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魂

飄魂

兆青的死始終是一個謎。

他失蹤的前一天,我還和他一起去張家坊幫著挖茶園。聽說中午有肉吃,他把滿崽魁元也帶去了,早早塞給他一雙小筷子,一到吃飯的時候,父子倆幾步就搶在眾人前面,抖擻精神地往伙房裡走,直奔向鍋里滋滋滋的聲音。娃崽不算人頭,但也是毫不含糊地可著一張嘴,這一點大家都看見了。人們邀伙結伴,齊了六個人就可以領到一缽肉。誰部不願意接受兆青身後不上算的一張嘴,推來推去,推得兆矮子生了氣。「一細娃崽吃得了好多呢?你們做事不憑天良,你們都沒有娃崽的?不生娃崽的?以後都要當五保戶是不?」

這一說,有些人不好不接受他們了,只得不太情願地容忍他們兩父子擠進來,發出呱嘰呱嘰的咀嚼聲。還得接受兆青關鍵時刻給娃崽搶先一步倒肉湯的動作,一個大瓦缽底朝天,蓋得小臉盤子完全消失。

兆矮子自己缽里沒有菜了,就去兒子那裡討一點辣椒。

他對魁元看得最重,無論哪裡有吃肉的機會,都不會忘記把這張呱嘰呱嘰的小嘴巴帶上。前不久,聽說他夜裡夢見魁元在嶺上耍,被一個白衣人搶去了一塊把粑,夢醒以後還是難平心頭之談,居然操起一把單刀就到嶺上去,要找白衣人報仇。這件事真是不可思議。津巴佬居然神到了這一步。夢裡丟掉的一個粑粑也要找回來?

我不大相信有這種事。到了地上,忍不住向他打聽。一他不說話。一到了地上,他總是全神貫注,決不願意參與無關工效的費話。

我說:「你背後丟了錢。」

他回頭看了看。

「真的有錢,你仔細看看。」

「你妹子給老子的體己錢是不?」他胸有成竹地繼續挖土。

直到他口渴了,瞥見了我的水壺,才把我當水壺親切了起來,模仿著知青的夷邊人口音套近乎。「鱉,來,我看看你那個壺。」

「吃水就是要吃水,看什麼壺!」

「嘿嘿,不曉得今天這樣燥熱!」

「有事情,這就認得人了?」

「什麼話?喝你一口水,還要叩頭?」

他一邊喝水一邊不由自主地念出數目:一雙,兩雙,……每「雙」就是指兩口水。

我沒好氣地說:「你喝就喝,數什麼雙?」

「搞慣了,不數就是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喝完水,他對我客氣了幾分,只是對操草刀上嶺一事有些含糊,沒說有這回事,也沒有說沒有這回事。他憤憤地強調,他好幾次夢見那個白衣人,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瓜,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雞,還有一次是白衣人毫無理由地打了他家魁元一個耳巴子。你看這傢伙無不無聊?他咬著牙關問我。我沒法回答。我只是從他的言語里聽出,關於他操著草刀矢志報仇一事的傳說,大概所言不虛。

事情也是有點怪。白衣人為何總是撞進他的夢裡呢?他如何會有這麼多奇怪的夢?我接過水壺時不免有點糊糊塗塗。

這是他最後一次借用我的水壺。第二天下午,他婆娘來找幹部,說兆矮子昨夜一直沒有回家,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眾人四周看看,想起一上午也沒看見他出工,也一個個面生疑色。

「他到貓形塘去了吧?」黑相公笑著說。

「去得了這麼久?」婆娘不明白。

「我也只是……隨便猜……」黑相公剎住了話頭。貓形塘里是鄰村的一個地名,只有兩戶人家的一個僻靜處。兆矮子在那裡有一個老相好,具體是誰,我們並不知道。只是每次做夫做到那一邊,他總是要搶點地上的樹枝一根當柴禾,紮成一束,抽個空子往貓塘里送去,算是一番情意。他很快就會趕回地上繼續做夫,快得讓人不可思議:又不是一隻雞,做那種事再快也不能快到這種程度吧?

傍晚,複查從貓形塘里回來,說那裡也沒有兆矮子,根本沒有人看見過他的影子。我們這才覺得問題有點嚴重。村裡人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有一個消息最為大家重視;下村一個人剛從平江縣回來,帶回了志煌前鍋婆娘的一個口信,那個夢婆囑咐兆青這一段要穿好鞋子。

這是一種常用的警告方法,是馬橋人對「飄魂」者的暗示。

在馬橋語言中,飄魂是指人死到臨頭時的一種預兆。我多方打聽之後,知道所謂現魂大體上分兩種情況:

(1)有時候,看見前面一個人走著走著突然不見了,過一陣又出現了,據此可以知道,這個人魂魄出竅,散發了。後面的人如果好心,當去警告以魂者,只是不可直說,不可說破,比如問一問:你剛才跑得好快可?你失了一雙鞋子沒有?諸如此類。對方一聽這話就心中有數,流逝回家去燒香,去犧牲,或者請道師來驅邪,儘力免除災禍。

(2)有時候,某人睡去片刻或昏去片刻,夢見自己被閻王差遣,去取別人的魂魄——可能就是自己的熟人。醒來之後,也必須遵照不可說破的原則,對那人給予巧妙的警告。不得不說破的話,也必須雙雙離開地面,比如爬到樹上低聲耳語,以免土地公公聽去,告到閻王那裡,惹得閻王動怒。對方聽到這種告,只會感激,決不會生氣。但也不可有任何禮物答謝,不可有任何被閻王察覺的蛛絲馬跡。

現在,水水那個夢婆既然說到了鞋,情況當然十分緊急。只是水水的娘家離馬橋太遠,捎口信的人趕回馬橋時已經晚了一步,口信還沒有捎到,兆青就失蹤了。村裡還在派人四處尋找,想到前一段關於白衣人的事,又打發幾個人到嶺上去。最後,兆青婆娘那破嗓門沙亞的哭聲,順著風從嶺上碎碎地以下來。

兆青的魂魄果然已經飄出。他死得很慘,仆倒在溪水邊,整個一個腦袋砍下來,泡在丈多遠開外的水流里,叮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蝗。這件兇殺案驚動了公社,驚動了縣裡的公安,來了一些幹部查了又查。幹部們火焰高,不相信什麼飄魂不飄魂,不相信什麼個命,他們最初的估計,是山上來了國民黨空降的特務,或者是被平江那邊來的偷牛賊下的毒手。為了安定民心,揭破一些奇奇怪怪的謠言,上面花了很大的氣力破案,到處神神秘秘地搞調查,錄指紋,還把可疑的地主、復農分子鬥了一輪,鬧得雞飛狗跳,最後還是沒說出個所以然。公社還安排民兵晚上輪流站崗,嚴防再次出現類似的慘案。

站崗是一件艱苦的差事。晚上太冷,瞌睡又重,我腋下夾著一支梭標,兩腳冰涼,不時蹦跳一陣讓腳尖恢復感覺。我聽到通向天子嶺的路上有嚓嚓的腳步聲,汗毛倒堅地再聽一陣,又沒有了。我躲到避風的牆角,仍然一陣陣不由自主地哆嗦。猶豫一陣,再退幾步,回到了房裡,隔著窗子監視外面的藍色,權且作為一種變通,還算是在執行任務吧。最後,腿還是冷得不行了,我把被窩瞥了好幾次,終於忍不住地鑽進去,半躺在床上,打算不時朝外瞟一眼,不忘記繼續保持革命的警惕。

我擔心窗外突然出現一個白衣人的飄忽。

我一個迷糊醒了過來,發現天已大亮,慌慌忙忙跑出去,沒有看見一個人。牛欄房那邊有例行的臉喝聲,是有人準備放牛了。一切平平靜靜。也沒看見有人來查過哨的跡象,這才放下心來。

直到我後來調到縣裡工作,有一次碰到鹽午進城來買油漆,談起兆矮子奇怪的死,才得到另一種猜測。鹽午說,他當時向公安局反映過,兆青肯定不是他殺,而是自殺。準確地說,是謀殺性的自殺。他的看法是,他為什麼死在溪邊呢?為什麼現場沒有任何搏鬥的痕迹?肯定他發現了溪里有魚或者別的什麼東西,藏在石頭縫裡,用草刀的木柄去礎。他肯定是用力過猛了,也沒注意鋒利的刀刃正對著自己的後頸,一下戳空,一個拖刀從後面把自己的腦袋斬了下來。

這種想象很大膽。我用過草刀,又叫龍馬刀,是木柄很長可以讓人直著腰子殺蒲草的刀,刀刃和刀木柄形成直角。我按照鹽午的邏輯去想象,確實感到後頸一涼。

可惜當時鹽午的階級成分不好,公安局不可能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再說,他也拿不出任何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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