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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宗三趕到「豫豐」,沒有見到鯫蕘,只見到鯫蕘留在那裡的一張便條。便條上說為了保險起見,他把新得到的這些材料,存放到另一個地方去了。「見條速到平滬商場宮家來找我。切切。」
「這傢伙,有病!」心急如焚的譚宗三撲一個空,恨恨地啐了一口,趕緊上車又往「平滬商場」趕去。
所謂「平滬商場官家」,是鯫蕘未來的「老丈人」家。說起來還真難以讓人相信,這樣一個「天才讀書人」鯫蕘,最後居然會找到這樣一個「丈人老頭」,又死迷住那樣一個「弄堂千金」宮小紅。也真可謂「冤冤相報,一物降一物了」。
宮小紅的父親是平滬電影院的賬房先生。
平滬電影院坐落在當時還算是比較冷僻的上海西區。像那樣的末流影戲館,上海起碼有好幾百家。甚至還要多一些。它們大都地處偏僻的下只角。門前沒有大馬路。周圍沒有大飯店大商場。跟單開間門面的餛飩店茶葉店為鄰。不等天色完全冷透,一隻只糖炒良鄉栗子攤頭就已經在它大門口一字擺開。一到晚上,攤頭上點的都是一盞盞絲絲作響的電石燈,同時發出一股老怪異的化學氣味。但平滬跟別的那些三流影戲館有一點不同,它坐落在一個跟它同名的商場里。這個平滬商場是由一大片低矮陳舊的小店家組成。商場和影戲館同屬一個老闆。每天夜裡,最後一場電影剛散場,還不到十一點,它已經像這世界上最疲憊最衰弱的一個老人,癱倒在女佣人端來的滾燙的洗腳水跟前了。關掉最後一盞燈,大門口漆黑一團。留一地棒冰紙。幾張說明書被踏進了爛泥漿里。幾十年後今天的上海,電影院里不再賣說明書。但那時候是賣的。介紹劇情。介紹明星。印一兩幅模模糊糊的劇照,或明星頭像。最後留一點空地,再印上兩句吉祥而又特別庸俗的廣告語。一個半裸的西洋女人,咧著嘴,一手叉腰,一手撩開浴衣下擺,展示兩條長腿上全體模糊的性感,代表一家連褲絲襪進口商社向您老全家恭賀新禧。
鯫蕘從小就收集了很多這樣的說明書。滿滿一抽屜。或者還要多。他這樣做,絕不是為了那些條由淺藍或粉紅點子組成的大腿。不是的。我這麼說,並不是要把他矯飾成一個多麼「儒道」的人,連模糊的或不模糊的大腿都不喜歡看。不。他看。準確地說,別的男孩子(或男青年)喜歡做的和必定要做的事,一般來說他都喜歡。有時只是沒時間做。或不捨得在這種事情上花時間。沒那麼多時間。或者說,還沒無聊到這種程度。他收集這些說明書是別有原因的。
那時父親還沒被聘為教授。家裡住的是祖父留下的房子,還得靠出租其中的一間,才能補上家用和他學費方面的虧空,甚至還不夠。父親在教書寫書之餘,還得厚著臉皮,去一些老朋友手裡承攬一點文稿校對的活兒,貼補家用。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能再開口向家裡討錢去看頭輪影院上演的每一部新影片。但是談論評點每一部新影片,幾乎是他就讀的這所私立貴族中學同學之間最重要的話題之一。(往往是頭大頭輪影院演過,第二三天,這種討論就會在校內火爆地進行開來。)他對外一直聲稱自己的父親是「教授」,既不願被排斥在這種火爆之外,也不願讓同學們看穿這麼個「教授」之家,居然困窘到連頭輪電影都看不起的地步。於是他想到花極少的錢買說明書。先了解劇情。再從報章雜誌上讀有關新片的文章,再讀廣告欄里張貼出來的新片劇照,再加上他奇特的聯想、絕對出色的臨場應變能力,他居然成了全校絕對第一流的「影評專家」。像譚宗三那樣家裡擁有幾部電影放映機、從來是把新片租到自己家裡來放映的富公子,聽他吹電影時,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一直到父親真的當上教授,翻倍地增發了他的零用錢后,他特地從楓徑鎮「丁義興」買來二十隻吃酒人最欣賞的「丁蹄」,燙了一大壺黃酒,準備了一長篇謝罪狀,請來平日里經常在一起評電影的那些同學,向他們公布事實真相,並把辛苦收集了多少年的電影說明書,總起當眾付之一炬,並大聲誦讀:
「嗚呼籲噫兮同窗罔極之情,助我信我兮愛惜彌殷。念之望之兮祈我高騰,愧余有負兮硯友之心」。
演出了極為悲壯的一幕。把那些同學感動得一個個全都想起立默哀。
周存伯張大然陳實一度看中平滬這塊地皮,建議譚宗三,在這裡為「聯合投資銀行」建一座高層寫字樓,用意有二。一,在上海重塑譚氏集團形象;二,把譚氏集團的影響推進到滬西地區。也是開發西部嘛。
經過「豫豐小班子」一再權衡,決定分階段實施。由存伯負責此計劃工程方面的各項事務;大然負責疏通市府區府軍方警方青幫紅幫白道黑道各方關係;陳實當然是溝通金融界和新聞界的關係。
但最棘手的事,還要算跟平滬老闆的交道。
這平滬電影院和平滬商場的老闆跟宮小紅的阿爸是堂兄弟關係。講起來,官小紅的阿爸、那位「宮賬房」,還是這位「宮電影」、「宮商場」的堂阿哥。當初是這位堂阿哥把堂阿弟從寧波鄉下帶到上海來學生意的。這位「宮賬房」一度也發達過。在滬西地區小有名氣。商場和電影院,最早都是他辦起來的。後來染上了抽大煙的毛病,麻將檯子上手氣又不好,一輸再輸,不僅輸掉了商場,也把電影院輸在了麻將檯子上,最困窘的時候,真正是難為情,居然「出礦』自己的「小老婆」給人做奶媽來為自己賺一點老酒錢和小菜錢。一張老臉真的只好塞到褲襠里去算了。這種苦日子一直過了好幾年。逼到最後,總算戒掉了「抽」和「賭」的毛病。後來才知道,當初暗中出資從自己手裡盤進商場和電影院的,正是那位被自己帶出道的堂阿弟。堂弟瞞了他幾年,就是要讓他吃點苦,戒掉這些要命的惡癖。好在商場和電影院沒落到外姓人手裡。從此他就老老實實心甘情願在堂弟手下做一名賬房先生。倒也平安無事。四十五歲以後,還得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寶貝女兒。真是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
但這兩年,無論是商場還是電影院,卻越來越不景氣。不是上海做商場和電影生意的都不景氣,而是這一個商場和這一個電影院不景氣。
照理說,電影院建在商場里,電影院為商場招徠顧客,商場吸引顧客去看電影。兩者應該是如魚得水相輔相成。生意應該做得比沒有這個條件的商場或電影院更加火爆才是。
為什麼應該火爆,卻沒火爆起來?
問題就出在這平滬商場太破舊了。太不上檔次了。
當初「宮賬房」年輕,頭子活,人緣好,用相當便宜的價錢從一位青幫朋友手裡買下了平滬這塊地皮,一時不曉得做啥才好,就蓋了幾間平房,租給幾位到上海來做小生意的寧波同鄉。消息一傳出去,眾多寧波同鄉來找他。他就不斷地蓋些小平房租給他們。種種的小百貨生意也就因此在這地面上做了起來。從衣帽鞋子,到針頭線腦。香煙洋火。搓板腳桶。還開了一兩爿小籠饅頭店。一兩爿相命館。一兩家南貨店專賣寧幫糕點、糟醉士產。靠西北角,還開了一家混(澡)堂。都是一些實實在在、卻又做不了大場面的店家。這種店家吸引不了大多數年輕人。而看電影的大多的又是年輕人。這樣,電影院的生意越來越清淡,也顯得越來越破舊。本來想看看電影再去逛逛商場的人,一看,這電影院那麼破舊,也不來了。商場的生意也越發清淡。本該相輔相成的兩者,現在反而相剋相死了。
宮賬房站在平滬電影院二層樓上往下看,那些店家的屋頭頂像一片舊鞋底。那時他就想到應該平倉「賣」掉這個商場,另謀生路了。
但是,他做不到。商場電影院早已不是他的了。他當初就是因為頭腦子大活,才摔了大跟頭。現在再沒有人相信他的點子了。雖然他這次的點子分明是對的,也沒人相信。或者說,不敢相信。而擁有這商場電影院的那位堂弟當初就是靠「老實本分」才漸至殷實的。一輩子堅信,「老實本分」是唯一能幫助他們宮家擺脫困境的康庄大道。但他卻不知,今天的上海,渾然跟幾十年前不同。只靠老實本分,似乎已難以在生意場上渡難關求發達。兩人為這件事也吵過幾次。甚至拍過桌子紅過臉。但每次,只要堂弟一揭堂哥的那張底牌,說他:儂聰明,有辦法,當初為啥還要靠小阿嫂賣自己的奶水來賺儂的老酒銅鈿?這位堂哥就再沒話可說了。
鑒於這種情況,「豫豐班子」的人考慮許久,居然把說動那位「堂弟」出賣地皮的重擔,交給從來不出去搞外交的鯫蕘頭上。說穿了,這裡的原因其實也簡單。當時鯫蕘正跟官家那位千金談戀愛。「豫豐班子」的人都相信「特洛伊木馬」的古訓。凡事都可以從內部攻破。
鯫蕘自己也講不清自己為啥偏偏會迷上這位「弄堂千金」。(三流影戲院老闆的掌上明珠)。分明是個任性到了極點的小嬌嬌。只想困懶覺的小白狸。因貪吃珍珠米(老玉米)已然開始發胖的小饞貓。一個每天都要把一串桅子花白蘭花掛在蚊帳鉤上而不喜歡把它們戴在頭上或別在衣襟上的女學生。這是個冷靜下來想想幾乎一無是處的女孩。要知道她上學期英語只考了二十八分。要知道,當年他自學英語,只花了半年時間,就能橫掃聖約翰和復旦交大校園裡那些天之驕子。他自學德語,又把由德國教授一統天下的同濟學子全部滅到裝聾作啞的地步。對於高雅的法語,他只花了四個月時間就能自如地對話,冒充留法回來的「碩士」,應聘當上了法商讓·伊可先生家兩個小男孩的家庭教師。這樣的天才居然自甘墮落和毀滅在一個「二十八分」手中!一個充滿理性的強者,卻要完全拜倒在一個幾乎完全談不上理智、通體只剩下那火辣辣感性的女孩子腳下。真叫人「匪夷所思」。但他還是沒法勸阻得了自己。她和他周圍那些為他已十分熟悉的女性(她們充滿了學問,而又「詭計」多端)太不一樣了。他太喜歡她的這種「充滿了感性」的「存在方式」。她太讓他激動了。每天都受到極大的刺激。驚異。她從不允許他在約會時遲到。只要一過約定時間,你還沒到,她絕對馬上把專為他買的一大堆小吃食品統統扔進垃圾桶里,轉身就走,連一聲「bye-bye」也不給。
「約會還遲到?儂有啥了不起?儂以為儂是美國總統?菲利浦親王?還是那個自以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會看相(看中)自己的西門慶?哼。哼。」她這麼說。但只要他能提前幾分鐘,她又會高興得撲過來,摟住你的脖子,嘰嘰喳喳亂叫。
在黑暗中,她總是那樣的毫無顧忌,那樣地貼近你,踮起小小的腳尖,那樣真誠而又貪婪地打量著你疲憊的眼睛。她不許四周的太平門發出任何一點聲響。(她喜歡在散場后的影戲院觀眾席里跟他約會。)她用她的尖叫驅趕那些想進場來做任何事的員工。她是老闆的侄女。誰都得聽她的。然後四周圍就徹底地安靜下來了,安靜得就像深海的海底那般雄厚凝重。每次她的心都跳得那麼厲害。喘出的氣都那麼火燙。她拉著你冰涼的手,有時就緊緊抱著你的后腰,一動也不動地把臉貼放在你胸口上。輕輕地叫著你:「半年……半年……哦,好半年……再給我吟一段法文詩。要多多的。別停下。念吧。接著念。念下去。哦……念下去……抱緊我……儂為啥會有那麼好的記性呢?為啥么?(她把這「么」字拖得老長)說呀。阿能把儂的記性給我一點嗎……我只要一點點……一點點……真的。一點點就夠了……哦,別鬆開我……哦,半年……半年……臭半年……讓我咬儂一口,好嗎?我咬了……真的咬了……」有一次,她壯起膽從他襯衣領子里伸進手去,顫顫地摸了他一下後背,心跳得差一點要暈過去;後來大紅起臉喘喘地對他說:「你也摸一下吧。哦,別這樣……不是前頭。是後頭。後頭。」
……
他也曾無數次地告誡自己,不要再去理睬她。更不要因為她的年輕——是的她只有十九歲——而毀滅了自己漫長而摯深的愛的歷程。但自從結識了她以後,再走到任何一個沒完沒了地總在表演著自己的矜持和慎微的女孩面前,他就怎麼也產生不了那種他已然嘗到的激動。她是那樣的缺少矜持,但又那樣的坦誠。熾烈。
哦,熾烈。
……
鍋紅了。
鯫蕘曾見過小紅的阿爸。那是一個俗氣到不能再俗氣的小老頭。他一面在聽你說話,一面又斜起眼睛關注著煤球爐上的開水壺是否已經在噴氣;同時又在聽弄堂里叫賣舊皮貨的人所報的價錢;同時也在聽小紅的奶娘(也是他家的老娘姨、兼他的老相好)在廚房間里窸窸窣窣挪動的聲音;同時還在聽售票窗口的動靜;同時又在注意他們家那隻最老的黃皮貓的去向。自從戒掉惡習后,他便養開了貓。養六隻。全是老得爬不動的。他每天都踢它們。聽它們尖叫,然後給它們餵雞內金鴨肫肝豬下水自煮羊頭。同時他還在關注小紅娘在隔壁房間里到底在做啥。小紅娘從蘇北到上海已經十八年了,一張嘴依舊「拉塊拉塊」的,一句上海話還不會講。他不許她學。怕她學會了上海話,出去軋姘頭。他雖然一個月才洗一次頭,但每天都要搽老牌子玫瑰花露生髮油。他口口聲聲叫你「小阿弟」,卻最怕你到了吃飯時間還不肯告辭。他在鯫蕘面前裝出一副老前輩的樣子,懶洋洋地伸長了一副短腿,躺在藤椅里說話。長長的手指甲里卻全部嵌滿了黑黑的油泥。他跟你說,霞飛路上最大一爿舊貨店出兩萬塊洋錢來車他房間里這套紅木傢具。實際上他房間里最值錢的是那隻插雞毛樣帚的瓷瓶,收舊貨的開價二十五塊。他把別人臭罵了一頓。收舊貨的說,儂要再罵一句,我要肯出二十四塊都不是人。他不罵了。改成低聲討價。最後終於以二十四塊三角七成交。他覺得他賺了三角七。在跟自己那位老堂弟的關係上,他也是這樣。得知是被這位堂弟暗中盤去自己的商場電影院,他一方面是真心感激他的「保護」。一方面又不甘心不服氣。總是有點冷言冷語。但又懾於堂弟的「一身正氣」,不敢在行動上真有所越軌。他的確在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管理著堂弟託付的賬務。同時又天天運丹田氣吃豆腐漿,甚至天天跟弄堂口對過老虎灶里那個老本根學長拳,要練一個「元始真如,先天至精,一靈炯炯……」以圖萬一。這萬一究竟是什麼,他也說不清。只是當商場影院真正安靜下來時,依然是那一片舊鞋底似的屋頭頂在仰受每年一度黃梅好雨久久的播弄時,他總是越發地躁動不安;並在一度的消瘦后,再度豐腴、黑胖,只是比從前更容易出虛汗,出那種膩膩的油汗,往往在襯衫和汗衫上留下一塊塊永遠也洗不去的黃斑。
小紅的娘每天要出去買小菜,順便在外頭吃一副大餅油條,留出兩個鐘頭的空檔。他會趁機溜進小紅奶娘的房間里去。他喜歡她的肥碩。喜歡她的有力。喜歡她的隨和。喜歡她始終如一在羞澀和大方之間游移。他喜歡躺在她粗大的兩腿之間,把頭依靠在她軟枕似鼓凸的雙乳上面,闔上眼,由她去慢慢撿拾去他那在鬢間漸顯漸多的一莖莖白髮。常常這樣,又能獲取一個極愜意的回籠覺,直到小紅娘忍耐的敲門聲剝啄響起,催他去漱口揩臉吃剛買回來的早點。
忍受這裡的一切,對於從小至大一直依賴於、也被訓導得十分理智的鯫蕘來說,在心理上所要付的代價,當然是可想而知的大。現在讓人擔心的是,一旦他充分得到了那些畢竟是缺乏底蘊、又基本無甚內涵的「熾烈」和「坦誠」,還有那種種可愛的「任性」后,能不能持續長久地產生各種「激動」,並且繼續持久地為此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
回答只有兩個字:難說。說不定幾年後,「天才鯫蕘」覺得人世間也就無非如此了,於是陪著小紅「老姆」(老婆)一起吃「珍珠米」熬綠豆湯津津樂道於探討哪種進口吊襪帶價錢更「合算」,同時陪著「丈人老頭」養黃皮老貓試用各種進口的貓飼料,同時開始再度收集收藏那些印有模糊性感照片的電影說明書。一過四十歲,開始同樣地豐腴黑胖,出更多的虛汗和油汗,在襯衫上留下更多洗不去的黃斑,熱衷於結交拜訪比他更年輕的文化名人。一過四十五歲,就得準備一柄放大鏡了。等等等等。
所有這一切的今後走向,的確都難以預料。但今天,他卻認定把剛得到的這箱材料,存放在小紅這裡,是最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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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箱有關洪興泰的材料是經易門的兒子經十六交給鯫蕘的。
那天阿部等了三個禮拜,不見那個姓趙的女人帶著她那位奇特的兒子來簽訂租房契約,有點急了,也有點火了。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真心等待過一個「房客」。他從來也沒有把來租他房子的各色人等真當一回事過。從煙紙店小開,到金城銀行襄理,用蘇北話來講,他跟他們,無非都是「說說玩玩」的。只有這一回,他當真了,但對方卻把他「玩」了。更讓他惱怒的是,自己竟然沒法把這母子二人徹底忘掉。(不。不要說徹底。只要淡忘一些,也做不到。)他到上海這麼些年,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在他心裡停留過三天。他也不會允許一個中國女人在自己的心裡逗留三天。或三天以上。現在已經整整三個月了,甚至更久了,他還在等待。即便是今天,他一面下決心,一旦這對母子再次在他小樓門前出現,他要極盡侮辱之能事,讓這兩個中國人永遠「記牢」他這個叫「阿部」的日本太郎,一面卻還在瞟瞥雨中的窗外,瞟瞥著那個曾被那個姓趙的女人在那一天的雨夾雪中站立了整整五六個鐘頭的地方。
她的姿色甚至都不及他家當年在北海道雇傭過的那幾個女傭。他不喜歡乾瘦的女人。尤其不能忍受乾瘦還偏偏自信倔強的女人。那不是女人,是大報郊區小山叢里的刺棘棵。他對女人並沒有深入的研究,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癖好。(比如他的三叔就只喜歡大腳趾和其它四個腳趾都長得一般齊、一般短小圓渾勻稱的女人。而他的二弟卻只喜歡嗓門粗啞、上嘴唇上長一層黑黑茸毛、一說話就咬著牙齒直跺腳的女人)他呢,並沒有多少跟異性赤誠交往的體驗,只覺得女人就得白潤。圓潤。嬌潤。再加上一點裝腔作勢,扭扭腰肢,說些一連串的「不不不不不」,或者玩些抿起小嘴偷偷一笑的小伎倆,同樣可愛得可以。而這一位,乾巴巴,還那麼自信,還不願裝腔作勢,憑什麼?
而那個兒子,一說起話來就結巴,脖梗一聳一聳,也聳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更是平常得不見一點特色。類似的男孩,在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或上午十一點二十二分左右,隨便在上海哪一個餛飩攤頭上,你都可以很隨便地搜羅到一大把。
但恰恰是這兩位,卻偏偏讓他心裡燥熱不止。
他從趙憶萱身上感受到的是異樣的執著。這是在中國女人身上開掘「順從」時,往往能得到的最多的一種共生礦體。阿部覺得中國男人缺的正是這玩意兒。執著到哪怕撫哭就地正法的丈夫。不敢。一睜開眼,阿部總覺得自己滿眼瞧見的都是那類提著鳥籠、拎著長衫下擺、禮節周到、笑容可掬、昨兒個赤誠山呼大清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今兒個緊著擁戴民國領袖幸甚幸甚倖幸甚、曾幾何時為不得不留髮編辮續胡尾而哭得死去活來、又曾幾何時又為不得不傷及這父母天地君親賜之髮膚體例而再次哭得死去又活來。男人啊,中國男人,您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上海縣洋槍隊射殺新黨黨人時,趕快上起排門板、吹滅煤油燈、摟著三寸金蓮鑽進棕棚床底下的是您;一旦光復趕快架起梯子爬到店門上,把店牌上的「滿漢全席」、「滿漢首飾」、「滿漢茶食」、「滿漢嬌娘」、「滿漢出屎坑」、「滿漢油炸臭豆腐乾」一律改成「新漢全席」、「新漢首飾」、「新漢嬌娘」、「新漢油炸臭豆腐乾」的也是您……您不覺得在您自鳴得意的「新」字里,涸出的是別人的血腥嗎?哦,您是一個擁有陽具的人。陽具,它偉大而又壯烈,它本該偉大而又壯烈。它必將永遠偉大而壯烈。它恢宏熾熱地出現在地平線上,就是為的支撐這容我們生存發展的一番大和地的啊。您不覺得在您褲襠里悠閑著的,只是一根半死不活半干不濕的泥鰍嗎?
哦,男人。
阿部那天一下就發覺,趙憶萱的兒子上得樓來,眼睛只盯著房間里最老式最古舊最灰暗最銹跡斑斑最歪歪斜斜的東西看個不休。在樓下客廳里的時候,他就只注意阿部隨手放在當間長條案右首上的那幾塊瓦當。後來,一直在瞟瞄阿部放在藤椅扶手把上的那部宋朝《元佑黨籍碑》的拓本。起初,他只以為十六七歲的孩子,看個新鮮。後來居然看個不已,他以為他喜歡寫大楷宇,才對碑帖這麼感興趣。問的結果,才知道他根本就不練毛筆字。他只是對各種各樣碑帖的版本樣式感興趣。對鑒別碑帖感興趣。「小小年紀,你……懂……鑒別?」阿部覺得可笑。
小經易門紅了臉,不作任何辯解,只是戀戀不捨地把那本《元佑黨籍碑》輕輕放回藤椅扶手上,回到母親身後去了。
「你說說。說說。我這本《黨籍碑》是真是假?」
「……」孩子看了看母親。
「大人跟儂講話,儂有啥話,就老老實實講出來。不要做得這麼不懂事。」母親嗔怪道。
小經易門又一次紅了臉,再次把認定的目光投向藤椅扶手。爾後說:「價……價……價值……價值連……連……連城。」
「為什麼?」
「什……什麼為……為……為什麼?這種……這種……碑帖,早先有兩隻……版……版子。一隻版是……是……宋徽宗老……老……老先生親筆,—……—……一隻版子是……是……蔡……蔡……蔡京老先生親筆。這兩塊碑後來……後來……都毀掉了……毀了……老可惜的。以後行世……行世……的,都為後刻。根據徽宗蔡京親筆刻的碑,一……一……一塌刮……刮……刮子,只存世了二三年。行世的拓……拓……拓本極少。能流傳至今的拓……拓……拓本就更少了。相當值銅鈿。看也看……看……看不到。儂這本就是……就是……就是……徽宗親筆。真的是他親筆。親……親……親……親……親筆……」說到最後一句,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垂下一副蒲扇般的大手,微弓起那根瘦高的脊背,兩眼閃出濕潤的柔光,把一種注入了極端嚮往的傾斜和顫抖,在全身的涌動中展開;並且毫不掩飾自己對碑帖擁有者阿部的全部欽羨、全部敬佩和全部謙恭。微微喘息。所有這一切,都跟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孩子,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中應顯達的和能顯達的氣質,毫不相干。
也許還不能說阿部那天受到了震驚。但在送走這母子兩以後,他的確忽然間覺得失去了啥,在好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知道做啥才好。天光暗淡。雨中的雪完全讓位給了凍豆似的雨珠。馬路對過的屋頭頂一片一片地只剩下一陣灰濛濛的平移。包括燈光。他讓自己入靜,咽一口氣到丹田,反覆尋找趙憶萱站過的不同位置,回想趙憶萱的影子。聲調。神情。她一綹淋濕了的額發曾遮掩去半邊眼睛,剩下的半邊里,依然閃爍著某種乾熱。這種眼神可以從掛在歐洲最古老的城堡大廳牆上找到。那是些蒙著灰塵的油畫。金碧輝煌但卻斑斑駁駁。哦,一種被牢牢制約了幾十年的乾熱,在灰塵後頭閃爍。他想象跟這樣的「女大公」一起滾倒在路易十六式大雕花木床上度過那驚濤駭浪般的銷魂之夜。誰說我阿部不想要女人?!他想象她的痙攣和瘋狂(假如她的確還能瘋狂起來的話)。她會板起臉,打他的手心。挺直了腰,走來走去。坐著馬車來到海岬一角。在那片長滿了高大的麻黃樹的沙灘上,尋找古船的碎帆。他喜歡聽她發號施令的聲音。這聲音像一塊塊棕色的花崗岩,又像月光下灑落在防波堤上的碎玻璃片那樣,永遠具備一種凝固的流淌的魅力。他要輕輕吻她後背,讓她顫慄著併攏頎長的雙腿。然後輕輕撫摸她指尖。跪在她面前。仰起頭來注視她。讓她窸窣作響的裙擺輕輕摩挲著他那粗糙而又焦黃的臉龐。他甚至喜歡她長期不理他。每天都端著老式的銅座子煤油燈,把咖啡送到她門口。只要能隔著厚重的門板依舊聽得到她穿著軟底拖鞋在裡邊焦躁地踱著步;然後衝出來,帶著清瑩的淚花,沖向對面的沙丘。他要把她因此而留下的每一個腳印窩窩,都灌滿最昂貴的波斯水銀。帶刺的灌木叢從容地鉤破五色滿金卧水蟒袍料。
他嚮往過這樣的女人嗎?
哦,的確能讓他完完全全地跪下的,他願意跪下。願意放棄了一切,但必須能因此又得到一切。是的是的。只要她總是能閃爍起那種乾熱的光澤,貞定著那類迷濛的執著,點燃起那樣隱蔽的瘋狂,留下那一片隊伍麇集的冷漠。啊,她應該就是那條最偉大最古老的三桅船,高揚著凱旋的戰旗,繚繞著從不消失的硝煙,駛進紅海或渤海灣。而卑微的他,只是一個為她啟動舵輪或收緊桅索的蹺腳船長。
你在哪兒?
女人。
鍋紅了。
阿部把長期跟玩古董的中國人周旋,當作一種玩弄中國的遊戲。打開這幢小樓的每一扇房門,你都可以看到,他這些年從中國人手裡搞到的中國古董。(準確地說,是中國的舊貨。更準確地說是一部六七千年的中國生存史。蟋蟀罐。鼻煙壺。端硯歙硯秦磚漢瓦硯。自然還有百十方瓦當。從一字的「衛」、「關」瓦當,到二字的「君子」、「西廟」瓦當,到三字的「有萬熹」。「益延壽」、四字的「長生未央」「與天無極」、五字的「鼎胡延壽保」,一直到十二字的「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瓦當,應有盡有。還有幾百錠名墨。其中包括上千元一錠的大明眾妙齋帶彩漫堂椿朝朝染翰墨。包括八百元一份的漆皮白絹套八錠明寶笏齋千秋真鑒墨。還有紫檀木傢具。花梨木傢具。楠木傢具。烏木傢具。黃楊木傢具。少不了宜興紫砂壺。少不了八百件永樂窯祭紅瓶。少不了吳十二煉成的宣德爐,其色如好女子肌膚,融融從黯淡中發奇光,而玉毫金粟,隱躍於膚里,「迥非他物可比方」。在另一間房間里存放的則是皮貨,妝蟒綢緞,綾羅紗絹,竹葛夏布。閣樓上收藏的是史部要籍,從《左氏春秋》、《竹書紀年》到《二十六史》,石刻法帖,手抄宋書,一應道佛經訣總計六百三十六部套。加上一部殘缺的《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統統裝在規格一律的樟木箱里。他從來也沒有翻閱過它們。他知道中國文人雅士嚮往「一日不可不對清音」,他從他們手裡搞到十二架十三徽古琴,有叫「清角繞樑」的,有叫「綠綺鳳凰」的,也有叫「春雷秋籟」的,等等等等,因為沒有地方單獨存放它們,只好都放在了那十幾隻樟木箱子的上頭,再蒙上一大塊白布。他專門收集清朝官員的頂戴花翎。收集中國古人束袍服用的銅玉帶鉤。收集木變石戒指。收集達官貴人用過的眼鏡。收集犀角器物。各式銅佛。千手觀音。歡喜菩薩。另有五百方印石,全都塞在了一個舊皮箱里。還有一千二百粒據說是慈禧殉葬的珠子和一個翡翠西瓜。至於那些金絲銀絲編的蟈蟈籠和唧嶺子盒、洋表自鳴鐘、玉如意、赤金碗碟、珊瑚硃砂沉香摺扇、嬌深暗黃龍湯碗五彩百幅玉堂春瓶青釉描金皮球花盤……)
這就是中國。
他在玩著中國。
中國的男人也在玩著中國。
別忘了他還有五箱子古錢幣。專門辟了個房間存放古字畫。十二本《當譜》。
但他只喝最便宜的磚茶。那是一種必須煮來喝的低檔茶。煮開來以後,葉片絕對有大拇指大。葉梗則幾乎能用來當頂門杠。他喜歡它無與倫比的濃配苦澀,喜歡它的粗野,就像那些北海道的漁夫,帶著滿身的魚腥味和一雙濕透了的靴於,在擁擠不堪的小酒館里,摟著四個奶膀於兩個大屁股的老闆娘,拍擊著讓狂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板壁和火爐,「呀呀哩來……呀呀哩來」地吼唱著。
女人和古董,幾乎是他所認識的所有那些有身份、有頭腦。有財力、有家底的中國男人的全部歸宿。全部追求。如果可能,再加上一點必要的權力。人前的吆五喝六。人後的一醉方休。
而這個小經易門幾乎是這一切的一切。絕對的絕對。絕對的提純。絕對的渾然。絕對的凝鑄。最精彩的化身化石化合化一。最中國的中國。他喟然驚嘆了。
128
母親死後,經十六變得愈加沉默。很有幾天,他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裡穿行。只低著頭,快步走。由著雨淋濕頭髮。由著三輪車黃包車帶鈴襠的有軌電車腳踏車和一把把鋼骨黑布洋傘撞他。有時他長久地站在電車軌道中間,看著被雨淋濕的鋼軌,暗暗發亮的鋼軌,彎曲遠去的鋼軌,被人跨來跨去的鋼軌,繼續負重。他不願離開這兩條濕漉漉的鋼軌。以至電車噹噹地向他馳來逼近,都不願走。馬路兩邊的人向他大聲叫喊。一個老太太買小菜從這兒路過,看見這場面,嚇得幾乎要昏倒,小菜籃子掉下來,塌棵菜蘑菇田螺五香豆腐乾滾了一地。有兩個膽子大一點的衝上前去拉他,也都被他推開。他在繼續前行的電車面前步步倒退。踉踉蹌蹌地倒退。差一點被自己的長衫后據絆倒。
129
那天經易門回家特別晚。譚雪儔找他談話,請他設法接管「豫豐」。再度出山。他聽著,一句話都不說,很快開始哽咽。哽咽了好大一會兒,仍然不說話。譚雪儔說,儂有啥委屈,對我講。他搖搖頭。譚雪儔說,儂還有啥難處,也對我講。他還是搖搖頭。譚雪儔說,儂有啥要求,也可一併提出來。他繼續搖搖頭。只是哽咽得更加厲害。委屈,真的是委屈。又過了十幾分鐘,經易門才慢慢地平靜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一份「備案」,放在譚雪儔面前,說,這是前一段空閑時,我隨時想到隨手記下來的幾件應該急辦的事。儂看看。不一定有用。至於接管「豫豐」的事,請容我再想一想……譚雪儔忙說,易門,這樁事體,包括姜老太太在內的全體老太太和老老太太都反覆斟酌過了,無論如何要請信看在譚家的面子上,再費心一趟……經易門忙做了個手勢,請譚雪儔不要再說下去。這時譚雪儔真有點急了,說,要不要讓老太太和老老太太親自來求儂?經易門一聽,連聲叫道,不不不……千萬千萬不可以。說著,眼淚再次嘩嘩地滾落下來,爾後長嘆一聲道,我只是不想傷害三先生。譚雪儔說,宗三那邊,我會去安排的。儂放心。經易門搖了搖頭說,快四十年了,我真的覺得有點對不起三先生……
「儂有啥對不起他?這話從何講起?真要講對不起,應該是他對不起儂。」譚雪儔不解地反問。
「……」經易門沒解釋,只是坐直了上身,獃獃地看著譚雪儔。譚雪儔沒等到答案,也就沒再繼續追問。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事當然不是要搞清在譚宗三和經易門兩人之間究竟是誰對不起誰,而是儘快地組織力量,收拾譚家門內這一向以來被譚宗三搞緊張了的人事關係和搞散了的經營局面。
「易門,我曉得,請儂再度出山,實在也是為難儂。但為譚家著想,儂就再做一次難人吧。只有如此了。我想,儂會給我這個面子的,不用再請老太太來出面求儂了。」譚雪侍十分懇切地說道。
經易門無法再拒絕。
離開「將之楚」樓時,已快到十一點。樓前那塊草坪盡頭有一排七葉按村。經易門又在樹下靜靜地站了好大一會兒。這按樹有一種並不為所有人都喜歡的氣味。但當年譚老老先生堅持要種這麼一排,說它能驅蟲。從種下它們起,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了。它們已長成嵬嵬參天的大樹。站在這一排按樹下,正面可見「將之楚」那永不衰敗的姿容,稍稍側一下頭,又可看見「迪雅」樓那簡樸清秀的身影。經易門跟譚宗三一樣,早就暗暗地喜歡上「迪雅」的這點與眾不同。他甚至奢想過,把東西兩管事房搬到「迪雅」,多次設想過,早晚只剩自己一個人時,單獨和「迪雅」和樹梢上那清淡的霞光在一起的情景。當然他很快排除了自己的這個想法。除了為譚家做事以外,他從不在譚家的任何人面前表露任何一點個人慾望。他把這一點,作為自己的立身之本。以不變應萬變的致勝關鍵。
十一點二十分。他想去「迪雅」,跟譚宗三說幾句什麼。已經走到「迪雅」小院那精緻的月洞門前了,抬頭看看樓上的燈光,卻又收回了去按門鈴的手。幾十年來,他一直想能真正地跟同齡的譚宗三平等地談一談。他一直想得到譚宗三真正的原諒和理解。一直想真正接近譚宗三。也一直把未能取得這種理解和接近,視作自己一生最大的失敗。說來恐怕誰也不會相信,對於經易門來說,譚家門裡沒有一個人能比譚宗三更讓他感到牽挂。更讓他動真情。譚家門裡的一切,都融匯了他經家三代人的心血。這裡當然也包括他經易門的努力。但奠基的,不是他。譚家之所以有今天,首先要說的是經老老先生輔佐了譚老老先生,爾後要說的是經老先生輔佐了譚老先生和譚先生。十多年來,作為第三代的他參與了父輩的這種輔佐;后五六年,東西兩管事房甚至可以說基本都已在他掌管之下。但能說他創始了什麼?不能。唯獨一件,那就是「譚宗三」,是經他的輔佐「長成人的」。這麼些年,他從未放過一切可能的機會,暗自努力,要在譚宗三身上「創造」一個成就,為譚家做出一個完全由他做出的「貢獻」。可以說,他鞠躬盡瘁了。但卻不能「死而後已」。因為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這也是剛才譚雪儔要他再度出山去接管「豫豐班子」時,他要哽咽、他要「複雜」要百感交集突湧出一股內疚自責之心的根由:他沒創造好一個「譚宗三」,每每是這樣,當譚家人當著他的面責備感嘆譚宗三的不爭氣時,他總感到是在責備他,責備他的無能他的失職,他沒能做好一件譚家門最需要他做、卻又偏偏沒有能做好的大事……
他常常想去問譚宗三,這究竟是為什麼?問譚宗三,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再問譚宗三,在你我之間,究竟應該誰恨誰?要知道,我一生最大的唯一的失敗是你給造成的……是你啊……
當然,經易門永遠不會恨譚宗三,更不會去當面責問。他,只想取得譚宗三的諒解。理解。接近。永遠是這樣。
十一點四十六分。他回到自己家。掏鑰匙開門。怎麼也開不開。斯匹林鎖從裡頭給卡死了。他用力敲了兩下門,也不見有回應。但門裡分明是有人。有聲音。等他再敲門時,門裡果然有人叫喊了。「十六,是儂阿爸……是儂阿爸呀……讓我去開門……」這是老娘姨。「儂敢!」這是兒子經十六的聲音。
「十六!十六!儂在做啥?!」經易門叫了兩聲。冷汗一下從額頭上滲了出來。這些日子,他已有預感,兒子要出事。兒子在憋著一股勁。一股氣。經易門見自己叫喊也不管用,急得在門廊下轉了兩圈。他不敢用太大的聲音,更不敢使用蠻力去撞門。因為這兒臨著馬路。鄰居們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不願公然出醜。這幾個月,在背後議論經家的人已經不少了。他不想在大局剛有一點轉機的時候,再給別人添個口實。但怎麼進門呢?該死的英國式小別墅四處都做得特別結實。低矮一點的窗戶外又都焊上了鑄鐵窗欄。後門也是用兩寸厚的實心橡木木板做成的。水落管上都裝著防盜賊攀爬的倒扎刺。(即便沒有這些防護設施,讓經易門從水落管上爬進樓去,這想法似乎也太誇張了一些。)
就在經易門怎麼也想不出有效辦法解決眼前這道難題時,忽聽得門裡一陣撲騰響。難以確定到底是碰倒了椅子,還是砸翻了花盆。總之是匐匐地亂了兩下,門被人打開了。是披頭散髮的老娘姨,一見經易門,就只知驚慌失措地叫喊:「經先生……經先生……」經十六衝下樓來攔阻,但沒來得及,這時也差一點跌出門,跟父親撞個滿懷。
「畜生,儂想做啥?」經易門一把護住老娘姨。瞪大眼間。
「那根釘子呢?」從來不敢跟父親正面交鋒的經十六,今天居然也瞪大了眼反問。
「啥釘子?」經易門一愣。
「還有啥釘子?!」兒子大叫起來。
「畜生,儂想做啥?!」經易門一邊罵,一邊四下打量。這才看清,整幢樓里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正廳里掛的那張全家福照片上,也被剜出了一個大洞。好像是把懷抱幼時十六的憶萱,剜了去。
經十六今天在家,把原來屬於媽媽的東西,全都一一地搬進了自己房間。連用過的被褥枕頭、碗筷調羹、梳妝用品、衣服鞋帽……全部。無一遺漏。現在他想向父親要的那根「釘子」,是母親死後,釘在棺材上的釘子。憶萱生前總叫「氣悶」,最怕關窗、關門。尤其怕大暑天要落大雨卻又落下不下來時的那種天氣。這種時刻,她特別難受,常常要對經易門說,我以後死了,儂千萬不要給我蓋棺材蓋。我怕氣悶。這次替她人斂,按習俗,棺材蓋要釘七根一虎口長的鐵釘。但釘第七根時,經易門卻不讓釘了。在場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尤其不懂這個歷來最循規蹈矩的人,怎麼會在自己夫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情上偏偏做出這種越規的舉動。人們只以為他傷心過度了,便沒去計較。只見他從喪工手裡極鄭重地接過那根釘子,窸窣地藏進內衣口袋。以後的好幾天,總看見他在夜很深的時候,捧著這根釘子,坐在憶萱的遺像前,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麼。許多親戚朋友都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能聽懂、而又為這句話動容的只有兩一個人,一個是兒子十六,一個就是這位老娘姨。這兩人聽懂了他在問憶萱:「儂還氣悶(口伐)?儂還氣悶(口伐)?」
兒子恨父親。他覺得是父親「逼」死了母親。他忍了這麼長時間,今天實在忍不住了,便突然行動。他不能容忍這個「逼」死母親的人再沾染母親任何一點東西。
「儂交出來!交出來!」他對父親叫道。在搬完了別的東西后,他尋找這根釘子。他要親自為母親保存這根釘子。不只是因為他天生有那樣一種收藏的癖好。在經十六看來,由這根釘子的空缺所造成的那一點「空隙」,是母親和這個世界唯一的「通道」。只要攥著這根釘子,似乎就能保證母親能順暢地呼吸。這幾乎和母親的生命同等重要的東西,當然不能讓逼死母親的人把攥著。
「交出來,儂!交出來!」他青白起臉對父親叫道。並準備父親撲過來打他。經易門曾不止一次地用藤條抽打過他。在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以及長成了大孩子以後,都打過。
但那天,經易門沒有採取任何武力手段鎮壓兒子的反叛。
他理解兒子。十六歲的兒子。
他顫慄了一下。頹然坐倒在門廳的一把花梨木靠椅上。兩行清淚渭然而下。過了幾分鐘,只見他索索地把手伸進中山裝,從裡邊那件絨線背心的口袋裡,掏出一隻布包;再打開布包,便是那根已開始有點生鏽的釘子。
幾個月來,經易門無時無刻不把這根釘子帶在自己身邊。是的,他知道,憶萱的死,跟他是有關係的。他要為憶萱看護好這根釘子,為億營留住這一點點透氣的通道,讓她的「後半輩子」不再感到氣悶。他常常夢到,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問憶萱:儂還氣悶(口伐)?還氣悶(口伐)……而憶萱卻只是在前邊飄飄忽忽地走著,不答理他。
那一箱關於「洪興泰」的材料,正是小十六在翻找這根釘子時,從經易門的房間里翻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