所以他把爐口轉了一個方向,仍是用扇子煽著,使那火花撞到牆上去,再從牆上折回來落到別處去。這個馬伯樂就看不見了,他很放心地用力煽著火。火星從牆上折回來,竟或落在他的頭髮上,落在他的臉上,但這個不要緊,這是從牆上折回來的了,不是直接的了。
馬伯樂一天到晚都是很閑,惟有吃飯的時候最忙,他幾乎脫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賣力氣,滿身流著汗,從腳到頭,從頭到腳。他只穿著小短褲和背心,腳下拖著木頭板鞋。
但他一天只忙這麼兩陣,其餘的時間都是閑的。
閑下來他就修理著自己的襪子、鞋或是西服。襪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刮著,用手揉著,一直揉到發軟的程度為止。西服褲子沾上了飯粒時,他也是用指甲去刮。只有鞋子不有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餘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飯的時候,牙縫裡邊塞了點什麼,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眼睛迷了眼毛進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鼻子不通氣,伸指甲去颳了一陣就通氣了。頭皮發癢時,馬伯樂就用十個指甲,伸到髮根里抱著亂搔刮一陣。若是耳朵發癢了,大概可沒辦法了,指甲伸又伸不進去,在外邊刮又沒有用處,他一著急,也到底在耳朵外邊颳了一陣。
馬伯樂很久沒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衛生。在家裡洗,這房子又沒有這設備。反正省錢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況馬伯樂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燒飯兩次,出大汗兩次。汗不就是水嗎?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於洗了澡嗎?
「洗澡不也是用水嗎?汗不就是水變的嗎?」
馬伯樂擦完了覺得很涼爽,很舒適,無異於每天洗兩次澡的人。
他就是閑著在床上躺著,他也不收拾屋子,滿地蒜皮,一開門,大蒜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很喜歡吃蔥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氣。關起門來就上街了。那鎖在屋子裡的混飩飩的氣味,是晝夜地伴著他的。
他多半是聞不到的,就是聞到了,也不足為奇,省錢第一,其餘的都次之。他對他的環境都十分滿意,就是偶爾不滿意一點,一想也就滿意了。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
他每次從街上回來,第一腳踏進屋去,必須踢倒了油瓶子或是鹽罐子,因為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滿地扔著,又加上從外回來立刻進了這混飩飩的屋子,眼睛是什麼也看不清楚的。但是馬伯樂對於他自己踢倒了瓶子這件事,他並不煩躁。雖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彎下腰去把它扶起來。扶起來他也不把它規整一下,仍是滿地扔著。第二天,他又照樣地踢倒,照樣地扶。
一切他都說:
「逃難了,逃難了。」
他每天早晨提著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場去買菜,在那裡講價還價。買完了三個銅板的黃豆芽,他又向那賣黃豆芽的筐子里抓上了一把。這一抓沒有抓得很多的,只抓上十幾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強。
「這是什麼時候了?這是逃難呀!」
買魚的時候,過完了秤,講好了價,他又非要換一條大的不可。其實大不了好多,他為著這條差不多大的魚,打了一通官話,爭講了好半天,買菠菜,買蔥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搶幾棵。只有買豆腐,是又不能搶,又不能說再換一塊大的。因為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郵票一樣,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馬伯樂安然地等在那裡,憑著賣豆腐的給哪一塊就是哪一塊。
他到油鹽店去買油,他記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裝到瓶子的哪一段。因為那汽水瓶子上貼著一塊商標,半斤油恰恰是齊到商標那裡,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撿了,若是少了,那就證明不夠分量。
「不夠分量就應該去跟他爭呀。」
本來馬伯樂提著油瓶子回來了,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越想越不對。
「真他媽的中國人,少了分量為什麼不去找他?這是什麼時候呵!這是逃難的時候。」
回到那店鋪,吵嚷了半天沒有什麼結果。
馬伯樂的眼睛是很聰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辦不到的,於是也就提著瓶子回來了。氣得他兩眼發青,兩肩向前扣著,背駝著。開了鎖,一進門就撞倒了幾個瓶子。
他生起氣來,脾氣也是很大的,在某種場合讓他犧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時候他和人家打架,因為他的左手上戴著一塊手錶,怕把手錶打碎了,就單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舉起。結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點血,不要緊。手錶打碎了,父親能再給買了嗎?」
從小他就養成了這種習慣,他知道錢是中用的,從父親那裡拿到錢是多麼困難,他是永久也不會忘記的。
馬伯樂雖然在氣頭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過去心平氣和地把它們扶起來。並且看看醬油或醋之類灑了沒有。這是錢買來的呀!這不是鬧笑話。看看沒有灑,他放了心,又接著生他的氣。
「這是什麼時候,這是逃難呵!逃難不節省行嗎?不節省,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氣了半天不對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想起買的就不是半斤油,買的是五分錢的油。他罵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隨時準備著再逃,處處準備著再逃,一事一物,他沒有不為著「逃」而打算的,省錢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腦子裡天天戒備著,好像消防隊裡邊的人,夜裡穿著衣裳睡覺,警笛一發,跳上了水車就跑。馬伯樂雖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變,大概總可逃在萬人之先。也或者事未變,而他就先逃了也說不定。他從青島來到上海,就是事未變而他先逃的。
馬伯樂感到曲高和寡,他這個日本人必要打來的學說,沒有人相信。他從家出來時要求他太太一同出來,太太沒有同意,而且說他:
「笑話。」
近年來馬伯樂更感到孤單了,簡直沒有和他同調的。
「日本人還會打到上海的嗎?真是笑話。」
馬伯樂到處聽到這樣的反應。他不提到逃難便罷,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著他。對於馬伯樂所說的「就要逃難了」這句話,是毫不足奇的,好像並非聽見;就是聽見了,也像聽一句普通的話那樣,像過耳風那樣,隨便應付了幾句,也就算了。絕對沒有人打聽,逃到哪裡去,小日本什麼時候打來。竟也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問馬伯樂一次,問他是怎麼曉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馬伯樂雖然天天說逃,但他也不知道將來要逃到什麼地方去。小日本從什麼地方打來,什麼時候打來,他也不十分知道。不過他感覺著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島。有一年夏天,青島的海上來了八十多隻日本軍艦。馬伯樂看了,那時候就害怕極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過來,八十多隻軍艦,有好幾路的樣子。全青島的人沒有不哄著這件事的。人們都知道,那次軍艦來而不是來打中國,是日本的軍艦出來玩的,或是出來演習的。可是把中國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對於那些沒有知識的人,不認識字,不會看報,他們聽著傳說,把「演習」兩個字讀成「練習」。
所以傳說著,日本海軍不得了,到中國地方來練習來了。所以街街巷巷,這幾天都談論著青島海上的八十多隻軍艦。
拉洋車的,賣豆腐的,開茶館的……都指指畫畫地指著海上那大鯨魚似的東西,他們說,日本人練習,為什麼不在日本練習,為什麼到中國地方來練習?
「這不是對著我們中國人,是對著誰?」
「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筆直地對著我們的中山路嗎?」
而且全青島因為上來了很多海軍而變了樣。妓女們歡歡樂樂地看見那長得很小的海軍,就加以招呼。安南妓女,法國妓女,高麗……說著各種語言的都有,而且她們穿了不同國度的衣裳,徘徊在海邊上,歡笑的聲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漲潮時,那探進海去的兩里路長的棧橋,被浪水刮刮地沖洗上來了,妓女們高聲地大笑著。她們說著各種言語,覺得十分好玩。那些長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們,或是撞一撞她們,她們就更笑起來,笑得有點奇怪,好像誰的聲音最大,誰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們之中有的被水兵帶走了,她們才停下來。可是那被水兵帶上了岸的,仍舊是要歡笑下去,將要使滿街都充滿了她們的笑聲。
同時有些住宅的牆上,掛出牌子或是貼出了紙貼,上邊寫著歡迎他們的皇軍到他家裡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島的日本人家都貼的招貼,像是他家裡有什麼東西要拍賣的那樣,這真是世界上頂偉大,頂特殊,頂新鮮的事情。
大概有許多人沒有見過這樣的事,馬伯樂是見過了的,而且是親眼所見。
數日之內,是凡日本人家裡,都有帽子後邊飄著兩個黑帶的水上英雄到他們家去做客。三個一串,兩人一夥,也有四五個水兵一齊到一個家庭里去的。說也奇怪,本來客人與主人,在這之前是一次也未見過,可是他們相見之下卻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會到了似的。主婦陪著吃酒。不管怎樣年輕的主婦也要坐在一起陪著吃酒。其實是越年輕越好,困為水兵就是喜歡年輕的婦人的,像對於海邊上那些說著各種言語的女子一樣喜歡。越是年輕就越打鬧的熱鬧。水兵盤著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婦跪在旁邊,畢恭畢敬的,像是她在奉陪著長輩的親屬似的。水兵們也像客人的樣子,吃著菜,喝著酒,也許彼此談上些家常,也許彼此詢問著生活好否。
馬伯樂的隔鄰就是個日本家庭。因為馬伯樂是站在遠處看著,看著看著,裡邊那水兵就鬧起來了,喝醉了似的,把陪著吃酒的主婦拉過去,橫在他的懷裡,而後用手撕著她的衣裳。
馬伯樂一看,這太不成個樣子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他剛一罵出口來,他一想不對,他罵的不是中國人,於是他就改為:
「真他媽的,中國人沒有這樣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來,讓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氣,立刻就把窗帘放下了。
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舊地辦。
馬伯樂在報紙上看過了的,日本招待他們的皇軍是奉著國家的命令而招待的,並不是每個水兵自己選定要到某個家庭去,而是由上邊派下來的。做主人的也同樣沒有自由,在客人到來之前一分鐘,他也不曉得他的客人叫什麼名字,是個什麼樣子。主人和客人,兩邊都是被天皇派的。
第二天,馬伯樂又從窗子望著五六丈之外的日本人家。果然不一會水兵就來了。那位日本太太換了和昨天不同顏色的衣裳。本來平常馬伯樂就常往那日本人家裡看。那男主人也許是剛結了婚不久的,和太太打鬧得非常熱鬧。馬伯樂常常看到這景象的,而且又是隔著很遠看的,有些模糊朦朧的感覺,好像看戲差不多,看戲若買了後排的票子,也是把台上的人看得很小的。馬伯樂雖然願意看,也不願意看得大真切,看了太真切,往往覺得不好意思,所以五六丈之遠是正好,再遠也就看不見了。
這一天,當那水兵一進來的時候,馬伯樂就心裡說:
「等一會看吧,我看做丈夫的可怎麼能夠看得了。」
他這話是指著水兵和那女人打鬧的時候而說的。說完了他就站在那兒,好像要看一台戲似的在那兒等著。看了好半天,都沒有什麼好看的,不外進菜進酒,沒有什麼特殊的,都是些極普通的姿勢。好容易才看到開始有趣,馬伯樂眼看那太太被水兵拉過去了。他覺得這回有希望了,可是水兵站起把窗帘也就撂下來了。
馬伯樂沒有看到盡頭。
可是那八十多隻軍艦一走,馬伯樂當時明白了,他說:
「日本能夠不打中國嗎?日本這八十多隻軍艦是幹什麼用的?不是給中國預備的是給誰預備的?」
馬伯樂從那一回起。就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的。
可是在什麼地方打,什麼時候打,他是不知道的,總之,他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因為他不但看到日本軍艦,而且看到了日本人的軍民合作,日本家庭招待海軍,他稱之為軍民合作。
「軍民合作幹什麼?」
「打中國。」
他自己回答著。
現在,馬伯樂來到上海。在上海準備著再逃。可是蘆溝橋的事情,還是在北方鬧,不但不能打到上海來,就連青島也沒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地方去宣傳,朋友就說:
「老馬,你太神經質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青島算了吧,你看你在這住那麼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嗎?你說青島危險,難道全青島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嗎?只就你一個人怕,人家都不怕嗎?你還是買個船票回去吧!」
馬伯樂的眼睛直直地望過去,他的心裡恨極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調,而是恨那人連一點民族國家的思想都沒有。
「這算完,中國人都像你這個樣,中國非非……非他媽的……」
他雖然是沒有說出來,他心裡想中國是沒有好了。
「中國盡這樣的人還行嗎?」
他想中國人是一點國家民族的思想也沒有的呀!一點也不知道做個準備呀!
馬伯樂不常到朋友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氣。有一次朋友太太從街上給孩子買了一個毛猴子來讓他遇見了。他拿在手裡邊,他說:
「還買這玩藝兒做什麼呢?逃起難來這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沒有用,沒有用。」因為他心裡十分憎恨,手下就沒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給拉掉一個。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裡一看,猴子剩了一個耳朵,就大哭起來。
馬伯樂覺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樓就跑了,跑到街上心還是跳的,胸裡邊好像打著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願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氣。
馬伯樂很孤獨,很單調。屋子裡又黑又熱,又什麼也看不見,又什麼也聽不見。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華又太平的景象,對於日本人就要來的準備一點沒有,他又實在看不慣,一到了街上,於是繁華的,太平的,一點什麼事沒有發生,像是永遠也不會發生什麼事的樣子。這很使馬伯樂生氣。
大世界、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燈,直到半天空去,輝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南京路、愛多亞路、四馬路、霞飛路,都亮得和白晝似的。電影院門口的人擁來擁去,非常之多,街上跑著小汽車,公共汽車,電車,人力車,腳踏車,……各種車響著各種喇叭和鈴子,走在街上使人昏頭昏腦,若想過一條橫道,就像射箭那樣,得趕快地跑過去,若稍一慢了一點,就有被車子軋著的危險,尤其是南京路,人們就在電車和汽車的夾縫中穿來穿去,好像住在上海的人都練過馬戲團似的,都非常靈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邊那路口上的指揮巡捕,竟在馬路的中央修起了檯子。印度巡捕又黑又大,滿臉都是鬍子,他站在檯子頂上往下指揮著,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樣子。無數的車,無數的人都聽他的號令。那印度巡捕吹著口笛,開關著紅綠燈,擺著手,他讓那一方面的車子通過,綠燈一開即可通過。他讓誰停下,他就把紅燈一開,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腳下經過,那印度人威武得和大將軍似的。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個擠著一個,馬伯樂吃過了晚飯偶爾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沒有目的,他不打算買什麼,也沒有別的事情,也不過去閑逛了一趟,因為一個人整天呆著,也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