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傷

碰傷

我從前曾有一種計畫,想做一身鋼甲,甲上都是尖刺,刺的長短依照猛獸最長的牙更加長二寸。穿了這甲,便可以到深山大澤里自在遊行,不怕野獸的侵害。他們如來攻擊,只消同毛栗或刺蝟般的縮著不動,他們就無可奈何,我不必動手,使他們自己都負傷而去——

①1921年6月3日北京八所國立學校教員因抗議北洋軍閥政府積欠教育經費而舉行狐「薪」遊行,不料在新華門前被軍警毆傷,政府發布命令,竟然宣布是教員自己「碰傷」。周作人因作此文,以示諷刺。周作人晚年在《知堂回想錄》中談及本文時說:「我這篇文章寫的有點彆扭,或者就是晦澀,因此有些讀者就不大能懂,並且對於我勸阻向北洋政府請願的意思表示反對,發生了些誤會。但是那種彆扭的寫法,卻是我所喜歡的。後來還時使用著,可是這同做詩一樣,需要某種的刺激,使得平凡的意思發起酵來,這種機會不是平常容易得到的,因此也就不能多寫了」。

佛經里說蛇有幾種毒,最厲害的是見毒,看見了它的人便被毒死。清初周安士先生注《陰騭文》,說孫叔敖打殺的兩頭蛇,大約即是一種見毒的蛇,因為孫叔敖說見了兩頭蛇所以要死了。(其實兩頭蛇或者同貓頭鷹一樣,只是凶兆的動物罷了。)但是他後來又說,現在湖南還有這種蛇,不過已經完全不毒了。

我小的時候,看《唐代叢書》里的《劍俠傳》,覺得很是害怕。劍俠都是修鍊得道的人,但脾氣很是不好,動不動便以飛劍取人頭於百步之外。還有劍仙,那更厲害了,他的劍飛在空中,只如一道白光,能追趕幾十里路,必須見血方才罷休。我當時心裡祈求不要遇見劍俠,生恐一不小心得罪他們。

近日報上說有教職員學生在新華門外碰傷,大家都稱咄咄怪事,但從我這浪漫派的人看來,一點都不足為奇。現今的世界上,什麼事都能有。我因此連帶的想起上邊所記的三件事,覺得碰傷實在是情理中所能有的事。對於不相信我的浪漫說的人,我別有事實上的例證舉出來給他們看。

三四年前,浦口下關間渡客一隻小輪,碰在停泊江心的中國軍艦的頭上,立刻沉沒,據說旅客一個都不失少。(大約上船的時候曾經點名報數,有帳可查的。)過了一兩年後,一隻招商局的輪船,又在長江中碰在當時國務總理所坐的軍艦的頭上,隨即沉沒,死了若干沒有價值的人。年月與兩方面的船名,死者的人數,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上海開追悼會的時候,有一副輓聯道,「未必同舟皆敵國,不圖吾輩亦清流」。

因此可以知道,碰傷在中國實是常有的事。至於完全責任,當然由被碰的去負擔。譬如我穿著有刺鋼甲,或是見毒的蛇,或是劍仙,有人來觸,或看,或得罪了我,那時他們負了傷,豈能說是我的不好呢?又譬如火可以照暗,可以煮飲食,但有時如不吹熄,又能燒屋傷人,小孩們不知道這些方便,伸手到人邊去,燙了一下,這當然是小孩之過了。

聽說,這次碰傷的緣故由於請願。我不忍再責備被碰的諸君,但我總覺得這辦法是錯的。請願的事,只有在現今的立憲國里,還暫時勉強應用,其餘的地方都不通用的了。例如俄國,在一千九百零幾年,曾因此而有軍警在冬宮前開炮之舉,碰的更厲害了,但他們也就從此不再請願了……我希望中國請願也從此停止,各自去努力罷。

十年六月,在西山。

(1921年6月作,選自《澤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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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文集之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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