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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興泰連著做了幾件幾乎讓所有的人都覺得是不可理喻的事,於是把自己逼進了絕境。他的確有點瘋魔。大起大落。大開大合。大悲大喜。大是大非。
先說這樣一件事。當時有家源昌機器五金廠,老闆叫祝慎齋。此人世居無錫,先祖做過幾任小官。后,祖上棄官從商,在無錫城裡首創釘鐵油麻商店,專營冶鍋日用器具。太平天國事起,全家被毀,遂往上海老閘橋親戚開的一家冶坊見習。漸至發達。后,獨資創辦源昌。還辦了一家碾米廠,繼又跟人合辦機器麵粉公司、機器紡織公司、機器皮革打包公司。總計個人出資二百零一萬。按當時農工商部報請皇上恩準的嘉獎條例,為辦實業,出資超過二百萬者,即可「特賞二品頂戴」。於是在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由當時的農工商部「專摺奏獎。奉旨特賞二品頂戴」。領道台銜。我記得在小說的上半部,已經說過,這道台銜好比現在的省軍級。即便在當時,也實在是不能算小幹部了。況且還兼任上海商務總會的議董、錫金商務分會總理等公職。可謂龍鳳呈祥。炙手可熱。雖說他最早辦廠的那一千二百元資金,全是他夫人陪嫁帶過來的。為博這個「特賞二品頂戴」上報的那個「融資二百零一萬」里,也摻有一大部分「水分」(這做法,在當時並不少見。詳情可見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六①年出版的《上海民族機器工業》一書)。但不管怎麼說,此公在當時還應該算是一個出色的不可多得的實業家。起碼還應算作是「做實業」的先行者。
那天祝老闆到外灘德國總會跟工部局的幾個部門長碰頭。所謂碰頭,也就是小聚一趟。月初跟工部局這幾位實權人物「小聚」。月中跟金融界幾位巨頭的秘書「小聚」。月末應酬的是青龍會會首。紅鞋老七。斧頭黨之類。每月的這幾次例行「小聚」,就是天崩五雷轟也不能耽誤的。每年花在這種「小聚」上的鈔票可以講不是一筆小數目。不是小數目也得花。這裡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那天他顯得特別高興,一回到公館,還沒有等差使丫頭幫他脫掉皮袍子,換上拖鞋,坐下來舒舒服服吃一口熱茶,就慌急慌忙地派人派車到華合盛總柜上把洪興泰請到公館。告訴他一個「特大」的好消息。他為他從工部局攬到一個生活,翻鑄一批公寓樓水落管生鐵附件。大約有四百多兩銀子的生意可做。估計能盈利二百多兩。再去借個二百多兩,就可以在新問路一帶盤到一爿不大不小的翻砂廠。洪興泰一直想自己辦一爿廠,不願再像眼門前這樣,常年地浪蕩在外做「苦力」。用一句俗話講,就是真要為自己的後半世好好籌劃籌劃了。祝老闆拍著他的肩膀說,只要儂肯做,一句話,所缺的二百多兩銀子,統統包在我身上(這可是太省心了。到外頭去借,「驢打滾」,二百多兩銀子,一天的利息就要二兩多)。祝慎齋之所以要這樣做,當然不完全是為了洪興泰。多年來他苦於膝下沒有兒子只有女兒,幾個大女婿又不太有出息,將來都不是做當家人的料。現在只剩一個小女兒還「待字閨中」。十分自然地,他就把注意力熱切地集中到這位年輕能幹、又依然獨身的洪興泰身上。他的想法是,花個二百兩銀子讓他獨立辦個小廠試一把。萬一仍不是個當家人的料,以後就不必睬他了,無非白扔了這二百兩銀子,免得再招一個「喪門女婿」回家生不完的閑氣。但祝慎齋認定洪興泰是一塊好料。這筆投資絕對不會虧本。再說,他也探過小女兒的口氣。看來年紀已經二十齣頭的小女兒,心裡也蠻看得上這個長得又高又大又粗又壯的洪興泰。有人到她面前搬閑話,說這個姓洪的赤佬「跟自家的阿嫂生小人。不是好東西。」她還為他辯護:「他跟阿嫂生小人的時候,阿哥老早死掉了。這樣做雖然不大好,但真的也不好全怪他的呀……」祝慎齋的小女兒長得不算好看,臉太狹長,顴骨太高突。嘴巴也太大了一點。皮膚也嫌太黃了一點。但身材好,高高個,細柳腰,穿一件帶披肩的緊身旗袍(一定要荷花袖),一雙半高跟的白皮鞋,上下三輪車,面帶微笑,稍稍一彎腰,用幾十年後流行上海的一句話來講,真是「勿要太嗲喔!」更令人奇怪的是,每每聽人說洪興泰「跟自己阿嫂生小人」時,她非但不厭惡,心裡還總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她喜歡洪興泰的這種「野性」。每每得知洪興泰到家裡來了,她就坐立不安,總要找出許多借口,到客廳門口去轉一轉,聽一聽,看一看。在背後目送他走遠。她無法想象自己萬一嫁了像那幾個姐夫一樣「溫吞水」的男人,後半生的日子怎麼熬得下去。
其實真的嫁了「溫吞水」,那日子也照樣過。千千萬萬。長嘆一聲。也白頭到老。中國出「溫吞水」。
那天打發了人去接洪興泰,慎齋公捧了杯熱茶,就興沖衝去找小女兒說話。他要先讓小女兒高興高興。有時候在公司里開董事會,他腦子裡會突然一片空白,人就發起呆來,怔怔地看定一個地方,想半天才想起,今天出門時小女兒叮囑的某一句話別忘了。這個女兒從小到大,從來不要她媽梳頭,更不要梳頭娘姨梳。刷完牙洗完臉,拿起一把木梳就往她爸爸房裡跑。不管這時爸爸在做啥,看報?算賬?剔牙燙腳?還是接電話發電報……總之只要她一到,他就得趕快把手裡那一切與寶貝女兒梳頭「無關」的東西統統扔開。扔得慢了,寶貝女兒就會上來替他扔。那扔起來可就不客氣了。不管扔他什麼,他都會十分高興。仍然會梳出她最滿意的髮型。每每驅車經過南京路白玫瑰金皇后四聯大方美容廳,他都要「本能」地、「職業性」地認真打量那櫥窗里陳列的各種髮型照片。在比較回顧中認真改進自己的技術。彩色的更好。一直到十八歲,她還常常光著兩條腿,抱著自己的枕頭,快步跑到爸爸被窩裡去睡回籠覺。不許爸爸起床。還把整個身子團團地蜷起來,偎縮在爸爸的懷裡。弄得一早來請示有關事項的賬房先生睜不開眼睛,更不敢探頭探腦瞎看。慎齋的大老婆、這幾個女兒的生身母親,對小女兒的這種任性真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敢在背後嘮叨兩句。慎齋心裡卻舒服極了。慎齋處處謹慎圓滑,在外頭以善於陪笑跟人周旋而聞名於海上。卻偏偏要女兒的一個任性率真。有時他發起狠來把女兒親得滿床亂滾亂笑由著女兒把牛奶杯咖啡壺拖鞋睡衣都扔到他臉上。然後他再慢慢地為女兒梳起那長長的前劉海,把這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女兒柔柔地抱在懷裡。他自己感到顫慄。
但是這一對父女萬萬沒想到洪興泰斷然拒絕了他們的好意。說老實話,對他的拒絕,連最有名最精明的大生機器廠顧老闆都想不通。慎齋的小女兒把自己所有的照片統統撕碎。把所有的高跟皮鞋統統扔出窗外。洪興泰對她說,我只是不願去做那個小翻砂廠的老闆。又不是不想跟儂結婚。去去去去去去去……在一連說了七八個「去」字以後,她用力把洪興泰踢出了門。並把房間里最後一面穿衣鏡也敲得粉粉碎。
洪興泰不是不知道,憑他的精明能幹,盤下這爿小翻砂廠,到江南製造局再挖幾個技工。買進幾台八尺東洋車床。不用兩三年,就可以再去盤一家大翻砂廠。或者去做冷氣機。老吃香的。就是仿製日本人的中桐牌軋花機,每台也可獲利十元左右。一天做個四五台。銷往棉花的主產地蘇北。一年下來儂想一想,就會是一個啥等樣的局面?!而且他相當喜歡祝老闆這位小女兒。甚至喜歡她黃蒼蒼臉頰上的那幾顆不怎麼顯眼的白麻皮。喜歡她瘦高。喜歡她任性。他喜歡騎「野馬」。他就是喜歡瘦瘦高高的女孩。乳房要癟的。屁股要尖的。腳板要大的。嘴唇要厚的。皮膚要又黑又黃。只要她肯撒瘋。哪怕她還會咬人,一下串到儂背上把儂當馬騎。也可以。他就是不要雪白粉嫩一隻洋囡囡。死樣怪氣溫吞水。當他得知阿嫂跟那個小白臉巡警跑了,一腳把那個鐵皮小屋頂的水上小房子房門踢出一隻大洞,衝進去,一時間真不曉得要做啥。也可能要殺人。只是在房間里團團轉,但嘴裡卻一連迭地在叫好。好。蠻好。好。蠻好。好。蠻好。好……但是,不管祝老闆的小女兒怎麼讓他再一次動了真心,他的格言就是,真正的男人絕對不能把女人放在頭一位。他一貫這麼認為。不要江山要女人的男人不是真男人。只不過是頭種公牛種公驢。只不過多長了一根東西。而已。而已。他現在就是憋了這一口氣。從去年憋到今年。他已經為十七八條外國輪船修過引擎間的各種機器。在內燃機方面,他修過英國的「Blackton」、「National」德國的「Benz」、「Rustofl」……還修過美國的「惠斯頓豪斯」、德國的「西門子」電機……進黃浦江最大的一隻外國郵船是伊麗莎白號。伊麗莎白號上的「老軌」(引擎間領班工長)和那位愛爾蘭籍的「古得麻司」(舵工)都相當佩服他的技術,請他到外灘海員俱樂部酒吧間里吃過老酒。但他最生氣的就是海關的那條規定,不管中國人有多大本事,都不得在二十丈以上的輪船上做「老軌」。操那起來。這算啥名堂經?!!吃大閘蟹,不要連殼吞喔!我洪興泰就不臨儂這個盆(不買你這個賬)!!我就要到儂二十丈長的大輪船上去做一趟「老軌」。實際上做「老軌」,一個月並不能多拿多少塊銀洋。在經濟收入方面根本不能跟自己開廠比。但他洪興泰就是要別別這個苗頭。拿二百兩換一個「二十丈」。有面子啊。嶄啊。
二十丈。洪興泰。
洪興泰這人就是喜歡出風頭。走極端。凡是他歡喜的就喜歡得要死要活。不喜歡的連瞄一眼都不肯。比如他要吃本幫菜。特別喜歡去那種被當地人稱作「飯店」的中小型本幫菜館。一進門長長的櫃檯上擺滿各式葷素菜碟盡供挑選。「白斬雞」、「拌芹菜』、「炒三鮮」、「拆燉」、「禿肺」、「肉絲黃豆湯」、「草魚粉皮」……但他只吃「紅燒圈子」。或者「圈子草頭」。「圈子」,也就是西安人所謂的「葫蘆頭」、北京人說「肥腸」。有學問的廣州人叫它「豬腸」,顯得那麼淺明透徹直奔主題。這隻菜是上海灘上最出名的本幫菜館老正興創製的。老正興做出來的「圈子」,有人這樣寫道,「色似象牙。酥爛肥糯」。再配上碧綠生育的草頭(金針菜)。咬一口。嚼一嚼。絕對能讓儂重新回到江南三月田野水牛五月麥黃十月陽春。回到徘徊在小鎮窄街的陰雨和准吊腳樓的傾斜和黑暗之中。一股朽木和腐葉和鹽水筍和三爆炒豆的叫賣聲和再度細雨。(其實應該用《再度細雨》這個題目來寫一部暢銷言情小說。洪興泰老喜歡看這種小說。喜歡到租書攤上租那種把一本舊小說分釘成十分冊后再出租的小說。用他特別粗大的手指頭醮著口水去翻頁。)後來發跡了,手裡有了三百萬雪花銀,他還是喜歡吃「圈子」。有一次,請一位紐西蘭船長到紅房子吃有名的「烙蛤蜊」。等這道紅房子名菜端上桌來,他的名菜也到了,還是那隻「圈子草頭」。專人從老正興用一種特製的洋鐵皮罐頭把一客「圈子草頭」送了過來。即便是在外灘德國總會大擺宴席,在晶瑩閃亮銀制水晶制阿姆斯特丹制刻花玻璃器皿餐具和大朵小朵玫瑰矢車菊鬱金香石竹花叢中,他還是要專人從老正興替他用洋鐵皮罐頭送「圈子」。他還定規要這個送「圈子」的人穿一身兩尺半短打。對襟排風扣。紮腳褲。千層底布鞋。黑緞子小瓜皮帽。手提雙層湘竹細蔑紅漆提梁籠。肩搭一條白毛巾。從一進德國總會大門起,就一聲長喝湧出丹田「來哉來哉——洪先生的「『圈子』來哉——」一直喊進大餐間。要的還是那種小碎步,上身前傾,身動腰不動人晃籠不晃,似水上飄草上飛。右手還托著一瓷壺洪興泰最喜歡吃的紹興加飯和一隻帶托盤的建窯兔毫碗;快走到洪興泰跟前了,只聽一聲咣啷響,那隻托盤打著轉不偏不倚,剛剛好飄落在洪興泰面前;待又一聲咣啷,那隻極名貴的免毫碗已穩穩噹噹地落在了盤子里。而這時這個送菜送酒的人離洪興泰足足還有兩三步遠。那盤子和名碗可以說是「飛」過來的。緊跟著一個跨步,高舉低斟,上上又下下,那燙熱的黃酒帶著一股裊裊熱氣一條沙拉拉細聲,篩人碗中,卻不見有半點濺出。此時全場已然掌聲雷動。再等把那一小罐圈子敬上,揭開罐蓋,只見兩段翡翠般瑩潔的蔥段鋪排在玉雕般的「圈子」上再加上星星點點的薑末大料龜板陳皮十三里香一片叫好聲蜂起更似戲院子里的碰頭彩一般紅亮。這一刻,洪興泰那個高興、得意。這一沁沁妙不可言、言不可傳、傳了又無法意會得盡的快感又豈止在這一口半口「色似象牙」「酥爛肥糯」的咀嚼吞咽之中呢?!!
他就是要賺一個「與眾不同」啊。假使都「同」了,這世界為什麼還要多一個我?閻羅王翻開那麼一厚疊「生死簿」,為什麼還偏偏要打發我到這人間來現世?要我來就是爭這一個「與眾不同」的啊!
從賬上看出,「阿嫂」出走之後,洪興泰至少又和五六個七八個女人有過極其密切的來往。全是有夫之婦。全是命婦貴婦名媛閨秀甚至還有節烈之婦一類的。有一位居然還是天鋒女校校長。她娘家人是上海沙船業公會監理會會長之後。其實她娘家祖上並沒有人做過沙船生意。只因為當初上海沙船行中的人要建沙船公會,她娘家人慨然捐了一大塊地皮給他們。不僅滿足了公會建房所需的地皮,還有多餘的賣出充作其他開支。沙船公會由此得以順利建立;於是一方面立碑以示永志,一面又專門為她娘家人設立了這個世襲的「監理會會長」一銜。實際上在公會內,並沒有什麼「監理會」這樣一個部門。完全是名譽的心理的你來我往虛設的。
但從賬上又看出,他跟這些名貴的女人絕無「借旅館開房間」式的往來。查不到一筆這類開支的記錄。他知道她們曾經是正經人家的「千金」,現任大富大貴的夫人。她們什麼都懂。對家內外國內外一切事情都能發表周詳而不一定中肯的評點。她們也經常在傳說一些南京方面重大的人事變動消息。一天有時要翻好幾種報紙和內部資訊。第一代人看《字林西報》(或《北華捷報》)、老《申報》,第二代的看《文匯》、《新聞》、《時事新報》。再晚一點的,在看以上幾家老報以外,還要看《大陸報》和《大晚報》。刊物方面往往只看《劇藝畫報》和《滬劇周刊》。還有一份一九三一年創刊的《戲世界》。總部在漢口。同時發行上海版。周信芳俞振飛陳去病程君謀齊如山齊菊禪等人常為它撰稿。發表過《三代伶工錄》《國劇沿革簡史》和梅蘭芳的《儂行自我批判》。她們當然要請名伶到家作客。各有幾位做醫生的朋友。當建築師的熟人。最後,對別人動輒的呵責和頤指氣使更是她們經常要修的「正果」,但對丈夫的老部下和親信往往又特別的溫和體貼。他曾經非常有興趣跟她們來往。他想知道在「名貴」的牌子下長大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是些什麼「貨」。自己沒有名貴過,當然想知道「名貴」究竟是什麼。後來發現,她們中,多數都很一般。只不過是掛滿了各種各樣會閃光的小零碎。一旦摘去那些小零碎,她們甚至比普通人還要普通。更無能。她們都很寂寞(太奇怪了。她們怎會寂寞?看起來她們是那麼忙碌,往往一天要趕好幾個「場於」)。又極度的眼高手低。她們不可能也不願意隨意地跟一些俗男子往來。她們內心往往有很高的嚮往,很強的躁動。又很謹慎。她們渴望強有力的庇護,也渴望一種強有力的侵人打破沉悶,並責備這種侵人。她們希望這兩者最完美地統一。後來又發現,她們跟他來往純屬「好奇」。純屬為了給自己解解厭氣。純屬為了使喚(這樣用詞也許稍嫌刻薄)一個有點特色、又有點趣味的男子陪她們過一個沒法過的下午。有一次,她們中的一位,把他請到自己家,客廳里靜靜的只有那些非常有特色的黃楊木雕和楠木木雕在閃發著沉穩的光澤。她跟她那位在外當領事的先生剛回國不過三四個月。談話中他發現她竟非常了解他。能說出他許多的「軼事」。她說她比他大三個月,於是就一口一個「小阿弟」。叫一聲小阿弟,就要用她那並不算細巧的大拇指和食指夾起他腮幫子上一塊肉,用力晃兩晃。她跟他大談她在國外的生活。拉起他的手,幫他看手相。與其說是在研析手紋,還不如說是細捏細摸他的手心。有時還有意無意地把手伸到他大腿上。拍兩拍。有一次很長時間都把手放在他肩頭上,說話的瞬間,不是拍他臉頰,就是摸他脖梗,或者就夾他的腮幫。但他又發現,她從來不許他靠近她坐。有一次他去倒開水,一定要從她身體的近旁經過,她也是在他走近她之前,趕緊往後退了一兩步。他心裡很不舒服。等她再次把手放到他腿上來時,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並也學她的樣,把另一隻手放到了她的肩膀頭上。她好像開水燙了腳尖似地跳起來短促地尖叫了一聲,然後就,退後。蒼白。喘息。不安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混蛋。並突然說起普通話來了,喃喃道:「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他慢慢走過去,笑著學她的普通話問:「怎麼是哪樣啊?」她臉色更加蒼白,更惴惴不安地看著漸漸逼近的他,卻做出一副冷靜的樣子,雙手交叉起來抱護住自己的胸部,說:「洪先生,我是十分尊重你的……希望你也尊重你自己……」他走到她面前,很不習慣地咬著舌尖,用那種洋涇浜普通話輕輕地說道:「是嗎?其實我也老尊重你的。」同時卻伸出手去摸了她一下。胸被她護住了,就稍稍彎了一下身,摸了她一下腿。她「哇」地一聲大叫起來,連連叫罵:「流氓……勿要面孔……」而他這時已經往外走去了。聽到罵聲,便迴轉身笑道:「儂再罵一聲。儂要再敢罵我一聲,我就敢當場剝光儂!不相信,請當場試驗。」她一下合上了嘴,大睜雙眼,頹然跌坐在一把義大利藤椅上。最後他告訴她:「小阿妹,要白相面首,到二馬路仝陽春去敲門。懂(口伐)?!」
每每研析到這裡,譚宗三總感覺到洗澡水太熱。洗澡間太悶。其實洗澡水並不熱。澡缸周圍也沒有布滿那種妨礙呼吸的蒸汽。但他還是在澡缸里一動不動地呆坐了好幾十分鐘。大汗淋漓。他把賬簿全部鎖進「豫豐」的地下室。不許任何人接觸。他曾經想過,要把它們全部帶到通海縣去,抽個空閑時間,將它們細細地加以整理一遍。但就在他離開上海的前兩天,它們突然從地下室全部失蹤了。他立即猜到是誰指使乾的。而且不等他找上門去,譚雪儔就派人來叫他了。
「儂別的事體可以不聽我的。這樁事體,我希望儂不要太任性。儂能不能為譚家留一點面子?儂以為把這個洪興泰張揚出去,老光彩的?」
「儂覺得老不光彩的?」譚宗三反問得非常平靜。也許正是他此時的平靜引起了譚雪儔極度的反感和不安,他竟然一下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並拚全力叫了一聲「宗三!」後面一陣燥熱,馬上噴出一盆鮮血,眼門前立刻迸出萬朵金花,人便天旋地轉般地倒了下來。
洪興泰因為不斷跟這些名貴女人來往,被人砍過一斧頭吃過一悶棍,住過兩三次醫院。但他最後被趕出上海還是因為「倒賣」黃家弄地皮。
據法華鄉志記載:黃家弄前身「本是一大片叢林,無所謂市也。從英商開闢馬路后,漸成市集,(但)貿易不甚暢旺,不過春去走馬暑夜納涼之一境耳」。現在仍有一二千棚戶人家住著。假如加以搬遷規劃葺築整理,鑿方池植佳木,構洋樓建堂榭。設唐花塢,置敦雅閣,布徹夜燈光;攬名優價,邀嬌歌姬,成一方勝景。既可備車供遊客做周匝游,亦可兼售茶點酒肴盡小酌興。「遊資每人十個銅板,茶資每碗兩個銅板,果品則按時價論值。」彈子房跑馬場書場戲棚門票另算。肯定是一筆有保證的大收入。如果圍著這個遊樂場,再建一批新式里弄房或石庫門房一批商場櫃檯寫字間待租待售,那肯定就能做成滬西赫赫一「大亨」了。這當然使歷來就熱衷於趕新潮的洪興泰興奮得搔首弄姿拍案而起,立即備帖去拜訪市民政總長和英國駐滬總領事。同時委託英泰利洋行具體交涉一應有關事宜。不過數月,地契和執照統統到手。打樁工隨後開進工地。眾多棚戶人家搬遷一事,也進展順利。此時他卻又突然……(諸位看客,請一定注意這「突然」兩字。這個人一生中常常會突然發生這種特別讓人意外的「突然」事件。他常常要心血來潮。突然眼睛發亮。突然面孔通紅。突然匆匆向前走去。突然又向後凝視。突然不再突然。突然又要突然。假如你以為他這些「突然」,全部都是即興之作,是衝動的殘餘,那的確只能說明你太不了解他。他在你作宵夜遊時靜思。他在你答記者問時自責。他在你出入豪門巨宅時躑躅。他在你覺得他根本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時,偏偏把它做了出來,於是你感到「突然」。你又何嘗想到,他早已在自己心中為這「突然」哭過多少次,笑過多少次,絕望過多少次,又瘋狂過多少次?!!為了讓你感到一次「突然」,他覺得自己真的是「死」過了多少次啊!正是你們不相信他這種人能做出這些事,所以才會感到突然。為了報復你們這種「看不起」,他就是要用一次又一次的「突然」打擊你們。看到你們酸溜溜的一笑、不尷不尬的一怔。一方面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上前去祝賀、一方面又在擠命挖空心思地尋找一個又一個的「但是」來自欺欺人時,他真是高興啊舒暢啊,恨不能衝出去仰天大叫三聲:「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他「突然」找到營造廠老闆和工程主辦,要他們在原先的總體規劃中。加進一座鐵工廠或機器廠。加進一爿附設技工學堂的冶金研習所。也就是說,他突然又想到要在這遊樂場旁邊再增建一個「滬西金工研習區」。所有的人都呆掉了。鐵工廠是會有大煙囪的。是要有小火車嗚嗚叫的。要有衝天爐轟轟轟的。要有煤棧一年四季隨風飄起滿天的煤屑。這不是黑色的花朵。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會有那種興緻帶著心愛的女人和家人來此地遊玩消閑?更會有誰到這兒來租房長期居家過日子辦商場度假日享受煤灰和嗚嗚嗚轟轟轟?但他們不知道洪興泰的心思。一輩子沒得著機會好好讀書的他,平生只欽羨一種人,那就是堅守清貧而又埋頭做學問的人。他最想給自己加的頭銜是「校董」。他最想做的一件蠢事就是到馬路上拉住一個人,問他,儂是不是讀書人做學問的人?是的?好,我那裡還有最後的十個銅板,請儂拿去買一隻大餅買一碗雞鴨血湯再買一根洋蠟燭,夜裡好點著了再去看書寫文章……他沒法抑制自己心裡的那種衝動。他被「金工研習區」這幾個字深深吸引。他想象自己帶上一個喜歡的女人,駕著美國造的四輪馬車,轆轆地駛進研習區。而那些年僅十五六十七八的研習生或研修生,受他獎學金呵護多年、如今一律穿黑色立領制服、胸前別一枚研習區三角形藍底白字徽章,整齊劃一地揮動戴白手套的右手,並用左手接受他頒發的畢業證書和方形學士帽。煤灰四散那就沒辦法了?嘖!給煤棧加蓋一個大棚。加蓋了大棚,儂這個煤要賣到多少鈔票一擔?不蓋大棚,我在四周種草栽樹。種草栽樹就不增加儂成本了?真正的好草皮要多少鈔票一方,儂算過這本賬(口伐)?再說,一棵樹苗長起來,要等多少年才能派到用場?儂等得及(口伐)?儂肯定等不及,就要去買現成的大樹來栽。儂又曉得買一棵大樹要多花多少鈔票?這成本打上去,儂這煤又要賣到多少鈔票一擔?等等等等。
但他執意要實現這個「突然」。十個股董氣走了八個。資金急劇減少。營造合同雖然沒有中止,但一心要做的兩件事里,肯定只能做一件了。或者辦遊樂園。或者辦「金工研習區」。熊掌和魚是絕對不能兼得的了。這一晚上他拚命喝了一個醉,下決心建鐵工廠。暨研習區。他說,人活一世,最難得的不就是做一件非常應該做、但別人又做不了或不想做或不敢做的事嗎?吊毛灰。我……洪……洪興泰……洪興泰……來做。我要讓你們認得一下啥……啥……啥叫洪興泰……
這時他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件在任何時候都不該做的事:違背初期跟那一二千個棚戶人家所簽訂的搬遷合同,不僅減少了搬遷費的數額,而且還賴賬。拖欠著不給。他的確不是不想給,而是手頭太緊,一時間拿不出。他想到一些大的錢莊去貸。一方面這筆款子的數額實在太大,不容別人慷慨大方。再一方面,這些錢莊老闆歷來都看不起他這樣的人,因為他在他們心目中,屬於那樣一種「既沒有家底也不靠關係更沒有來頭完全單槍匹馬靠一時的運氣拳打腳踢混出來」的人。在融資信譽分級上,他是被划人「盡量不要與之打交道」的末等丁級的。再加上他那樁「闖到名女人家裡強摸人家大腿」的「醜事」,正在各個大小客廳大小花園大小餐桌上傳得沸沸揚揚不可開交,所以,即便能籌來這筆巨款的莊家,也不肯幫這個忙。不想因為他,而在上海灘上弄臭了自己。
這時候,一心想做事的他,仍可以咬著牙把工程繼續下去。但切忌不能把攤子鋪得太大。一定得講一個輕重緩急,分一個要害利弊。比如你可以先搬遷這一二千戶棚戶人家。先把地皮買定。先做一兩件在眾人當中漂漂亮亮講得響的事。先把自己的腳跟立牢。方可徐圖其他。看來他還是「不成熟」。還是缺乏「歷練」。還是太急。還是「匪氣未盡」。文化根底不足。他也想先做搬遷事,但不想執行合同。想走「捷徑」。請青龍會的龍頭出面去威脅,強迫那些住戶在限期內遷出。這就鑄就了不可挽回的大錯。其實他應該知道,當時住棚戶區的,自然都是無奈的赤貧者。赤貧者中的多數是靠掙幾分血汗錢來謀生。但也有極少數不耐煩掙血汗錢的,想做白相人,「老克拉」,便加入拆白黨——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黑社會,做黑吃黑生意,也是靠拳頭過日子的。而且不止是拳頭,還有斧頭和棒頭。是貨真價實的「地頭蛇」。他沒有去問問這一部分人買不買你的賬。於是,青龍會出動。一個晚上混戰,釀成滬上特大的「強龍要壓地頭蛇」事件。傷亡近百人。這個事件又被那五六個女人的丈夫和原先準備要跟他合作的那八九個股董利用,打著為貧民伸張正義的旗號,雇請了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大律師把洪興泰告到會審公廨。同時買下各大小「新聞紙」同一天的廣告版,以整版篇幅刊登一句話「蒼天為誰行道?」一時沸揚不止。三個星期後的某一天,洪興泰坐著馬車去赴某夫人的約會,剛進酒館豪華包間,就被一幫蒙面人衝散,那女人被劫,他被打斷四根肋骨一根鼻樑骨同時還被砍斷了一條腿。第二天各大小「新聞紙」同時刊登他血流滿面躺在地上的照片和那位夫人遺留在現場的一件黑披風的照片。那天的日報實在好賣。接著當天晚報又「搶灘登陸」,赫然登出幾個跟他有過「交情」的女人照片。真正鴨屎臭啊。但洪興泰不服氣。打斷我四根肋骨又怎麼樣?二十四根肋膀骨里還有廿根是好的哩!披露我桃色內幕又怎麼樣?我就不相信出一泡狗屎就能把人變成狗了。再說,男人女人,兩廂情願。儂有本事,先去把自己的老婆管管好(口伐)!洪興泰就這一百多斤!咬碎盤牙往肚皮里咽,就是要建這遊樂場和金工研習區。既然從來沒有人把鐵工廠和遊樂場往一作堆建,今朝我洪興泰就來做一做這個「天下第一人」。
後來他覺悟了,覺得自己干不該萬不該,最大的不該是不該去得罪那一二千戶窮兮兮的棚戶人家。得罪誰也不能得罪他們啊。洪興泰,儂當年不也是一個住棚戶的窮光蛋嗎?於是他想到要向他們致歉,通知各大報紙用同樣大的篇幅刊登他的致歉聲明。這件事,在當年的上海,他又做錯了。欠考慮啊。他應該想到,在報紙上發表聲明公開認錯致歉,這種紳士做派是只會在紳士當中才收得到預想效果的。但是今朝儂面對的難道是「紳士」?洪興泰呀洪興泰,儂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啊。儂怎麼想不到,儂一旦公開認錯,那些非紳士的「紳士」更是要把儂當成一條「落水狗」來對待了。果不其然,那天,當他撐著拐杖,去找祝慎齋,想求這位當初青睞過自己的大老闆,劃一點頭寸給自己,去付清那些棚戶人家的搬遷費。求他們再讓出地皮。繼續工程。祝慎齋那天對他還算是客氣的。只是不作聲。不點頭也不搖頭。悶聲不響三支煙工夫過去了,洪興泰這時才開始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開始心慌。他清楚,祝慎齋這裡是他最後一隻透氣孔了。這隻透氣孔關煞,他洪興泰面前就只有「死路」一條。(誰讓你公開認錯的?!如果三天之內再不能把這些棚戶人家請出工地,所有的營建承包商都會來跟你算賬,要你賠償停工損失。另有幾位承包商已經開始發難,要以你「故意撕毀合同,造成重大經濟和精神損失」為由到英租界法庭起訴,索賠一筆巨額賠償。)想到這裡,他什麼也顧不得了,雙膝一軟,居然撲通一聲跪倒在祝慎齋面前……
但事到如今,跪也晚了……
新聞界當然不會放過洪興泰這「亡命徒」千金難得千載難逢的「一跪」。第二天一早,全市所有的「新聞紙」都用頭版刊登了祝慎齋洪興泰的正面大幅照片,並且配發了祝家客廳的照片,特別標明「箭頭所指即洪興泰下跪處」。
洪興泰覺得,他應該離開上海了。
「洪興泰走了」。這是最後一天的最後一份小報在最後一版的最後一條花邊新聞中所講的最後一句話。
該離開上海了。
137
這裡有兩件事,還要補充說明一下。洪興泰當時也曾想到,上海灘上的中國人待他勒煞弔死落井下石,是否到外灘的某幾家外國銀行去看看,能不能從那些「外國赤佬」手裡搞一些貸款。他總覺得,本地的中國人跟他過不去,是因為多年來積存了一些思恩怨怨。而那些「外國赤佬」跟他沒有這方面的齦齲,只要能找到幾個比較可靠的中人(經濟擔保人),說不定他們還肯幫這個忙。倒是有好幾家外國銀行都表示願意跟他談這件事。後來因為找了好長一段時間,找不到人願意來為他做擔保,那些「外國赤佬」一個個地也只好表示「愛莫能助」了。但有一家「文化色彩」比較濃烈,既然在沒有合適貸款擔保的情況下,願意出資幫他籌建這個附帶鐵工廠的「金工研習區」。但得附加一些具體條件。比如,金工區的設計建造,要聘請他們國家的設計師和工程師來做。主要建築材料和未來那個鐵工廠的主要設備,要從他們國家進口。未來金工區工程技術方面的「總負責」和研習區的「總教頭」,要由他們國家這方面的人員來擔任。等等等等。他都同意了。他說,可以可以。我不管儂到啥地方去「借」種,只要生下來的小人姓我這個「洪」,就可以了!最後又提了兩個條件,把他惹火了。對方說,一、我這貸款,不要你還了。算我人股。金工區算我兩家合辦的。(他愣了半天,咬咬牙,答應了。)二。金工區要用我銀行的名號註冊。(啥個?啥個?儂再講一遍!)今後要稱呼這個金工區為「達蘭士尼金工示範區」。(啥……啥個?我們兩個生下來的「小人」不姓「洪」,要姓儂「達蘭士尼」?絕子絕孫的,儂是不是也太不把我當人了!他娘的槌子!儂曉得我是啥人?我是洪興泰!儂曉得啥叫「洪興泰」(口伐)?他娘的槌子!給我滾!滾!聽見沒有?Scram!Cheat!Swine!」(「滾開!騙子!豬!」)他不僅是大開罵口,而且還操起桌上的墨水瓶就向人家雪白的高檔襯衣上扔了過去。差一點把人家的桌子都給掀翻了。最後英雄似的大步走出了人家的商務總會。)回到家,身邊的一些人勸他,儂管將來這金工區叫啥名字,現在最重要的是搞到鈔票比啥都要緊……他一瞪眼,搞到鈔票比啥都要緊?叫儂阿姐跟人睏覺,儂願意(口伐)?這……這是兩樁事……那些人紅起臉辯解道。啥兩樁事?他拿出一點鈔票跟儂阿姐睏覺跟儂老婆睏覺,將來生下的小人都是他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後,整個上海整個中國全部掛滿了他的招牌,儂就是他的孫子。重孫。懂(口伐)?黃魚腦袋!豬腦子!到馬桶間里去好好開開竅(口伐)!那些人還想說些什麼來勸他。他已不想再聽了,只是揮揮手,讓他們出去。這些人只得暗自嘆著氣,嗦嗦地退了出去。
這一晚上,他在窗前整整坐了一夜。到天亮時分,人們再見他,發現一向精神抖擻中氣十足的他,居然疲憊沮喪又黃瘦衰弱得像是大病了一場似的。經過一夜翻來覆去的盤算,他知道在自己面前剩下最後的一條生路,只有去求那個他本不該去求的祝老先生了……而他已經意識到,走通這條生路的希望只有萬分之一……
離開上海。回到鄉下,他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當時已經十五六歲的兒子身上。他在通州城裡租最好的房子,讓他進最好的私塾。請最好的家庭教師。保證兒子只跟最有學問的人來往。兒子的舉止越來越文質彬彬,談吐越來越有規有矩,結交的一些朋友也的確越來越有層次越來越有品位。但同時他卻不無詫異地覺到兒子跟他也越來越疏遠了。時不時地會從兒子嘴裡迸出這樣一句責難:「阿爸,儂怎麼這樣不懂道理?」或者什麼也不說,只是厭煩地斜他一眼,拿起自己的書轉過身就走。是的,這個在任何一個外人面前都像一個「獅子」似的老人,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卻總是像一個充滿了期盼的「綿羊」,而且還是一隻「母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兒子卻越來越多地採用那第二種方式來對待他,那就是斜著眼看他。更少聽到從他嘴裡叫出一聲「阿爸」,更不要說用一點時間來跟他談談學校里的事朋友間的事或自己對將來的設想盤算。洪興泰的心在隱痛。他盼著兒子能稱呼他一聲「阿爸」,能跟他「討論」一點什麼,哪怕跟他吵架。是的,他感覺出來了,兒子現在連跟他吵架的願望都沒有了。已經不屑於跟他吵了。但他還是有自己的安慰,那就是看到兒子在讀自己根本讀不懂的諸子百家或大部頭英文書的時候,兒子在跟別人探討自己根本聽不懂的話題的時候,兒子在結交自己已然不可能去結交的那種高檔朋友的時候……他還是熱辣辣地感到自豪。我的兒子。是的。這是我的兒子啊。望著兒子那越來越挺拔的身影,他還是感到了無限無悔無恨的一種安慰……
他不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看看周圍,別人家的兒子,並不都是這樣對待自己父親的啊。
兒子終於讀出道了。而且將去上海。兒子忙著跟鎮上所有的熟人告別,唯獨想不到跟父親好好聊一聊。甚至到了臨上船的前一夜都不安排時間跟父親面對面地坐一會兒。那一夜兒子回來時,已是於夜時分。他實在熬不住了,走進兒子房間問,明朝走?兒子嗯了一聲。他又問,都準備好了?兒子還是嗯了一聲。再問,還缺啥不缺?兒子不嗯了,卻木木地看了他一眼,眼圈突然一紅,便轉過身去,說,我要睏覺了。儂回儂房間去(口伐)。他猶豫著問,能允許我再問一句(口伐)?兒子啊,我這個做阿爸的,這些年到底有啥對不起儂的地方?請儂講一講。
兒子高大卻又瘦弱的背脊顫慄了一下。嗒然低下頭去。站著。卻依然不回答。
兒子……他顫顫地又叫了一聲。
兒子還是不回答。
儂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儂……他在心裡掙扎著。拚命地掙扎著。突然,(對不起,又是一個「突然」。對不起……他雖然老了,但畢竟仍然是一個「洪興泰」。)他唆地一下,從袖子管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往那張老式的鐵梨木檯子上一插,並哐地一聲,把橫擋在自己和兒子之間的那把老式靠背椅一腳踢開,衝過去一把揪住兒子,把他扳轉過身,面對自己。
「儂講,我到底有啥對不起儂!儂要講得出,是我這個老不死該死,我今朝就用這把刀捅殺我自己。儂要是講不出,那麼儂就不要走了。今朝夜裡就是儂做人最後一個日子。我洪興泰沒有儂這個兒子。我也不要儂這個兒子了!儂講!」
瞪大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彷彿在往外滴血。
兒子抖得越來越厲害。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輕輕說了句:「儂先鬆開手……」
爾後,他又呆站了一會兒,這才去自己的行李堆里取出一個小樟木箱子,吃力地抱它過來,放在洪興泰面前,嗦嗦地從腰帶上取下一串鑰匙,打開箱子,爾後,便往後退了一步,等著父親自己去翻看。
小樟木箱里存放的正是那二百來本舊賬簿。而放在那些賬簿上頭的,又恰恰是那一沓當年刊登有「洪興泰醜聞」的幾十份大報小報。
這是兩年前,學堂里一位跟兒子作對的同學,偶然間得到了這些舊報,偷偷塞到兒子課桌里的。兩年來,兒子一直保存著、隱忍著,獨自吞噬著這巨大的恥痛。後來他便搜尋家裡的「藏品」,找到了這一箱賬簿,又從這裡,詳盡地窺知了父親當年的那麼些隱秘。
怎麼解釋?
兒子啊,你讓我怎麼向你解釋這裡全部的辛酸和悔恨。全部的夢想和涌動。全部的虛偽和卑劣、全部的不甘和無奈……全部的全部……滲透在這全部里的每一滴血珠和眼淚……
但是……
他知道已經無法解釋了。既沒有這個時間,也……沒有這個必須的通道了……晚了……即便全部從頭講起,今天的兒子也不會同情昨天的自己了。這些年,正是我自己費盡心機用盡心血把他培養成這麼一個「有頭有臉」的人。而我早就應該想到,這樣的人是肯定會看不起那個「洪興泰」的。當我拚命把他往那一堆文縐縐酸溜溜的人群中送的時候,就應該預想到這一點。但我還是送了。應該承認,在經過了這全部的幾十年後,我自己從心底里也是希望他不要再成為「洪興泰」,而應該成為那種看不起「洪興泰」的人。做一個「洪興泰」,實在太吃力了。我不希望兒子活得太吃力。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了,最後的苦果也已經嘗到了,儂還能怪啥人呢?
沉默。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
「這些新聞紙和舊賬簿……儂統統要帶走?」他喃喃地問。
兒子點了點頭。
「為啥?」他又問。
「為啥?放在這裡,讓別人得去了,儂以為光彩?好看?!」兒子突然爆發,沖著他大喊了一聲。
「……」他乾乾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能張口結舌。兒子說得對。他老了,糊塗了,這些東西留在他手裡,不保險。但是……但是……但是什麼呢?他怔怔地看了一眼那小箱子里的東西。那是他全部的一生……一樁樁……一件件……一砣砣……一攤攤……他心裡抖抖地哽咽;又覺得,就這麼讓兒子帶走,那裡似乎還缺少了一點什麼……缺什麼?他眼前一亮,一晃,頭一暈,幾乎來不及細想,便操起刀在自己的手掌心上深深劃了一刀。粘稠的血頓時鮮紅腥熱地順著那些深峻的掌紋漫出並奔涌,甚至攀升上手背,翻越過虎口。血似乎再一次驚動了兒子。他張開嘴,剛想叫喊,刀鐺啷一聲從父親手裡掉落在地,緊跟著就看到父親把滿是腥血的手,深深插進那小樟木箱子里,由它四竄。誕流。同時看到的,還有,老淚。
沒有別的給你了。就這一點臟血。父親的「臟」血。
幾分鐘后,當他再一次感到頭要暈起來的時候,便抽出手,匆匆回了房間。
這一晚上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的,但周折許久,終於倒在床上后,卻依然呼呼睡去。但等天明,猛然驚醒,想起兒子應該上船了,再跳起,再衝到兒子房裡,早已人去屋空了。兒子啊……兒子……你最後都沒向你老父親告一下別啊……不告別……你不告別就不是我兒子了?不。不。你不告別也是我兒子。你永遠都是我的兒子。兒子……兒子……兒子……
但不久,從上海方面傳來消息,兒子在上海一家報紙上刊登聲明,改洪姓為譚姓。並鄭重布告各親熟友好,該聲明自即日起生效。
138
黃克瑩這一點沒說錯,譚宗三在研讀完了能到手的全部洪興泰材料后,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突發地從心底鼓起了一股極想做事的強烈願望和抑制不住的激情。忽然想把所有的圍牆都刷成乳白色,或做成白色的木柵欄。把所有的窗帘都換成白色的。在每一個窗台上都放上一盆鬱金香。萬年青。接骨木。他長時間凝視自己的手。手掌心上的紋絡。他想,自己的這隻手上缺少了什麼?缺那種一刀下去流放自己「臟血」的悲壯?缺揮動棒褪向「柑鍋」砸去的勇烈?缺把著帆索從舊鎮的小河道駛向大上海的輝煌?缺死的折磨和生的努力?缺那種即便被自己兒子遺棄也絕不後悔、絕不低頭認輸的倔強?他擺脫不了的是什麼?他一無所有的是什麼?是的。我還沒有能真正做成一件事。我總在遵照別人的教導在規範自己。十歲……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以至走近那五十二歲的大限前……我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別人都愁的一切,我只要老老實實規範我自己就行了。對於我來說,命運只不過是兩個字:「聽話」。特別是要聽經家人的話。或者說是四個字:「遵照執行」。特別是要遵照執行經家人的「指示」。但因此我還剩下什麼?剩下一個不能活過五十二歲去的身軀。和一雙什麼也不是的手。我不是男人。不是父親。更不是丈夫。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莊園主,同樣也做不了真正意義上的奴才。我是什麼?
我曾被一本好書激動過,也被一場出色的音樂會打動得噫吁噓噓。我曾為一位優秀朋友的優秀而大聲疾呼,也為一位不那麼優秀的朋友突然畫出一幅優秀的素描或水彩而四處奔走。我急於去看一幢新發現的明朝老屋。在那個長滿青苔的天井裡徘徊終日直至新月初上。我為一個熟人的百貨公司新開業而衣冠楚楚。精心噴洒上男土專用的香水。我能流暢地說出近三十年出產的所有的名牌汽車的性能。我知道法式大菜和俄式大菜最根本的區別。我甚至能提前十天知道南京方面將發表誰為皖南特別水利資源公會會長,提前半年得知上海芳達集團董事長女兒出嫁那天將穿法國哪家公司提供的婚紗……
我為所有這一切激動。但我為自己的某一個想法激動過嗎?如果這個想法完全是我自己的,我一定會猶豫。一定會遲疑。一定會再三地追問自己,可能嗎?還要追問,他們(或她們)會怎麼看待我這個想法?我看看牆上的掛鐘,看看樓后的竹林,看看西斜的太陽,看看新買回的那尊美人魚雕像……看看我自己那雙什麼也不是的雙手……最後一定會這樣想:還是算了吧,惹那些麻煩做啥?還是趕緊去參加張醫生家的小型聚會吧。聽說張醫生的小姨子從曼徹斯特回來了,帶回來交關(許多)拍得老好的照片……還帶回來兩瓶老好的「馬芬尼酒」……
就是這樣。
……
那天,黃克瑩在譚宗三床上睡得從來沒那麼香甜過。從極度的熟睡中醒來時,卻發覺譚宗三早就醒了,一直睜大了眼睛,在灰濛濛的氤氳中看著幾乎是半裸著的自己,忙羞紅了臉,用力推了他一把,窣窣地躲進另一條被子。譚宗三卻像一條纏人的鰻魚似的,緊跟著「游」了過來,輕輕地從背後抱住她,輕輕地吻著她光裸著的肩頭,輕輕地說了句:「對不起……」黃克瑩背過手去,輕輕摟住他頭髮蓬鬆的頭,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我把一切都給了你……以後,我們之間應該不講什麼對得起對不起……」譚宗三忽然想起了什麼,一下興奮起來,騰地一下坐起,卻把被子整個都拱翻了,把依然還沒穿衣服的黃克瑩一下都亮了出來。黃克瑩啊地急叫了一聲,忙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前胸,並把全身蜷曲成一團,夾緊了雙腿,一邊急著往被子底下鑽,一邊啐嗔道:「儂神經病?!瘋瘋癲癲的,把人統統亮出來……」她這反應把譚宗三嚇了一大跳,只得趕緊拉過被子,替她嚴嚴地蓋上,並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黃克瑩說到「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你」。他想到,何不趁此機會,勸黃克瑩跟自己一起到盛橋去呢?兩個人白手起家在盛橋做一番事。苦,是他兩。甜,也是他兩。在那爿紗廠的後身租一個平房小院。隔著不高的磚牆,日逐地聽紗廠低勻的機器轟響,看盤旋的管道淌下生鏽的黃水。冬天在小客廳的煤球爐上蒸雪白鬆軟的饅頭。長久地看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回顧曾發生的一切。當然還得買一隻最好的收音機。七燈落地,自帶留聲機。假如陳實能幫他再裝一隻同樣也能收錄到幾十年後的聲音的機器,那簡直就是十全十美了。還有一點也是一定要考慮到的,小院離學校不能太遠。這樣,妮妮讀書就方便多了。他甚至想到,一定要在盛橋鎮上開一爿鐘錶店。牆上掛滿各式各樣的新式老式鐘錶。讓它們嘀嘀嗒嗒地統統走起來。即便不落雨不颳風不下雪不打雷的日子裡,自己也可以整天聽見它們在嘀嘀嗒嗒地走動。一切的寂靜都在這走動中消失。一切的差異也在這同樣的走動中消失。一切無法達到的和已經達到的和不屑達到的也都在這同樣的走動中消失。他要讓三個房間、或四個房間的牆上都掛滿大大小小的鐘錶。努力使盛橋鎮所有的房子都刷上白漆,建上白色的木柵欄。
但一提起「去盛橋」,黃克瑩就要反問:「為什麼不能留在上海做事?」就要反問:「阿是他們趕儂了?」「阿是儂沒有這個留下來做事的勇氣?」她幫他分析,上海儂有這麼大的一份家當,有這麼雄厚的基礎;現在不管哪能(怎麼樣),他們(她們)還沒有取消儂「當家人」的資格。儂應該利用這個有利條件,在現有的基礎上,去做儂應該做的事體。
「我就是不想要這個基礎……」他說。
「儂這不是自討苦吃嘛?!」
「我就是要自討苦吃。試這一把。」
「試一把?儂不是毛頭小夥子了……」
「儂覺得我已經老了?儂嫌我老了?」
「宗三,我今朝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儂了。我要嫌棄儂老,哪能(怎麼)會這麼做?現在是商量哪能(怎麼)做對儂更好。儂要冷靜一點……」
「冷靜冷靜冷靜。我已經冷靜了三十年了!我已經沒有第二個三十年了!」
「宗三……」
「好好好……不要吵了。今朝是我兩的好日子。我們結合。不要吵。」
「我也不想跟儂吵。」
「不吵,就好。」
「別吵……」
「別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