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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譚宗三想起,經易門當年最拿手的一招也是突然推開你的房門極迅速地四下里瞄一眼,然後掩上門就走。你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推門、到底想瞄什麼,更不知道他到底瞄到了什麼、瞄了以後心裡又是怎麼想的。而最厲害的就是他瞄到什麼后根本不會在臉上有所表示,更不會對你說。但你心裡卻比誰都清楚,什麼也瞞不了這個經易門。對於這個經易門來說,你身上根本不存在什麼隱秘。你是脫光了的,裸露著的!!

哦,經易門……經易門……我恨你!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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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海地區軍管會政法組所在地,早年是當地一個叫熊蔭田的大鹽商的私宅。說不清楚為什麼,當地鹽商們的私宅都在連貫前後院子的中軸線位置上布置一條長長的水門汀甬道。「熊宅」自然也不例外。這樣,每次當警衛人員押著譚宗三向我住的房間走來時,我總能久久地聽到他鞋底擦著水泥甬道所發出的清晰而從容的窸窣聲。他總是走得那麼不緊不慢。就像他說話時,總要不緊不慢地滑動他那比一般男人都要顯得更為尖突的喉結一樣。按規定,被收監的他得戴著手銬來見我。迨走到我房門口,他站住了。他不好意戴著手銬見我。他希望去掉手銬。警衛人員來請示我。我答應了。我想,這樣,也許更有利於我們之間的談話。不一會兒,他們把已去掉了手銬的他帶了進來。他溫和地看了我一眼,甚至還低聲說句「謝謝」。由於去掉了手銬,他的確顯得比我第一次看到時更為文靜。但由於戴慣了手銬的緣故,在談話中,他兩隻手腕仍不知不覺地會向一起靠攏,並規規矩矩地並放在自己的腿胯中間,甚至在躬身去桌上取煙、點煙時,兩隻手仍不自覺地攏靠到一起。

仍像上次那樣,我讓警衛員早早地為他準備了一把靠背椅子,放在我那張辦公桌對面大約兩米遠的地方。那是一把做得很粗糙的松木椅子,外表刷著一種似黃漆又不似黃漆、似黃粉又不似黃粉樣極難看的東西。我不知道警衛員是從哪兒搞得來的,但顯然不是這大宅里的原物。因為據說他們給我使用的這套傢具才是真正的「原物」。而原物是一式的鐵梨木清式傢具,完全不在同一檔次上。

和頭一次不同的是,警衛員這一次給他找了箇舊棉墊鋪放在椅座上。一開始我甚至都沒注意到這個新增加的「設備」。而比較敏感纖細的他,卻一進門就注意到了,並立即猜到是那個才十八九歲的年輕警衛員做的事,便同樣很溫和地看了他一眼,甚至還感激似地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彎下腰去,細心地整理了一下那個棉墊,把布套上的皺褶一一抻平,並抖去褶縫裡的灰土,這才坐了下去。

您覺得,這舉止像一個「犯人」嗎?

是的,通海地區軍管會裡凡是接觸過這位「偽縣長」的同志都說奇怪,「這傢伙」怎麼總是進入不了「角色」,好像總是不太明白(還是不願意去明白?)自己已是一個犯人(犯官)。總給人這樣一種感覺,他還在跟你「平起平坐」著哩。

比如說,那一天晚飯又是吃包子。蛋花湯加素菜包子。一碟醋。幾瓣生蒜。為了抓緊時間多談一會兒,我就讓他留在這裡吃,不再回拘押室去趕那邊的晚飯。這樣可以省去不少來迴路上所花的時間。當然,我不會跟他同桌共餐。警衛員把飯打來后,便把他押去隔壁,單吃他的。雖然不一定也給他醋碟和生蒜瓣,但蛋花湯是一定會給的。而我因為按規定吃小灶,除了這一切以外,總得另加一兩個熱炒。主食方面也有更大的選擇餘地。如果喝稀飯,我就要一碟切成絲的海蜇皮,再拌一點蔥花,再拌一點麻油或辣油。或者把醬黃瓜切成了,再用菜籽油偏炒過,起鍋前少撒進一點蔥花少放一點白砂糖。每次吃完,他見了我總要客氣地說一聲「謝謝」,爾後稍稍對蛋花湯的鹹淡和包子餡的成色作一點恰如其分的評價。好像至今為止,他依然頓頓都在吃這樣規格的飯食似的。其實,從被拘捕的那一天起,他幾乎已很難再見到大米白面。當時即便在通海城裡,一般居民的月進食中,也得搭配三四成的麥犧那樣的粗糧。每家都要腌幾缸醬黃瓜應付青黃不接的蔬菜淡季。又何況他那樣的「在押犯」?也許是嗅到了空氣中油煽醬黃瓜丁的氣味,他提醒我平日里不要吃得太咸。他說他看我印堂間的氣色和手指甲的顏色,都不宜吃得太咸。「譚家的男人都比較注意養生。家裡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傳統……耳濡目染地,我也跟著熏了一點這種怪毛病……不過,有時也不無道理。比如看你的氣色,你這人血熱。肝火旺,而肺陰虛……乾咳少痰或無疾……可能還有點便秘。用大黃黃芩清火,再配一點礞石哨石逐痰。或者用白前百部桔紅甘草……平時多吃點綠茶。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

「這個人老好耍的嘍!」政法組一位中年書記員用他那一口純熟的蘇北方言,笑著對我這樣評價這位譚宗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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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譚宗三便跟我聊起經易門的事。記得我在前邊已經提過,經家人最早僅僅因為特別會泡茶,才被譚家的上輩人看中的。那時候,很年輕的譚老老先生獨自一人在上海江南鹽政司衙門裡賦閑候補。閑工夫太多,就常去竹林庵茶館店坐坐,有時候邀集幾個同窗友好,趁「積雨初弄,林煙猶宿」之際,訪名士,劇談竟晷;或者去南市四牌樓舊書肆、骨(古)董鋪轉轉,有時候也去裕和洋行看看時新的西畫(洋行老闆在那幢二層的寫字樓上專辟有一秘間,陳設他特地從歐美等地購來的十幾幅裸女畫。其實這些畫根本也談不上是啥名畫。重要的在於裸著。全裸著。每幅都畫得有真人那麼大,甚至還要高大些。因此就取得了一種絕對的視覺震撼力。讓觀者迸息燥熱。這幾乎成了一些富孀闊少特地來此談生意的重要動力。否則這幢早五十年就在公平路碼頭旁邊建起了的灰舊小樓,何以能吸引了這麼些不做生意、只靠變賣家裡老骨董也不愁吃穿的男女來此地扯什麼生意經?)有時也到信泰記譯館,聽館主擺談擺談外國的一些趣事。真是不要太開心喚!到得晚上,更有各種好去處。倘若想省錢,去丹桂園、寶興園吃吃茶,聽聽書,看看戲,不生其他花心,有個八九隻角子,馬馬虎虎也能混上一晚上了。

也有不好過的時刻,那就是黃昏時分。此刻可謂「前不著村,后不巴店」。白天的喧囂剛過,晚間的市面卻又未到。特別是當晚飯還沒有正經著落(通常總是有飯局候著的)只能去附近某小飯鋪簡易地過渡,爾後空對西窗外暮色中滿院蕭蕭落木,確實讓人有度秒如年之感。恰恰就是在這樣一個叫任何一個獨居在外的年輕人都會感到難捱的黃昏時刻,當時的譚老老先生結識了當時的經老老先生。

經老老先生年輕時在鹽船上做船工。只因為特別會泡茶。一壺茶泡出十七八種花樣經。輕展曼挪。跪坐搖移。念念有詞。整肅精神。泡得只知道吃茶是為了解渴利尿通氣打嗝講閑話的人,個個目瞪口呆,一籌莫展。泡得他自己就像一隻順風船那樣遠近都出了名。名聲傳到那位鹽政大人耳朵里。大人祖籍杭州,照例特別好喝茶、特別講究茶藝。經老老先生從此得以在大人身邊供職。但真正看得起他的人並不多。好心一點的人在背後戲稱他為「茶相公」。吃不到葡萄講葡萄酸的人只說他是一杯「相公茶」。認為舉手投足說話做事都有一點娘娘腔的鹽政大人真正喜歡的還不是這杯「茶」,而是這位泡茶有方、暨粗壯有力的「相公」。

大人不該不長鬍子。說話不該像蘇州人那樣糯腔糯調。大人象徵性地娶了一房太太,至今依舊膝下無兒無女。大人寫得一手好字一手好詩。「煙里十八柳下六,長約雨中蘇堤后,留得三黛越江來,妄為君身心為榴。」他是把自己比作「妾小」的。

據簽稿房的兩位簽事說,他兩幾次看見大人在花廳後頭的那間小房間的那張鐵梨木涼榻上,擁著這位「茶相公」,說些悄悄話。一隻白凈乾瘦的手,在他背後撫摸著、揉捏著,噓噓地停頓,眼光嬌澀。

年輕的經老老先生從來沒有反駁過這些傳言。從來只應一個沉默。也許大人喜歡他的正是這種粗壯之中能不顧一切的沉默。其實經老老先生年輕時長得並不算好看。同樣的一張長馬構臉,長滿了疙疙瘩瘩的紫紅色肉瘤。垂掛在當中的那一條粗大鼻樑的各個坡面,應該說還算是比較平直坦蕩的。但也讓豆花般大小的麻坑佔據著要衝陣地。有人嘲笑道,人家一瓶雪花膏搽三個月,他搽起來,頂多兩個禮拜,還要省著點用。他還是不反駁。從來只有沉默。一手把著他那隻至為寶貝的明朝正德年間的米湯嬌地白瓷茶壺,上身筆筆直地坐在茶房間的一個陰暗處。滿臉陰鬱得可以。後來就讓所有那些說閑話的人意外。那年,年輕的譚老老先生奉調去總理內務府工程處供職,晉京前,執意地向鹽政司大人把年輕的經老老先生要走了。

有知情者說,年輕的經老老先生是在一個大雨滂淪的傍晚(哦,又是一個令人難捱的黃昏時刻),闖到譚老老先生的房間里,長跪不起,喲喲痛哭,懇求年輕的譚老老先生無論如何帶他一起離開鹽政司。譚老老先生不解地問道,我那裡哪有這裡好呢?他不答,仍舊只是喲喲痛哭。譚老老先生再問。他再哭。年輕的譚老老先生不耐煩了,說,儂這不是無理攪三分嘛!說著就要出門。經老老先生居然撲過去一把抱牢譚老老先生的腳,埋下頭去大哭道,帶我走。帶我走。我會報答儂譚大人的。我為儂做牛做馬……做牛做馬啊……我實在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啊……

這段往事講起來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似鐵疙瘩一般粗硬的經老老先生當年會這樣失態?

對這種詰問,我只能告訴你們,世上凡事,信者有,不信則無。刻意追求者可能落難,但半途而廢者肯定自賤。經老老先生當時的確遇到了一樁大大的難事,才會如此失態。現代的人也許無法理解他當時不感到痛苦的痛苦和感到痛苦的痛苦:他沒感到痛苦的痛苦是鹽政大人對他的肉體侵凌,而感到痛苦的痛苦是大人忌恨他再去染指女人,嚴禁他成親。不找女人不成親,經家的香火何以為繼?!我這男人做得還有啥意思?怎麼得了……嗚嗚……嗚嗚嗚……救救我伲經家……

年輕的譚老老先生問清楚情由后,連夜去找鹽政大人。不知他手裡曾抓住過鹽政大人什麼把柄,一經他提出,鹽政大人居然絲毫沒有迴旋的餘地,只得忍痛「割愛」,讓他帶走了這個自己輕易離不開的粗人經某某。

後來的事實證明:譚老老先生當初的選擇絕對正確。

這個姓經的粗漢不止會泡茶,不止能沉默,不止長了一臉的肉疙瘩和一條罕見的大鼻樑,的確還是個極難得的「大總管」。跟定譚老老先生后不久,他就別出心裁地為譚家舉辦一個「勵耘茶社」。用盡自己所有積蓄,在京城裡買下個不大點兒的四合院做社址。有詩為證:推倒前圍牆,重植芭蕉墩。修篁臨風立,絲竹嘈嘈暗。拍案當庭嘯,長揖送知心。一瓶一缽垂垂老矣。萬水千山得得來哉。是社以茶會友。以茶識友。以茶練友。逢十聚會。呼茗長談。免費奉送一客小籠包子。但主要是為譚家聯絡各地從業人員感情培訓各地從業骨幹。並且從北京串聯到上海。那年上海道以三十萬兩標銀拍售江南製造局屬下三個虧損小廠,以補賬面赤字。正是勵耘社的一個老社友把這消息快遞到京,報告給譚老老先生。那時譚老老先生早已厭倦了京城乾躁單調的大氣和繁文縟節的幕僚生涯,(但最讓他「吃不消」的,還在於京城拉幫結派的風氣。他們各有各的小圈子。各有各的「不二法門」。一起釣魚下館子傳播各種大道或小道消息在文明小報上互寫吹捧文章或攻擊共同的敵人。不入法門不在圈者,絕對封殺出局。特別是對來自南方的你。)這讓他特別想念江南的桃紅柳綠絲竹牙板鰣魚豐肥樓低妾瘦深巷裡的大廠大港外的遠帆……現在那邊既有三個現成的小廠供自己人港,當然千載難逢。三十萬兩雪花銀子並不難籌,難的是一下子從哪裡去找許多心腹相幫管理這三個廠子,堵住那既成的千瘡百孔,操作起各崗的「舵輪」,讓它們一一循序正常運作起來呢?沒有這樣得力的心腹,光有三十萬雪花銀,誰敢去堵這無底洞啊。而從天津、唐山、保定。太原、南昌、萍鄉、株洲等地傳來消息,說那幾個地方都有人掂著幾十萬雪花銀,躊躇滿志地想到上海去以求一逞。他們也有和譚家一樣的難處,急忙頭裡,上哪兒找這麼些能管理三家工廠的人才啊。畢竟是幾十年前的中國啊。有人試探過,這三家廠於能不能一個一個地買。滾雪球似地發展。上海道方面的回答是堅定的,要麼三個一起買去,價錢上甚至還可上下;要麼就別買,拆一丟二或拆二丟一,誰來收拾你丟剩的爛攤子?嘟!

譚某人急著找經某人商量對策,這姓經的傢伙偏偏不見蹤影。滿世界找,也找不見他。眼看就要與這三個廠於失之交臂。到第二天傍晚時分,譚某人在書房裡正急得團團轉,經某人滿臉倦容卻又興沖沖地拿著一厚本中式賬簿似的冊子,走了進來。

「哎呀呀……哎呀呀……」急火攻心使滿臉漲得通紅的譚某人,一時間咄咄地滿口只發得出這兩個音了。

經某人默默地一笑,長舒出一口氣,把「賬簿」往譚某人面前輕輕一放,疲倦得幾乎已經站立不住。一天多沒有吃一口茶,也沒有顧得上吃一口飯的他,昏頭昏腦地拿起茶几上譚先生的茶壺就往嘴巴邊送。譚先生最恨人家用他的茶壺,劈手奪過茶壺,跺腳道:「吃茶!儂還吃啥茶?!」

經某人呆笑笑,一屁股坐下,翻開那本「賬簿」,讓譚某人看。原來這是這一天多的時間裡,他整理出的一份「勵耘社」社友名單。凡是名頭上圈上紅圈圈的,都是可以立即召喚來幫著接管那三個工廠的。

譚老老先生大約摸數了數,總在三十人上下。

還缺什麼?

不缺了不缺了。吃茶。吃茶。

還缺一份加急電報。快點。十萬火急通知上海方面,這三個廠譚家買了。

對對對對……

但那一天,京城戒嚴。所有郵電局都被兵勇把守,信函得開口檢查,電報一律不許用密碼發出。可是要明碼發過去,這消息肯定就會被透露給某些權貴,他們一定會不顧一切搶先下手,最起碼也會讓親近自己的那些人先得了那三個廠子去。這電報怎麼發?經某人默默一笑,拿出一張黃表紙,上頭有早擬好的兩句讖語般的電文。譚某人拿來一看,竟是兩句古時的飲茶詩。「不待清風生兩腋,清風先向舌端生。」經老老先生本不識字,更不用說什麼古詩。這兩句飲茶詩是他跟兩位知親茶友們請教得來的。這時用上了。這人就這點聰明,聽一點什麼看一點什麼,特別能記得住,還能用得上。

「這……這樣發出去,那些朋友……能懂裡頭的意思嗎?」譚某人遲疑。

「那一幫赤佬?嗨,一個個都比我聰明!」經某人喘著大氣說。

電報就這樣發出去了。朋友們果然都懂。立即響應。安排妥當。這氣勢簡直不亞於後來陳其美響應武昌首義、率人攻打江南局的雄壯。譚家就此重新回到上海。譚氏集團以後的一番大局面,都起自這三家小廠;也可以說,是由勵耘社的這一幫茶友。這兩句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吃茶詩幫著趟出來的路子。

但經老老先生日後卻忌諱這個「茶」字。忌一個「粗」字。忌穿兩尺半短打。他告誡子孫,經家人從此以後要讀書要識字,雖然不可識得比譚家子孫多,但一定要比別人家的子孫識得多。「你們曉得當年我是哪能(怎麼)過的嗎?」他問兒子和孫子。但年僅四五歲的經易門並不知道祖父這句話里包含著何等樣的辛酸,便撒了個嬌,笑道:「我又沒有儂那麼老,哪能(怎麼)曉得儂那辰光是哪能(怎麼)過的啦?」說罷還張開兩隻胖嘟嘟的小手,去抱一向最疼愛他的祖父。不知是因為他小手上的糖汁玷污了經老老先生新穿的棉袍,還是因為自己的辛酸沒得到子孫應有的回應,這個粗人居然一手甩去,先把四五歲的寶貝孫子擊出四五尺遠,一跤跌在東牆根下。不等小易門驚恐地翻身爬起,他又趕過去,飛起一腿,再度把小易門踢倒。這一腳正踢在小易門的臉上,立時三刻,半邊臉就腫了。破了。處在這半邊臉位置上的那半個嘴角和眼梢處,便汩汩地往外直冒鮮血。經易門的媽媽嚇壞了,忙撲過來要抱走小易門。經老老先生卻不容分說,一個巴掌把她也擊倒在地。她依然不顧一切要撲過去搶小易門。這時經易門的父親、經老先生瞪大眼睛叫道:「跪下快給我跪下!」並帶頭撲通一聲跪在了父親面前。於是都紛紛跪下了,包括正在堂屋裡外忙著的各位娘姨茶房。所有在場的人都沒見過老老先生髮這麼大的脾氣。都不知今天最後怎麼收場才是。沒料想最後出來收場的卻仍是惹事的小易門。他雖然像所有四五歲的孩子一樣識不得大人心裡那許多的曲折和陷阱,依然有自己稚凈的一片天真和嬌愛,但發自本能的一瞬間明亮的顫慄,卻振起他帶著滿臉的血淚,搖搖晃晃跑到祖父面前,照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拖長了哭聲叫道:「公公,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四五歲的他居然連連向祖父磕頭。磕得滿地血跡淚痕,磕得全家人的心都碎軟無奈,磕得經老老先生再也忍不住,迸出兩行滾燙的淚珠,俯下身一把抱起寶貝孫子,大嚎。

從那天起,經老老先生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讓這些沒有跟他一樣經歷一番辛酸的家人也能體會他的辛酸。特別是對這個他最為看重的孫子。從那天起,他再沒讓經易門離開他一步。甚至晚上,也讓小易門睡在他身邊。他辭退了家裡所有的傭人。賣掉了家裡所有帶油漆的傢具。他重新開始穿「兩尺半短打」。他置辦了最粗糙的茶具,給家裡人講當年在沙船上給船老大們「泡茶」的故事。他給經易門延請最好的家庭教師。當然,最最重要的是,他在譚家做得越發的勤謹忠誠。不容自己出絲毫的差錯。他知道,像他這樣沒有一點「老底於」的人家,要在上海立牢腳跟,一切的貧富榮辱,以至生死存亡,都維繫在別人眼開眼閉搖頭點頭之間。

他什麼都想到了,只是沒有去想一想,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的命運維繫在別人的眼開眼閉搖頭點頭之間呢?

其實也不是一點都沒想過。只是想以後,他所得到的結論是:儂不想靠別人?哈哈。好呀。不靠別人依靠啥?儂試試看嘛。試試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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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剛從鄉下搬到上海,頭一個早晨,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聽見隔壁兼做批發正廣和汽水生意的小靈根(靈根的阿爸告訴我,很早以前,上海人把汽水叫作「荷蘭水」)在他們家門口大叫大嚷:「啥人每次去蹲坑都要用兩張草紙?啊?屁股介(那麼)大?!」同樣讓我特別感到奇怪的是,他叫嚷的聲音那麼響,但並沒有攪擾小弄堂里的任何人任何人家。這些人用一句北方話來說就是:該幹嘛還幹嘛。依然笑眯眯的。忙進忙出。買早點的、倒馬桶的、刷牙齒的、生煤球爐的、汰菜汰衣裳的、燒泡飯的、彎腰曲背在煤球爐上用火夾鉗起勁地燙著頭髮的……總之……總之……總之什麼?總之……一個小時或四十五分鐘后,等上班上學到外頭去做生意的人或推著腳踏車或踏著黃魚車或拎著油布傘或嘴裡還在大口大口嚼著咸泡飯,紛紛這麼一走,弄堂里清靜了。但煙消雲不散。是啊。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江南的細雨勻勻地灑落在黑布洋傘上的聲音。那些被樹冠屋檐遮去的天空。一輩於仍是個忙忙碌碌、卻總是心有不甘的江南人。

那天我故意在灶披間門口等了一會兒。我想跟黃克瑩說兩句話。那時我跟她已經相當熟悉了。那段時間,我覺得她有一點悶悶不樂。不經常出門。我想知道究竟是為什麼。我聽見拖鞋聲,還聽見她在二樓大房間門口,跟婁家阿伯講話。婁家阿伯成年累月癱在床上。一年四季面孔朝里躺著。很少跟人搭訕,特別不跟他家裡的人搭訕。也從不過問家裡正發生的事。但你不要以為他真的不關心。他枕頭底下藏著一面小鏡子。他經常趁人不備時,通過小鏡子的折射,來收集身背後的情況。那小圓小圓的鏡面有時連著幾個鐘頭在灰暗的床里側發著時明時暗的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方式對待他周圍的人和事。我只聽說,他過去一度也曾是吆五喝六的大老闆。自備汽車進進出出。後來怎麼搞到這個地步,一家五六口人只住這樣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普通弄堂房子,我就沒有興趣再去打聽。因為我相信,在上海,像婁家阿伯這樣的人,古往今來,不會是第一個,也肯定不會是最後一個。他挺願意跟黃克瑩講話。但黃克瑩從不進他家房門(他的兒女和老婆特別忌諱黃克瑩)。她只是懶懶地倚靠在門框上,跟老人隨便聊聊頭一天在「大光明」「蘭心」看的那些美國電影或左翼劇團上演的那些社會問題劇。她看得出老人很喜歡聽她說這些,也很喜歡看妮妮儂偎在她腿邊的樣子。老人有時趁家人不注意的時候,趕快把妮妮叫到床邊,趕快塞兩張鈔票給妮妮,爾後,非常得意地看看黃克瑩。在其他情況下,黃克瑩是絕不允許妮妮接受成年男子的「禮物」的。曾經有人試著這麼做過。她發現后,馬上找到那「傢伙」,把東西扔還給他,毫不客氣地當面開銷道:「勿要瞎七搭八。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小姑娘還小啦哩!受不起儂這份厚禮。」對方也許絲毫沒有邪意,送的也許只是一小包價值一二分錢的「鹽金棗」,也總被她鬧一個臉紅耳赤,吭哧吭哧,一點「落場勢」(下台階)都沒有。後來弄堂里的男人都曉得她這個脾氣,就只是遠遠地對她娘兩施「注目禮」。少不了要再講兩句刻薄話。傳到她耳朵里,她也不在乎。但她願意給婁家阿伯這點安慰。因為她經常有這樣的感覺:自己跟這位老人一樣,偌大一個世界,真正屬於她和他的只是很可憐的那麼一面小小的「圓鏡子」。當然,接過那兩張皺巴巴的鈔票后,她總是要讓女兒到弄堂口買一兩樣老人能嚼得動的東西,再找機會偷偷地送給老人。她要訓練妮妮懂得憐憫老人。她想到孤單的自己有一天也是要老的。說起來,這樣的日子轉眼間就要到的。

譚宗三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主動提出約見她了。這就是她這一段悶悶不樂的主要原因。許家姐妹告訴她要採取主動。房東太太和煤礦輪船公司駐申營業處的那個女老闆都勉勵她主動主動再主動。「譚家的三老闆嘎(那麼)喜歡儂,這種機會好放過的?拉司卡(LastCard。最後一張底牌)撲一記,不會錯的!」但黃克瑩從譚宗三的神情里,早就品出一種極度的矛盾。這種矛盾甚至使他一度想中止跟她的約會。只因為他缺乏足夠強大的內力,才沒得以實現。他也無法抗拒總想見一見黃克瑩的隱在衝動。這使黃克瑩開始認真考慮這樣一個問題:難道我對男人真的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為啥?已經結過兩次婚的黃克瑩,從來就不是那種能自我賞識的女人。她胸部發育很晚。幾十年後,我在上海一張文化報上看到過這樣一段文字,完全可以借過來形容黃克瑩:「她是個老生子。她姆媽四十五歲才生了她。先天就不足。所以眼睛小小的,嘴巴大大的,頭髮稀稀的沒幾根,雙眼皮長在下頭,好不容易得了個瓜子臉還是倒掛的。多年來只要不化妝面色就黃黃的。隨便往哪一隻沙發里一坐,只佔老小一隻角落。弱不禁風的樣子」直到生了妮妮,走路還老佝摟著,不敢挺起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一直認為自己只是個「不好看也不算難看的小女人」。在盛橋鎮上,譚宗三執意要她搬到他的小旅館的那個小院子里住,她還忐忑了一段日子。兩個人見面並不多。後來她才發覺這種有人替她母女倆定期付房錢的日子也蠻好。更不要說在小旅館里每天還能聽一個小時的留聲機。「百代」的膠木唱片。後來發現譚宗三親她的鞋子,在大吃一驚之後,又深刻檢查:自己是不是無意中做錯說錯發錯了什麼「信號」,誤導了這位好心的譚老闆寄情於她那雙舊皮鞋?她自慚形穢,緊張好幾天。但確認自己既沒做錯也沒說錯更沒有進行過任何誤導。自從搬進小旅館以後,她都沒正眼看過他一次,更別說正經跟他說過些什麼了。即便是看,也只是飛快地掃那麼一下。或者低著頭用心地斜一眼他那兩條瘦長而又相當有力的腿。她想不大起來他經常穿著的是什麼樣的襯衫,但對他總是穿著一條凡立丁的西褲,一雙小方頭皮鞋,卻是非常有把握的。她忽然悟到「錯」不在她。她臉紅了。久久地看著六歲的女兒。後來就到鎮街上去挑選了一瓶上好的珍珠霜,還買了一塊很便宜的粉餅。平時不太願意戴胸罩的她,慌慌地把揉得很皺的它們一一從箱子底里翻出來。對著鏡子扣了半天也沒能把後面那個搭扣扣起來。這才發現它們的尺寸都已嫌小。在此同時,鎮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議論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眼光里自「透出一番柔情似水人見人憐的韻致,雖仍不能算搶眼,倒也越發的耐看了」(摘抄自那張文化報)。有人甚至發現從那一天之後,白天她再沒穿過那雙硬底皮鞋。她怕把它穿走樣了,不再招三老闆歡喜。只是快到傍晚時分,她才把它擦得柔亮柔亮,恭恭正正地擺放到自己的房門口。這一點,連妮妮也看出來了。有一次,妮妮就這樣問她:「姆媽,儂這雙舊皮鞋,天天拿進拿出,擺給啥人看嘛?舊皮鞋有啥好賣樣的嘛!」她臉一紅,趕快把女兒拉進房間,並把窗帘統統放下。妮妮以為媽媽又要關門「教訓」她了。豈不知,門一關,媽媽緊捏著兩隻不算大的拳頭,哈哈一笑便倒在床上,發瘋似地打滾,抱住她又一通猛親,猛咬。「儂發神經病?!」妮妮一邊掙扎一邊指責。「是的。是的。姆媽又不適意了。快來幫姆媽看看毛病。」黃克瑩立即裝出病重的樣子,雙手捂住胸口,搖頭晃腦地哼哼起來。她跟女兒經常玩這種遊戲。妮妮會立即從抽屜里找出她那一整套「醫療器械」,非常周全地替媽媽做全身「檢查」。翻嘴唇看牙齒。解衣扣聽心跳。逐個耳朵地撫摸。一隻一隻手地搭脈。然後聲稱病極其嚴重,從上到下不斷地「打針」,還一邊輕輕地『哄」著:「寶寶,不要哭。打了針就好了。就好了。」起初黃克瑩只是被動應付。無非是哄女兒玩嘛。但後來她竟完全被女兒的認真細心所打動。也許十分鐘、也許二十分鐘……她完全放鬆了自己,由著女兒來「照顧」她「看護」她「治療」她……弱小的身軀細嫩的手指搬動沉重的她觸摸「僵滯」的她。已經有兩年……不,快三年了,沒有人這麼悉心地照顧過她讓她這麼放鬆過為她做這一切……真的是一切……她真的徹底放鬆自己……聽著女兒咻咻的喘息和所作的種種「醫囑」,她真的非常感動。非常舒服。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把女兒一把摟進懷裡,把自己的臉緊緊地貼住女兒溫軟的小脊背,引起女兒大聲抗議:「儂發神經病啊?醫生要不開心了!」

她曾一度嘗試著不去思念譚宗三,但看來為時已晚。她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陰差陽錯的是,對方似乎也有點離不開她。對此,她已談不上激動。只是一條:想見到他。非常奇怪的是,她常常要被諸如他今早上在吃什麼、昨晚睡覺前服過幾片安眠藥、襯衣領子上那一點咖啡跡是不是已洗掉、今晚他又會跟誰在一起度過……等等那樣一些十分無聊的問題,糾纏得不能自拔。最後一次見他時就覺出他神情不太正常。以前兩人在一起,他的話也不算太多,但那次話更少。以前見面時,他雖然話不多,但他那專註的目光,幾乎是無所顧忌地在告訴你,我看不夠你。於是這目光無聲地充實了一切點燃了一切。有時即便走在馬路上,他也會無所顧忌地盯著她看。看得她非常不好意思地低聲請求,不要這樣。他微微一笑,反而提出,讓你稍稍走前一兩步,因為他想看看你的背影。你非常難為情地扭扭身子說,背影有啥好看啦?但你還是向前走了。走得非常僵硬。因為你的背脊上明顯地感覺到了他目光的灼熱。你只能堅持走幾步,爾後就走不下去了,就得笑著撲過來,一邊用拳頭捶他,一邊不依不饒地笑嗔,奇出怪樣,還要看人家背影!

最後一次約會,他又像往常一樣,提早來了。又是在雨中。等候在一排古老而又高大的梧桐樹下面。準確地說,是兩排。夾道而立。他總是等候在右邊那一排的最後一棵樹下。樹身上有明顯的疤眼。打著一把古老的鋼骨黑布洋傘。這是唯一一個設在市區內的火葬場。就在靜安寺的斜對過。大片的草坪和尖頂的塔式主建築,還有紅褐色牆體和大面積的鑄花鐵框窗,此刻都靜悄悄地沐浴在夜雨之中。磚砌的煙囪肯定是冰冷的。接運屍體的專用車同樣冷靜地停在車庫前那一小塊灰白色的略有些坡度的水門汀地坪上。那是一輛非常漂亮的黑殼子福特車。長方形的車廂是為它特殊的用途所特製的。兩位穿修士式黑袍的壯工打開後車門,便可看到車廂中間停放著一張做工極精美的帶蓋的停屍床。同樣是黑色的。金屬質地。黃銅把柄。黃銅包角。床蓋的中央還用黃銅鑄作了一顆碩大的不一定只具有裝飾意義的族徽。很少有人仔細端詳這顆族徽。其實我也沒端詳過。我爸爸去世,沒到這兒來火葬。在斜土路殯儀館人殮后,雇了一艘小木船,連同那具不算太昂貴的棺木,一起運回老家。上岸時有個非常真實的細節我已寫進了《泥日》。那天也是有雨。也是泥濘。下船時人抬大杠怎麼起,我爸爸(的那具棺木)就是不肯動。不起身啊。搞得所有趕來幫忙的親戚朋友都一籌莫展,心如鉛墜。我覺得我爸爸是不甘心。他十五六歲離開家,到南通讀商校,以極優異的成績畢業,被一位姓孫的親戚接納到上海的一家進出口公司當會計。十九歲隨公司長途跋涉遷往大後方昆明時,已然是會計們的主任了。今天回到家鄉。留給這世界的是一個寡妻和四個兒女。最小的一個才一個半月。而他自己所剩下的那個僅僅三十周歲的肉身肯定要腐爛。全部的努力都在哇哇的大出血中淌盡。「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面對渾黃的長江,消失的雲月,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走。抬也不走。不讓我於,我不走總可以吧。我不能回老家歇著啊……後來是我的一位叫仲雄的堂房大伯在我爸爸的靈櫃前燒了一點香燭錫箔,又深深作了個揖,勸道,競雄,(我父親的名字)到家了。走吧。不管哪能(怎麼樣),這裡總是儂的衣胞之地。儂在外辛苦這多年,老宅門前那幾棵白沙批把樹都已經結果了。儂真的可以歇一歇了。此時不撒手又更待何時呢?走吧。水酒一杯。大家都在等儂哩。風突然停了。雨也突然停了。又等了一會兒。再起杠。果然動了。當時我在棺樞邊。完全發矇。那年我才十歲。但就在棺樞往上一起,終於被抬走的一霎那,我覺得我長大了。真的長大了。當然,如何準確解釋這「長大」二字的含義,確確實實又花了我幾十年的周折。至今我也不敢說我已經能準確地充分地把它解釋了。唯一有把握說準的倒是這一點:現在,我已然比我父親老了許多……

約在火葬場後頭來見面,黃克瑩就覺得不舒服。預感到什麼不祥。第一次約會的地方是她定的。由許家姐妹替她向譚宗三轉達的。她故意選在三明書局樓上。邃雅閣。花茶綠茶。伽南龍桂。那天三明創辦五十周年,舉辦小型展覽以饗賓客。紅木條案上的玻璃罩里陳列書局多年來收藏的一百多套宋版珍本。另一個玻璃櫃里陳列的是清代以來國內最著名的刻書家如江陰纓藝風上海朱文海南京李義和無錫了福保番禹鄧實上虞羅振玉武進董康……製作的書。其中除木刻,居然還有珂羅版、玻璃版或石印的。還有不惜工本用桃花紙宣紙和乾隆墨精印的,也有在日本用東洋美濃紙印的。譚宗三很無聊地在那幾張案桌中間轉了一圈,稍帶一點調侃的口氣問,儂嘎(那麼)喜歡這些老古董?真看不出來。她紅紅臉問,儂不喜歡?他笑道,假使儂是為了我才到這地方來裝扮這份斯文的,那麼我可以告訴儂,現在可以走了。後來他特地讓車子開到貝帝奧(成都)路滄州書場,告訴她,這裡就是清末重臣盛宣懷的私家「愚齋圖書館」舊址。「想不想進去再斯文一番?大學問家。」「啥人是大學問家啦?!」她臉又紅。被這麼挖苦一下,當時心裡雖然很有一點不舒服不自在,但後來回想,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她喜歡他的率直。不像別樣男人的曲意奉承後頭總藏著一隻貪得無厭的臟手淫手。後來,他興緻勃勃地帶她到一家不起眼的小西餐館里去吃晚飯。進門前,她心裡真有點不開心。像他這樣一個大老闆,只肯帶她到這樣一家小餐館里用餐,明擺著是把我當落腳貨對待嘛。進了門才曉得,是自己不懂行市。這爿店是小,但檔次實在是不低。全部餐具都從巴黎帶回來的。不是銀的,便是水晶的。檯面上的燭光和老闆老闆娘親自在一旁端著大銀盤派菜。每次只開一桌。壁爐里柴火輕輕作響。幽雅的背景音樂遠遠悠長,還有那隻只吃了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龍蝦。他說他喜歡這家小餐館的一點情調,這情調是由掛在調酒間牆壁上鏡框里的兩張巴黎大學哲學系博士文憑製造出來的。這兩張文憑是老闆和老闆娘三年前從巴黎帶回來的。後來他就帶她到江灣五角場,沿著那條老式有軌電車軌道一直步行很遠很遠。那天沒有下雨。後來,她就有點緊張。並且越來越緊張。當時她已經有一點覺出,他,好像有啥毛病……而且是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她常常覺出一旦他兩離得非常近、並應該離得更近的時候,他總顯得非常緊張,以至無所措手足,為了拚命控制住這種無所措手足的緊張,會把自己那種慣有的大家子弟的直率,丟個無影無蹤。身上還抖個不停。其實他的手挺溫軟挺寬大,伸過來的一眨那間甚至也是不容抗拒和充滿誘惑的。足以讓她心慌。激蕩。兩腿間發顫。但很快又變得冰涼。矜持。客套。像一匹被老姨媽養過了勁兒的老公貓,再沒有那種衝動伸出舌頭來舐舐嘴唇皮「啊嗚」一下也少有。他總是斜過眼來偷看她的腳面。爾後就非常痛恨地轉過身去好像有意在躲避什麼。迴避什麼。做著聖詩似的自責。一棵盆栽熱帶喬木,遠看有點像用紙漿灌制,很粗糙地塗了一層綠顏色和土黃色。他常常獨自一人如此這般地站在某個角落裡。

那天他站在火葬場那個冰涼的水門汀地坪上,猶豫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問,儂還有啥事體沒有告訴我?神情非常嚴重。很可能這個問題翻來覆去已折磨了他相當長一段時間了,已連著好些個晚上沒得好好安生。眼圈也隱隱發黑。

黃克瑩的確還有一點很重要的事沒告訴他。

黃克瑩知道這一天總會要來的。甚至覺得都來得晚了一點。她曾為他久久的不問,忐忑過,又暗自慶幸過。她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他探問,還是不問。但根據自己對他的了解,她知道他早晚是要問的。不問,他心裡是不得過的。總算開口問了。也許這表明,他想最後確定他兩之間的關係了。但也可能……他已得知了一些什麼,想徹底了斷他兩的關係……

究竟是哪一種呢?她不敢看他。他口氣生硬。略有一點顫慄。很激動的時候,他常常這樣。

略略鎮靜下自己,黃克瑩答道,我是嫁過兩個有「病」的男人,並且和另外兩個「病」得不輕的男人有過比較深入的接觸。但是……

好了。我曉得了。儂不用再講下去了。譚宗三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很生硬地提出,可以走了,找地方吃飯去。

黃克瑩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跟他走了。

這頓飯自然吃得相當沉悶。完全是「譚宗三式」的。也就是說,當他不高興的時候,根本不顧你受得了受不了,他會連續一兩個小時。甚至一兩天不理睬你,只管悶頭吃他盤子里的烤乳鴿和奶油燴鮭魚,或看他的閑書,聽他的評彈。但又不讓你走。黃克瑩幾次提出,找一個只有他兩在的地方,讓她對自己以往的那些事作一點簡單而又必要的解釋,他沒答應,都用同一句話回絕了她。他說,儂剛剛已經講過了。講過了就算了。我不在乎儂過去怎麼樣。

「儂真的不在乎?」黃克瑩反問,竭力把話說得平和,還故意輕描淡寫地笑了一笑,以沖淡讓他搞得如此緊張的現場氣氛。

「儂這個人哪能嘎(怎麼那麼)煩啦?」他卻一下把眼睛瞪得很大。

這時候,黃克瑩真想扔下刀叉,轉身就走。一切跡象都表明,他不是不在乎,而是很在乎。很在乎,卻又不想聽她作一點點解釋。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一把必須隨心所欲、一旦用得不順手就可以隨便一扔的裁紙刀?或吸墨紙?領帶夾?皮鞋刷子?哦,譚宗三,當你那樣激忿地跟我談論自己對經易門的厭惡的時候,你真的一點都沒想到在你自己身上同樣深藏著一個「經易門」嗎?這件事如果發生在他兩剛開始交往的初期,黃克瑩肯定起身就走了。但現在……現在她渾身的血往上涌了又涌,涌了又涌,卻最後還是忍住,直覺和這些年的全部經驗都告訴她,簡單地一走了之,痛快是痛快,但並非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他畢竟是「譚宗三」,不是「經易門」。他那讓人難以忍受的任性(有時是軟弱,絕對的軟弱)裡面,的的確確還躁動著(共生著)一種在黃克瑩看來是極難得的「大孩子氣」。一種在許多三十歲以上的男人身上很難再找得到的「大孩子氣」。沒有了這種「大孩子氣」,自然也就會少做許多的蠢事,可笑事,但因此也就少了許多的「義無反顧」和「執著進取」。而這些年,她已經和太多的男式的「老到」「老辣」「老滑」……交往過了。結論是唯一的:再不能和這種毫無一點「大孩子氣」的男人交往了。太累,也太乏味。這種男人和女人相處的方式太簡單,要麼他跪倒在你面前,要麼你跪倒在他面前。在「女人」這個詞里,他們看中的只是前邊那個「女」字,而絕非後邊那個「人」字。

黃克瑩要求別把那原本就有的「人」,從「女」的身體里取消。

而現在,讓她同樣感到驚栗的是,這個一向被自己認為是擁有「大孩子氣」的譚宗三,似乎也毫不例外地忽視著她的這個基本願望,都不肯聽她作一次必要的傾訴,解釋。他同樣是那麼的「專橫」。既在「專橫」面前表現著同樣的「軟弱」,又同樣在使用「專橫」去對待比自己更「軟弱」的人。他似乎根本不懂,女人做人的基本願望之一,就是渴望傾訴。也渴望傾聽到傾訴。在他面前,她感到自己同樣被忽視了「抹殺」了。她忽然感到無話可說。忽然覺出自己實實在在付出太多。跌跌撞撞到如今,還懵里懵懂地保持著那麼多期望。她真為自己悲哀。她忽然驚悟,是不是歸根結底因為自己身上的「大孩子氣」太多,才造成了這一切?是不是自己也應像那些人那樣採取「跪」的方式,就好過得多。不是讓我來向你下跪,就是千方百計讓你來向我下跪。也許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麼簡單明了而又實惠?

就這樣走去?

她一驚。晶亮冰涼的果品叉「噹啷」一聲從她手裡掉了下來。

95

還是讓我從頭說起。

96

黃克瑩嫁的第一個男人,是鄭洞國部隊里的上尉軍需。那時候,她在泥城橋再往北的一家豆製品作坊里做生活。上尉軍需經常親自開一輛小軍用卡到弄堂里來車熱氣騰騰的豆腐乾百頁結。有時候豆腐乾還沒有做好,他就搬一張板凳坐在作坊大門口,不吃香煙不吃茶,只是捧一碗滾燙的豆腐花,一小口一小口稀哩哩稀哩哩地啜,啜得極其耐心,並極其耐心地看著;看她在一隻只大缸旁邊彎腰曲背地忙。作坊水門汀地上都是水。她們赤腳穿木拖板。他說他喜歡聽這種由她們肥厚的腳板底下發出來的啪噠啪噠聲。特別喜歡看她穿木拖板啪啪啪啦走路的樣子。他說她走得特別好看,輕巧快當,腰一扭一扭的,總讓他想起老家小鎮上照相館里那位永遠也接近不了的老闆娘。有一次他帶給她一雙從老家寄來的繡花鞋墊。叫她笑彎了腰。他面孔紅紅。後來他帶給她半磅絨線。說是專門到法大馬路興聖街上那家最有名的「金源茂京廣雜貨店」里買來的。她又笑煞,說,儂要麼不要送,要送,索性送個夠。半磅絨線夠我做啥用的?後來他帶她到宋和記去吃牛肉麵。也是開了軍車去的。臉紅許久,才在檯子底下悄悄把手放到了她腿面上,突然間用力捏她一大把。捏牢還不鬆手。她還不敢叫出聲音來,只是懂懂地倒吸一大口冷氣,爾後把牙齒咬得鐵緊。到晚上褪下褲子一看,一大塊烏青塊像一塊黑色的胎記一朵紫花。後來這樣的烏青塊就越來越多。但她還是跟他一道出去。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還要跟他出去。有軍車坐,並不能算一個硬檔理由。因為開車來拉豆腐乾的上尉軍需腌臘店小開大飯店的採買,絡繹不絕。也許是因為只有他敢如此放肆。那一向她真的很希望有人對她這樣放肆一下。她實在煩透了在無窮無盡的水缸旁邊沒完沒了地彎腰曲背。既然腿已經被他捏過,總不好意思再跟別人一道出去吃牛肉麵。反正牛肉麵的味道總歸是一樣的。再說每每捏過以後,他總還會輕輕地替她揉上一會兒。無論是捏,還是揉,都能帶給她在那無窮無盡的水缸邊所絕對得不到的激動和心慌。要知道當時的她畢竟只有十六七歲。有一天的下半天,天上正落著點小雪。遠房姑媽還在睡中覺。夜裡麻將搓得太晚了。那隻肥白的老貓盤起了身體,也在鳥籠下頭打瞌(目充)。她沒睡,正獨自在閣樓上津津有味地複習昨天晚上陪姑媽搓的幾圈麻將中悟到的一點門道。他來了。沒有開軍車。也沒有穿軍服。穿了件老怪的中式棉襖。一雙小方頭皮鞋。等她聽到腳步聲,他人已經到了閣樓扶梯下了。過去,她從來不讓他上她的閣樓。她借住在姑媽這兒。姑媽攏共就這麼一間帶閣樓的前樓房間。閣樓上隨便有點什麼樣的動靜,姑媽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讓他上閣樓,布簾一拉,他肯定不老實。不讓他拉布簾,又肯定辦不到。至今還是獨身的姑媽心氣老高,從來不跟男人七搭八搭。她不想讓姑媽覺得她不正經。她還想在這兒住下去。可那天還沒有等她趿上鞋皮,他已經爬上閣樓來了。她有點緊張。他也有點緊張。後來他就掏出一隻小巧的粉紅色的絨布袋放在她面前。她的心頓時怦怦地亂跳起來。她認得這樣的小布包。她在曹家渡那種兼賣金首飾的小店裡看到過。他們都是用它存放金戒指的。她不知道他今天要給她一枚金戒指。她早就想要一枚金戒指。但她沒有向他提出過。只是有一次路過一家小店,她指著櫥窗里的陳列品,對他講過,有一枚盤絲金的戒指,「樣子老嶄(好)的」。他指著那個小布包,慌慌地說,盤絲金的。她慌慌地說,是(口伐)?他慌慌地說,儂戴戴試試看。她慌慌地說,不用試。我曉得老嶄的。後來就不說話。後來他就去拉布簾。吊布簾的那些個鋼圈圈在那根細長的鐵棍子上快速滑動。她覺得它們當時發出的沙啦沙啦聲,足以吵醒前後左右全部鄰居,更不用說平常相當警醒而又長期被失眠症困擾的姑媽了。但一直到布簾全部拉上,姑媽卻還是悶頭鑽在被窩洞里不作任何反應。

「嫁給我。」他說。同時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心猛地在胸口裡膨脹起來。

「嫁給我。」他又咕噥著向前挪動半步,同時小心翼翼地從小布包里撿出那枚金戒指。她掙了一下,也退了一下。最後,金戒指明晃晃黃燦燦地放在了她手心裡。她已經無處可退。半個身子驟然倒在了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然後他站了起來,啟動那雙碩大無比的手,開始解他那根既寬又長的軍用皮帶。她確實是痙攣了一陣。她沒想到過要嫁給他的。沒有。雖然她還是有點看上他本有的強壯和厚實。還有那種總讓她心驚肉跳而又能引出她無名興奮的粗野。但畢竟他是個北方侉子。她怎麼可能想到要去跟一個北方佬過一輩子呢?他把褲子脫了之後,就坐在了她身旁,只是低聲地對她說:「你也脫了吧。」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哦,沒人教過她此時此刻應該怎麼回答。可以怎麼回答。

「要我幫你脫嗎?」

「不!」

她記得她當時是驚叫過那麼一聲的。她記得自己的臉色是蒼白的。後來他強行脫去了她的外衣,把她抱下床,抱進放馬桶的那個角落裡。那裡同樣掛著一塊布帷簾,圍出了一小塊只供她和姑媽解手凈身的地方。

「剩下的,你自己在這兒脫。我不看。」

說完,他光著下身,很雄武地走開了。一開始,她雙手抱住自己半裸的上身,並沒有脫,只是怕冷似的很顫了那麼一陣子。她覺得姑媽無論怎樣也應該聽到了一板之隔的上方所發出的這些騷動。姑媽會來喝斥這位「丘八爺」的。姑媽是南市青龍慈善會的人。青龍會屬蘇北幫。三山六水一支香。手掐八卦好心腸。刨花水梳頭滑脫絲光。鹹魚燉燉豆腐湯。她走路低著頭。說話讓著人。到攤頭上買十塊油氽臭豆腐乾,也從來不肯多舀人家一小勺子辣伙漿。她平常最看不慣那種黑吃黑的事。總是關照克瑩,你到上海辰光不長,自家心裡一定要拿得牢主張。俗話講得好,鬼再厲害,也怕人一口正氣。可是今天她為什麼不起來喝斥?他上樓時,走得樓梯板咚咚響。我現在在馬桶間里怕得索索抖。所有這一切,她明明都聽見了,為什麼還要把頭悶在被窩洞里,一聲不響?就算儂一個單身女人,幾十年來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種只發生在男女之間的尷尬事,不好意思當面開銷他,儂也可以在下面房間里咳嗽,拍檯子,摜東西,嚇嚇他嘛。為啥還那麼沉得住氣,為啥還按兵不動、見死不救?!忽然間,聰明的她想到,姑媽是故意的,故意放他一碼來欺侮我。她不希望我住她的閣樓。她希望有人早早地帶了我走。說不定……說不定今朝這件事,還是他們兩個事先在哪個茶館店小酒館里商量安排好的。那隻金戒指還是她陪他去買的。

哦……她忽然覺得,如果連自己的姑媽都嫌棄自己,為什麼不可以跟他走?好賴他肩膀上還扛著一條杠杠兩顆星。每個月總有幾十塊光洋進賬。

於是,脫。

第二天,他又開了輛軍車來。今朝是來接她走的。不過今朝他沒有上樓,篤篤定定坐在駕駛室里等著。她在閣樓上收拾行李。姑媽在扶梯口轉來轉去轉了好大一會兒,轉到最後,覺得還是應該去教訓教訓她,便慢慢吞吞爬到閣樓上,低聲斥責道:「那個當兵的赤佬只拿出一隻不到三錢重的金戒指,叫儂脫褲子,儂就真的脫了?我以為儂肯定要犟過他頭。結果……結果……儂呀儂這個女小囡,真是嘸輕頭(沒骨氣)。」

她沒反駁。

還值得反駁嗎?

好在,北方人有北方人的實在。事後,那個上尉軍需真的娶了她。

結婚後,他幫她做了三件旗袍。買了三雙高跟皮鞋。燙了三次頭髮。鄭洞國奉命開拔去東北。他當然要跟著走。家眷理該也應一道走。五百輛十輪卡轟轟響。十六鋪碼頭擠滿直駛塘沽港的軍船。北火車站臨時實行軍管。招商局和民生輪船公司的船也全部被包租。蘭心大戲院日夜加演勞軍場。「大光明」「美琪」「百樂門」天天鞭炮響。進進出出國際飯店二十四層樓的全部是馬褲呢筆挺的校官和金光閃閃的將軍。最忙的當然還要算淞滬警備司令部機要室作戰室和專管軍運的那些部門首腦。

她在他開拔的前一天突然失蹤。對此,他早有預感。但事到臨頭,還是極其想不通。三件旗袍三雙高跟皮鞋,用三根大條子頂下來的三間老式弄堂房子,這一切都不算個啥。他只是捨不得她本人,捨不得關起門來以後,會像一條滑唧唧的小白魚似地那樣扭動的她。永遠像新娘子那樣的羞澀和呻吟。當然,最舍不下的還是,她還沒有替他生個一男半女。一點都沒給他留下什麼,就突然不見了,霎那間這個「家」就全完了,就什麼也沒什麼了。媽媽的,你這個上海女人也不能這麼欺侮我這個北方佬嘛!

但他沒有去找。他知道,偌大個上海要藏起個把人來,就是出動全上海的巡捕包打聽,也別想找得到。況且他連調動一個排的人的權力都沒有。他明知她不會再躲到姑媽家去的。但還是在一個多霧的早晨,派了兩個勤務兵,悄悄地去把她姑媽家兜底砸了一個過。抄走兩隻黃銅湯婆子,一對百子戲蓮高白瓷撣瓶,三本半正庄書局出的《七俠五義》,兩對樂源昌銅錫店賣的蠟燭台,四斤半桂圓肉。一塊英國板絲呢褲子料。而且還從這位獨身至今的老姑媽睡的老式雙人棕棚床底下抄出滿滿一鐵箱子專談房中術的古今書籍,計有《玉房秘訣》、《素女經》、《玄女經》、《陰陽合》各一本,《天下至道談》半套。等等等等。後來仔細再翻翻,大多數尚屬一般性醫書,如《墨娥小錄》、《千金要方》、《溫病條辨》、《國葯匯通》等等。甚至還收著一本民國十五年出的《育兒大全》。這,他就大不明白了,正經連男人都不想嫁的人,偷偷地看什麼《育兒大全》呀!操,這些雞巴老娘兒們真他媽的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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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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