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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宗三是那天下午五點得到通知,要給他更換監室的。沒有了單獨的小院。單獨的鐵門。沒有了帶蓋的馬桶。雙倍的溫水。也沒有了寫字桌和溫暖的煤油燈。新監室只有一個七平方米的窄長的空間。他不知道應把自己的那些衣物放在哪兒。特別是他還寫了一些東西。他自己視之甚為珍貴的東西。押送他到這邊監室來的幾位班長都走了以後,他還抱著那一小包東西,獃獃地坐在黑暗中,久久地沒能從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回悟過來。我不知道,各位看客是否有這種「被拘留或被感化或被隔離審查」的經歷。只要有一次這種經歷的,我相信就一定會記起,在這種情形下,人的某一部分神經會變得異常地敏感、脆弱。提訊的人臉上多了一絲溫和還是少了一絲溫和、在某一個問題上是多問了一句還是少問了一句、問的時候是抬起頭問的還是低著頭問的、聽的同時是作記錄的還是沒作記錄、作記錄時是認真記的還是只不過勾勾劃劃在做做樣子的……甚至當天的晚飯是早十分鐘送來的還是晚十分鐘送來的;你都會十分在意,並都會引發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心理漣漪和排闊而來的情感震蕩。況且,幾位班長帶他過來時,給他上了手銬(這在以前從來沒有過)。後來走的時候,卻又沒有替他取下這銬子。一開始他還以為他們忘了。他叫了他們一下。(他以為還像前一階段似的,甚至還可以跟班長們開開玩笑。)他們沒回頭。他以為他們沒聽見。於是他又叫了聲:「張班長……」這一下,無論如何是應該聽到了的。因為「張班長」的腳步突然停頓了一下,還以非常快的速度回過頭來斜瞄了他一眼,爾後,卻以更快的速度,走出門去,並以從來沒用過的大聲,碰上了鐵門,並「咔嚓」一聲上了鎖。

這就很清楚地表明,他們不是忘了,而是奉命把這副銬子「留」在他手腕上。

這說明什麼?

什麼?

什麼?

他呆住了。

事後我得知,年輕的朱副專員一到通海,一下車,首先就姦汙那十幾名婦女的事,提訊了譚宗三,幾分鐘之內,譚宗三就全部承認了,並在口供筆錄上籤了字。副專員拿到這簽字后,立即以加急電的形式,向上海局有關領導作了彙報,並下令馬上把譚宗三轉移到看管更為嚴密的監號里。然後才帶著他那一個組的人,到小會議室來聽取我的「彙報」。而我那時候,卻還什麼都不知道哩!

我失職。的確是嚴重失職。

我怎麼沒想到,他還幹了那樣一種混帳事情呢?

可是……

可是什麼?

還有什麼「可是」的?

我匆匆走進譚宗三的新監室。助手在我身後端著一盞煤油燈。陪同我走進監室的還有那兩位大鬍子值班看守。譚宗三慌慌地站了起來。臉色顯得格外地蒼白。懷裡還抱著那一小包東西。即便是這樣,他也沒忘了惶惶地拉一下袖口,想在我面前遮掩一下腕子上那副黑黢黢的熟鐵鍛打的手銬。

「坐……」幾秒鐘后,他稍稍恢復了一點平靜,又本能地顯露出他那股「文靜的」和「紳士的」風度氣派,淡淡地。(雖然多少已有了一點尷尬)笑了笑,先把那個小包安放到地鋪上,然後挺直了一下上身,用友好的(雖然也已多少帶上了一點討好的)目光,去跟其他那幾位打了個招呼。新監室里連一張板凳都沒有。坐什麼坐?他很快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歉疚地看看我。但看到我一直板著臉,他臉上那勉強流露的微笑也立即收斂去了。

寂靜。大約有幾秒鐘時間。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匆匆趕來這舉動,實在非常可笑。我難道還要責求一個已被拘禁在押的「人犯」對我完全「真誠老實」?難道我還要對譚宗三說,我對你如此寬宏大度,你卻待我如此不仁不義?我還要責問他什麼?他從來沒有向我保證過他在這一方面是「乾淨的」。只是我從來沒想到要從這方面去追查他。

不知是因為新監室長久未住人,故而格外陰冷,還是因為當時氣氛過於緊張,我看到他瘦高的身於在昏黃的光影中,嗦嗦地顫慄著。

我知道,這時我說什麼都不適當。都可能被多事的人認為我在暗示譚宗三一些什麼,因而彙報到檢查組去。還有一點也不是不重要的:不能讓這種沉默保持得太久。太久的沉默也可能被認為一種暗示。於是我什麼也沒說,趕快退了出來,出了院門,才回頭去對值班看守說了句:「一切都要嚴格按檢查組吩咐的辦。不要疏忽了。」

這時我看到我那個助手終於鬆了一口氣。大概他也一直在為我擔著心,至此才認為我總算把這一件本不該做的事彌補了過來。

第二天一早,還沒到開飯時分,那兩個值班看守中的一個匆匆來找我。替譚宗三帶來一小包東西。我定睛一看,就是昨晚他一直抱在懷裡的那一小包。我一面拆包,一面問:「他還說什麼來著?」刃

「這傢伙昨晚一宿沒睡,一直坐在拘留室那張硬板床上,一聲不哈地面對著高高的小窗戶發獃。後來又趴在木板床上寫了很長時間。今早,天不亮,他就要我把這一包東西送到你這裡來。話嘛,倒是有一句。他說,他實在是對不起您。真的是非常非常對不起您。」

看來,他已經敏感到,可能要對他進行最後的處決了。這種時候,他會把什麼東西交給我呢?我趕緊拆開了包。

包里大致上是兩件東西,一件是他近些年來寫給黃克瑩、卻又不知為什麼並未寄出的幾十封信。還有一件,是一封寫給我的信。

一定要看。無論如何也要看。緊急中,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在我看完這小包里的東西前,不許助手和那個看守離開我跟前。由他們兩個人作證,將來在任何人面前,都能說得清這件事。迨我一看完,立即再讓這位看守把它送給檢查組。

好主意。

就這麼辦。

我原以為看完這一小包文字性的東西,最多也就一兩個小時了。但實際上最後看完,卻整整花了我一天的時間。有些信是工整地寫在信紙上的,有些卻是寫在舊報紙字裡行間的空隙處。字極小,極緊密,看起來極吃力。但從中畢竟能看出一點譚宗三這個人最後幾年經歷的一段心路。

我想全部摘抄是沒有必要的。還是擇其要,摘一點吧。

145尊敬的陸先生閣下:

提起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來寫完這封對我來說應該是今世最難寫的一封信。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無多。對於像我這樣一個為這個世界留下太多缺憾和罪孽的人來說,我無法面對你今晚的責難,更無法面對你包含在這些責難里的惋惜。我希望自己能平靜地接受你們對我的最後懲罰。最後走向毀滅。但我還是覺得有這個必要給你寫完這封信。我不是要求得到誰的寬恕,更不是要為自己作什麼辯解。我知道,任何辯解對於我來說都已經是多餘的了,也是不足取的了。我之所以要這麼做,只是要求得一個傾訴權。說一說我最想說的一些話。以我幾十年來如此富有顯赫的家境身世,要說我從未得過充分的真正的傾訴權,也許誰也不會相信。是的,幾十年來,沒有人對我說過,你不擁有這樣的權利。更沒有人對我說,閉上你的嘴。但是,在我生存的環境中,的確沒有人需要別人的傾訴,更沒有人願意傾聽別人的傾訴。人們不把傾訴和傾聽傾訴當作活得更好更和諧的一個必要的前提。我就在這種沒有傾訴的絮叨里長大變形。以至到今天,以一個戴罪之身、將被凌遲之人來要求傾訴,實也是可悲之至。可笑之至。

幾年前我二度離開上海來到盛橋。我當時唯一的目的,是尋找一個合適的環境,從新開始自己的生活。當時我真的只是想做一個有用的人,能真正做成一兩件事的人。起碼也要證明,我能像我的某一位先祖那樣,是個有勇氣做事的人。也想以此證明,我是能夠有別於譚家其他男人的。我到盛橋通海,的的確確沒有政治方面的企圖。更不想自陷於墮落。如果是為了政治,或尋找墮落,我完全可以留在上海。以我當時在上海已擁有的那些,無論是搞政治,還是搞墮落,怕都要比到盛橋和通海方便順當百倍千倍。所以說,不管你們相信還是不相信,後來發生的這些種種既讓人忿恨、又讓人難以啟齒的事,的確不是我原初的本意,也非我一向孜孜以求的。後來之所以發生這樣的「災變」,的確是有它必然的原因。這個原因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不是有意隱瞞。我只是怕人嘲笑,」也怕傷了那些真正親近我、而又有望於我的人的心。

說起來,事情還是在盛橋的後期發生的。前期,我做得還算一順利。計劃在盛橋辦的一個紗廠一個醬坊一個花紗布門市和一個珠算講習所,除了那個紗廠的規模不似原計劃的那般大,其他的應該說都還算如意。於是我準備趁熱打鐵,按五千噸級碼頭的規模擴建盛橋的木堡港,並籌建一個股份有限的輪船公司,兼搞客運和貨運。我以為事情應該比我剛到盛橋那會兒更加地順當,但沒料想,各種障礙卻鋪天蓋地般湧來。後來我才搞清楚,在初期,盛橋方面的人和上海方面的人都不給我障礙,是因為他們雙方都以為我到盛橋來,無非是像上一次那樣,在上海閑得太久了,上蘇北來花點錢,玩一把。玩夠了自然會回上海去過他們所要我過的那種安生日子。對他們既構不成威脅,更談不上危害。盛橋方面的人不了解情況,甚至還以為我當時仍掌著譚家的實權。他們想通過幫我的忙,日後從譚家的其他生意中得到更大的回報。一直到讓我當上盛橋的商會會長。後來他們雙方一看,事情完全不像他們想的那樣,我真要在盛橋紮下根來了,真要脫離上海的那個譚家門了,他們雙方的打算都要落空了。於是開始對我用真功夫了。處處為難我。不要說新建中的碼頭舉步維艱,連已建成的那幾爿廠店作坊,用電用水用人用料都成了問題。連我這個當會長的召集個例會,一度都無人問津。應該說,這時發生的一切,才是正常的。才是我要做事的真開端。我只有衝破了這一層障礙,才能說真正奠定我自己做事的基礎。也才真顯示我要獨立做事、能獨立做事、真有別於譚家那些只會依賴別人、看別人臉色過日子的男人。白天、在人前,我也是這樣鼓勵我自己的。但到了晚上、到了人後,我卻無法控制自己了。我惶恐。我憂慮。我思前想後翻來覆去。我吃不下飯。我設想種種方案,怎麼去讓那些對我不高興的人重新高興起來。我受不了周圍的人對我不高興不滿意。我怕看到他們對我板著臉。我又一次墮入以往的那種困境:每做一件事,都要不由自主地想到別人會怎麼看我。我整大捉摸著周圍人的臉色。我不敢出門。我甚至都怕接電話。我忽然開始懷念起我在譚家時非常痛恨的一個管家。我總在想,要是他在我身邊就好了。他一定能解決這些難題。我命令自己不要這樣想。我知道我這樣想,就顯得我太無能太軟弱也太不是個東西。但我還是制止不住自己。連我一個最好的女友(就是您知道的那個黃小姐)也勸不住我。為此我們大吵了幾場。我所有的老毛病都開始泛濫了。這一點尤為甚。關起門來,在自己親人熟人面前,顯得特別厲害,也任性,但在外人面前,卻又顯得特別軟弱無能怕事。而且我控制不住自己。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你不知道我過去是多麼恨我們譚家的那個總管。沒想到我一旦開始獨立做事,我卻會那樣地在潛意識中期盼著他祈求於他。發現這一點后,我覺得我這個人真的沒指望了。我對我自己真的失望了。我真的發覺,我改變不了了。我譚宗三說到底,還是一個譚家人。一個不折不扣的譚家男人。我無法改變我這個姓了。我無法換盡我血管里的血了……它們來自我那根彎曲的脊髓。那根譚家為我製造的脊髓。我甚至覺得我要再在盛橋待下去,我馬上就要像我的那位大侄子一樣,止不住地大出血了。我又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回上海,這才求助於我那兩個政界的朋友,把我安排到了通海……克瑩:

明天你那位遠房姑夫將派一艘專船來接我去盛橋。他本來打算親自來上海接我的。但不久前,他接到通知,南京方面已決意要調他去司法部任職。這件事醞釀已久,但中間幾經周折,歷時不短,持異議的也不少。現在高層總算有了決斷,就得趕快把該辦的手續辦了,以免夜長夢多再生變故。其實對於他的能不能來接,我實在是並不在意。我真正在意的是,你能不能理解我此次的行動。你應該明白,放棄上海,對於我來說,絕對是一件非常不得已的事。而要到蘇北那樣一個地方,去說一聲從頭開始,也絕非易事!這一次我不是任性。不是在耍少爺脾氣。不是。瑩,你一定要明白,我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生的衝動。行的嚮往。我真的我覺得我非常想做事。嚮往船。嚮往風。嚮往跟水手聊天。在風浪三四級、又下著中量雨的情況下,堅持在甲板上散步,了看望遠鏡……按原先的計劃,船先到小張島,當晚就住在你姑夫家,並由幾位副典獄長出面為我接風。第二天,把盛橋、木堡港和「省八」和「女三」以及小張島小鎮上所有名流士紳都請來,搞一個大型聚餐會,還要為我舉行個盛大的舞會。把前幾年剛辦起來的盛橋護士學校高班女生,請一二十個來,助助興。但我都拒絕了。不是擔心你因此會「吃醋」。不是的。我想儘快去盛橋。我在盛橋的那位老朋友薩重冰,也於本月接到新的委任令,將奉調通州專區行署任專員。我必須在他離開盛橋前,仔細地跟他談一談我在盛橋的打算。有一些事,比如未來新建工廠的廠址、地皮購置的價格、廠內一些重要辦事人員的推薦等等,都還需要他的大力協助才行。

你什麼時候到我的身邊來?

我想你……想你……我想我們的那一天……

那天我走近一道多刺的籬笆

金紅的矢菊竟然開滿了那小小的花園

那天我走進那座古老的磨坊

石磨下轉動的竟是耀眼的鑽石

那天我回眸,回眸高地的起伏

黑色的雲團卻像黑天鵝撩動的漣騎

那天我祈禱風的漩渦雨的淚滴和綠葉的連續

鬱金香竟然煥發出玉液瓊漿的氣息

那天我閉著眼睛

看到的卻是太陽

那天我低著頭

卻走出了百世不逮的無何有之鄉

那天我擁抱的是你嬌小的足跡卻不必再追憶夢的纏綿

那天我無須痛恨的是固有的「遙遠」和「猜疑」

卻不怕依賴「期待」和「渴望」來標誌那分分秒秒中的自己

哦,那天……一個再造的我

那天……一個被你再造的世界……尊敬的陸先生

閣下:

……再造的幻滅,對我自是一個無法抗拒的打擊。由宋邦寅和薩重冰安排,我到通海縣當了個偽縣長。這樣的安排雖然把我處於「傀儡」的境地,但由於它畢竟免去了我「逃回」上海、在我那個龐大的譚家家族面前出醜的尷尬,我還是心甘情願地接受了,於是在那兩位副縣長的挾持下,過起了某種心安理得、卻毫無激情的日子。如果說,前些年,我在譚家時,還有掙扎,還能知道恨。那麼到這時,經過這又一次跌宕,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掙扎,也沒有了任何恨。但因此,我也分裂得越發鮮明。人前,我是文質彬彬一個擁有著英國留學資格的縣太爺。我衣著得體,舉止有節。煞有介事地似乎也「平時有藜藿不採之威,監事有折衡千里之勢」。況且進退有度。但到人後,我躁動。我自卑。我絕望。我靠睜著眼睛做白日夢來滿足那所有一切達不到的願望。我無法面對任何一個稍有一點頭腦的女子。我既怕她們的不理解或不願理解,又怕她們種我無法滿足的計較,更怕她們患有似我一樣的「分裂」痼疾。我知道她們的內心比我充實。她們對人生比我有更圓詳的安排。我怕在與她們長久的接觸中,暴露了我的貧乏、蒼白。我怕她們終究會瞧不起我。我想念黃小姐。她來了,我又氣她前一段的不來,執意不見她。她真的不來了,我又躁動得無法安生。後悔得無法安生。我從來沒有像那一階段似的體會到人那麼深重的焦慮……厭倦……克瑩:

今天你走了。五點半。我看著表。也看著窗外的濃霧。我想我聽到了那一刻把你帶到遠方去的輪船發動聲。它帶走我全部的奢望。我奢望這一刻電話鈴會響起。她說,船拋錨了。她說她不走了。明天。後天。或者永遠不走了。但是電話沒等到。你終於還是走了。我不知道今後在沒有你的日子裡,我將等待什麼。盼望什麼。沒有霧的木堡港。沒有霧的夏天。沒有霧的夢鄉。我不願問你為什麼一定要走。我知道應該讓你走。你是那麼嚮往無拘無束。陽光。山谷。瀑布。那麼嚮往綠茵高坡和大河落日。我知道你是屬於它們的。你應該是林中的小鳥。是那個巨大的睡蓮。是那條久久沒人走過的林中小道。那個長滿青苔的大樹。那個永遠也不會生鏽的鐵皮煙囪。那根彎彎的鹿角。如果有可能,你會光著腳走遍所有那些沒人的角落。比起你這一種年輕,我的確感到我很老很老了。我被這世界塵封得太久太久了。我的骨骼澀澀地生響,彷彿那輛停留在巴音格勒草原上的太古老的木輪車。

現在我能對你說的,就是你走了以後,我將只能靠回憶來過日子。靠追問來填充……克瑩:

……你走後的這幾天,我遭遇著從未有過的煩惱。真是無可奈何。但的確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它逼得我不得不靜心下來想一想看一看我們兩一起走過的這一段奇異的路。我讓自己處在一個最挑剔的「壞老頭」的位置上反覆想,我的結論還是,我做了一回最幸運的男人。她的確是上帝一次完美的創造和最大方的恩賜。在認識你以前,我從沒想過我還要去爭取什麼。該有的我都有。該有的,別人都會替我安排。即便我不想要這種安排,他們也不會允許我不要。我學會了不去爭取。我學會了等待和接受。我終於厭倦了,逃到盛橋。這時,上帝偏偏把你派到了盛橋。從那以後……是的,從那以後,我猛然覺出,我還要爭取。我還缺少著什麼。我需要著什麼。我才開始仔細地想,怎麼才能得到我不能缺少的。怎麼才能去爭取我必需的。我才深切地感受到,內心具備涌動,才是人最大的快樂。其實,有很多次我生過你的氣。生氣時,我也曾想做一樁什麼事來報復你。但是,每每地一聽到你的聲音,一見到你的身影,我便不能自持,就無法進行報復。出現在我面前的你的任何一個舉止,都會立即融化了我。我只有悉心地去注視。諦聽。去補足多日來的缺憾,再也想不到別的什麼,而曾有過的怨忿、齟齬、不快,都抵不上這一刻的滿足。愜意。為什麼?難道這就是我該得到的?哪怕受她的「欺凌」、「虐待」,也心甘情願?年輕的女子千千萬。溫情的女子也千千萬。嬌小的女子同樣千千萬。為什麼我獨丟不開她?難道只是一種新鮮感?幾年的徘側纏綿,按說已經談不上「新鮮」了。但那種思念那種盼望那種融化那種沸騰卻還跟那年的四月一樣!一切都彷彿剛開始一樣。真是美妙無比啊。這究竟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你能告訴我,你身上的這種魔力到底是什麼?

也許只有這時刻我才能冷靜

我需要冷靜地自問

是什麼使我燃燒了一千個日日夜夜

化成了濃郁化成了清淳化成最原始的圖騰

我自問,我曾有過那樣的一生嗎

在陌生的馬路上夜晚擁有了一雙弱小的手一顆滾燙的。心

我自問,我經歷過那樣的叢莽嗎

從不計較後果也不計算前程只奉獻一件舊襯衣

我自問,面對無數個低矮的窗戶我真的無須自卑

我自問,我是否就是那個生活在圖畫里的人

我自問,從此我果然將自詡為宙斯那般的至尊

凱旋的羅馬勇士也不會有如此閃耀的生命

沒有承諾,無須約定

一起輕輕地向前移動便引發了山背後的電閃雷鳴

無須約定,沒有承諾

遠遠地翹首從這一年的冬夏到再一年的秋春

於是輕輕地輕輕地隆起

於是煌煌地煌煌地瀰漫

於是消退下千百年的眷戀

於是在晨霧的清新中我們擁有了最古老的甜蜜和艱難

於是我只求你閉上眼

你閉上眼的時候我行走在蔚藍色的交響樂里

於是我只求不要擁有另一個清晨

我心頭最美的詩句便是你每一片腳印

我沒法想象你曾經嘆息

假如真的嘆息我將把它編織成一個笨重的搖籃

養育我從未有過的兒女

……(這中間有兩行被塗抹掉了)

哦,不要,不要讓我匍伏在你嬌小的腳下

不要

不要

不要

不要讓我再度變得那樣地貧瘠

不要讓我拒絕未曾到來的思念

不要讓我每日地編織第一千零一個遙遠

不要不要不要……尊敬的陸先生

閣下:

……請你相信,我在寫下這最後的幾行字的時候,絲毫沒有要開脫自己的打算。但後來,我的確只有在和那些粗俗至極的女人一起時,我才是平靜的。又是瘋狂的。我不必擔心什麼。不必計較。不必失去。但又完全不是了我自己。請你相信,我此刻的心情是悔恨的,我不能再活一次。我對不起那些被我玷污了女人。我真的是禽獸不如。但我並不能向新政府說明我究竟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這表示我依然愚魯蠢笨。沒有覺悟到應該覺悟的東西。船漏了。很長時間了。我的確不是一個好水手。我感到極度的疲乏。她們自己走向我。當我召喚的時候。這是一些污濁的瞬間。真的不堪回首。但是人又怎麼能K期地麻木呢?他們總在東張西望。總是需要的。我曾經回顧過許多,也翻閱過一些精裝的外文原版書籍。有時真的是她們自己來敲門的。當然,先得有我的暗示。一切的醜行在進行之中都是說不清楚的。但我的確感到了極度的疲倦……對不起,我寫得太亂了……太亂了……克瑩:

……有時我一個人默默地呆坐著,又回到那最初的日子去。我在問我自己,人們常說,人是不應該執著於索取的。是嗎?我回顧我自己。我其實是個貪得無厭的索取者。我需要。我渴望。我空白。我燃燒。我需要抓住一雙小手。我不能沒有它。我其實是很軟弱的。有時我很累。我太想聽到有人真切地說我兩句好話。(哦,瑩,我這一生,說來也許你不相信,只有太多的訓斥,太多太多的「不」……)我要甜言蜜語。我要有人用清純的氣息吹拂著我,讓我合上那酸澀的眼皮。我常常想躲進一個人的懷裡。她知道什麼時候該對我說,躺下吧。你夠了。什麼時候又能輕輕地叫醒我說,你該走動走動了。雨已經停了。我需要這樣一雙小手。這樣一口清純的氣息。帶著綠色的清純。我們在火海中同行。也一起去潔白的沙灘。我是一個粗魯的人,不善於深思的人,一個想到要做什麼就得做什麼的人,一個任性的卻又常常自卑的人。一個不能離開那雙小手的人。我怎能不向她索取?我怎能不把她整個地融進?

瑩,你又走了十來天了。在這些日子裡,我仍然像以往一樣,不想問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地思念你,而只想找個地方,讓自己悉心地去想念那個「野孩子」想念她的真誠她的任性她的熱烈她的痴心她的「臭美」……還有她的那一雙小腳腳她的那雙小手手她的羞澀她的呻吟她的纏綿她的呢喃她的狂熱她的直入她全部的顫慄。她總要我閉上眼睛,可我每次都沒有閉上眼睛。我怎麼能閉上眼睛呢?我怎麼能迴避這上帝的賜予?我思念你每次向我的敞開。那是一種全身心的敞開。它使我每每想到這樣的時刻,就激動不已。我感動的是一個人的信任。一個人(我不想強調是「女人」)。這是最可珍貴的。我為什麼會值得她那樣的信任?我對得起她嗎?她那樣向我敞開了她自己。這是她的血肉靈魂精華意氣慾念真元……這是大自然。這是人。這是世界。這是生存的本身。這是極至是陰陽太極……我屢屢地被人所需。我能有一刻不被所需而純粹是我自己嗎?我能擁有一種絕對富有的空白嗎?請給我空白。給我一個苦絲德夢娜。我是一個自私的摩爾人。

(這裡又夾著另一張紙片,好像寫得更早一些。甚至都沒有抬頭稱呼。但從上下文的口氣看,依然是寫給黃克瑩的:

……

譚雪儔這兩天病情又惡化了,又不能下床了,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開始滴滴嗒嗒了;便血便得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這一段日子總是有人來送各種各樣的補品,送得連我都心煩了。房門吱吱呀呀地響。你總可以看到在他小書房那個陰暗的角落裡,一張長長的條桌。條桌的一頭,堆滿了別人送來的人蔘阿膠黃芪龜板鱉甲龍眼黑芝麻和一盒盒九福藥房的「補力多」、「百齡機」,中法藥房的「赫力王」、「普健龍」和南市導授堂的「艾羅(Yellow)補腦汁」。還有一瓶瓶乳白色的滴劑魚肝油,把這些統統加進去,還是止不住他的血。這些日子,譚家充滿了中藥湯劑的氣味。呼進的……呼出的……

可惜你從沒看到過他伸出一支細長蒼白的手指,在我面前哆哆嗦嗦地搖晃的樣子。一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男人,沒有多少時間,就縮成了一米五幾的乾癟小老頭。

站在他的病床前,我常常想哭。

我不是要嚇你。因為我必須讓你知道,這就是我將來的樣子。我必須讓你知道譚家的男人沒有一個是能逃過這一關的。

我一直想知道,當我也這樣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你會用一種什麼樣的眼光來看我呢?

我害怕你的厭惡……)尊敬的陸先生閣下:

……也許我根本就不該用這封信來打擾您。您是我的法官。您將決定我的生死。除了將來在最後的審判面前相對,除了陳述和申辯我的案情,我知道我與您不該再有什麼別的來往。我覺得我一直是遵守了這個「規定」的。但經歷了昨天下午的變化后,我知道我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對我的最後的審判,在你們內部已經進行過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我可以對您說一句案情以外的話,那就是我十分地感謝您。感謝您在這一個時期長達幾個月的交往中,在最後的結論做出來以前,您一直保持著那樣一種姿態,即:把我當作一個「人」來了解來理解。從沒有隨意地對我說過一個「不」字。這種待遇,我一生中,即便是在極榮華富貴頤指氣使的往日里,也是極其難得的……克瑩:

我在所有將要倒塌的小街巷裡尋找

尋找那烤紅了的屋頂和屋頂的烤紅

你說你再也不離開我

於是我在那塊冒火的大地上種下一千年後的忐忑和躁動

而意並沒有那麼濃

我曾經想凝固白雲蒼狗綠肥紅瘦

也曾想笑煞吳山前越山後江潮的無謂洶湧。』

不堪頻聽的離鴻相應,須通道的是情多必病

酒未斟到卻偏偏的愁腸還醒,一夜蘇堤蒙霜凍

雨意並沒有那麼濃

你說你再也不離開我啊

可我還是找不回我要的那一分鐘

你說你從此後再也不讓偌大一個夜留下那樣一個亘古的空

可我又怎能追隨古北口外那不再回頭的朔風

要知道,雨意並沒有那麼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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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情況緊急,(頭一天晚上截獲情報,稱,長山東泗以外海面上,發現有十幾艘來歷不明的「漁船」在聚集。)第二天一早,還是按慣常的做法,在東門外臨海大堤內的大荒場上召開了萬人公判大會。只是濃縮了各項程序。加快了各枝節間的節奏。而高大的主席台。深藍色的側幕條。海風鼓動。還有事先準備好的麻繩和「斬條」。還有綁在高高的細木杆上的高音喇叭。還有老式的真空管擴音機。這都與以往的公判會相同。唯有一點,今天的會場特別安靜。黑壓壓的人群分片地坐滿了大堤上下坑窪漫延的土坡,都把棕紅的蘆芽和黑褐的荊條坐在了屁股底下,都想看「縣長市縣長」。(根據上海局指示,今天的大會,由通海縣出面召集。由該縣我方新任縣長主持。老百姓說「縣長審縣長」。)

譚宗三自然是知道要開公判會了。自然是緊張。雖然前兩天他就覺得會有這樣的結果,但一旦真的要來臨,他還是想到,自己依然還不滿五十二歲。但又覺得也不一定。昨晚,軍管會主管司法的首長「接見」了他。肯定了他這一段時間來的「認罪態度」。鼓勵他到明天的公判大會上還要以這樣的態度「接受人民的判決」。要把「最後的陳述」講誠懇了。甚至還說到了「你在盛橋當商會會長和後來到通海當偽縣長時期所做的也不全是壞事」。這樣的肯定,又來自這樣的高層,在整個被拘押期間,還是第一次。軍管會領導走了后,他足足有兩三個小時平靜不下來。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這位領導說過的每一句話。想從這裡尋找到充分的跡象來判斷明天最後的判決是絕對的死,還是可能的活。

當然,最讓他意外的是,居然讓他會見來自上海譚家花園的人。他非常慌張。在接見室足足等了有半個多小時。一直止不住上身的顫抖。但仍要求自己坐得筆直挺拔。他聽見軍管會的首長在隔壁房間里跟「來自上海譚家花園的人」談著什麼。聲音是溫和的,時而才有那麼一兩句高昂的話,突然讓他驚俱興奮。他沒有去猜想那個「來自上海譚家花園的人」到底是誰。現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上海譚家花園來人了。他這時才忽然恍悟到,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自己是那麼的想念這座「花園」。在這段時間裡,自己一直說不出口的一個心愿其實就是想回一次上海,再去看一看自己的這個「譚家花園」,看一看「迪雅」。希望再站在「迪雅」身邊,傾聽院后高大的毛竹林在風中輕聲絮語。為什麼從前對曾擁有過的這一切都那麼地掉以了輕心、不以了為然呢?他責備自己,甚至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眶竟然濕潤起來。這時,隔壁的談話聲中斷了。爾後就有腳步聲向這邊響來。他的心急劇地跳了起來。一瞬間他又不敢去看那個「來自上海譚家花園的人」了。他想迴避。躲避。慌慌地站起。想低下頭去。轉過身去。想請求看守和管教為自己去掉手銬。想大聲喊叫,我誰也不見。不想見……但他沒叫。獃獃地站著,直瞠瞠地望著接見空那扇早已斑駁狼藉的木門,害怕而又焦急地等待著。那個人。

人終於出現了。竟然是經易門。他心裡一陣哽咽。一陣酸澀。差一點掉下眼淚來。是經易門使他鎮定了下來。經易門穿著一套灰藍色的斜紋布中山服。很少穿布鞋的他,今天穿的是一雙舊的布鞋。手裡提著一個小包。人依然是那麼的瘦長,但非常奇怪的是一點都不顯老,彷彿還是當年三十多歲那時的模樣。稍稍有點不同的是,臨來通海前,把日常戴著的那塊「歐米茄」金錶摘了下來,換上了一塊老式的泰國表。進門以後,他很平常地看了譚宗三一眼,好像他們天天見面似的,只平淡地說了句,這裡條件蠻好嘛。然後就回過身去對陪同他來探視的一位工作同志說,謝謝政府關照。然後坐下來,對譚宗三說,儂氣色不錯嘛。聽說儂這裡的伙食也不錯。我對譚家門裡的人講,用不著帶啥吃的東西的。儂看,老太太就是聽不進去。真是多此一舉。一邊說,一邊把那個小包打了開來。小包里果然都是些吃食東西。是些腌臘和譚宗三平日里用早飯時喜歡吃的皮蛋。腌臘和皮蛋當然都是檢查過的。皮蛋一隻只都切開了。然後經易門又說了些開導的話,大意是讓譚宗三接受政府的教育,好好地交代自己的問題。不一會兒,那個陪同的工作同志就走了。說,你們談。然後對經易門指了指牆上那個掛鐘。意思大概是讓他掌握好時間。經易門忙站起來點了點頭。一直目送著那個工作同志走出了門,聽到門「嘔」地一聲關上,接見室里只剩下他和譚宗三兩人時,才回到座位前,木然地坐了下來,神情也頓時大不似剛才那樣的自然。平淡。只是看著譚宗三。久久不語。忽然伸過手來一把抓住譚宗三,眼淚竟刷刷地流淌了下來。譚宗三有點驚異了。只覺得他不斷地撫摸著他冰涼的手背,爾後就摸到他的手銬上,就一直停留在那鐵做的硬環上,用力地抓著,微微地搖晃著,輕微地哽咽著。這樣大概有一分鐘的時間。他突然收回了手去,忙掏出那塊雪白的手絹,擦去淚痕,哆哆嗦嗦地從小包里掏出一點零碎小吃東西,甚至還有兩隻喬家柵的雙釀團,說了句:「儂吃(口伐)。」

譚宗三不動。

經易門又說了句:「儂吃一點(口伐)。」

譚宗三還是不動。

經易門眼圈便又紅了,說了聲:「老太太的身體都蠻好。儂放心。」

譚宗三微微點了點頭。這時他只想問問上海大面上到底還發生了一些什麼樣的事。譚家門裡最近又哪能(怎麼樣)了。他想知道,自己的拘審給譚家門裡的其他人帶來什麼影響沒有。他推開那些小吃東西,剛想張嘴問,只見經易門忙做了個手勢,讓他不要多問。並慌慌地蘸了點茶水,在那張舊桌面上寫了「最後」兩個字。

「最後」。

腦子已有一點木耷的譚宗三一時間不明白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露出滿臉的疑惑看著經易門。

經易門接著又寫了同樣的兩個字:

「最後」。

再一次直直地看著他。

這時,譚宗三似乎有一點明白了。腦子裡一下嗡嗡地震響起來。一股寒氣從下腹部湧上。蜂擁到全身。直至指尖。眼前即刻間便有一點模糊了。他只聽見經易門在他耳邊用一種非常非常輕的聲音在不停地說著什麼。說著。說著。說著。說著。甚至抽泣著。又說著……並一直緊緊地握著譚宗三的手。但譚宗三一句也沒聽清。爾後,經易門趕緊從桌面上抹去了這幾個字。趕緊站了起來。離譚宗三遠一點。再遠一點。因為這時,他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響過來了。並最後熱切地看了譚宗三一眼,用力向他點了點頭。

回監室后,譚宗三還在想著那「最後」兩個字的意思。解釋仍可能是多樣的。晚飯挺正常,只多給了一份菠菜豆腐湯,並沒有臨終餐的豐盛。飯送來時,看守們還「破例」地為他取下手銬。半個小時。用這點時間洗漱,還可以餘一點時間搶圓了雙臂,甩甩手,松一松筋骨,活絡活絡血脈。

當然,細細一想,也還是能覺出一點不祥的徵兆。那個主管司法的首長,都快走到拘留室的門口了,又迴轉身來問了一句,你還有什麼要求嗎?譚宗三當時沒反應過來,只是連聲回答,沒有沒有,我一切都蠻好。現在想起來他為什麼突然要問我還有什麼要求呢?什麼叫「還有」?我提過別的要求嗎?沒有。那他為什麼要說「還有」?好像我已經提過許多許多,現在最後……最後……再寬容我一次,最後允許我再提一次要求。

是這個意思嗎?

最後。

驟然間他有點心慌起來。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是看守老唐去碼頭接兒媳婦的時間。老唐的兒媳婦在南通大生紗廠上班。星期四廠休。星期三晚上回來。老店總歸要到長途汽車站去接。星期四晚上再送她走。老唐的兒子在朝鮮打仗。接送兒媳婦的事只好有芳老店了。看守管教喜歡跟老唐尋開心。星期五上班時分,大家總要摁住老唐,在他頭上臉上手上腳上,尋出些「傷痕」,然後就逼他「坦白」,星期四在家裡做了啥。為啥挨打、挨了誰的打。極端老實的老唐,總是憋紅了臉,喃喃地回答,還有誰,吃你娘打唄。於是大家就大笑,說,老唐什麼時候把兒媳婦升格當娘了?但今天他為什麼不走?為什麼總在自己的號於門口轉悠?還有其他幾位看守管教,好像都到了下班時間都應該走了為啥還不走?是告別?這幾個老看守都是「留用人員」。都曾偷偷跟他講過,政府不會對他怎麼樣的。難道今天他們得到了什麼惡訊?

死倒沒有什麼。就是五十二歲……還是有點心不甘……就是能讓我再回一次盛橋就好了。他想起自己那個小旅館。二樓拐彎角上那個空房間。推開落地窗,走上木板大陽台。能看到許多人家的後院。後院里長著五月槐。遠處便是麥田。青的紫的。五月里還會有那沁香的薄荷。他要把黃克瑩接到小旅館里。他要再一次緊緊地抱住她。走過那長長的紅地毯。走過那閃亮的銅管樂隊。走過徐家匯天主堂。唱。唱。耶穌救救我。耶穌救救我。同時走過十六鋪那充滿成魚味道的「彈階路」(卵石路)。走進那個雅靜小咖啡館。周存伯考進了華豐航空公司當會計主任。鯫蕘跟小紅結婚後三年,病發而不治。三月跟一位親戚去了香港。張大然好像重新開了一爿傢具店最後他娶的不是跟他相好多年的房東太太女兒,而是房東太太本人。至於陳實,走過去。不知道出了點什麼事,被註銷了上海戶口,遷移到安徽一個茶林場勞動。後來在那兒娶了一個小學教師,自己也做了一個小學教師。但他還經常來信而且只有他還經常來信,經常談起當年一道收聽那未來的躁動的歌曲未來的呼聲。那首教導他們不要在意悲哀的搖滾。Letitbe。後來究竟是動了一下什麼那個鋼絲錄音機再也收聽不到那些古怪遙遠未來的聲音了呢?他真是懷念那些聲音。是的,不為別的,即便只是為了那些屬於未來的聲音,也應該多活幾年。走出上海去試一試自己。幾十年來,我從來就沒有過未來。Letitbe。走過去。穿一件舊衣服。再穿上那件黑呢大衣。再當著那撲面而來的海風,對著那黑壓壓一片擁擠著的來看「縣長市縣長」的民眾,大聲宣布,小生家貧本姓洪……

走過去……止住渾身的顫慄……止住腳筋的虛軟……抬起沉重的眼皮……Letitbe,……Letitbe……

爾後,槍聲響了。他沒聽到。只覺被什麼猛地擊撞了一下。頭部哄地一下很熱很紅地湧上。就有什麼東西往外跑。非常嘈雜的腳步聲。一扇很寬厚的門開了。一長匹暖流從類似玻璃的一大塊天幕上緩緩。緩緩。緩緩。緩緩。緩緩。緩緩……凝固。

周圍真的很美好。天從來沒這麼藍過。自己彷彿依靠在一棵翠玉雕砌成的石榴樹上。雲彩飛快地從枝椏間掠過。還有藍色的一團一團的風。樹上綴滿了晶瑩的水鑽和紅藍寶石。他覺得風正在漸漸地吹散自己,從腳部開始。或者換一種說法,自己正在慢慢地融入這溫暖的風團之中,也從腳部開始,並隨著這擴散得越來廣闊的風團雲團,流進那根浮動著的地平線,就像跌落的瀑布或被吸進漩渦眼中的巨流。他看見自已被融化成乳白色的霧靄般的清淡。真的很清淡。他甚至特別的自豪。在風馳電掣般掠過大地上空的時候,他正視了他曾那麼熟悉的每一雙眼睛。正面地誠摯地懇談般地說透了所有的遺恨。但似乎又沒有談到恨。只是說了些展望。無言地把百年後的展望閃電般瀏覽。全都有一雙溫暖的手。統統舉起來、彷彿希臘古劇場兩旁的歌隊。戴荊冠穿灰袍的男聲部和戴桂冠穿白袍的女聲部。吟誦一首無字的歌。緩緩行進。但突然間,心區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強忍住顛躓,從地平線上抬起頭來。這時,他身體的大部都已化成了霧靄,和沼澤草原上的窪地融為一體,他艱難地抬起那顆僅剩的頭顱。這是一顆碩大的黑灰色的頭顱,支撐在同樣變得十分粗壯的頸脖子上。

他看見有兩個人向他走來。

模模糊糊地很難看得清楚。他最後一次掙扎。一個看清了,是黃克瑩。(為什麼不帶著她的妮妮?)另一個……就只能憑感覺了。飄飄忽忽的……不知為什麼,這時他居然非常非常希望這另一位是……經易門。是的。他想再看一看他,經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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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通海前,曾特地找了城裡幾位最有名的老中醫,就所謂的「五十二歲」問題,作了一次專門的諮詢。他們不相信。後來我又找了幾個西醫。也不信。後來我在人大做「調干生」,跟我們的幾個校醫也談過這件事。他們就更不相信了。他們甚至要追問我這種荒唐言論的來源。我就趕緊走開了。事實上,這幾十年,我走遍大江南北,也真的再沒聽誰說過誰家的男人一概地活不過多少歲的事。中國男人的平均壽命是實實在在地得到了極大的提高。我一直想淡忘了這件「荒唐事」。在大多數的日子裡也的確把它淡忘了。只是有一回,那是在北京。下午五點多鐘光景。冬日的夕陽像一盆被人放涼了的熱水懶懶地散著白光。我走過虎坊橋。當時的廣安門內大街還沒得到如今的改擴建,依然還是一派北京老城的景象。就像是老上海的南市區或老北門。曹家渡。但我喜歡北京的南城。從來也沒喜歡過什麼王府井東單西單。因為比起上海天津武漢廣州繁華的商業街區,它們實在算不了個什麼。而老北京的南城,確確實實是全世界獨一份兒的。我從珠市口大街往西來,經過著名的晉陽飯莊,正要通過虎坊橋十字路口往南拐去,卻被一個人重重地撞了一下。我哎喲了一聲,回頭想跟人理論理論,卻見那個撞我的人慌慌地朝我點了一下頭便向北拐了。一面之下,我心裡一痙。此人臉熟。肯定在哪兒見過。我正在苦苦追思,那人卻慌慌地向琉璃廠去了。我忙跟了過去。一路走,一路想。心裡突然一亮,是他?「這個人個頭雖然不高,穿著固然黯舊,但舉止談吐無一不顯示出他內心的清朗和精細……」是當年譚雪儔畫下來,讓大家儂樣去找的那個?是讓那位程寶霖先生暗暗驚叫,「忙回到自己家裡,從閣樓上翻出一部涵芬樓刻本《北窗吟稿》;拍去函套上的灰塵,拿青藍細布用心包好,悄悄送到譚先生跟前」,就在卷首畫著的那個?「那個頭戴花翎、身穿朝服、佩戴朝珠,端坐中堂的」葉大人?這些年,我一直在翻閱《北窗吟稿》。收集著有關中國的地方史料。我熟悉那幅「繡像畫」。

拿葉大人的「尊像」和眼前剛見到的那個漢子一比照,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二者竟如此相像。甚至可以這麼說,讓一百多年前的葉廷眷大人摘去頂戴花翎,脫去朝服朝靴,再讓他換上半新舊的二尺半短打衫褲,活脫脫就是眼前這個故意撞我一下的「傢伙」。

這怎麼可能?

他幹嗎要撞我?是有話要對我說?是想告訴我什麼?

我定定神,緊緊步子,跟了上去。我想這一回我一定要看個分明,問個清楚。我不願讓「五十二歲」這樣的荒唐說法再在心裡攪擾一百年。眼見他走進了一家古瓷古硯店。這時,我與他相距也就只有十來米八九米了。一會兒工夫,我也追進了店堂。店堂並不大。他不在。也不見。再回顧四周。仍不見。左找,不見。右找,也不見。女店家甚至斬釘截鐵地說,沒有這樣的人進過店門,更別說有這樣的人出了後門。因為這家店的後門半個來月前就封死了。只等市政府派古建隊來做整條街的大翻修。

那……人呢?

人呢?

我轉過身,突然聽到了一種古怪的聲音。木凸。木凸。木凸。

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

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

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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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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