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魔
這是一座規整的四合院。
磨磚對縫的灰色磚牆簇擁著懸山式的門樓,房脊的兩端高聳著造型簡潔的鴟吻。椽頭之上,整齊地鑲著一排三角形的「滴水」。檐下,便是漆成暗紅色的大門。厚重的門扇上,鑲著一對碗口大小的黃銅門鈸,垂著門環。門扇的中心部位,是一副雙鉤鐫刻的金漆對聯:「隨珠和壁,明月清風」。門楣上伸出兩個六角形的門簪,各嵌著一個字:「博」、「雅」。這些字樣,都和人們常見的「長命富貴」、「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之類不同,隱隱可見此院主人的志趣。大門兩側,是一對石鼓,高高的門檻,連著五級青石台階。
這座大門,通常是緊閉著的,主人回家,或是有客來訪,叩動門環,便有老媽子從南房中聞聲出來開門相迎。
穿過大門的門洞,迎門便是一道影壁,瓦頂、磚基,四周裝飾著磚雕,中心一麵粉牆,無字無畫,像一片清澈的月光。影壁的底部,一叢盤根錯節的古藤,虯龍般屈結而上,攀著幾莖竹竿,纏繞著繁茂的枝幹,綠葉如蓋,葴蕤可連接地面,每逢春夏,紫花怒放,垂下萬串珠寶。
影壁和大門之間,是一個狹長的前院,一溜五間南房稱為「倒座」,是傭人房和外客廳所在,連在門樓的西邊。門樓便被擠在東南角上,並不居中——這卻是四合院建築的慣例,「坎宅巽門」,大門要開在東南方向,以取吉利。
和大門斜對的垂華門卻坐落在整個建築布局的中軸線上。垂華門是承接前後院的咽喉,雖然除了作為通道之外再無實用價值,卻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與大門的樸素、莊重風格不同,被裝飾得富麗堂皇、玲瓏剔透。門框不再是大門的那種暗紅色,而是硃紅色油漆,飾以「堆金瀝粉」的線紋;檐下垂著傘蓋式的透花木雕,有如轎子的四沿,那上面精雕細刻、油漆彩繪,充分展示著古建藝人的絕技。
垂華門內,又是一道影壁,卻與前院的影壁不同,無磚無瓦,系由本色黃楊木雕成,四塊相拼,很像是一面屏風。上面以浮雕手法刻著四幅山水:峨眉山月、姑蘇夜月、盧溝曉月、滄海涌月。雖都是月色,卻情趣各異,令人浮想聯翩。
繞過這道影壁,便到了後院。後院里東、西廂房各有三間,坐北朝南的是五間上房,抄子游廊把它們連接起來,組成一個四方形,在垂華門匯合。天井當中,「十」字形的磚垠南路通往所有的門。上房的門兩側,種植著海棠和石榴,枝葉婆婆,從春到秋,都堪欣賞……
這座院子,在北京的四合院中,以大小而論,只可以算中等;有比這大的,三進、五進院子的,帶跨院的,帶花園的,不一而足。但就建築工藝來說,這座院子已經達到相當水平;而且由於主人參與設計,顯示了與眾不同的雅緻和寧靜;再由於地理位置適宜,既不臨近鬧市,又不遠離大街,關上門與世隔絕,走出去四通八達,很適合動、靜自如的居住要求,特別是對於既要在人世間奔走、又要尋求自我寧靜的人。大門上的聯額,屏風上的山水,庭院里的花木,顯然都不是無意設置的。
但是,這裡住著的卻是警察局的一個偵緝隊長,既不「博」,也不「雅」,穿著一身黑警服,腰裡別著「傢伙」,專跟鐵鐐、手銬子打交道。據說,這房子落到他手裡之前,住的是一位在前清官場上失意的文人,因宦途無緣,便消極遁世,潛心於讀書品畫,把玩秦磚漢瓦、古董文物,尤其喜愛歷朝歷代的玉器,以「君子比德於玉」自慰。平日閉門謝客,惟有幾家玉器商店和作坊,偶爾走走,發現珍寶,必以傾囊購得為快,即使價格太高,財力不及,也要反覆觀賞,盡得其樂才可作罷。若耳聞誰家藏有美玉,雖素昧平生,也不恥登門,求得一睹為快。年已耄耋,常常這般癲狂,被人譏為「玉魔」,老先生聽到,也不惱怒,反以為榮。年過八秩,壽終正寢,兒孫不肖,傾家蕩產,房子便也改了主人,歸了偵緝隊長。但老先生的遺風還留著影子。
民國二十四年春天,偵緝隊長突然想把這房子賣了,搬到別處去。因為什麼,外人不得而知,只能猜想:也許是手裡錢多權大,這裡容不下他了,得另闢新宅;也許是在官場的鉤心鬥角中需要開銷,急著用錢……其實,偵緝隊長之所以非搬家不可,另有原因:這所房子雖好,卻不讓他住得安生。一天夜裡,他在熟睡之中被一聲怪叫驚醒:「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職業的警覺性使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側耳靜聽了一陣,四周並無聲響。此時月朗風清,院中明亮如洗,沒有任何可疑動靜。他便疑心是自己做夢,轉身回房睡覺。剛剛躺下,那聲音又響起來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偵緝隊長連忙叫醒老婆:「你聽聽,外邊兒在嚷什麼?」
「我可扔了!我可扔了!」果然又嚷上了。
他老婆揉揉惺忪睡眼,說:「一驚一乍的,你讓我聽什麼?」
這可怪了,這麼大的聲兒,她竟然什麼都沒聽見!偵緝隊長疑疑惑惑地躺下去,一夜也沒能合眼。
接連好幾夜,他都清晰地聽到了那個奇怪的喊聲,彷彿是那位過世了好些年的「玉魔」老先生的聲音。偵緝隊長是敢要活人命的角色,本來不該害怕那早已朽爛的枯骨、深夜遊盪的幽魂,但想到買房子時的乘人之危、巧取豪奪,再加上老婆譏笑他「心有虧心事,才怕鬼叫門」,便不寒而慄,生怕某一天那「聲音」真地扔下一顆炸彈來,要了他的命。他不相信自己的神經出了毛病,卻又無法解釋這樁怪事兒,說出去誰也不會相信,悶在心裡又坐卧不安,便「三十六計走為上」,急著要離開這「隨珠和壁,明月清風」的院子了。
「博雅」宅要出手的消息很快便傳了出去,街頭巷尾、茶樓酒肆,人們都在關切地談論這個話題。有人想聽聽行情,估一估自己的能力;更多的人則是湊湊熱鬧,想等著看到底誰能買得起。於是就有一些專門拉縴的掮客,壯著膽子來找偵緝隊長,想從虎口拔毛。偵緝隊長最厭惡這路貨色,他本身就是做無本買賣的,難道還要受別人的中間盤剝嗎?就放出話去:「誰要買房,本人來直接找我!跑腿兒說合的,都躲遠點兒!」
管閑事的人都給轟走了,他只在家裡坐等真正的買主兒,也不到房地產交易場所去費唇舌。他相信這等房產決不會賣不出去,總會有識貨又趁錢的主兒上門!
忽一日,有人叫門。老媽子引進來,讓客人坐在倒座中的外客廳等候,才從裡邊請了主人出來。偵緝隊長朝他一瞥,此人年紀約在三十歲上下,身穿灰布長衫,腳穿青面布鞋,頭戴禮帽,身材雖然高大,卻顯得瘦弱;面色黧黑,寬腦門兒,中分頭,眉弓略高,雙眼微微內陷,幽黑閃亮,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兒。偵緝隊長只需這一瞥,憑著多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經驗,已經大體把來人看透,那樣子想必是個小職員、教書匠之類,充其量不過是個賬房而已,當然不會是來買房子的,許是在官司上來疏通什麼關節。想到這裡,心裡便已厭煩,冷冷地問:「找我什麼事兒啊?」連個稱呼都沒捨得給。
「聽說府上的房子不夠住了,要換換?」來客說。他說的「換換」其實就是「賣」,換一種說法,就顯得對賣主兒尊重。
「嗯。」偵緝隊長答應了一聲,心裡倒覺得有些意外,就吩咐老媽子說,「沏茶!」
「不必了。」來客卻說,「我們還是先談房子……」
偵緝隊長心裡又是一動:這個人倒是直來直去,買得這麼急!其實,他心裡也急,就揮手讓老媽子下去,單刀直入地對客人說:「好,閑言少敘,書歸正傳。你是替誰來看房子的?他為什麼不自個兒來啊?」
客人微微一笑:「我這不是自個兒來了嘛!」
「噢?」偵緝隊長一愣,心說剛才怎麼沒看出來?這個人哪兒像有資格買我這房的主兒?但人家既說要買,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你……您貴姓?」他這才想起問問對方的姓氏,並且把不夠禮貌的「你」換成「您」。
「敝姓韓。」客人欠了欠身。
「韓先生,」偵緝隊長用了個尊稱,但財大氣粗、居高臨下的態度並沒有多少改變,「您先看看房,還是先聽聽價兒?」
「不必看了,」客人卻說,「府上的房子,早在您住這兒之前,我就看過。現在既然您要喬遷,我也就正好要買下了,只聽您說個數目……」
偵緝隊長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這個人早就相中了這地方了,不看就買,好痛快!這無論對買主兒還是賣主兒,都抬高了地位!偵緝隊長心裡高興,看來這房子確實是好啊!如果不是那個「聲音」在他心裡鬧騰,沒準兒這會兒就不捨得賣了。可是,非賣不行,他無論如何也要躲開這個鬼地方,能遇見這麼個真心想買的主兒決不能放過!他在心裡把原來想好的價錢又加了兩成,才說:「跟痛快人打交道,咱不來虛的,你給一萬袁大頭吧!」
他觀察著對方能不能接受這個數目,並且準備討價還價。
沒想到對方二話沒說,回答得爽快,只有一個字:「成。」
偵緝隊長又是一愣,想再抬價,已是不可能了,靈機一動,又補充說:「可有一條,韓先生!我賣的只是房子,二道門裡的那四扇黃楊影壁,可沒打在裡頭,我得搬走!」
「這……影壁也是房子的一部分嘛,」買主兒沉吟著說,「我買這房,也買這影壁,價錢可以商量。」
「那您就再出兩千!」偵緝隊長摸透了對方的心理,自然就不客氣了。
「成。」買主兒一言為定,「您就準備喬遷吧!」
買賣說成就成了,偵緝隊長沒料到會這麼快。「您得等我搬利落了再搬進來,」他擔心買主兒半截兒發覺了他的秘密而變卦,「您不也得準備準備錢嗎?」
「等幾天倒是不礙事,您盡可從容,」買主兒說,「錢嘛,您現在就可以派人跟我到柜上去取一萬,算是訂錢吧,餘下的兩千,等您搬完了,再清賬。您以為如何?」
偵緝隊長簡直被驚呆了,誰見過這樣的買主兒?他說出個價兒來,人家一個子兒不還嘴,當天就給一萬,買賣行里哪兒有過這樣的先例?預付三成的訂錢就說得過去了!這個人……他有多少錢?他是誰啊?
「您貴姓?」慌忙中他又重複了前面已經問過的話。
「敝姓韓。」
「請問台甫……」
「韓子奇。」
「哎呀!」偵緝隊長聽到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不禁驚叫起來,「您就是奇珍齋的韓老闆?久仰,久仰!怪不得……」他並沒說出怪不得什麼,雙方卻都心裡明白,哈哈一笑,接著說,「這房子歸於您手,真是貨賣識家了!」
貨賣識家,這對於買賣雙方都有一種榮譽感。成交之後,皆大歡喜。
偵緝隊長心中竊喜總算把「玉魔」的陰魂甩出去了,至於這位韓老闆今後怎樣備受驚擾。他就不管了;韓子奇暗自慶幸終於把這位瘟神偵緝隊長請走,他傾心已久的「博雅」宅得其所哉。
不日,房子騰空,「博雅」宅便成了奇珍齋主的府第。
韓子奇的奇珍齋,當時已是名滿京華,提起「奇珍齋」三字。猶如提起「同仁堂」、「內聯陞」、「瑞蚨祥」……不知道的人,只能怪自己孤陋寡聞了。所不同的是,奇珍齋不是經營丸散膏丹、市匹鞋帽、煎炒爆烤,它的貨物,是與衣食住行毫不相干而又引人矚目的古玩玉器、珠寶鑽翠,位於正陽門外大街路西、大柵欄以北的廊房二條。這一帶,如果追溯到元大都時期,並不是繁華鬧市,那時的米市、面市、雞鴨市、緞子市、帽子市、鐵器市、金銀珠寶市都集中在北城。明代以後,商業中心南移到了正陽門內的棋盤街一帶。永樂初年,官方在四門建立店鋪,稱為「廊房」,分三等租給客商,資金雄厚的便選為「廊頭」,廊房頭條、二條便是自那時始。到了清代,前門外一帶便大大繁盛,超過了前朝,「京師之精華盡在於此,熱鬧繁華亦莫過於此」,店鋪林立,攤位滿街,四方客商雲集,日夜遊人如織。所謂「東貴西富,南城禽魚花鳥,中城珠玉錦繡」,這「珠玉錦繡」的「中城」便是指前門外一帶繁華的商業中心。而錦繡之中閃閃發光的珠王,則是集中在廊房頭條、二條的古玩玉器行業,那是三百六十行中的奇葩,世間商品中的珍寶,「金銀有價玉無價」,這是盡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之壁價值十五座城池;南北朝時東昏侯賜給愛妃的一隻琥珀釧,價值一百七十萬兩;元代大德年間的一粒紅寶石,價值十四萬錠;清代慈禧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價五百萬兩……與這些相比,奇珍齋老闆韓子奇用一萬塊表大頭買一座房子,也就不必令人咂舌了,丟下這一枚石子,並沒有試出他的水深水淺!
韓子奇的奇珍齋,是消逝了的歷史的濃縮,是世上珍奇和人間智慧的結晶,是一個引人艷羨、誘人探究的謎……
千年古都,古都千年,也是一部玉的歷史。它曾經集中了多少珍寶,養育了多少巧匠,創造了多少奇迹!北海團城承光殿前的「該山大玉海」,已見元大都玉器行業的端倪。這件大玉海,原在瓊島廣寒殿中,是元世祖忽必烈大宴群臣時的貯酒器,以大塊整玉雕成,沉雄博大,氣勢磅礴,重三千五百斤,可貯酒三十餘擔,為世所罕見的巨型玉器和藝術珍品,歷時十五年雕琢而成,從金至元,跨了兩個朝代!明代官府的御用監廣召藝人進京,琢玉行業日趨繁榮,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間,已達鼎盛,並且進行明確分工,琢玉、碾玉、拋光都有專門的作坊,日夜為皇室官府趕製玩物、飾物和日用品,凡瓶、爐、鹵、鼎、觚,首飾、衣飾、車飾、馬飾,餐具、酒具等等無所不包,還在如意館設雕工作,專為玉璽、玉冊刻字。清朝末年,內憂外患,玉器行業趨於消沉,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歐洲、日本經濟復甦,對工藝品的需求刺激了北京的玉器生產,形成了自18世紀末葉開始的玉器出口貿易的高潮時期。到了民國初期,北京的珠寶玉石店已有四十餘家,琢磨玉石的作坊三十餘家,古玩鋪百餘家,在崇文門外的花市一帶和前門外廊房二條、三條、炭兒衚衕、羊肉衚衕,終日不絕於耳的是「沙沙」的磨玉之聲,玉器行手工藝人已達六千之餘!比較著名的作坊有:崇文門外的寶珍齋、東四牌樓的德寶齋、羊市大街的富潤齋、廊房二條的魁星齋,隨之又崛起義珍榮、天珍齋、濟興成等等。那時的奇珍齋還在慘淡經營,名聲甚微,根本無力躋身於強者之列,只在廊房二條開一個小小的「連家鋪」,前面兩間門臉兒,算是作坊,後頭連著幾間房屋,全家居住。因為店小,雖有一塊由「玉魔」老人題字的大匾,卻一直沒在門前懸挂,除了有生意來往的行里人,一般人只當這裡是普通住家。
其實,當時的奇珍齋主梁亦清。卻是一名琢玉高手,瓶爐杯盞、花鳥魚蟲、刀馬人物、亭台樓閣、舟車山水,無一不精。尋常一塊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於其中的玉質優劣;剖開之後,因材施料,隨形而琢,每每化腐朽為神奇。但梁亦清雖然手藝高強,卻秉性木訥,不擅言辭,又無文化,沒有本事應付生意場中的交際和爭鬥傾軋,足不出戶,只會埋頭做活兒。他的產品,供應各家古玩玉器商店,更通過匯遠齋的蒲老闆批量遠銷海外,都賣了好價錢,他卻只從訂戶手中收取預訂的價錢,任憑人家靠他的手藝賺錢,也不抱怨,安貧守攤,本小利薄,靠兩隻手不停地做,維持一家人生計,多年來奇珍齋並無發展。梁亦清年過四十,膝下無子,妻子白氏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這兩個女兒,都隨著白氏的模樣兒,一個比一個標緻,肌膚白潤,像是用羊脂玉雕成的,長女名叫君壁,次女名叫冰玉,都是十分貼切的好名字,是梁亦清請那位學富五車又嗜好古玩玉器、住在「博雅」宅中的老先生給起的,梁亦清和白氏為喊著方便,平時便呼作「壁兒」、「玉兒」,視為兩顆掌上明珠。壁兒和玉兒相差八歲,小的還在蹣跚學步,大的就已經能幫助白氏持家了,洒掃庭除、鋪床疊被、縫縫補補、洗衣做飯,都是一把好手。壁兒還比母親白氏更勝一籌,天資聰穎,長於心計,家裡的內外開支,都比母親還有數,雖不識字,卻全憑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條,剛剛十二三歲,就頂替了母親大半,幾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賬房」。有時梁亦清前面的活兒忙不過來,壁兒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貨,甚至幫父親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簡單的活兒。梁亦清卻從不讓她上「水凳兒」,一則是因為這琢玉的苦活兒原不是女孩兒幹得了的,二則是手藝人向來「傳兒不傳女」,女兒學會了手藝,歸根結底是人家的。眼看著奇珍齋後繼無人,梁亦清常常不當著壁兒的面向妻子感嘆:「唉,可惜是個女兒,要是個兒子……」
下半句話就不說了。妻子白氏這時就懷著深深的愧意低下頭去,似乎還不甘心:「為主的慈憫……」相信真主早晚還會賜給她一個兒子,雖然自己已經過了生育年齡。
梁亦清一家,是篤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孫只佔人口的極少數,玉器行業當中就更少了,這也許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簡出、與世無爭、以一種與生俱來的防禦心理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原因吧?
民國八年,剛剛入夏,廊房二條街口已經響起應時的鮮果、小吃的叫賣聲:「……供佛的哎桑葚唻!」「大櫻桃唻!」「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兒的、小棗兒的、涼涼兒的大粽子唻……」
壁兒領著玉兒,聞聲從奇珍齋出來,就去追賣櫻桃的車子。那小小的獨輪車上,擱著柳條大笸籮,墊著塊藍布,裝滿櫻桃,旁邊擺著一罐清例冽的井水,賣櫻桃的漢子一面吆喝「大櫻桃唻!」一面把水灑在珠圓玉潤的櫻桃上,鮮紅的玉珠還鎮著水晶似的冰塊。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涼鮮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買了。壁兒遞過去兩大枚,賣櫻桃的漢子便拿起一隻小小的白瓷茶盅,盛起兩盅櫻桃,倒在綠茸茸的鮮荷葉上。壁兒接過來,卻不急於品嘗,領著饞饞的玉兒,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頭做活兒,壁兒在他身後輕輕地喊了聲:「爸,歇會兒,嘗嘗鮮吧?」
梁亦清頭也沒回,只說:「那些漢人吃的,可不能買!」
「櫻桃,這是櫻桃啊,爸,您吃幾個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裡的活兒,回過頭去看了看,那托在荷葉上的櫻桃,像是盛在翠盤裡的瑪瑙,就說:「嗯,好看,趕明兒我就照這樣做一件兒!」
旁邊的玉兒早就饞涎欲滴,父親不動手,卻不願先嘗。梁亦清憐愛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們吃去吧!」
兩個女兒這才伸出玉筍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櫻桃,送到嘴邊,嘬著那甜甜的、酸酸的、涼涼的美味。梁亦清望著那兩張玉盤似的面龐,綴著櫻桃的鮮紅一點,心中又是一幅圖畫,全身的疲勞就都消除了,轉過身去,繼續他那艱難而又漫長的琢磨。
他做活兒的手工磨床,叫做「水凳兒」,說來極其簡單,只是四條腿支起來的一張「凳面兒」,一邊裝著轉軸,帶著磨玉用的「坨子」——砂輪形狀的刀具,一邊挖著窪槽,盛著磨玉用的金剛砂,窪槽頭上開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著一隻水盆。梁亦清做活兒時坐在一隻機凳上,雙腳踏動水凳兒下面的踏板,帶動凳面兒上的橫軸,那坨子便轉動起來;他左手托著玉件兒,湊在坨子鋒利的邊緣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剛砂,抹在坨子與玉件兒之間,為了降低摩擦的溫度,需要不斷加水,「水凳兒」之名便由此而來。工具雖然簡陋,工藝卻十分複雜,一個五件兒,從粗磨到細磨,要不斷更換各種型號的陸子,逐漸遞進細膩的程度,「活兒」形態各異,方圓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藝人的手上功夫,操作起來,手忙腳亂,卻必須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兩隻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顆心像被無形的繩子吊住,以至於連呼吸都極輕極緩極均勻,了無聲息,「沙沙」的磨玉聲掩蓋了一切,融匯了一切,他做起活兒來就把人間萬事萬物統統忘記了。
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靜。三千多名學生跑到天安門前集會、遊行,要求懲辦親日派官僚交通總長曹汝霖、幣制局總裁陸宗輿、駐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燒了趙家樓衚衕曹汝霖的宅子,還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頓。前幾天「博雅」宅的老先生來看玉,慷慨激昂地說起這事,說是中國人去參加巴黎的和平會議,要求取消袁世凱跟外國人簽訂的「二十一條」,收回青島,堂堂的「戰勝國」的這個要求卻被拒絕,才釀成了學生們「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舉動。老先生髮了一通「治國無人」的感慨,梁亦清聽得似懂非懂,他只會治玉,哪會治國?也無法安慰老先生,只悶悶地談了一陣子玉。玉的行情起落,關係到他的身家性命,關係到奇珍齋的存亡……
現在,梁亦清上了水凳兒,便把一切煩惱拋在腦後,心中只有玉了。
外面忽然有叩門聲。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兒去開門,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顧上門取活兒或是送款,壁兒都是認得的。
壁兒打開了外間的大門之後,進來的卻是兩個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約六十開外,高大魁偉,面如古銅,廣額高鼻,一雙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頜下蓄著一部銀白的長須,頭上纏著白色的「泰斯台」,身穿一件不藍不灰的!日長衫,赤腳穿一雙草鞋;少的是個男童,十多歲的樣子,個頭兒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頭,穿一身不辨顏色的舊布衫褲,袖口、膝蓋打著補釘。這兩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漢的架勢,壁兒一愣,不知該怎麼打發,「哦」了一聲,回頭說:「爸,您來!」
梁亦清放下活兒,起身走出裡間,抬頭一看,也覺愕然,這一老一少,他也並不認得。
這時,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撫胸,道了一聲:「按賽倆目而來坤!」
梁亦清一驚,慌忙答禮,也是右手撫胸,微微躬身:「吾而來坤悶賽倆目!」
他們說的是什麼?對於穆斯林來說,這是完全不必翻譯的,前者是:「求真主賜給您安寧!」後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寧給您!」這是穆斯林見面時的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的血統和信仰。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共同語言,無論他們走到天涯還是海角,都能憑藉這熟悉的聲音找到自己的同胞。
當時,一股溫暖的電流傳遍梁亦清的全身,「噢,朵斯提,請坐,您請坐!」趕快招呼客人在外間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兒給客人沏茶。他所說的「朵斯提」,其含義也只有和他有著共同信仰的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內皆兄弟。在中國,信仰伊斯蘭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內的十個民族。回回沒有自己的語言文字,他們基本上使用漢語和漢字,但是其中經常夾雜某些不肯割捨的阿拉伯語或波斯語辭彙,使「朵斯提」們聽來無比親切。
壁兒捧上兩盞蓋碗釅茶,兩位客人一飲而盡。那老者說:「行路的人,也只是為了討碗水喝,才貿然打擾,剛才看見貴府的門媚上有『經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裡又是熱乎乎的,這兩位客人雖純屬路過,和他的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賴之情卻讓他感動。他在這條街住了好些年頭了,還從未想到應該為過路的朵斯提盡一盡責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先生這貴店是做什麼生意的?」老者問。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個玉器作,我沒有別的能耐,只靠這家傳的手藝……」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說,「穆斯林和美玉珍寶有緣啊!和闐玉出在新疆,綠松石產于波斯,貓眼石源於錫蘭,夜明珠來自敘利亞……」
梁亦清大驚:「老先生原來是賞玉行家,有這樣的學問!」
老者笑道:「過獎,我只是讀過幾卷舊書,尋章摘句;又一路雲遊,道聽途說而已,讓先生見笑了!」
「您……這是從哪兒來?」
「遠了。」老者說,「從福建泉州來,經府過縣,曉行夜住,算來也有五六個年頭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覺升起了一種對徒步苦行人的憐惜,「您到北京來,是投親,還是訪友啊?」
「這,倒也不是,說來話長了……」老者又喝著續上的茶,眯著那雙深邃清亮的眼睛,彷彿在腦際追溯久遠的往事,片刻,忽然問道:「您聽說過篩海。革哇默定的名字嗎?」
「聽老人說過,那是在……在……」梁亦清深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慚愧,臉都有些紅了。他只知道「篩海」是阿匐中極高的品級,也恍惚記得「革哇默定」這個名字,卻說不清具體年代了。
「是在大來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蘭曆二百九十五年,西曆九百九十六年,篩海。革哇默定從西域來到中國,」老者緩緩地說,他絲毫沒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為這年代也實在是過於久遠了,「他有三個兒子,長子叫賽德魯定,次子叫那速魯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飽學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極為賞識,御賜官爵,卻都堅辭不受,皇帝便授他們為清真寺掌教。長兄遠出傳教,不知所終;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東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隨老者經過了近千年的歷史跋涉,聽到這裡才輕輕如徹如悟地「噢」了一聲,彷彿周身的血管長久都是滯塞的,如今才得以疏暢。渾渾噩噩地過了半世,卻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樣的軌跡。
其實,如果追溯中國穆斯林的歷史淵源,比篩海。革哇默定來華的年代還要久遠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間(西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門下的四位大賢就曾遠來中國,其中一位傳教於廣州,一位傳教於揚州,兩位傳教於泉州,這兩位大賢逝世后葬於泉州東郊的靈山,後人稱之為「聖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蘭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發奧斯曼又曾派出使節到達長安,謁見高宗皇帝,並且介紹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從那以後,「西域」的穆斯林由於種種的機緣來到中國,並且居留下來,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孫,逐漸形成了「回回」民族。而篩海。革哇默定來華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於歷史的疏漏,也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老者的依據,只是憑寺中現存碑文的記載而流傳的說法,但「至道」並不是宋真宗的年號而是宋太宗的年號,而且自從石敬塘割讓燕雲十六州之後,燕京已不屬中原管轄,與其說牛街清真寺建於宋,不如說建於遼更為妥當,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曆九百九十六年,按遼的紀年應為聖宗統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後高起的穹廬角亭,則又是宋代風格。這祖先遺留的撲朔迷離的蹤跡,一直在吸引後世子孫作種種猜測,原非從未讀過書的琢玉藝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的。老者所說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領教,便也只有驚嘆和神往了。
「那遠出傳教,不知所終的賽德魯定,近千年來被人忘卻了,」老者說到這裡,發出一聲感嘆,「豈不知,他也有後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親長孫——吐羅耶定!」
梁亦清只覺耳畔震響了一聲驚雷,不禁離座站了起來,「啊!篩海,篩海……」就像見到了神靈,他不知所措了,只是興奮,只是景仰。
「我不是篩海,和您一樣,只是一個普通的穆民啊!」吐羅耶定依然緩緩地說,「這些年來,雲遊四方,遍覽古寺,從泉州的清凈寺出發,歷經廣州的懷聖寺,杭州的真教寺,上海的小桃園寺,南京的凈覺寺,西安的清修寺,開封的東大寺,濟南的南大寺,濟寧的臨清大寺,滄州大寺,泊鎮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後來到北京……」
吐羅耶定一口氣說出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樣撒滿了大半個中國,全是他足跡所到之處,聽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們說話的時候,隨同吐羅耶定來的那個男孩,把壁兒遞給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續,續了又唱,總共喝了七八碗,可見渴得可以。璧兒看見父親那麼尊敬吐羅耶定老頭兒,自然也不敢怠慢這個男孩,便耐著性子一次一次地給他續水,心裡暗暗發笑。那男孩望著亭亭玉立、肌膚如雪的壁兒,怯生生地連話也不敢說。再望著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裡充滿了敬畏,大人說話,他更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靠牆的機凳上,看著桌上、柜上擺著那一些玉件兒,老半天才移動一下位置,嘴裡發出無聲的讚歎。奇珍齋,對他來說,是偶然闖進了一個全無所知的天地,一個新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們爺兒倆走了那麼多地方!這孩子是您的孫子?」梁亦清瞟了瞟這個男孩,問吐羅耶定。
吐羅耶定笑笑說:「不,真主沒有賜給我子孫,這是我一道雲遊的朋友,無父無母的耶梯目(孤兒),經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聽到叫他的名字,從入迷的玉雕奇觀中被驚醒,回過頭來望著吐羅耶定:「巴巴,您叫我?」
這一回頭,梁亦清才仔仔細細看了看那張臉。這孩子雖然衣衫破舊,卻是一副好相貌:圓圓的臉盤兒,尖下頦兒,鼻直口方,寬寬的額頭,兩道烏黑的眉毛,眉心微微發蹙,像是時時在琢磨什麼,眉毛下面,眼窩微陷,嵌著一對清亮聰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說: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這麼大時,跟父親學手藝,父親說:「清兒,憑你這雙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會了!」心裡這麼一動,隱隱萌發出憐才之意,並未說出口來,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羅耶定說:「易卜拉欣,巴巴沒叫你,巴巴跟我說話兒呢。你瞅吧,到跟前兒瞅去吧!」又轉過臉來,問吐羅耶定:「巴巴帶著這孩子,從北京還要回福建嗎?」
他不知不覺也隨著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的語言中,「巴巴」本來是對老者、學者的尊稱,類似漢語中的「夫子」,後來沿用成了對祖父的稱呼,梁亦清以此稱呼吐羅耶定,便兩種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無家無室,我的方向是克爾白!」吐羅耶定捋著長髯說。
「克爾白!您去朝克爾白?」梁亦清又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克爾白是穆斯林尊貴的天房,遠在阿拉伯的聖地麥加,全世界的穆斯林一日五次的禮拜都朝著那個方向;每一個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條件許可應該前往克爾自朝覲一次。每年的伊斯蘭曆十二月上旬,來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遠離家鄉,成群結隊,有的步行,有的騎乘,有的沿途經商,有的一路乞討,奔向日夜思慕的麥加,虔誠受戒,脫去衣服,以白布遮身,環繞天房克爾自,親吻「天手」黑石。人們如醉如痴,淚流滿面,從此獲得了安拉的宥赦,求得了死後進入天園的門券。這是穆斯林最崇高的願望,真正的歸宿,無上的光榮!可是,克爾白遠在天邊啊!梁亦清這個小本經營的手藝人連想都沒敢想過的事,分文莫名的流浪漢吐羅耶定竟然敢去做,而且還帶著個沒有成年的孩子!「這孩子也跟您一塊兒去嗎?」他問。
「當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羅耶定坦然地說,「沒有他做伴,我也許跨不過那千山萬水,就倒斃途中了!求真主慈憫,讓我們平安到達天房。如果我壽數不夠,有易卜拉欣總不會半途而廢,他還年輕,一定會走到!」
梁亦清向這位胸懷偉大抱負的長者吐羅耶定和有志少年易卜拉欣投去崇敬的目光,如同當年的佛教信徒遇見前往西天取經的東土大唐高僧玄類師徒——這是一個不夠恰當的譬喻,P斯蘭教不承認除此之外的任何宗教,《古蘭經》明文宣稱:「萬物非主,惟有安拉!」
信仰和血統的力量感召著梁亦清,他執意挽留吐羅耶定在舍下多住幾日,養一養身子,籌措些盤纏,再登上萬里征程,也許這一別就難得見面了。
吐羅耶定接受了他的盛情挽留,卻不肯接受任何饋贈。他說,穆斯林視錢財如浮雲,四海為家,天下回回是一家,相信所到之處,必有他的弟兄給一碗充饑的飯,一盞清潔的水,這就夠了。梁亦清又是感嘆一番,就把前面的作坊打掃潔凈,安排了床鋪,自己和兩位客人同室而卧,妻子女兒照舊在後面安歇,並無妨礙。
當下,梁亦清安排客人在「水房」洗浴,稱為「大凈」,是禮拜之前所必須進行的準備。吐羅耶定和易卜拉欣常年跋涉,四處流浪,常常在旅途中找不到水,便只好「代凈」了:用手摸一摸地上的土,憑著信仰模擬洗浴的動作摸臉、搓手。這一次「大凈」,把小易卜拉欣的汗污泥垢連同旅途的疲勞都消除了。日落黑定之後,梁亦清隨著吐羅耶定一起做禮拜。按照規定,穆斯林一天須做五次禮拜:日出前的晨禮(榜答),午後的晌禮(撇什尼),太陽平西時的哺禮(底蓋爾),日落黑定前的昏禮(沙目),夜間的宵禮(虎伏灘)。梁亦清由於常年埋頭於工作,對這個至關重要的拜功常常荒疏,還不如妻子白氏和女兒壁兒每天堅持,這次見了篩海的後代,自然覺得慚愧,因此也就格外虔誠。
次日凌晨,做過晨禮,天還未亮,壁兒已經開始打掃前店后家,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易卜拉欣心靈眼活,不等壁兒動手,就搶先把作坊的裡外屋打掃一凈,壁兒向他報之一笑。梁亦清卻不落忍,埋怨壁兒太慢客了,又對易卜拉欣連聲說:「受累了,受累了!」
吃過早飯,吐羅耶定便帶著易卜拉欣出門了,首先要去牛街清真寺憑弔祖上的遺迹,然後還要去瞻仰、參拜東四牌樓清真寺、錦什坊街普壽寺和二條衚衕的法明寺,北京這「四大名寺」,至少都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吐羅耶定仰慕已久了。
客人出去覽勝,梁亦清則繼續在水凳兒上做他的苦行,覺得似有神助,手中的活兒做得格外滋潤。晚上,一老一少又回來歇息,白氏伺候茶飯,大家聽吐羅耶定說些見聞,都聽得很有興緻。晚飯之後,梁亦清就停了活兒,不再在燈下苦熬,沏上釅茶,請吐羅耶定講解《古蘭》真經,吐羅耶定先用阿拉伯語背誦原文,再用漢語細細講解教義,一字一句,講得頭頭是道,梁亦清覺得茅塞頓開,糊裡糊塗地活了半世,這才是頭一回聽得明白的「瓦爾茲」(教義),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又有了奔頭。
易卜拉欣閑著沒事兒,便又愣愣地看那些玉雕。壁兒本來就不認生、不怯場,就領著妹妹玉兒,去招呼這位小客人:「你知道這些活兒是怎麼做出來的嗎?」
易卜拉欣正在看一件「嶺南佳果」。水靈靈的一串荔枝,鮮紅晶瑩,剝裂處,露出玉珠似的果肉。那是他家鄉的水果,看來格外親切,就脫口說:「這……這不是人做出來的!是從樹上摘下來的!」
壁兒笑了:「哈,你可真逗!你當這是真的?能吃嗎?咬一口硌掉你的牙!告你說吧,這是我爸花了三個月的工夫兒做的!」
易卜拉欣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原來呀,這是一整塊瑪瑙,」壁兒指點著說,「瑪瑙不光有紅的,還有白的、藍的、綠的、粉的、黑的呢!有時候,一塊瑪瑙上有好幾種色兒,你瞅,這塊就是這樣。我爸拿著瞅啊瞅啊,尋思了好些日子,才想出了這麼個法兒:把紅的地方做成荔枝珠兒;可巧讓綠的地方趕上梗兒啊,葉兒啊;白的地方呢,不能做荔枝,也不能做葉兒,就做成剝開的荔枝,不是正合適嗎?」
「啊……」易卜拉欣不知該怎樣表達他的讚歎,他不會說「巧奪天工」、「鬼斧神工」這樣的詞兒,只喃喃地說:「人的手,人的手?」
「當然靠人的手了,」壁兒為父親的絕技感到驕傲,「我爸那雙手,沒有做不出來的!你再瞅這個『百環瓶』!」
她指著旁邊的一隻用碧玉雕成的花瓶,那瓶呈四方形,凸肚,細頸,小口,瓶身光滑細膩,並沒有過多的雕飾,吸引人的是兩旁各有一個高浮雕獸頭,嘴裡銜著鐲子似的玉環,玉環上又套著玉環,環環相扣,垂成兩根玉環組成的鏈條,因此稱為「百環瓶」。
「這是用南陽的『獨山玉』做成的,好看吧?告你說吧,這兩嘟嚕玉環呀……」
「是怎麼連起來的?」易卜拉欣側著頭反覆察看,卻找不到玉環上有一絲接縫兒的地方。
「什麼?連起來?你當是一個個做好了再套上的?那可就套不上去了!」壁兒覺得他的想法未免太好笑了,但她樂於向他說出其中的奧妙,「你想,玉是硬的、脆的,不能捏,又不能焊,怎麼『圈兒套圈兒』啊?」
「……」易卜拉欣讓她問住了。
「告你說吧,這是整個雕出來的,雕出一個套一個,雕出一個再套一個……」
易卜拉欣驚呆了,他望著那環環相扣又靈動自如的玉環鏈條,無法想象是一雙怎樣的手做出了這樣的奇迹!「太難了,太難了……」
「當然是不容易!」壁兒想起父親的終日勞作,也憐惜地發出感嘆,「要是人人都會做,也就不稀罕了。我爸呀,成天價心裡想的是玉,眼裡瞅的是玉,手裡拿的是玉,除了玉,什麼都忘了,坐在水凳兒前頭磨呀,磨呀,小活兒要磨十幾天,大活兒要磨幾個月!聽說宮裡頭有一座大玉山,很多匠人一塊兒磨了十幾年,那裡邊兒就有我巴巴的巴巴!」
易卜拉欣的眼前出現了一條玉的長河,成千上萬的能工巧匠默默地磨啊,磨啊一磨白了頭髮,磨盡了心血和生命,磨出了光彩奪目的人間珍寶。現在,壁兒「巴巴的巴巴」已經不在了,但是他親手磨出的寶口還在,他精湛的技藝還在,他的後人、壁兒的父親還在,這條玉的長河仍然永不停息地流淌……
「磨,磨……」他沉浸在遐想里,嘴裡重複著壁兒說的話,兩隻手不知不覺地摩擦著,他在幻想那是一種多麼神奇的創造。
「活兒都是這麼樣兒磨出來的,」壁兒在他面前儼然是個富於經驗的老藝人,「越磨越細,到最後呀,才能磨得這麼又光又亮!」她伸手拿起百環瓶旁邊一隻小小的玉碗。
易卜拉欣眼睛定定地看著那隻玉碗,潔白,晶瑩,碗壁薄如蛋殼,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壁兒托著碗的手指。
妹妹王兒伸著小手說:「我要碗,我要碗!」
壁兒把托著碗的手躲開玉兒,「這可不是你玩兒的,要是摔碎了,爸爸不打你,我還得打你呢!」
玉兒就撅著小嘴兒,不敢再要。在她的眼裡,大姐和父母一樣,都是她必須服從的。
壁兒托著玉碗,對易卜拉欣說:「你知道玉為什麼這麼光滑嗎?告你說吧,磨到最後呀,就不使培於磨了,使葫蘆!」
「葫蘆?」易卜拉欣眨眨黑亮的大眼睛,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玉和葫蘆有什麼關係。
「拿葫蘆給玉拋光啊!一定得使馬駒橋的葫蘆,別處的還不成!葫蘆上還得抹上『寶葯』,這玉就蹭出光來了!」壁兒如數家珍,竟把玉器行秘不傳人的訣竅也說出來了。她想,反正易卜拉欣明兒、后兒就走了,他又不是學這一行的!
易卜拉欣卻被那法力無邊的寶葫蘆和寶葯迷住了,聽傻了,看傻了,像是走進了恍惚迷離的夢境,托在壁兒手中的那隻玲瓏的玉碗,像透過薄雲現出的一輪明月,向他閃出朦朧的光輝,吸引著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摸摸,光滑著呢,就跟玉兒的手似的!」壁地抱著玉兒,湊近他說。
「光滑,光滑……」易卜拉欣痴痴地撫摸著玉兒的小手。
「誰讓你摸她的手?我說的是碗!」壁兒看他那傻樣兒,忍不住笑了,就把玉碗遞給他,「摸摸不礙事的!」
「哦。」易卜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聖物。
現在,玉碗捧在了他的手裡,滑膩的玉質摩挲著他那粗糙的手指,一陣清涼浸入他的手掌,傳遍他的全身,像觸到了遠離凡塵的星星、月亮。他在人世間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個美妙的瞬間,他感到了從未體味過的滿足、興奮和歡樂,彷彿他手中捧著的不是一隻玉碗,而是天外飛來的精靈,和他的心相通了。他陶醉了,麻木了,把身邊的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記了,被玉魔攝住了魂魄……
「留神別掉地下!」他聽到了不知從哪兒發出來的聲音,好像十分遙遠,又十分迫近,也許是壁兒在說話,他記不起來壁兒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空寂的宇宙間突然響起來的異聲,把他驚動了,他又回到了人間!
「啪!」玉碗突然從他那雙麻木的手中滑落下來,掉在磚地上,薄如蛋殼的玉片四碎迸散,像河水中被撞破的薄冰!
「哎呀,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壁兒大驚失色,聲音都發抖了。
玉兒看見闖了大禍,嚇得「哇」地哭了起來。
易卜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地站在那兒,成了木雕泥塑,兩隻眼睛失神地盯著地上的碎片,痛惜、懊悔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毀了,怎麼一眨眼就毀了呢?那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俘虜了他整個心靈的寶物,不復存在了!
壁兒蹲下身去,絕望地撿起那些碎片,哭了:「這是我爸的心,我爸的命,是我們一家人的飯碗!……」
易卜拉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的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兩位談經的長者被驚動了。
「出了什麼事,易卜拉欣?」吐羅耶定走了過來。
當他看見地上的碎片和易卜拉欣那沮喪的神態,便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只朝易卜拉欣威嚴地看了一眼,卻不但沒有任何斥責,反而不再說話,若無其事地抬起右手,撫著飄飄的長髯,靜靜地看著奇珍齋主梁亦清。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時此刻將怎樣對待自己的穆斯林同胞。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說明此人不過是個守財奴罷了,對他談什麼真經教義都是多餘的事。在吐羅耶定眼中,錢財只不過是浮雲,是糞土,是凡夫俗子戀戀不捨的累身之物。
不料梁亦清卻一笑置之,對壁兒說:「瞧你這一驚一炸的,我當是什麼大不了事兒呢!」就走過去,撫著易卜拉欣的肩膀,爽快地說:「不礙事!這件小玩藝兒毀了就毀了吧,趕明兒我加幾個夜作就又出來了,誤不了貨主來取!」
淚珠從易卜拉欣的眼眶中「刷」地滾落下來,他倔強地抬起頭來,望著梁亦清說:「我……賠您!」
「賠?」梁亦清沒想到這小子這麼逞強,就開玩笑似的說,「只怕你賠不起呀,你拿什麼賠?」
「我賠得起!我有力氣,有手,我什麼都能做!」易卜拉欣昂然說,向梁亦清伸出他那兩隻還沒有長成男子漢模樣兒的手,可是,上面已經布滿了風霜摧殘的皴裂、勞作留下的厚繭,瘦硬的骨節像是從雪裡泥里露出的竹根。
梁亦清動情地握住這雙手,兩眼一酸,幾乎也落下淚來。
「師傅,收下我吧!」易卜拉欣咬了咬嘴唇,突然說出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吃驚的話,剎那之間,他又想起了那條玉的長河,啊,這正是他的生命要投入的地方,他的歸宿!
梁亦清默默無語,他好像剛剛認識了這個身材比他矮了一半而心卻和他一樣高的孩子,兩雙手在無聲無息中感到了血脈的貫通。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孩子,只能遲疑地轉過臉去,望著神色莊嚴的吐羅耶定。這孩子,是吐羅耶定的,他們面前還有遙遠的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爾白!
易卜拉欣抽出了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淚,愣愣地看著撫養他長大成人、帶著他跨過千山萬水的吐羅耶定,突然跪了下來:「巴巴,原諒我!我不能跟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