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秋風又起了。
當陳輔走上一個小山坡時,一陣風吹動了他的袍角。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瑩白如紙的天幕上,一行征雁正從頭頂飛過。
只有你們,依然一年年南來北往,從不知江山已變。
陳輔突然覺得心頭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摸了一下,有種想要長嘆一聲的念頭,但馬上又克制住了。因為他知道現在這種時刻,如果諸將看到自己在嘆息,說不定會讓軍心浮動。他不再去想這些,邁步走上了前面一個石台。
石台是用來瞭望的,大將陳節在那兒已經呆了大半天了。見到陳輔過來,陳節迎上前行了個禮道:「軍師,您怎麼過來了?」
陳輔道:「方才剛去看過少主。有什麼動靜么?」
「一直沒有。」陳節心想少主和陳軍師兩人的妻子都剛在軍中生子,少主偏又染病在身,本以為事情定然還有不少,軍中大事只有靠自己料理,沒想到軍師這麼快就過來了。
從這裡看過去,可以遠遠地看到建康城。建康,秦時傳說因為有術士觀到王氣,始皇帝埋金嶺上禳之,故又名金陵,向來是龍蟠虎踞的名城。陳輔望了望,小聲道:「將軍,請加倍注意。」
陳節答應了一聲,又小聲道:「軍師,楊素真會出來么?」
「一定會。」陳輔說道,馬上又接了一句:「此人不是等閑之輩,小心不要反被他算計了。」
陳輔,字稷業,本是南陳尚書左丞。十一年前的南陳貞明三年,以晉王楊廣為帥,隋兵大舉南下,一舉攻破陳都建康,生擒後主陳叔寶,陳朝就此結束,陳輔則在亂中逃出。這十一年來,他與大將陳節,以及駙馬徐德言三人無一日不為復辟南陳奔走。召集流亡,聯絡遺民,到現在已經拉起了一支萬餘人的軍隊。時至今日,這應該是中原大地上最後一支打著南陳旗號的部隊了。作為南陳最後的遺民,陳輔殫精竭慮,在茫茫黑暗中保存著這一支最後的火種,直到不久以前才真正舉旗。在陳輔計劃中,趁眼下建康守備空虛,如果一舉奪下建康城,以這個大陳故都為根基,定然可以一呼百應,四方南陳遺民都會來歸。
這是黑夜中的一線曙光,也是他們的唯一機會。只是,現在鎮守建康的是隋朝的越王楊素。作為隋朝的開國功臣,楊素肯定不會掉以輕心,陳輔這支萬餘人的隊伍向建康逼近,楊素肯定早已得到了消息。在陳輔計劃中,便是以小股部隊誘敵,大部設伏,當城中重兵出擊后,就在這裡狙擊敵方主力,然後一舉奪下建康城。這是個十分詳實可行的計劃,但現在兵鋒已抵建康城下,埋伏也設了兩天,預料中的隋兵卻仍是不見影蹤。
難道楊素虛有其名?陳輔不禁將手指按在眉心揉了揉。不可能。他分明記得,當初楊素披堅執銳,身先士卒,勢如破竹南下的樣子。十餘年的太平日子,不可能讓這柄利刀這麼快就磨損了鋒刃。可是,不管怎麼說,現在是取下建康的天賜良機,一旦喪失這個機會,定要追悔莫及。
他正在想著,山腳下突然有一騎如飛而來。
那是個傳令兵。傳令兵到了陳輔跟前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急急道:「稟陳軍師、陳將軍,徐駙馬來報,敵軍已至營門!」
這消息讓陳輔和陳節兩人都驚呆了。怔了片刻,陳節率先叫道:「不可能!」
這幾天,他一直都在監視著建康城的動態,城中若有軍隊開出,他不可能發現不了。但現在事實便是敵軍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他們營前,本來想要伏擊,結果反而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瞬間,陳輔心裡升起了一種敗北的預感。他看了看陳節,沉聲道:「快去看看!」
駙馬徐德言,官為太子舍人。雖然與他們一同奔走,但他畢竟不是軍人。假如隋兵現在就在進攻,徐駙馬肯定支撐不住。此時便是陳輔,都不免有點驚慌失措了。
他們剛到營前,駙馬徐德言便已迎上來了。陳節顧不得多說,劈頭問道:「徐駙馬,敵軍呢?」
「距我軍只有四百餘步了。」
四百餘步,那僅僅是一蹴而就的距離。陳節驚呆了,道:「不可能!楊素這支部隊難道會隱身的?」
徐德言臉上有種茫然,道:「陳將軍,據斥候所報,敵軍共有……」
陳節已急壞了,搶道:「共有多少?」
「共有二十多人。」
陳輔和陳節又是一怔。如果徐德言說敵軍有數萬,甚至說是數十萬,他們都不會如此驚異。只派二十餘人,難道楊素用的也是一條誘敵之計?
「一定是來誘敵!」
陳節已然說道。但徐德言臉上卻還是堆滿了疑惑:「可是,斥候說,敵軍領隊的,正是楊素。」他頓了頓,又道:「甚至還有女子和小孩。」
這回連陳輔也是莫名其妙了。楊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如果說他不清楚自己埋伏在什麼地方,派小股部隊出來探路,結果與己方狹路相逢,那確有可能。但探路不可能是楊素親自出馬,更何況帶了女子和孩子出來。他到底想幹什麼?
陳節道:「軍師,不管楊素在想些什麼,讓人突擊吧!」
也許,這種單刀直入才是最好的辦法。不管楊素有什麼打算,假如能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擒獲,取下建康城便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了。陳輔覺得自己很難抵禦這個念頭的誘惑,點了點頭道:「好吧。」只是在他心底,卻又有種突如其來的不安。
難道,楊素知道那件事了?他是因此而來?
看到前面那匹馬停下了,越國公楊素也勒住了戰馬,沉聲道:「拓兒,怎麼了?」
在他身前那匹馬上坐著的,是一個披著帶風帽斗篷,臉上猶帶稚氣的少年。聽得楊素的問話,少年轉過頭道:「師父,前面有殺氣。」
定然就是陳輔。楊素心裡想道。對這個敵人,楊素的心裡其實尊敬多於憎恨。亡國十餘年,依然不屈不撓,百折不回,天下如此公者還有幾人?平心而論,陳輔文武皆備,實是宰輔之材,但楊素也知道這個人是絕對不可能為大隋所用的。不能用者,殺之。他想起了大哥楊堅說過的這句話來了。
稷業兄,對你最好的尊敬,便是將你的首級掛在建康城頭。想到這裡,他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扭頭對身後一個女子道:「公主,希望令弟能逃過此劫吧。」
這女子相貌秀美,雖然楊素對她很是客氣,但她的神色中總是帶著一絲憂傷。抬起頭看了看前方,她低聲道:「多謝公爺。」話雖這麼說,語氣中卻毫無感激之意,彷彿已將一切都置之度外。
前面樹林中,突然傳出一陣暴雨般的馬蹄聲。楊素精神一振,不再與那女子交談,向那少年喝道:「拓兒,來了!」
少年已打馬上前,忽地將斗篷扯去,高聲喝道:「我是大隋楊拓,來者可是南陳餘孽么?」扯去斗篷,才發現這少年背上背著一把巨大的闊刃劍,雖然他長得比同齡人要高大一些,但作為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而言,這把四尺大劍已幾乎要與他的身體等高了,若不是騎在馬上,這把劍恐怕只能扛在肩上。
來的正是陳節的親隨騎兵。陳節眼見楊素就在跟前,哪裡還肯罷休,大槍一指,喝道:「楊素,哪裡走!」他雖是南將,卻好用騎兵,麾下這支親兵更是跟隨他多年,個個騎術精絕,衝鋒之勢雖如疾風驟雨,隊形卻分毫不亂。眼見那少年要被這一隊鐵騎沖得倒於馬下,沖在最前的幾匹馬突然齊齊發出了慘嘶,馬上騎者全都摔倒在地。
是妖術么?後面的騎者被這般一阻,已沖不上去了。陳節見此情形,怒欲裂眥,喝道:「大陳的好男兒,與我沖!」一催戰馬,已帶著眾將疾衝上前。
發現楊素只帶了這麼些人前來迎戰,陳輔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等看到了那少年出馬,他心頭便是一沉。等那少年扯去斗篷,露出背後的大劍時,他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完了,一切都完了。陳輔只覺心已如同結凍了一般,那是知道一切努力都已成為徒勞后的絕望,他到了現在才明白楊素為什麼一直不動用重兵了。
楊素果然是為了少主而來!他從來不曾畏懼過,即使是十幾年前隋兵渡江蜂擁而來,即使是這些年來在草澤中慘淡經營,苦苦支撐,他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驚恐。少主已是陳朝最後的宗室,假如少主沒於此役,就算自己逃出生天,也再找不到這樣一面旗幟了。當他抬起頭時,嘴唇一瞬間已失去了血色。
「軍師,那是……」
徐德言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陳輔扭頭看去,卻見徐德言亦是面如死灰,眼中帶有驚恐之色。他道:「怎麼了?」
「是公主!」徐德言像是吞了個什麼難以下咽的東西一樣欲言又止,陳輔一時間還沒回過神來,但馬上就道:「楊素帶來的女子中,有一個是公主?」
徐德言點了點頭。他口中的公主,便是陳後主之妹樂昌公主,也正是他的妻子。陳國覆滅之日,徐德言與妻子失散,一直在打聽她的下落,卻沒想到在楊素身邊發現了她,難怪會如此絕望。
楊素不會做多餘的事。他把公主帶來,只能說明一點……彷彿在一片黑暗中發現了一點光亮,雖然極其微弱,陳輔還是暗叫僥倖。他小聲向徐德言道:「駙馬,這裡已經守不住了,楊素要的正是少主。你即刻帶幼主南逃,我和少主隨後就來。」
徐德言道:「可是楊素若找不到少主,定會緊追不放,該怎麼辦?」
陳輔喃喃道:「檀公策,李代桃僵。」
檀公策,即是《三十六計》的正稱,傳說乃是劉宋名將檀道濟所傳,李代桃僵是其中一計。「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傍。蟲來嚙桃根,李樹代桃僵。」此計出自樂府詩,徐德言熟讀詩書,自然明白。他驚道:「軍師,你是要……」
陳輔道:「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此時那少年已拔出了大劍。這把劍比他的臉還要闊,極是沉重,這少年也只能用雙手齊握才能舉起,而舉起時將他整個人都遮住了。當大劍舉起時,天色一下變暗了,一瞬間烏雲便已堆滿了天際,狂風也已突如其來,卷地狂吼,這彷彿轉眼間換了一個世界。
少年的嘴裡正喃喃念著什麼,隨著他的聲音,大劍的劍身上有奇異的雲紋浮現,不住地流動變化著。突然,他將劍向前一劈。
劍劈下時,少年的眼裡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大劍劈下,彷彿將時間也劈出了一道裂隙,少年身前的樹葉亂草全都被卷得紛紛揚揚,連合抱粗的大樹也軋軋作響,彷彿有無數個隱形的巨人在這一瞬疾衝出來。正向他衝過的南陳騎兵首當其衝,盡都落馬,離得最近的一些士兵甚至連馬鞍都坐不住了,竟然離鞍飛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陳節的馬已衝到了離少年還有十幾步的地方。只要再過片刻,他的長槍定然可以探入少年的胸膛,在一剎那間將少年那顆還在跳動著的心臟都挖出來。可是,這十幾步的路程卻已如天涯般遙遠,他只覺前心像是被一個巨錘重重一擊,還沒回過神來,一口血便直直地噴了出來,甫出口又被狂飆撕成碎霧。
陳節這支千錘百鍊的鐵騎,居然不敵少年的虛空一擊。陳節再也坐不穩馬鞍,翻身摔了下來。倒下的一瞬,他看到了少年那兩顆如閃電般放光的眸子。
一顆黑如點漆,另一顆卻藍如大海。這少年的雙眸竟是不同色的,顯得如此妖異。但陳節已再不能看到什麼,眼前的世界在極快地沉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