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仙山之島(上)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三人就在山腰歇了一夜,陳靖仇到小溪邊尋了幾隻青蛙,生起火來烤熟了,幾人都吃了一些。第二日繼續趕路,緩緩向一座險峰爬去,一路小心翼翼,到得半山,已是天近黃昏。陳靖仇在前領路,於小雪忽道:「陳哥哥!不好了!拓跋姊姊暈過去了!」
陳靖仇一驚,啊的一聲,連忙回過身,跑過來伸手扶住,只見拓跋玉兒眉頭緊鎖。陳靖仇伸手背向她前額探去,道:「好燙!」用手輕輕搖了搖拓跋玉兒,道:「玉兒,玉兒!你先醒醒!」拓跋玉兒緩緩睜了一下眼,又迷迷糊糊,昏暈過去。陳靖仇放眼四顧,見前面山道旁有一小山洞,忙道:「小雪,我們先把玉兒姊姊送到石洞里歇下,再作處置。」將拓跋玉兒背在背上,向山上奔去。不一會到了山洞中。於小雪找了一些枯枝,樹葉,鋪在地上。陳靖仇小心將拓跋玉兒放下,解下外衣,給她蓋好。於小雪取出手帕,用水沾濕了,摺疊好,輕輕敷在拓跋玉兒額上。如此來回數次,不一會水袋已空。陳靖仇又連忙奔到山側溪中,盛了水,再趕回洞里來。如此忙了兩個多時辰,拓跋玉兒方才安靜睡去。陳靖仇舒了口氣。於小雪也覺睏倦,挨著拓跋玉兒睡了。
半夜時分,於小雪醒來,微覺寒冷,伸手理了理拓跋玉兒身上衣服,正欲再睡。忽然一陣悲凄的笛聲,隨風飄入洞來。於小雪輕輕站起,向洞外走去。此時已是深秋天氣,滿天星斗,大地一片迷濛,依稀可見,循著笛聲走去,只見遠處懸崖邊上,一人坐在突起的岩石上,衣衫單薄,面臨深淵,頭頂著閃爍的星辰,正在低頭吹奏,那笛聲幽咽婉轉,滿是凄涼之意。於小雪聽了,心中也是一陣凄楚。寒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噴嚏。
笛聲忽然止歇,陳靖仇回過頭,道:「小雪,你怎麼來了?」
於小雪走上前去,問道:「陳哥哥,這麼晚了,天氣那麼涼,你怎麼還不睡呢?」
陳靖仇抬頭望著遠處高山朦朧的側影,心中愁悶,半晌方道:「我在想師父和玉兒姊姊的事,不知他師父他老人家現在可好?……玉兒姊姊能不能挺過去……」
於小雪走近幾步,道:「陳哥哥,你不要擔心,老師父和玉兒姊姊都一定會沒事的!」
陳靖仇道:「但願如此……只是半年已過,救師父的事仍然沒有任何頭緒。玉兒姊姊又受了重傷……」過了一會,轉過頭來,道:「小雪,這些日子,多虧你不眠不休的照顧玉兒,她才能度過難關,真辛苦你了!——今晚我來負責照看玉兒,你快回去睡吧,一會著涼了可不好。」
於小雪道:「陳哥哥這幾天,不也是很勞累嗎?」
陳靖仇道:「我沒事,你可別累壞了!晚上風涼,快回去吧!」
於小雪猶豫一會,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請陳哥哥也早點睡!」陳靖仇點點頭。於小雪自回山洞裡睡了。
翌日,等拓跋玉兒的傷勢穩定了些,三人再繼續趕路。陳靖仇不敢貪路程,午時出發,日落時分就在山谷中的一條小溪邊停下來。陳靖仇看得溪水上有一木橋,便在橋邊地上鋪好樹枝,把拓跋玉兒安頓下來,準備在此過夜。自己到溪里尋了些小魚,烤熟給大家充饑。當晚各自歇了。
陳靖仇躺在溪邊的樹林里,直至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的閉眼。正要入睡,忽聽遠處隱隱傳來一陣輕輕的抽泣之聲。陳靖仇翻身起來,辨明方向,向前行了十餘丈,來到溪邊。只見天上星光微現,冷月如鉤,斜映清流之中。借著淡淡的月光,見溪水之旁,一人伏在草地上,輕聲哭泣。陳靖仇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道:「玉兒姊姊……你怎麼在這?」
拓跋玉兒雙手掩面,哭道:「阿仇,我……我什麼都看不見了……」陳靖仇走了過去,扶她起來。拓跋玉兒將手一甩,道:「你走開,我……我不要你幫忙!你快走開,我不要你看見我這樣子……」掙扎著爬起,腳下一滑,又摔倒在地,嗚嗚痛哭起來。陳靖仇幾次欲上前相助,都被拓跋玉兒推了開去。
陳靖仇嘆了口氣,緩緩轉身走開幾步,抬頭望著山頂的殘月,孤雁長鳴,冷風吹來,雙目淌下兩道淚水,輕輕地道:「玉兒……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
拓跋玉兒道:「還有什麼可說的,我……我都已經是個廢人了,我以後該怎麼辦?」
陳靖仇哽咽道:「玉兒姊姊,請你相信我!不管你變成怎樣,是昨天的也玉兒姊姊好,今天的也罷。總之,只要你是玉兒姊姊,我就永遠不會丟下你不管。」
拓跋玉兒擦擦眼角的淚珠,過了許久,方道:「阿仇,你,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陳靖仇道:「玉兒姊姊……不管多美麗的容顏,也會隨著歲月而消逝……只要你的那顆正直美麗的心靈還在,那就足夠了!」
拓跋玉兒止住哭泣,面朝溪水,靜靜坐在溪邊草地上,良久方道:「阿仇,你……你不騙我?」
陳靖仇道:「我怎麼會騙你呢?請你相信我,無論將來遇到任何事,我都會永遠照顧你,不讓任何人去欺負你……」拓跋玉兒似信非信。
陳靖仇走到她身邊,並排坐下,道:「玉兒姊姊,你若是不信,我們擊掌為誓!我將來若是反悔,就讓我永遠變成傻瓜獃子。」
拓跋玉兒撲哧一笑,道:「好,那我們就一言為定!」緩緩轉過身來,舉起右手。陳靖仇也舉起手,在她掌心連拍三下。拓跋玉兒舉起下頷,仰頭向天,道:「阿仇……夜裡的仙山島是什麼樣子,我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你能告訴我嗎?」陳靖仇心中一陣酸楚,強忍著悲傷,細細描述了一遍。拓跋玉兒托著下巴,聽得悠然神往,道:「你說月下的小溪很美,就在我跟前,我想……我想看看!」陳靖仇忙扶她起來,慢慢向前走幾步。拓跋玉兒聽得水聲,跪在地上,不禁伸出雙手,輕輕浸泡在清涼的溪水裡,喜道:「好清涼,好美的溪水!這溪里一定有很多小魚吧?」
陳靖仇雙目落淚,強自忍住,不讓自己哽咽出聲來,笑道:「是啊,山裡的溪水很清澈,魚兒都很喜歡在這遊動……玉兒姊姊也很美……」拓跋玉兒轉頭道:「阿仇,以後,你就當我的眼睛吧。不論你看到了什麼,就說給我聽,就如同我也親自看到了一般!」
陳靖仇回過頭,用衣袖擦擦眼淚,答應道:「好,我以後就是玉兒姊姊的雙眼!」又過了一會,勸道:「你傷勢還沒大好,快回去休息吧!等你的傷好了,我再帶你走遍大江南北……觀看,看神州大地的美景。」拓跋玉兒微笑道:「阿仇,你可不許騙人!」伸出手臂,讓陳靖仇扶著回去歇息了。
第二日眾人繼續趕路,拓跋玉兒雙目失明,行路更是艱難。接下來幾日之中,連續翻過了數坐山峰。拓跋玉兒沿路之上,也逐漸有了笑聲。這日傍晚,行至一座險峰之側,三人貼著山壁走去,身旁是萬丈深谷。再過一會,天色已暗。陳靖仇收拾干靜地面,用衣服墊好,讓拓跋玉兒躺下。再去尋些鳥獸,以給大夥充饑。方才回來,忽聽於小雪道:「拓跋姊姊!你怎麼了?」陳靖仇忙過去看時,拓跋玉兒額上全是冷汗,伸手探去,一片滾燙,燒得不輕。急忙讓於小雪用濕手帕給她敷上額頭,解下長衫給她蓋了。兩人不敢離開半步,在旁邊直守到半夜,不時察看。但拓跋玉兒傷勢不但沒有任何好轉,反而更加嚴重起來,神志也漸漸迷糊了。陳靖仇急得來回踱步,於小雪道:「陳哥哥,怎麼辦,拓跋姊姊的身子越來越燙了!」
陳靖仇道:「都怪我,這幾日連續趕路,沒讓玉兒好好休息……怎麼辦……怎麼辦呢?」連連踱腳,忽道:「對了,我在來時路上的山谷邊,見到過不少草藥!你在這守著,我下山採藥去!」於小雪答應了。陳靖仇連忙取出衣兜里的東西,借著朦朧的月光,往山下急奔而去。
兩個多時辰過後,陳靖仇方才回到山上,從懷裡掏出雞血藤、苦膽木、葉下紅、白葯根、虎杖等七味草藥,滿手都是荊棘的划傷的血痕,急急將各類草藥分檢開來,取出神農鼎,每樣按用量放入一些,倒了半袋泉水,在鼎下生起火來。一頓飯工夫,已煎好湯藥。於小雪取出一隻小瓦罐,將湯藥倒在罐里,待得吹得涼些,方才扶起拓跋玉兒,小心喂她喝下。兩人在旁靜靜守候,雖是困累異常,但不敢稍稍閉眼。此時正是四更時分,四周一片靜謐,群鳥棲在樹頭,風動樹梢,不時驚起滿天星辰。
直守了將近一個時辰,陳靖仇再過去看時,拓跋玉兒額上依舊滾燙,哪有半點好轉,急忙將剩下的半罐湯藥也餵給她喝了。再過片刻,又轉身來看。只見拓跋玉兒臉上燒得火紅,忙伸手推推,豈知拓跋玉兒已完全沒了知覺,連哼也不會哼一聲了。伸手把脈,只覺脈搏輕微,十動一緩,斷斷續續。再過一會,呼吸也漸漸弱了下去,已現出那下世的光景來。於小雪流淚道:「拓跋姊姊,你一定要挺過去啊……」陳靖仇急得來回踱步,突然抓起瓦罐,狠命向地上一摔,砰的一聲,碎成千百塊,道:「為什麼?為什麼連上古神器都沒用!上天啊……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伏在拓跋玉兒身前,失聲痛哭起來。
於小雪退後幾步,走到神農鼎旁,泣道:「陳哥哥……」陳靖仇猛地回過頭去,於小雪右手持著匕首,對準自己左臂,喀的一聲,已割下一塊獻血淋漓的肉來。陳靖仇驚呼道:「小雪……你……你這是幹什麼?」於小雪拋下匕首,右手捂住傷口,跪在地上,強忍疼痛,流淚道:「我,我以前曾聽賀老伯說,有個人的母親得了絕症……他割下自己手臂的肉熬藥……母親的病就好了……」陳靖仇急忙奔過去,撕下衣襟,替她包紮,道:「傻孩子,這不過是傳說中的故事罷了!你這樣又是何苦……」
於小雪哭道:「陳哥哥,拓跋姊姊她快不行了,你就讓我試試這個方法吧!」陳靖仇心中一慟,眼淚不知不覺的又流了下來,道:「小雪……你告訴我一聲,我來割自己手臂的肉就行……你是個姑娘,何必把自己弄得這麼疼!」於小雪泣道:「可是……我好喜歡拓跋姊姊,我真的不忍心讓她離我們而去!」
陳靖仇安慰道:「嗯,那好……我們就試一試吧!或許你的誠心,能感動上天,讓玉兒姊姊好起來……」含淚將草藥和血肉放入神農鼎中,再生起火來。片刻之後,鼎上竟緩緩升起五彩雲霧,一片芬芳馥郁。不一會,光芒四射,好似點點繁星。於小雪奇道:「怎……怎麼會這樣?」陳靖仇也不明所以,抬起頭,暗暗禱祝完,轉頭道:「小雪……一定是你的誠心感動了上天!這次熬出來的葯,一定會有效的,一定會有效的……」
一頓飯工夫,煙霧和光線都逐漸散去。陳靖仇走到鼎邊,低頭往鼎中看時,竟有一顆血紅色的丹藥,急忙取了出來,用水給拓跋玉兒服下。忙了半天,已是天色微明。兩人都累得滿頭大汗,靜靜坐在一旁守候。晨風拂動樹梢,滴下點點秋露。說也奇怪,拓跋玉兒服下丹藥之後,方才過了半個時辰,臉色火紅之色便漸漸消散,呼吸也開始平穩起來。陳靖仇和於小雪心中甚喜。又守了將近一個時辰,拓跋玉兒嘴唇微微動了幾下,輕聲道:「阿仇……小雪……你們在嗎?我,我好渴……」陳靖仇聽了,心中大喜,握了握於小雪的雙手。連聲答應了,倒些泉水,喂她喝下。拓跋玉兒休息了一會,道:「阿仇,我的頭好重,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陳靖仇道:「玉兒姊姊,你再睡會,現在才剛天亮!」拓跋玉兒道:「哦,天已經亮了,我們該出發了吧?」陳靖仇道:「不忙,我們先在這休息幾天,讓你好好養養病!」拓跋玉兒道:「謝謝你們,你們也要好好休息。」於小雪忙了一夜,又受了傷,已是堅持不住,倒在山壁旁睡了。陳靖仇獨自看護著拓跋玉兒。接下來數日,兩人輪流守護,等拓跋玉兒身子好了一些,才慢慢上路。
再行幾日,幾人又登上一座險峰。舉目向下望去,只見漫山的楓葉,都似火燒般紅。轉過山巔,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優美的琴音。陳靖仇凝神聽去,那琴音和緩中庸,古樸致遠,宛然有超凡脫俗之氣。幾人順著道路,繼續向前行去,剛走得幾步,穿出樹林,轉過一塊巨石。眼前忽然一亮,只見一株參天古木之下,一張石桌,幾把石几。兩人正坐在桌旁。一人看起來似乎只有三十來歲年紀,生得丰神炯異,神采非凡,但兩鬢微白,正自閉目撫琴。另一位卻是童顏鶴髮的老翁,也是松風鶴骨,紅光滿面,精神矍鑠,正對著身前石桌上的棋局,凝神思考。
三人走至一旁。陳靖仇上前行禮,問道:「兩位前輩,你們可是仙山島的仙人?」那盯著棋局的老翁連忙搖搖手,道:「別說話……老夫正在思考如何破解此步,有事等我下完棋再說……」頭也不回,更別說向陳靖仇等望上一眼,便又低頭沉思起來。陳靖仇道:「請問老前輩,您知道仙山島的仙人住在哪嗎?」那老者彷彿入定了一般,對身邊的事一無所知,或是根本不願管。那年輕的也只顧彈琴,連眼皮也不動一下。
陳靖仇只好走了回來,道:「小雪,你扶玉兒姊姊在前邊樹下休息一會,我去等他們下完棋。」於小雪答應著去了。陳靖仇遠遠站在棋局之旁,靜靜等候。風動枝頭,枯葉飄落林中,不覺夕陽落下,天色已黑。這一等,竟等到了月上中天,那步棋卻仍未想出。寒風透骨,陳靖仇不免打了個冷噤。於小雪走了過來,道:「陳哥哥,你先回去休息,讓我來替你等吧。」陳靖仇道:「沒事,我還能堅持下去——玉兒姊姊好些了么?」於小雪點點頭,道:「拓跋姊姊已經安穩睡了。」陳靖仇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睡吧。」於小雪道:「陳哥哥,你別讓自己太累了,也要注意休息。」陳靖仇答應了一聲。於小雪轉身回去了。
曉風輕拂,殘月朦朧,秋露瑩潤,不知不覺已是清晨時分。不一會,東方紅日初升,灑落金光萬道。陳靖仇只覺困累難當,勉強提起精神,在旁等候。於小雪找了一些吃的,扶著拓跋玉兒,一齊來至古木之下,三人分著吃了。陳靖仇讓於小雪扶拓跋玉兒回去休息。拓跋玉兒道:「阿仇,我……我也是你們的同伴,我也要在這兒,陪你一起等候。」陳靖仇拗不過,只好讓她跟著站在一旁。過了良久,琴音忽絕,那青年緩緩睜開眼,問道:「這步棋你已想了整整三日三夜,想好了嗎?」老翁捋著白須,道:「等一下,等一下!老夫馬上就能想出破你這步棋的方法了……」說完又開始沉思。山巔一片寂靜,秋風掠過樹梢,撒落片片楓葉,滿地皆紅。落日餘暉斜照山頭,晚風吹來,不覺又等了一日。陳靖仇道:「小雪,你先扶玉兒姊姊去休息吧。」拓跋玉兒道:「阿仇,我……我不累……我還可以再等下去。」陳靖仇怕他支持不住,道:「玉兒姊姊,小雪也站了一天了……你若不休息,她也一定不肯休息的。」拓跋玉兒一驚,歉然道:「啊,對不起,小雪,都是我不好……」只得由於小雪扶著回去了。
夜半時分,天氣更涼,地上一帶枯草,已開始結起點點白霜。陳靖仇活動活動手腳,以祛寒氣,心中迷茫,真不知還要繼續等多久。又過了一會,月已西斜,雁嘯長空。迷迷糊糊之中,忽聽身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看,原來是於小雪。陳靖仇道:「小雪,夜這麼深了,你怎麼還不睡?」於小雪取出一些剩下的乾糧,道:「我想陳哥哥一定餓了,所以送些吃的來……」陳靖仇伸手接過,道:「謝謝你……玉兒姊姊身子狀況還好嗎?」於小雪道:「嗯,還好。」陳靖仇道:「那我就放心了,晚上山頂風大,你也快回去吧!」於小雪道:「陳哥哥一定要注意身體,可別著涼。」陳靖仇道:「嗯,我會注意的,玉兒姊姊就多麻煩你了!」於小雪自回去了。
陳靖仇站在棋局邊,只覺頭腦越來越重,也不知何時,太陽早已升起,趕緊揉揉眼睛,提起精神,在旁靜候。過了一會,於小雪扶著拓跋玉兒,帶了乾糧過來,讓陳靖仇吃了。三人一齊靜靜等候,誰也不敢出聲,生怕打斷了老翁的思路。要是他再從頭想起,那誰知還得等到何年何月。
約莫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那老翁終於開口說話了,樂呵呵的笑道:「好了,老夫終於想出來了!」琴聲止歇,青年微微睜眼,似信非信地道:「哦,你想出來了?……」
老翁道:「哼,你不要每次都把我看得如此之差!」伸出食中二指,夾住一枚黑子,往棋盤拋落。棋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正好落在棋盤中黑子之側,竟不反彈。陳靖仇三人都是微微一驚。那老翁笑容滿面,道:「這一步可夠妙吧!」
青年取出摺扇,甩了開來,輕輕扇了數下,道:「你確定了嗎?」老翁一臉不豫之色,道:「確定,確定……別每次都把老夫看得這麼扁。」青年臉上微露笑容,合上扇子,用扇柄往棋盤上輕輕一點,那罐子里竟然飛出一粒白子,不偏不倚地落入棋局之中。老翁看著棋局,呆了半晌,拍著額頭,後悔道:「哎呀……老夫怎麼沒有想到這手……」不斷搖頭,自責不已。青年抬起頭,道:「如何,認輸了?」老翁頹然座倒,道:「不下了,不下了……這已是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輸給你了……」青年微笑道:「多謝你的誇獎!」
老翁轉過頭,對陳靖仇道:「現在輪到你們這些娃娃了,你們在此辛苦等候兩晝夜,誠意可嘉——找我們可有什麼事?」陳靖仇趕緊走上幾步,躬身行禮道:「老仙人……我是想來求您,到一座叫伏魔山的山中,去救我師父。」老翁臉露詫異之色,道:「去伏魔山救你師父?……」陳靖仇道:「是的,我師父被一頭叫饕餮的魔獸所困。他用冰絲之法暫時將自己和那饕餮封住,只剩一年之命……我聽說島上仙人能擊敗饕餮,所以來懇求仙人,務必救救我師父!」說著眼圈不禁紅了。
老翁沉吟一會,道:「原來如此……但若對手是饕餮的話,那事情可難了!你們所闖入的,應是數千年前,昊天帝花了許多心血才封印完成的饕餮之洞。」想了一會,道:「若饕餮再度現身人世,可是一場大浩劫……你師父犧牲自己將它冰封,是很正確的……」
陳靖仇撲通跪下,不住磕頭,求道:「老仙人……求您務必前去救救我師父,不然師父他真的命在旦夕了!」雙目含淚。老翁捻著長須,嘆道:「傻孩子啊,可別這樣隨便跪人!男兒膝下千金重,快起來吧!」拓跋玉兒也由於小雪扶著,走過來,道:「求求您……老仙人!求您,求您幫幫我的好朋友……」於小雪也上前相求。老翁沉思道:「唉……這可怎麼辦呢?」眾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那青年轉過頭,把嘴湊到老翁耳邊,低語數聲。老翁道:「嗯,我明白了。」轉過頭來,道:「你們站了好幾日,應該也很累了……這樣吧,你們先到山下天外村去,找到然翁居,在那兒歇息歇息。等一會老夫自會過去。」陳靖仇三人答應了,緩緩向山下走去。
約行了一個多時辰,方才下得山來。只見山環水繞,田陌交錯,青煙薄霧之中,一個村落若隱若現。三人順著小道向前走去,走過木橋,再行幾步,一帶竹籬草舍,映入眼帘。走入村中,只見房屋錯落有致,四處都是奇花異卉,人雖不多,但都悠然自得,一片世外之景。陳靖仇問了道路,尋到然翁居來。
走至院內,見一小女童,身著青衣,頭上挽著兩個發髫,正在院中掃地,口中歌道:「秋葉黃,天氣涼,枯枝灑落滿地霜;心不動,葉不動,手中笤帚仍需動!」
陳靖仇聽了,心中大奇,上前問道:「小妹妹,請問這兒是然翁居嗎?」
女童放下手中的笤帚,向陳靖仇仔細打量,點點頭,道:「這兒就是然翁老仙人的家,請問幾位客人是從對弈亭來的嗎?」
陳靖仇奇道:「對弈亭?」忽然心中明了,道:「你說的是山上那下棋之處吧?我們正是從那過來。」
女童道:「然翁老仙人已經等你們很久了,快請進吧!」把陳靖仇三人請到大廳之上。
陳靖仇等剛進廳門,卻見然翁和那青年,一拄木拐,一搖摺扇,已在廳中相候了。陳靖仇心中驚奇,走上幾步,道:「然翁老仙人,您怎麼比我們還要回來得快?」然翁笑道:「老夫是以御劍之術返回,當然比你們快得多——所以才叫你們先走啊!」轉頭望著拓跋玉兒,眉頭微皺,道:「這一位小姑娘,是否因容顏被毀,且傷勢逐漸惡化,以致雙目最終失明?」
陳靖仇道:「是的……老仙人,您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然翁笑道:「不是老夫厲害,而是老夫身旁這位古月仙人方才告訴老夫的!」陳靖仇忙向那青年行禮。然翁道:「古月仙人的醫術天下無雙。若要制服那饕餮,你們該求的人也是他!——老夫要對付那上古魔獸,恐怕也是力有未逮,力不從心。」
陳靖仇轉過身,求道:「古月仙人,對不起!我們想請您……」哪知話未說完,古月嘩地合上摺扇,打斷話頭,道:「你們不必求我,恐怕我不能幫你們……」陳靖仇一聽,心中一涼,忙問:「古月仙人……為什麼?」古月緩緩搖頭,眼望窗外,道:「紅塵之中,從來太多是是非非……自我隱居於此,已不再管人間之事了……」陳靖仇道:「可,可是……」古月道:「這位公子的師父能犧牲自我,精神確實讓人敬佩。但我早已了卻凡塵,不再過問世事,你們不必再浪費時間了……」說著邁開腳步,向外門走去。
拓跋玉兒道:「求求您!古月仙人……阿仇他找了好久,才找到您這兒來的……」古月正要走出廳門,忽然停步,回頭道:「這位姑娘臉上傷勢,這一兩日內極有可能惡化,有危及性命之虞……你們明日一早到附近東皇嶺上,摘取一株名叫百年地捻草的草藥,研粉之後敷於傷處,方可遏止傷勢……抱歉,我能幫的,就止於此!告辭了!」陳靖仇還待細問,古月早已轉身離去。
陳靖仇回入廳來,不禁垂下頭,神情低落。然翁走過來,安慰道:「唉……我這一位老朋友,從我認識他時,他就是這般古怪的個性,你們千萬別太介意才好。」
陳靖仇道:「不……然翁老仙人,我們決不會介意的!」
然翁點點頭,道:「其實他這人,內心十分古道熱腸,不幫忙則已,若一但幫忙,就一定會幫到底的。」
陳靖仇道:「可是……可是為什麼,他這次卻說什麼也不肯幫助我們?」
然翁嘆息一聲,轉過身去,道:「此事說來話長……二十年前,曾有人帶著一位垂死童子,來至島上求他相救。當時他慨然答應,耗費了大量真力,方才將那孩童救活……哪知那孩子長大之後,竟成為殘害天下,濫殺無辜之人……這件事一直讓他愧疚不已!自此而後,他就不再願去過問人間之事,任何來求他幫助之人,他都一概拒卻。」
正說話間,拓跋玉兒突然一陣眩暈,於小雪連忙扶住。陳靖仇慌忙走過去,叫道:「玉兒,玉兒,你怎麼了?」摸了摸她的額頭,道:「怎麼這麼燙!」然翁過來一看,趕緊將手按在拓跋玉兒頭頂。
一盞茶功夫,拓跋玉兒方才悠悠醒轉,低聲道:「我,我還好……請大家不要替我擔心!」陳靖仇道:「玉兒姊姊,原來你一路上怕我們擔心,都一直自己硬撐著?」拓跋玉兒剛要答話,眉心一蹙,又是一陣眩暈。
然翁道:「你們別跟這孩子說話了,快把她扶到房中,讓她好好休息。」陳靖仇依言將拓跋玉兒扶到房裡,讓她躺在榻上,拉過一床被子蓋好。拓跋玉兒昏昏沉沉,漸漸睡去。陳靖仇道:「老仙人……我很擔心玉兒姊姊的身子,我……我想現在就請您帶我去找那百年地捻草。」
然翁道:「傻孩子,現在天色已黑,那山又險峻得緊……你們先好好休息,明日一大早,我再帶你去上山採藥,那也不遲。」陳靖仇聽了,只得點頭答應。然翁道:「對了,我今晚還有些事,得出去一趟,如果沒有別的事,那我就先走了。」陳靖仇和於小雪向他別過。然翁轉身出門去了。
晚間女童端了飯菜,送到房中。於小雪盛些稀粥,喂拓跋玉兒喝了。陳靖仇稍稍動了動筷子,哪裡吃得下去。於小雪勸道:「陳哥哥,你明日還要上山採藥,不吃飯怎麼行。」陳靖仇只得再吃了幾口。於小雪也吃了一些,就讓女童收回去。油燈火光昏黃,忽明忽暗。陳靖仇和於小雪守在床邊,都感疲倦。陳靖仇靠在木板壁上,蒙朦朧朧合上了雙眼。
睡至中夜,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推自己手臂,陳靖仇慢慢睜開眼來,卻見是於小雪,問道:「小雪,怎麼了?……」
於小雪急道:「不好了……玉兒姊姊她臉上燙得好厲害!」
陳靖仇驚道:「什麼?」連忙翻身起來,走到木榻邊。借著昏黃的燈光,看到拓跋玉兒滿臉燒得火紅,眉頭緊鎖,顯是難受之極。忙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只覺如火炭一般滾熱。站起來,雙手扼腕道:「這……這可怎麼辦才好。」來回踱步,忽道:「不知然老仙人回來了沒有,或許他有辦法。」走入廳中,四周一團漆黑,更不知然翁住在哪屋。猶豫了一會,再也顧不得了,叫道:「老仙人,老仙人……您回來了嗎?」隔了半晌,屋裡寂靜一片,一絲動靜也沒有。陳靖仇又喊了幾聲。西邊小房的燈卻亮了,走出那小女童來。
陳靖仇上前問道:「小妹妹,老仙人回來了嗎?」女童道:「老仙人到南海去了,現在想是還未回來。」陳靖仇道聲謝,趕回房中,再看看拓跋玉兒,燒得更厲害了。隔了一會,狠下心來,拔出匕首,對準自己左臂,使勁砍去。於小雪驚呼:「陳哥哥!……」奔了過來。陳靖仇忍痛笑道:「傻小雪……你上次為玉兒姊姊犧牲了那麼多,這一次當然該由我來!」鮮血湧出,衣衫盡紅。於小雪流淚道:「陳哥哥……你,你!」
陳靖仇道:「小雪……先別說了。快把神農鼎取出來,我們用上次的方法,幫玉兒姊姊渡過今晚的難關。明日一早我再上山採藥!」於小雪含淚答應,取出神農鼎,把包袱中剩下的草藥也一塊放了進去。鼎中卻沒再升起五彩雲霧。不多時丹藥煉成,於小雪喂拓跋玉兒服下。
兩人靜靜守候在旁,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去,也不見拓跋玉兒好轉。於小雪上前看視,急道:「陳哥哥……拓跋姊姊的身上的熱度一點也沒有降,反而越來越滾燙了!」
陳靖仇忙上前看,只見拓跋玉兒連手臂都已燒得通紅,伸手把脈,脈象極其紊亂,已是險象環生。陳靖仇道:「上次明明有效的法子,為什麼這次全不管用?」
於小雪哭道:「陳哥哥,我們要怎麼辦才好?」陳靖仇一咬牙,道:「可惡……這樣下去,玉兒姊姊根本撐不到天亮!小雪,你在這裡守著,我出去一趟!」說著轉身,大踏步而去。那女童聽得聲音,在屋裡問道:「大哥哥,你上哪兒去啊?」陳靖仇也不答話,急急出院門去了。
於小雪等了兩個多時辰,也不見陳靖仇回來,心中焦急。而拓跋玉兒此時,已是神智全無,嘴裡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眼看就要不行了。於小雪急得想哭也哭不出來,打定主意,孤身向山頂對弈亭跑去。好不容易爬上山頂,手腳已被荊棘劃出數十道血痕。月光皎潔,寒風凜凜,山頂地面,已被鋪上了一層淡淡的白霜。一人背負雙手,獨立在懸崖邊上,面向蒼茫大地,垂眉沉思。於小雪走近幾步,認出是古月仙人,不敢隨意打擾,只聽他緩緩吟道:「世外悠悠隔人間,不忍凄凄亂世煙;慨懷瀟瀟任風逝,雲靄冉冉繞仙山。」
於小雪走上幾步,道:「仙,仙人……」古月抬頭望著隱隱星光,道:「哦,是白髮小姑娘嗎?你深夜怎會來此?」於小雪哽咽道:「仙人……拓跋,拓跋姊姊她快不行了,求您過去看一看!求求您……救救拓跋姊姊!」
古月搖頭道:「你回去吧……我自有我的分寸,不能隨意破例!」
於小雪流淚道:「仙人!……」突然撲通跪倒,連連磕頭,道:「仙人,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拓跋姊姊!我不想她死……不要她死……」已是泣不成聲。
古月道:「我問你……你的那一位男同伴呢?」
於小雪搖頭道:「我……我也不知道!陳哥哥……陳哥哥出門后,到現在還沒回來……」說完又不住磕頭。
古月轉過身來,道:「你先起來吧……」
於小雪抬頭道:「仙人是答應救拓跋姊姊了?……」仍然跪著不肯起。古月不答,緩緩地道:「你可知你那位女同伴,容貌被毀之前,原是一位絕世美人嗎?」
於小雪臉頰滾下淚珠,道:「我知道……所……所以拓跋姊姊,現在毀了容又失了明,內心一定比誰都痛苦!」
古月看著於小雪,道:「以我之醫術,不但可救活她,還可以讓她容顏和雙目都恢復如舊——但你可知這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後果嗎?」
於小雪一愣,道:「我,我不知道……」
古月道:「你心裡,其實很喜歡你那位男同伴,對吧?」
於小雪臉上一紅,低下頭去,道:「我……我……沒有……」
古月微微一笑,道:「我生天地間數千年,閱世也多矣……你這點小小女兒心思,我怎會看不出來?」
於小雪不知怎樣回答。
古月抬起頭,正色道:「如果那一位姑娘恢復了光明和容貌,對你絕沒有任何好處,她很可能就是第一個搶走你心上人的人!況且她命中注定該絕於此島,這也不是你的錯……你若救她,只是在戕害自己之幸福而已,明白了嗎?」
於小雪聽了,心中猶豫了一下,道:「我……我……」
古月道:「你最好自己想想清楚,恕我失陪了。」轉身走開幾步,就欲離去。
於小雪忽然連連磕頭,砰然有聲,哭道:「仙人,求求您……我也很喜歡拓跋姊姊,所以求求您,還是一定要救救拓跋姊姊……」
古月臉上微微一動,停步不前,轉過身來,正要開口說話。突然山側一人急步走來,拄著拐杖,卻是然翁。只見他另一隻手裡還提著一少年,徑到亭邊,將那人往地上一放,轉頭對古月道:「啊,原來你這還有一位傻女孩?我這也有一個小傻瓜!」
於小雪轉頭看去,失聲驚呼:「陳,陳哥哥!」連忙撲了過去。見陳靖仇雙目緊閉,渾身是血,已是奄奄一息。不禁失聲慟哭起來,道:「陳哥哥……陳哥哥……你醒醒,快醒醒啊……你不要也走了,拋下我孤零零一個人!」
然翁皺皺眉頭,對古月道:「這個傻小子……竟在深夜裡冒冒失失地去爬東皇嶺,結果失手墜入山崖!你瞧,他手臂上還有不知哪來的偌大傷口,虧他這樣,也敢去深夜攀崖!——若非老夫歸來途中碰巧遇見,恐怕這小子早已送了命!」古月聽了,垂眉不語,手上摺扇,竟來回顫動。
然翁勸住於小雪,轉身對著古月,嘆氣道:「唉,這些小娃兒,實在是……簡直和你年輕時一模一樣,為了自己珍惜之人,全不顧自己性命!」
於小雪又跪著哭求:「仙人……求求您!救救陳哥哥和拓跋姊姊……求求您!」
古月沉吟一會,道:「你起來吧……」於小雪仍不肯起身,古月摺扇一揚,於小雪只覺一股柔和之力,已將自己輕輕托起。古月仰起頭,嘆息良久,方道:「唉……人間有情,更勝天道!我今日算是被你們這些小娃兒打敗了!……」然翁聽了,呵呵一笑,道:「白髮小姑娘,還不快向仙人道謝!」於小雪又驚又喜,連忙拭乾眼淚,向古月拜了幾拜,道:「仙人,謝謝……謝謝您……」
古月道:「嗯……那我們先回然翁居去吧!你放心……我既然答應過你,就一定會將他們兩位都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