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誰知是吉是凶是福是禍?
一連好些天,傻二沒有挑擔上街賣炸豆腐了。甭說出門,只要門兒開條縫,就有小孩子在外邊叫:"神鞭出來嘍!"還有些閑人,蹲在家對面的大樹下邊,等著瞧他,好像等著瞧出門子的新媳婦。平時,他整天進進出出也沒人瞧,站在街頭扯著嗓子叫喊:"油炸——豆腐!"聲音從這條街傳到那條街,也叫不來幾個。看來世上的事,不是叫喊就成的。
他真後悔!那天萬萬不該使喚辮子。他覺得對不起死去的爹。他爹咽氣前,拿出一輩子最後一點勁兒,把平時叮囑過成百上千遍的話,吭吭巴巴再重複一遍:
"這辮子功……是咱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我一輩子也沒使過……記著……不到萬不得已,萬萬別使……露出它來,就要招災惹禍,再有……傳子傳孫,不傳外人……記好了嗎……"
臨終的話,就是遺言。老子的話平日少聽兩句沒嘛,遺言不能違背。可是,那天見到玻璃花截會,自己哪來那麼大的火氣?整個頭皮都發燒,連辮子好像也有了感覺!頭髮根發抖,辮子往上撅,好似著了魔,控制不住要痛快地發泄一番。他抽玻璃花頭一下,幾乎想也沒想,辮子自己就飛出去了。哪裡知道辮子上竟有千斤力呢!
他自小跟爹學辮子功,不曾與人交手,不知如此神速和厲害!而且使起來,隨心所欲,意到辮子到,甚至意未到辮子已到。這辮子上彷彿有先知先覺。他疑惑,是不是祖宗的精靈附在上邊?
正如父親再三囑告的話,辮子一使出來,就給他招惹一串麻煩,先是玻璃花,玻璃花引來戴奎一,戴奎一引來在西市上砸磚頭的王砍天,王砍天又引來鳥市上拉硬弓的柳梆子……全都叫他抽跑了。幾天前,四門千總馬老爺打發人拿來帖子請他去,想派給他一個小缺,在護城營當什長,只教授武功,別的不幹。餉銀不高,倒是清閑得很。但他家世代不沾官場,他相信:進了官場,沒好下場。當即對千總爺說,自己只會耍辮子,屬於歪門邪道,拳腳棍棒,一概不通,推掉了這個差事。千總爺也不勉強他,只叫他耍耍辮子,當玩意兒看看,他不好再推辭,花里胡哨耍一通,耍上性,還當場打落飛來飛去的幾隻蜻蜓,千總爺看得眼珠子都瞪圓了,當即把府、縣、鎮、署、前後左右中各營的幾位老爺用轎子抬來,叫他重新再耍一遍。他只得照樣再耍耍,不用真本事,幾位老爺已經開了眼,賞了他許多財物。老爺們一點頭,傻二的大名就不是歪名。於是,從早到晚,都有人來拜師。人們不知道他的姓氏名號,又不好問,人家都出了名,還好問人家姓嘛叫嘛,只得尊稱他"傻二爺"。他三十來歲,一直被人稱呼賤名"傻二",忽然賤名後邊加個"爺"字,反而有點彆扭。他還想叫傻二,還想賣豆腐,但已經不行了。眼下,只有一條祖傳的規矩得牢牢把住,便是不收徒弟。他不管那些求師心切的人,怎麼死磨硬泡,索性拴上門,砸門也不開。餓了就炸豆腐吃。但是,不能天天吃炸豆腐活下去吧。
他捏著自己這條大辮子,耳聽外邊把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神鞭"的綽號,愈叫愈響,真不知是禍是福,是吉是凶。一方面,他想到這辮子居然把地面上那些各霸一方的有頭有腦的人物,統統打得暈頭轉向,暗暗自得;另一方面他又犯嘀咕,天津衛這地方,藏龍卧虎,潛龍伏蛟,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後邊有能人,以後不知還要引出嘛樣的凶神惡煞呢。他總有點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