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兒女
建寧真正認識遺明小公主香浮是在一個雨天。
小雨,從拂曉時下起,直到晌午仍不消歇,淅淅瀝瀝的,彷彿一個幽怨的女子在哭,又不是放聲嚎啕的那種哭法,而是含悲忍泣的抽咽。後宮里陰氣重,雨水多,無論四季,一雨便成秋。
建寧被這雨下得心煩,看看忍冬和素瑪一個磨墨,一個洗筆,正在服侍庄妃太後作畫,臨摩仇之洲的《仕女圖》,剛起了個頭兒。看看娘娘興緻頗高,大概總得要畫上一些功夫,知道一時半會兒不會找自己,便悄悄溜出去,從角門一徑往建福花園跑去。
剛到門首,已經見一個小姑娘扶著門在那裡張望,她穿著漢人的衣裳,鵝黃柳綠,在雨帘子中顯得格外醒目。宮女阿瑟正打著傘在苦苦勸她回房,看到建寧跑來,不禁笑道:"一個沒勸好,又來了一個。這滿清的格格,比咱們小公主更淘氣頑皮,大雨天兒的也往外跑。"
建寧知道雨花閣主僕在這宮裡身份特殊,『性』情怪異,見到皇帝哥哥尚不拘禮,何況自己。並不以她的調侃為忤,反笑嘻嘻地說:"這就是你們的小公主嗎?我來了幾次,不是說剛好睡了就是病了,總沒見著。"拉了那女孩的手問,"你幾歲?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有一雙眼角微微上吊的丹鳳眼,鼻子挺拔而骨感,嘴唇單薄而紅灧,唇邊一對淺淺的灑渦,唇下一顆淡淡的青痣,雖只是三四歲年紀,卻已經明顯脫出個美人胎子。一對黑眼珠滴溜溜看著建寧,一隻手被她牽著,並不掙脫,也不說話,嘴角彎起,似笑非笑,像一幅畫多過像一個人。
阿瑟代答道:"小公主虛歲四歲,叫做香浮,香爐的香,浮圖的浮。"
建寧不解:"浮圖?是什麼意思?"
阿瑟說:"就是佛塔的意思,有時也當和尚講。"
建寧便笑,說:"那麼就是一個很香的和尚了,不知道好不好吃。"阿瑟也笑了。
香浮仍然不語不笑,大眼睛黑白分明,酒渦若隱若現,只管看著建寧發愣。淅瀝纏綿了半日的細雨,忽然就在那時候停了,花園的斷牆上現出一道彩虹來。而香浮就鑲嵌在那彩虹的中間,像一個小小仙子,光彩晶瑩。
建寧忽然有些嗒然若失,彷彿太後娘娘臨摩,畫得再好也只是贗品,那鑲在捲軸里的才是名畫。不服氣地說:"我們換個位置。"拉著香浮的手轉了半圈,可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後是不是也有一道彩虹橋,自己是不是也剛好鑲在彩虹的中間閃閃發光,急得直問阿瑟:"看見嗎?看不看得見我後面有彩虹?"
阿瑟敷衍地說:"看見了,看見了,很美的彩虹。走吧,我們見公主去。"一手拉住一個,往雨花閣來。
那麼巧,長平公主也正在窗前濡墨揮毫。只不過,她不是在臨畫,而是寫字。見了建寧,便擱下筆,命阿瑟拿糕點果品出來。皇宮為了禁火,除了御膳房、御茶房外,各宮殿都走的是地下火道,除了燈燭香爐之外不見明火,乾清門以南的外廷更是寸草不留,各殿前常年設著兩隻儲滿了水的大缸,便是為隨時消滅火種的。然而這建福花園由於不在正殿群,遂得以設著獨門獨灶,時常做些點心茶水,自給自足,不論建寧何時來,閣里總有新奇糕點招呼,比在慈寧宮還自在享受。
建寧且不急吃糕,只看著長平剛寫就的那篇字一字一句地念誦: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她雖不諳此道,然而見句子有長有短,也知道是首詞,笑向公主道:"仙姑在填詞么?這句"簾外雨潺潺"最好,又應景又形象,通俗明白;這句"流水落花春去也"不好,字面雖簡單,可是我看不懂。"
阿瑟阿箏都笑起來,阿琴卻臉上變『色』,若有所思。長平亦笑著,隨口說:"這不是我做的,是南唐後主李煜的詞。我因它應景,想起來,便練練字罷了。"建寧羨慕道:"南唐後主,那也是一個皇上了?能做皇上,還會寫這麼好的詞,真是能幹。"長平道:"會做詞又如何?皇上的本份原是愛民治國,若是一味耽於這些風花雪月的旁門別術,便往往失了根本,也就難怪會亡國了。李煜,終究也還是一個亡國之君;這首《浪淘沙》,便是他的絕命詞。"
建寧還要再問,阿琴『插』話說:"格格,吃點心吧,這是今兒剛做的青糕,新鮮著呢。"建寧見那糕顏『色』碧綠,芬芳可愛,忍不住拈起嘗了一口,酥軟清香,入口即化,竟不知是什麼材料做出來,便想著要給皇帝哥哥帶去,央求說:"仙姑給我裝一提盒帶走,改天我讓人送兩大籃子栗子糕來還你。"
阿琴笑道:"格格倒會做生意,這青糕做起來可費功夫呢,你們的栗子糕便是扛一筐來也換不去的。"
長平阻止說:"阿琴不要這樣輕狂。"又對建寧婉言道:"公主若是喜歡,只管隨時來隨便吃,卻不要帶出去,讓人見著,恐怕生事。"
建寧也知她所言非虛,這青糕便是取了去也未必能送得到位育宮去,送去了也未必便能讓皇帝哥哥吃上,那些侍衛太監的層層盤查別提多麻煩了,遂退而求其次道:"那仙姑告訴我做糕的法兒好不好?我讓他們照樣子做去。"
長平笑道:"要說也不難,就是尋常的糯米粉搓的糕團,兌進青草搗的汁子就成。若是喜歡,隨意再加些松子、瓜仁,甚至嵌上時令鮮花,借點花香味,都是可以的。"
建寧聽了羨慕,說:"還是你們漢人會吃,做個糕兒也這麼多心思。我們滿洲的節慶,卻只會吃火鍋,湯湯水水的好不羅嗦,再不就是宰一隻全羊烤著吃,更沒意思。現在太後娘娘又跟著個洋教士學吃西餐,乾脆血淋淋的生吃,那才叫難吃。"
長平唏噓道:"或者正是這種飲食的習慣決定了一個民族的『性』格,或優雅委靡,或粗獷豪放,漢人一味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又要『色』香味俱全,又要環境幽雅,又要器皿考究,只是一個"吃"字上便費了多少功夫,哪裡還有餘閑想得到開疆拓土,保家衛國?這樣說來,鐘鳴鼎食,倒不如布衣蔬食的好。"
坐在一旁久不說話的小公主香浮聽見,忽然自言自語般地『吟』道:"春在花榭,夏在喬林,秋在高閣,冬在溫室。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
建寧一愣,好奇問道:"你說什麼?"
長平道:"她說的便是漢人設宴的環境,許多王公貴族擺席宴客,要專門布置可供觀賞的花台,不在菊山荷池,便是高閣溫室,臨水聽泉,對月當歌,有時還要找上絲竹班子奏樂,看在眼裡聽在耳里的比吃在嘴裡的還重要,只管一味講求表面文章,怎麼能怨不亡國呢?"
雖然長平百般謙遜自抑,建寧卻只是悠然神往,對她所代表的那個大明王朝充滿嚮往仰慕。她一直覺得,眼前這個廢墟一樣的皇宮只是個假象,而長平公主講述中的那個大明宮殿,才是真實的存在,是天經地義的繁花滿月,即使是鏡里的花、水中的月吧,也好過眼前枯枝敗葉、月缺星殘一般的大清朝廷。
還有後宮,總是聽人家說什麼三宮六院,佳麗無數,洗臉的粉黛把金水河的水都薰染得香艷如脂。可是清廷的後宮里,除了太后就是格格,孤兒寡母,孤家寡人,哪有半點繁華盛世的景象?皇帝哥哥年齡還這樣小,卻已經要上朝聽政,可是又無權主政,每日鬱鬱寡歡,好像有千斤的心事似的。他身為皇上,可是不能住在乾清宮,只是住位育宮,雖說是暫時的,但是誰又可以保證他的皇帝位不是暫時的,眼前的大清朝不是暫時的呢?
"仙姑,講個故事吧,講皇后和妃子的故事。"
總是這樣的開頭。建寧總是這樣央求著,她好喜歡長平講述中的那個朝廷,那個後宮,無論是酸風醋雨,香風淚雨,還是腥風血雨,她都喜歡;
而長平總是溫和縱容地笑著,一邊輕輕撥弄著三足鼎里的香灰,一邊開始她的講述,講那些已經飛散在歷史長河中的流香綺艷,那些經過了塵世的風雨卻依然嬌媚不老的紅顏,那些明宮舊主人糾纏不休的恩恩怨怨——
"我父皇崇禎皇帝的皇位是由他哥哥、熹宗皇帝朱由校傳給他的。熹宗的母親早逝,從小跟隨『奶』媽長大。那『奶』媽姓客,比皇上大了足足十八歲,可是兩個人關係親密,同行同住,直到皇上大婚後,仍然常常召客氏伴寢,並將她封為"奉聖夫人"。熹宗的皇后姓張,為人聰明正派,非常不滿客氏的不端行為,多次在皇上面前進諫,讓他遠離客氏,還揭發客氏和宦官魏宗賢的苟且關係……"
"什麼叫宦官?"小公主香浮問。
不等長平回答,建寧搶著說:"就是太監。你沒見過嗎?"
香浮恍然大悟:"喔,就是吳良輔。"
一旁侍候茶點的阿琴忽然阻止說:"別打岔。"
建寧雖然覺得阿琴身為婢女竟然呵斥公主未免不恭,然而只當雨花閣疏於禮數,並不以為意,只是催促:"後來呢?後來怎樣?"
長平握住女兒的手,略略不安地輕輕一按,繼續講,"那客氏和魏宗賢懷恨在心,便到處造謠說張皇后是野種,不是真正的貴族,要求皇上另立魏宗賢的孫女為後。熹宗派人到張皇后的家鄉調查,證明了這些話是謠傳,從此便對客氏疏遠了許多。到了熹宗天啟三年,張皇後有孕,客氏和魏忠賢怕她生下皇子繼承皇位,便以"捻背"為由派巫醫進宮……"
"什麼叫捻背?"這回問話的是建寧。
長平說:"就是推拿,在人的『穴』位上『揉』捏,可以暗中傷害胎兒。"
建寧叫起來:"呀,那怎麼辦?皇后死了嗎?"
"沒有死,可是胎兒流產了。"長平說,"並且張皇后從此再也沒能生育,所以皇位才會傳給熹宗的弟弟,也就是我父皇。想來,真是大明氣數已盡,註定無後。"
建寧並不關心明清的命運,她感興趣的只是後宮嬪妃的明爭暗鬥,你死我活,比一出折子戲還好看,追問道:"別的人呢?別的妃子都沒有生過兒子嗎?"
長平說:"還有一位慧妃范氏,初進宮時很受熹宗寵幸,還生過一個皇子,可是沒過多久,那位皇子吃了客氏進奉的一盒糕點后就死了,而范慧妃也從此失寵,不久鬱鬱而終。"
建寧訝嘆:"死了嗎?"
長平說:"是呀,在她臨終前,有位李成妃與她親如姐妹,有一晚李成妃奉召侍寢時,在枕邊向熹宗求情,說慧妃死了兒子已經很傷心,再被皇上冷落,那不是雪上加霜?這件事被客氏偷聽到了,將李成妃恨在心中,便命令閹黨將她悄悄抓起來幽禁別宮。"
"幽禁別宮?"建寧又忍不住問,"他們把一個妃子抓起來,皇上都不知道嗎?他不見那個妃子,也不問嗎?"
長平嘆道:"後宮佳麗三千,光是點一遍名也要大半日,皇上日理萬機,怎麼會顧及到這些小節來?別說關個十天半月,有些宮女在宮裡做了一輩子,都沒見過皇上面的也還有呢。嬪妃們想要親近皇上,都得給太監們行賄,好叫他們在皇上耳邊不時提個醒兒;若是得罪了那些有權的大太監,別說一睹天顏了,就是在宮裡被害死了也沒人知道。不說李成妃,從前幫助張皇後向皇上進言的還有一位裕妃,也姓張,客氏和魏忠賢不能把皇后怎麼樣,就把怒氣全撒在張裕妃身上,背著熹宗把她幽禁在別宮中,斷絕一切飲食,竟活活兒地給餓死了。後來聽侍衛說,也是這樣一個下雨天,那裕妃原本是想爬到檐前接雨水喝來著,可是她餓了那麼多天,哪裡還有力氣,竟從檐前跌下去,摔死了。"
建寧打了一個抖顫,喃喃重複:"摔死的。"眼中滿是悲傷哀戚,她回頭看看香浮,卻見她閉著眼睛躺在長平懷裡,長睫『毛』在眼瞼下遮一道半月,鼻翼微微掀動,竟是睡著了。忽然之間,悲從中來,滿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悵失落,不禁眼圈發紅,苦澀地問:"那位李成妃呢?她也餓死了嗎?還有張皇后,她後來怎麼樣了?"
長平說:"好在李成妃夠機靈,此前早已偷偷把很多食物藏在檐瓦間,所以幽禁了半個月還沒有死。她後來被貶為宮人,直到我父皇繼位后才恢復她皇妃的身份。與她同時恢復妃位的,還有張裕妃和范慧妃。我父皇是在熹宗駕崩後由張皇后力主繼位的,因此對張皇后很為敬重。他即位后清除閹黨,那魏忠賢畏罪『自殺』,客氏也被貶至浣衣局服苦役,後來被杖刑而死。可是張皇后,她也沒有過上多久舒心的日子,在李闖進京那天,她在宮中自縊而死,死時年僅三十九歲……"
長平的聲音低下來,眼睛望向遠處,彷彿又看到了李自成闖宮那天發生在後宮裡的慘狀。建寧也不再說話。雨花閣里一時靜得幾乎可以聽見香灰燃燒的聲音。
這些故事彷彿沉香,在長平的講述聲中被風吹醒了一樣蠢蠢欲動,重新擁有了獨立的生命,是看不見的飛花,握不住的鳥羽,然而漫天空飛舞輕揚,像一張無遠弗屆的紗帳覆蓋了建寧的全身心。
這宮裡每一個曲折幽暗的角落,都藏著某個嬪妃經久不散的怨恨,每一道雕龍盤螭的房梁,都懸著一條不肯臣服的靈魂。清朝的人走進明朝的宮殿,趕走了那些明朝的臣民,可是趕得走那些明朝的鬼魂嗎?
建寧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種特有的與年齡不符的破碎哀絕,彷彿是那些飛花零羽在她臉上留下的陰影。她敏感地覺得這些故事與她有一種內在的聯繫,而那些動『盪』不安的魂魄里,必有一個屬於她的母親綺蕾。
母親是死在什麼樣的宮廷傾軋中呢?僅僅是為了殉葬嗎,還是為了其他的什麼原因?她可會跟隨自己一起來到京都皇宮,和那些前明的魂魄和平共處?
長平凝視著建寧的臉,清楚地讀出了她眼睛中死亡的陰影,這女孩從一出生起就享受了過於隆重盛大的榮寵,貴為和碩公主,卻自幼父母雙亡,不知道她與香浮,誰會更加不幸一些?
她知道,每個人,以及每個朝代,都有固定的命運,非人力可以挽回。既然生於帝王家,那麼所有的愛恨離合便都不能自如,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無論是身為前明公主的她還是當今皇上順治,無論是建寧還是香浮,都沒有太多的選擇。
一個秋日的午後,建寧第一次向長平講起了母親綺蕾的故事,從她的出家講到她的自縊,從那隻斷翅的蝴蝶講到她殉葬的花棺。
當她講述的時候,牆外忽然飛來了一隻蝴蝶,翩然地,尋尋覓覓地,彷彿『迷』了路,在樹叢間盤旋了幾周便又飛走了。建寧不知道那是不是母親臨死前幫助過的那隻蝴蝶轉世,又或者是母親的精魂轉世。如果母親的魂魄與父親的魂魄在天國相遇,他們還會像生前那樣相敬如賓,還是終於相親相愛了呢?
長平公主像以往那樣微笑而略帶縱容地聆聽著,從建寧的臉上讀到了更重的死亡陰影,更多的命運暗示。然而,她愛莫能助。生於帝王家的兒女,他們的命運是註定的,是天意,關乎歷史,關乎氣數,人們或可推波助瀾,卻不能力挽河山。
她不厭其煩地詢問了建寧許多個細節,比如綺蕾和察哈爾部的關係,與庄妃大玉兒的交往,以及與睿親王爺多爾袞的瓜葛。漸漸問到了如今的庄妃太后與攝政王的來往,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跟前有些什麼人,甚至慈寧宮裡的布置,都問了一遍又一遍,巨細靡遺。
建寧努力地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可惜她的所知所記十分有限,而且講述中往往添加了許多自己的想象和錯『亂』的記憶,時間和事件都混淆不清。而且講著講著,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就扯到了那個替她『射』鴉的貴族少年的身上。
那是她迄今為止接觸到的惟一一個來自宮外的少年人,而且她和他之間有一筆賬,一份恩怨,這使他們的關係變得不同尋常,彷彿有了某種特殊的聯繫。她願意把這聯繫想象得更為深沉一些,美好一些,從而使得她自己的生命變得豐滿,浪漫,帶一點傳奇『色』彩。她這樣告訴長平:"在盛京的時候,我遇到過一個少年巴圖魯,他對我非常好,我不論要求什麼他都答應我,想盡辦法哄我開心,甚至肯為我犯忌『射』下神聖的烏鴉。皇帝哥哥要罰他的時候,他坦然承受,被打了幾百鞭子也不肯出賣我……"
她不願意說出他的名字,也不願意他是個漢人少年。在她的講述中,他始終被叫做少年巴圖魯,出身於滿洲貴族,文武雙全,建功卓越,最重要的是,他對建寧好,可以為她完成摘月屠龍那樣艱難的事情而只為博她一笑。反正無論是長平還是香浮對盛京都是陌生的,更不可能向人究詢那位少年巴圖魯的底細,自然也就隨得建寧怎麼高興便怎麼說了。
於是,建寧每隔一段日子就會將這個故事重複一遍,而每一次講述的時候就又增添許多新的細節,漸漸的,這位少年巴圖魯在建寧的形容中變成了一個文德武功有一無二的人物,幾乎有飛天遁地之能。但有一點,關於這位少年後來的去向如何,建寧似乎一直無法確定答案,每每含糊其辭,或是隨著講故事的心情任意刪改,讓他一會兒隨著蒙古顯貴回到了科爾沁草原,一會兒身負重任遠征南疆,一會兒則因為建寧某個秘密的願望而去了遙遠的地方,不達成目的決不回來,而回來的時候,必將帶給所有人無法想象的驚喜。
對於建寧這種種的奇談怪說,長平總是帶一個溫軟的笑容耐心地傾聽,而小公主香浮則向來漠不關心,聽而不聞。這就使得建寧從來不會檢討自己的說話有什麼漏洞,並且由於聽眾的信任而使她自己更加堅信那位少年的存在,也更加熱衷於豐富這故事的內容了。
但是她倒也很自覺地,或者說是本能地從不在皇帝哥哥的面前提起那少年,她甚至忍不住想,皇帝哥哥時時提起的那位神秘漢人小姑娘,是否也像自己講述中面目全非的漢人少年吳應熊一樣,只是出於順治寂寞的想象呢?
倘若她同順治也可以像對長平那樣信口開河,那麼她就不難知道,那位"少年巴圖魯"此刻就在京中,並且時常出入宮殿,如果她刻意要同他碰面,也是容易的;可惜的是,順治也很少對妹妹說起自己的讀『射』生涯,偶爾提及自己有個伴讀夥伴,也從未說名道姓。
少女建寧與少年吳應熊,同在一個紫禁城裡,每當他們抬頭看見盤旋在宮殿上方的烏鴉時,有時會偶爾地想起對方,想起那次不同尋常的邂逅,想起那牽繫著彼此命運的『射』鴉之舉。然而,他們卻一直沒有再見面。
和她母親的細膩親切正相反,小公主香浮對所有的人和事都表現出本能的冷淡,漠不關心。
或許是出生在佛殿蒲團的緣故,她的『性』格中有一種天生的慵懶淡定,說深了是隨遇而安,寵辱不驚,說白了卻是粗枝大葉,麻木不仁。她自幼在宮裡出生,在宮中長大,可是非主非仆,非僧非俗,名為公主,實為囚徒,若不是天生成這樣一種淡漠籠統的個『性』,也就真難為她了。
她與建寧成為朋友,並不是她主動的選擇,而是命運的安排。她與母親被禁足於建福花園,眼界所及只有建寧這麼一個同齡的朋友,建寧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建寧玩什麼她便學什麼,偶爾建寧耍小『性』子鬧脾氣,她便笑嘻嘻地不說話,也不爭辯,只是安靜地陪在一邊,由著建寧發作,直到建寧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自動消氣了,兩人便又手拉手兒一起玩耍。
建寧選擇香浮做朋友,卻是心甘情願甚至興高采烈的,這宮裡有她那麼多的兄弟姐妹,然而除了順治,並沒有什麼人肯禮遇她,而順治又總是那麼忙,難得一見,即使好不容易見一面也只是匆匆敘話便要分開。但是建福花園就不同了,殘破的建福花園,是建寧在紫禁城裡惟一喜歡的所在,比慈寧宮更加貴不可嚴,比位育宮更加親切神秘,比暢音閣更加浪漫優雅。尤其是從慈寧宮往建寧花園來的路上,要經過好長一節未經修葺的宮廷廢墟,這就使"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建福花園顯得更加清幽雅緻。
建寧曾對皇帝哥哥說過:"建福花園,那不就是建寧和福臨嗎?它是我們倆的花園,是我們和仙姑之間的秘密。建福花園裡沒有明朝和清朝,沒有主子和奴才,沒有皇上和格格,你是哥哥,我是妹妹,如果你給我當馬騎,也不會有人管你、罰你。"
對建寧而言,建福花園代表了世上一切最美好的東西:親情、友誼、美麗的傳說、自由的生活。它甚至是一種信仰,一種追求。是建寧心中的桃花源,蓬萊仙境,真正的盛世帝國。建福花園無所不有,對長平仙姑可以無所不談,所有平時不可以說的話,做的事,在建福花園統統可以變為現實。
太後娘娘太威嚴了,皇后哥哥太憂鬱了,素瑪姑姑太謹慎了,他們每個人都很忙,而且很不耐煩,又很喜歡教訓自己。只有長平和香浮這對大小公主,才是宮裡惟一願意付出耐心和愛心來聽自己講述的人。
建寧對香浮的感覺很奇特,覺得她既像是雨花閣的主人,又像是紫禁城的囚徒。於是建寧每次造訪雨花閣的時候,便感覺自己既像是做客,又像是巡視。她並不是很明晰自己的感受,然而卻已經具有了某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使她在對香浮的喜愛之外,不多不少地有一點仗勢欺人的意味。
而香浮,總是無盡地隱忍和遷就著,卻並不是謙卑,倒更像是居高臨下的寬恕。雖然她比建寧還小三歲,可是口齒清楚,『性』情溫和,像個小大人。可是即便這樣,也並不見得她們的感情有多麼好,因為建寧不來的時候,香浮並不盼望,也絕少主動向母親提起。
只有在見到順治的時候,香浮的臉上才會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光輝,彷彿蒙塵的珍珠被重新擦拭,又彷彿摘去紗罩的燈,變得溫潤晶瑩,寶光流動。她仍然是沉靜的,但不再是石沉水底的那種靜,而是雨珠滴過琉璃瓦的靈動的靜;她仍然是淡然的,但也不再是朽木槁灰的那種淡,而是水墨山水畫中寫意的淡。她看著順治的眼神是溫順的,柔和的,篤定的,信賴的,是那種天塌下來我反正會和你在一起的心無旁鶩,不知是誰給了她這種信心,這種概念。
她跟建寧一起叫順治"皇帝哥哥",每逢雨花閣做好吃的茶點總是忍不住為順治多留一份,同建寧聊天時也總是問及皇帝哥哥在做什麼。這使建寧多少有些醋意,因為在她心目中,皇帝哥哥是自己的,香浮小公主也是自己的,她怎麼可以空許兩個屬於自己的人拋開自己而單獨發生聯繫呢?於是,她便忍不住要在哥哥與女伴之間搗一點蛋,耍些小花招,玩些小手段,甚至製造一點小麻煩。然而,這卻只會使他們三個人的關係更加緊密,更加親切,更加遠離皇家帝脈的虛偽榮光而益發像民間小兒女那樣親密無間。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玩盡了許多屬於民間的遊戲,抖空竹、打陀螺、滾鐵環、踢毽子、拍皮球、跳房子、拉線人、放風箏……這些遊戲有時是阿琴阿瑟教的,有時是順治在學堂里跟其他的阿哥貝勒們學的,也有些是他們自己發明製造的,更有吳良輔為了獻媚而從街頭裡巷淘澄來的,什麼竹蜻蜓、飛沙燕兒、撥浪鼓、吹糖人兒、兔兒爺、花貼紙、甚至整套整套的皮影戲……反正民間這些極便宜又花哨的玩意兒總是取之不竭淘之不盡的,吳良輔樂意賣乖,巴不得順治天天往建福花園跑,天天跟自己要求新玩意兒,天天誇獎自己乖巧忠心,給自己賞賜。
建福花園如今成了真真正正的伊甸園,一邊是長平公主帶領琴、瑟、箏、笛沒完沒了的開荒種植,一邊是順治與兩位明清公主花樣翻新的童稚遊戲。每學會一樣新玩意兒,他們都興緻勃勃,樂趣橫生,並且靈感不斷地在這些玩意兒的基礎上翻新出更雅緻有趣的玩法。斯文安靜的香浮在製作遊戲規則上是個天才,她總能化腐朽為神奇地把一件簡單的玩意兒去蕪存精地發展為一種雅玩,讓順治和建寧耳目一新:原來還可以這樣玩兒!
遊戲的時候,有時建寧與順治一組,有時建寧與香浮一組,又有時香浮會與順治一組對抗建寧——每當這種組合發生的時候,就往往會伴隨一場小型戰爭,多半以建寧的無理取鬧和香浮的隱忍退讓結束,然後重新組合,開始下一輪遊戲。
這其中建寧最愛玩的是唱戲,她自從那年在暢音閣上看了半場《牡丹亭》就『迷』上了崑曲,可是她既不會唱也不會舞,就只是根據些一鱗半爪的記憶來裝腔作勢,把幔帳掛在亭子四邊做戲台,把絲綢搭在兩條胳膊上當水袖,一甩一甩地,伊伊呀呀地扭著腰肢擺弄身段,又叫香浮跟在她身後扮丫環。
香浮年紀雖小,『性』格卻端莊,不喜歡這些狐媚的扮相。她最擅長的是文字遊戲,諸如猜字謎、聯寶塔詩、迴文詩、藏頭詩等,這是因為『迷』戀漢文化的順治喜歡,於是香浮便要投其所好,同時不動聲『色』地佔建寧的上風。她從母親那裡學到了許多關於詩謎或是字謎的典故與軼聞,好像卓文君的數字信、管夫人的你儂我儂、杜牧被篡改數次的《清明》絕句,易一字而動全文的王之煥《涼州詞》,有一段關於『葯』名聯詩的故事最為順治所津津樂道——
那是說有個妻子思念離家已久的丈夫,便在家書中嵌入十二味中『葯』的名字,盡訴相思:
"檳榔一去,已過半夏,豈不當歸耶?
誰使君子,效寄生纏繞他枝,令故園芍『葯』花無主矣。
妾仰觀天南星,下視忍冬藤,盼不見白芷書,茹不盡黃連苦!
古詩云: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奈何!奈何!"
那丈夫看了信,大為感動,立刻修書一封回復:
"紅娘子一別,桂枝已凋謝矣。
也思菊花茂盛,當歸紫苑,奈常山路遠,滑石難行,姑待從容耳!
卿勿使急『性』子,罵我曰蒼耳子。
明春紅花開時,吾與馬勃、杜仲結伴回鄉。
至時有金銀花相贈也。"
順治說:"別看這做丈夫的回信中提到的『葯』名比妻子還多一味,可是太牽強附會不自然,水平卻差遠了。"
香浮也說:"最重要的,是他沒有他妻子的情意真。"
建寧不以為然,說:"你這些故事裡的人,好像只要會寫幾首破詩,就想幹什麼都行——男人變心了,女人寫一首詩,他就回心轉意了;『妓』女犯了罪,寫首什麼《卜運算元》,就無罪釋放,還給自由;妃子被冷落,也是寫一首詩,就重新得寵——那人們還去學武功做什麼?都去學寫詩好了。"
順治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世上美女易得,而才女難得,才貌雙全的女子就更加是稀世珍寶。人們憐香惜玉,對她們寬容一些,也是理所當然的。"又趁機勸妹妹,"建寧,你要肯向香浮多學習,多知道一些詩文,一定會比現在更漂亮。"
建寧更加不信:"寫詩和漂不漂亮有什麼關係?"
香浮說:"皇帝哥哥的意思,是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吧?"
建寧見順治點頭,不得不信了,卻仍嘴硬:"那你就叫阿瑟幫我磨一大缸子墨水,讓我喝下去就是了;又或是把各宮娘娘們的脂粉都收起來,只配給墨水,你看她們肯不肯?"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順治感慨:"宮闈之中才女輩出的年代要屬唐朝,像唐太宗的妃子徐惠,中宗的昭儀上官婉兒,唐玄宗的梅妃江采萍,還有德宗後宮的宋氏五姐妹,都是個中的佼佼者。就連普通的宮女,也都擅詩者眾,有韓翠蘋的紅葉題詩,還有一位沒有留下姓名的宮女在縫製給前線戰士的征衣里夾著一首詩,後來被皇上知道,就將她賞給了那個士兵,傳為千古佳話。"
說起後宮艷事卻是建寧最有興趣的,立刻便追著要哥哥說得詳細些,順治只得一一細說,那徐惠如何四歲通讀《論語》、《詩經》,八歲已經出口成章,遍涉經史,手不釋卷,題詩作文,揮筆能就,因為文名遠播而被選入後宮,深得太宗喜愛,封為婕妤。太宗駕崩,徐惠悲哀成疾,卻不肯服『葯』,甘侍陵寢,寂寂而終,死時只有二十四歲。
那上官婉兒如何以罪臣之後充入後宮永巷,因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而被女皇武則天賞識,提拔為女官,代批奏章,代擬聖旨。群臣宴集昆明池,『吟』詩數百首,都要由婉兒選定高低;天下文人做了好詩,也都渴望得到她的點評定級。她雖無丞相之名,卻行丞相之實,是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女詩人。中宗時曾被封為昭儀,可惜後來因叛『亂』之罪為李隆基所殺……
建寧聽到上官婉兒的死,長長嘆了一口氣。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所以說會詩有什麼好呢?寫詩的妃子都短命。香浮也和那個徐惠一樣,也是四歲就會背那些什麼語什麼經的,也是出口成章,將來說不定也要做婕妤的,也是早早地守了寡,也要二十四歲就會傷心死的……"
說到這句,香浮忽然變『色』,一反常態地厲聲說:"胡說!"
順治也深為忌諱,責怪道:"越說越不像了。"
建寧這才理會過來,說香浮會做婕妤,那不就是嫁給皇帝哥哥,自己說她會守寡,豈不是在詛咒皇帝哥哥早死?這可是犯大忌的。登下紅了臉,欲要說幾句面子上的話來圓謊兒,偏又不擅辭令,只急得眼淚在眶子里打轉兒,這便要大哭出來。
長平一直冷眼旁觀,起初聽見小兒女們鬥口還可不理,這時候見說到忌諱上,趕緊給阿琴使個眼『色』。阿琴領會,笑嘻嘻地走過來打岔道:"玩了這麼久,也該餓了,這裡有新做的海棠餃,皇上、格格嘗幾塊吧。"
順治與建寧見那餃子皮薄面細,隱隱透出綠『色』的青菜餡,做成海棠花狀,一隻只用海棠葉子托著,甜香撲鼻,頓時食指大動,笑逐顏開。孩子們吵得快也好得快,吃糕喝茶,都不再將方才的口角提起。
長平卻十分不安,她深深地擔心女兒,擔心這留在清宮中的大明惟一血脈將會遭遇不幸。她約略可以察覺一點眼前三個小兒女的命運端倪,卻無法一直看到謎底。她很清楚,順治耐心地陪著兩位明清公主玩這些孩子的遊戲,並不是因為他真的喜歡,而是為了逗妹妹建寧開心,也是他自己想要逃離朝廷政治,暫時回復小兒女情態的一種自我解壓。十歲的順治既是孩子,也是皇上,而他的兩種身份可以隨時隨地發生互換,可以在低頭和抬頭之間,便將一副天真無邪的笑臉立刻換成不怒自威的天顏。
她也很清楚,建寧表面上在宮裡受到有別於其他格格的優待,事實上卻並沒有真正得到太后的歡心,她的悲劇命運已經一早註定,庄妃皇太后將她收留在慈寧宮決不會是出於疼愛。盛京宮裡的風雲是長平沒有親見的,然而紫禁城中的故事卻讓她大致可以想象得出,庄妃與綺蕾、皇太極與多爾袞之間,發生了什麼樣的恩怨糾纏。而建寧,註定要做這場恩怨的代罪羔羊。
她更清楚的是,這兩年裡女兒香浮對順治越來越明顯的愛慕之情,每當她看到他時,那突然生動起來的眼神,那春花初綻般的臉龐,都讓長平清楚地意識到,女兒的情感已經脫離她的年齡而獨自成熟。在香浮的眼中,順治是完美的,他的威嚴,他的清俊,他的和氣,他的仁慈,還有他恰到好處的憂鬱,都是那樣地高貴神奇,獨一無二。她喊順治"皇帝哥哥",說來本是極不合規矩的,然而順治既然受用,長平便也不去糾正她,在她心目中,女兒和建寧本來就是一樣的金枝玉葉,是紫禁城裡的皇裔貴族,她將皇上叫作哥哥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長平並不僅僅滿足於這種暫時的帶有一點兒戲『性』質的親昵,她要的是更加穩固更加牢靠的一種關係,那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一個大秘密,然而,現在還不是揭蠱的時候。
酒瓮啟封得太早就會失了陳醇的香味,野心暴『露』得太早也往往會失去先機,橫生枝節。然而建寧剛才的玩笑彷彿石破天驚,在瞬間打破了建福花園表面上的平衡與平靜,讓一個醞釀經年的大秘密昭然若揭。
長平不能不緊張,不能不動容,她隱隱地覺得,有一件大事即將發生,而她的計劃,只怕也要提前進行了。
這日,順治獨自來探長平,說是要出宮一段日子,去南苑圍獵。這是清廷的規矩,滿人是馬上得天下的,所以八旗子弟每年一春一秋都要舉行兩次狩獵,以示不忘本的意思。順治進京的頭一年,就舉行過三次南苑圍獵。可是今年,因為國務繁忙,本來說過已經取消圍獵的了,不知怎的,前日朝上,多爾袞忽然又提議起來,那些王公大臣哪有不順風轉舵的,便都附和著說皇上在宮裡困得久了,是該去鍛煉鍛煉筋骨,不失滿人本『色』。
順治本對獵苑一事無可無不可,然而這是多爾袞安排的,就令他有一種本能的抗拒感,又因為無從反對,便有些悶悶不樂,來見長平的時候也不像往時那般喜慶。
長平大概猜得到他的心事,卻不深究,只是一邊與他泡茶,一邊閑談,說是:"皇上前幾次賞賜的桃樹苗我已經盡種下了,成活的總有幾十株,盡夠了,況且植種的時節已過,從此可以不必再送。"
順治點頭笑道:"仙姑如此雅興,想來不上三年,建福花園就要變成玄都觀了。"
香浮不解:"為什麼不是桃花源,倒說是玄都觀呢?"
順治笑笑說:"豈不聞劉禹錫"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后栽"嗎?"
香浮更加不明白:"劉郎又是誰呢?"
這話卻將福臨問住,心想長平公主未婚生女,誰知道她的劉郎是哪一個呢。自己這句詩可謂引用得有些輕佻,不知會不會得罪了她。偷眼看時,卻見長平恍若未聞,仍然只管關公巡城、韓信點兵地斟茶,連忙將話頭打住,顧左右而言他。
幸好香浮並不糾纏,自動轉了話題道:"母親前幾日不是一直念叨海棠花嗎?為什麼不向皇帝哥哥要了來?"
順治道:"仙姑喜歡海棠花嗎?這容易,我明兒便叫吳良輔找最好的送來。"
長平臉『色』微微一暗,欲語還休。
順治看她憂然有戚『色』,深為納罕,輕輕問道:"仙姑可是還有別的心事?"
香浮道:"母親說的不是平常的海棠,是單指萬壽亭前的那幾株。"
順治恍然大悟,知道她所指的乃是大明崇禎皇帝自縊的那幾棵海棠樹。不禁頓生同情之感,欲要說些什麼,卻又無話可說,只得搭訕著說:"這香鼎里喂的是什麼香?像檀香又不是,像紫沉香可是經燒得很,幾次要問仙姑,總是忘記。"
長平笑道:"難怪皇上不知道,這是先祖世宗皇帝的妃子王寧嬪的發明。世宗『迷』戀煉丹之道,寧嬪便自製了這種將紫沉香和檀香木屑加糠末製成的香餅,放在九孔爐中燃燒,異香恆久,是宮裡的秘方。皇上能分辨得出檀香和紫沉香的味道,已經很不易了。"
順治點點頭,又道:"仙姑這沖的是安溪的鐵觀音吧?秋茶中的極品呢。許多人說鐵觀音的茶香里有肅殺之氣,我卻偏偏喜歡它那一種清冽的味道,如醍醐灌頂,醒我冥頑。"
長平笑道:"鐵觀音的香味素被形容作"觀音韻,聖妙香",原與佛旨相通。難怪皇上會飲茶而悟道。"
這話深合順治心思,頓時引動興緻,因問:"仙姑常說:從來茶道七分滿,留下三分是人情。那卻是什麼意思?"
長平一邊換茶葉,一邊侃侃而談道:"那是說倒茶只可倒七分,不可太滿。便如為人做事,不可以太盡全力,不留餘地,譬如漁獵之人,也要講究網開一面,不可趕盡殺絕,和喝茶是一樣的道理。"
順治不解:"額娘常說:為人做事當如獅子搏兔,即使做一件最小的事,也要盡最大的努力,務求一招致勝,斬草除根。"
長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仍然擺弄著手中的茶杯,慢條斯理地說:"好比喝一杯茶,大口大口鯨吞牛飲是喝茶,三口為品輕啜慢飲也是喝茶,一杯茶只添水不換茶葉、從濃冽喝到淡如白水是喝茶,但凡飲茶只取頂尖上品、稍嘗即棄、也是喝茶,弱水三千、獨沽一味是喝茶,春蘭秋菊、嘗盡百味也是喝茶,如人飲水,尚且冷暖自知,何況喝茶呢。"
順治默然受教,只覺長平這番話,已不僅是說茶,甚至不只是談禪,而彷彿蘊含大道理大境界,關乎人生在世,修身治國平天下的。難怪趙州和尚無論來去,只管叫人吃茶去呢。因嘆道:"每天在朝上聽著那些文武大臣談戰事,說圈地,什麼逃人法,剃頭法,不見硝煙而處處殺機,遍朝堂充滿著一股子血腥味兒,呼吸都覺壓抑,正是該用這鐵觀音好好洗一洗五臟六腑才是。如果能遠離了那些征伐逐利,像仙姑這樣,在這雨花閣福地修心養『性』,每日里只管喝喝茶,談談禪,那才是真正清凈,不枉人生一世。"
香浮拍手道:"皇帝哥哥,你要是真喜歡跟我們一起喝茶,不如搬來雨花閣長住可好?"
說得長平和順治都笑起來,長平趁機說:"皇上身為一國之君,自然不能輕言逃離,可是不妨偶爾脫身,一抒胸臆,便當作暫時的出家也罷了。明日南苑狩獵,便是最好消遣,一滴水而知海,窺一斑而得豹,又何必要得全局?"
順治鼓舞起來,頓覺神清氣爽,站起來拱手道:"多謝仙姑一番教誨,便和鐵觀音一樣,把我這五臟六腑的濁氣都洗乾淨了。既如是,朕明日便出家去了。"說罷哈哈大笑。長平卻心中一緊,只覺此話大為不吉,暗暗出神。
陪從順治南苑狩獵的,多是些從八旗貴族貝勒貝子中挑選出來的頂尖人物,青年才俊,其中便有被多爾袞以伴讀為名強留在京中的吳應熊。
順治自從有了吳應熊的陪伴,果然比從前更加發憤刻苦了許多,這裡不乏比較的意思——漢人少年吳應熊無論文采武功都很出『色』,雖然舉止沉穩謙抑有加,然而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一些靈光卻讓順治知道,很有可能這個少年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
他很想『逼』出吳應熊的全部本領,讓他跟自己實實在在地過過招比斗一次,然而無奈的是,不管是聯詩對句還是騎馬校『射』,吳應熊總是恰到好處地略遜一籌,既不落後太多讓人乏味,也不會顯山『露』水鋒芒畢『露』,這令順治有些惱火,既佩服他的分寸得宜,也有些忌憚他的城府深沉,藏而不『露』。他覺得自己無法真正了解這個夥伴,而人們對於自己不可了解的人或事總是隔膜的,這也就是順治不大喜歡提起吳應熊的緣故,和建寧一樣,他也覺得同長平公主的談話更可以無遮無攔。
其實長平未必胸無城府,更不是口無遮攔,可是她就有那樣一種魅力,即使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地聽對方說話,便可以讓人覺得他們彼此間已經交談了千言萬語,毫無隱瞞的。而且,順治也很少同長平談論國事家私,多半只是說茶,長平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非但不用隱瞞,她還常常會借茶道說出許多緘言機鋒,深合順治的心意,也就更令順治覺得她知己了。也許這便是長平高於吳應熊的地方,也正是長平高於順治的地方。無論順治怎麼樣少年老成、天生英才都好,他畢竟是太年輕了。
年輕的順治和同樣年輕的吳應熊本來是有可能成為好朋友的,可是他們名為同伴,實為君臣,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距離與地位,因此也就錯失了開心見誠的機會,註定不可能做到開誠布公,推心置腑。
吳應熊自從來到京都就一直鬱鬱寡歡。
事實上,從他的父親吳三桂接受大清任命起,他便很少『露』出過笑容了。"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的頭銜壓得他簡直背也要彎了,可是,他又能怎樣呢?反抗自己的父親,加入到反清復明的義軍中去嗎?他很清楚那些烏合之眾的鬥爭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尤其在宮中伴讀的這兩年,讓他益發明白:滿清得到天下不是偶然的,大明的氣數已經盡了,再鬥爭下去,也是徒然。可是讓他跟著自己的父親降清為奴,助紂為虐,又實實地令他覺得難堪、委屈。為什麼不可以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做一個普通的男人?為什麼一定要他選擇進還是退、忠還是逆?為什麼不可以讓他做回自己,摘掉一切偽裝,真刀真槍地做人?為什麼要他寄人籬下,屈尊事主,像鴕鳥一樣地藏起自己的羽『毛』?
每一次文比武鬥中輸給順治都叫吳應熊覺得難堪,不是因為他輸,而是因為他不得不輸。難道可以把當今皇上一拳打倒,顏面掃地嗎?那樣,他會輸得更多,更徹底。他是一個伴讀,是配角,是變相的奴才,人形的鸚鵡,精緻的玩物。他的生存目的,是逗皇上開心。即使一個真正的奴才,掙的也是自己的人生,而他,奴顏婢骨卻是為了什麼呢?他根本不想發財,也不求做官,他不過是生為吳三桂之子,就不可以再選擇自己的人生,而只能入宮伴讀,糊裡糊塗地失去了自我的意義,成為別人的陪襯。
吳應熊覺得壓抑,這壓抑就像一道陰翳般籠罩在他的臉上,使他漸漸忘記了如何去笑。得到伴同隨獵的命令后,他倒是有一點點高興,雖然在朝在野順治都是君,他都是臣,都是陪伴和隨從的身份,可是在野總比在朝少些規矩束縛,多一點自由的空氣吧?
出獵前日,他得了一天假,出門給自己備辦幾樣隨行物事。其實一概衾卧用具早已由老家奴吳權給準備好了,然而吳應熊總覺得還該再添置點什麼,或者,僅僅是借著添置用具的名義讓自己在街上走走,換上漢人的衣裳混跡於街市間,混跡在同樣穿著漢服的百姓中聊聊天,透透氣。
可是,即使在民間,在酒坊茶座,他也仍然不能迴避自己的身世,仍然要聽到人們對他父親的切齒咒罵。話題由"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引起,追本溯源,說到了吳三桂的開關揖賊,出賣河山。
那些話都是他聽過了不下十遍的,什麼"忘恩負義",什麼"賣國求榮",什麼"重『色』輕義",什麼"引狼入室",從來翻不出新花樣,可是每一次聽到,卻仍能叫他血氣上涌,愧不欲生,只有深深地埋下頭去,生怕被人認出他就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聲音朗朗地『插』了進來:"其實大明的敗落,不能全怪吳三桂一個人。"
正說得熱火朝天的茶客們忽然靜默下來,吳應熊也忍不住抬頭,隨著人們的目光一齊向那說話的女子望過去。那女子最多十五六歲模樣,生得明眸雪肌,硃唇皓齒,看她端坐在櫃檯后的神情自若,姿勢老道,顯見是店主或掌柜的女兒。
果然有老茶客先招呼起來:"明姑娘知書達理,你既然這樣說,一定有你的道理,可是那吳三桂是天下第一大漢『奸』,這總不會有錯吧,我們漢室江山就是被他出賣的,怎麼能說不賴他呢?"
那明姑娘道:"天下人都只道吳三桂是第一大漢『奸』,收了多爾袞的賄賂大開山海關。豈不知李自成才是第一個向他勸降的人,卻又出爾反爾,許了他好處又沒實踐諾言,又搶了他妻子,殺了他父親,這才『逼』他兩度背叛,向蠻夷大開方便之門。倘若李自成不曾犯上作『亂』,削弱我大明軍力,『逼』殺崇禎爺,又或是奪位之後能夠禮待天下,嚴飭軍紀,又豈會給敵人以可乘之機,令我大好疆土落於賊人之手?論起來,李自成才是我大明天下第一禍國殃民之賊。"
吳應熊聽得這一番話,大為激動,這些年來,他盈耳滿腦的,但凡人提及他父親,都是兩種態度:那趨炎附勢的便大獻殷勤,歌功頌德,阿諛之辭令人作嘔;那反清復明的則罵聲不絕,將個賣國罪名坐實在吳三桂頭上,破口大罵,辱及祖宗三代,禍及子孫後人,斷子絕孫之詞更是屢聞不鮮,都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如今這明小姐一介女子,居然能發人所不能發之感慨,論人所不能論之道理,客觀公道,真教他感於肺腑,若她是個男兒,恨不得這便飲雞血拜把子的。因感慨說道:"姑娘說得不錯。說起吳將軍,他原先鎮守遼東的時候,官拜團練總兵,打擊清軍,屢建奇功,可謂是抗清大將中屬一屬二的人物。多爾袞派濟爾哈朗、阿濟格攻打山海關的中后所、前屯衛、中前所,卻一直沒能動得離錦州最近的寧遠分毫,全賴吳總兵鎮守之功。此前清朝廷早就多次派人致書招降,降將陳邦選、姜新等多次遊說,連原薊遼總督、吳將軍生平最敬重的恩公洪承疇都已經投降了滿清,也加入遊說隊伍……"
聽到"洪承疇"三個字,那明小姐忽然臉上變『色』,斥道:"他與吳三桂一丘之貉,有什麼好說?"見吳應熊一臉尷尬,忙笑著道歉:"對不住,這位公子說得很好,吳三桂做遼東總兵的時候,的確打退過滿清數次進攻,這段故事,小女子從前也曾聽過的。"
眾茶客也都說:"要說遼東總兵吳三桂,的確要算一條好漢;可是說到平西王吳三桂,還是天下第一大漢『奸』!"
明小姐道:"平西王的稱號原脫胎於平西伯,還是崇禎爺賜封的呢。不過我那時候還小,所知不多,這位公子清楚嗎?"
吳應熊剛才慷慨陳辭,正說得興起,卻被那句"一丘之貉"將一團熱情生生『逼』住,又聽茶客們說"遼東總兵吳三桂雖是好漢,平西王吳三桂可還是天下第一大漢『奸』",頓覺心灰意冷,不思辯解。然而聽這明小姐軟語相邀,分明還在為剛才截斷自己的話表示一種婉轉的歉意,若不理睬,倒好像是自己小氣了,只得接著說道:"那時山海關外我大明據點盡失,寧遠已成孤城,吳總兵腹背受敵,仍然堅守危城,誓死不降。李自成在數日內連破數城,『逼』近北京,崇禎帝臨危賜恩,封吳總兵為平西伯,命他立即放棄寧遠,進京入援。"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為了救駕才封的一個送死的官兒。那麼吳總兵到底是馳援了沒有?直到紫禁城燒了他也沒來到北京,難道他竟然抗旨?"
吳應熊聽到人們已經改稱父親為"吳總兵",深覺安慰,進而說道:"怎麼沒有馳援?吳將軍接到聖旨,立即下令拔營行軍,誰知剛到豐潤,已經聽說北京為農民軍攻克,崇禎帝自縊萬壽山。"
說到此,座間已經一片唏噓之聲,有那些戀慕故國追念先帝的老茶客甚至抽泣起來,這哭泣聲鼓舞了吳應熊,繼續道:"此時,吳將已成無主之將,吳軍已成無朝孤軍,只得駐守在山海關,進退兩難。當時李自成和多爾袞雙方都有密函使官相招,吳將軍權衡之下,決定投降李闖……"
座中人紛紛嘆息,彷彿在遺憾一位抗清忠臣竟然被『逼』改節,其實這早已是多年前的舊事,然而吳應熊娓娓道來,彷彿就在昨天,讓所有人都跟著他的講述又回到那炮火連天中重新回故了一番。便有一位客人大聲嘆道:"吳將軍的投降,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要麼降清,要麼降李,非此即彼,若不投降,便成捱打之勢。他最先選擇降李,只怕還是因為李自成跟咱們到底親近些,好過投降滿洲人。"
又有人附和道:"正如剛才明姑娘所說,若是李自成得了天下后能善待百姓,又或者招降吳將軍后沒有食言,那吳將軍也不會再去改投滿清。他這樣做,雖無氣節,卻非出己願。即使賣國,他賣的也不是大明崇禎帝,而賣的是李闖的大順朝,不降,莫非追隨那起不肖農民軍佔山為王落草為寇不成?"
吳應熊聽到眾人又將對父親的稱呼改了"吳將軍",益發侃侃而談:"世人派他罪名,以為他該死不該降,卻又何曾見有多少大明子民因為變天而齊齊抹脖子去死的。況且寧遠軍民五十萬數,若使散去,斷無生路。他身為一軍之首,焉可輕生?即使他肯輕生取義,難道數萬官兵也都一齊刎頸自盡不成?卻又於人於己何益?"
那明姑娘先還靜靜聽著眾人議論,這時候忽然『插』進來一句問道:"吳三桂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吳應熊自覺失態,忙掩飾道:"街頭巷議聽得多了,免不得胡思『亂』想,隨便發些牢『騷』罷了。"
眾人談今論古,不知不覺天『色』已黯,天上飄起雪來,於是那位明姑娘指揮著夥計上板打烊,茶客們紛紛散去,吳應熊也算了帳出門,卻徘徊不忍去。入京以來,這是他最開心快意的一天,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盡興地說過話了,而這一切,全要拜那位明姑娘所賜。
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美麗而聰慧的女子,不僅聰慧,且有思想、有見地,精明獨立,又善解人意,這樣的女子是錯過了就不可能再遇見的,而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雪越下越大起來,那位明小姐許是在盤點,久久不見出來。然而吳應熊絲毫不覺得煩躁,相反,他的心裡甚至很安寧,很快樂,而且隨著這等待的時間每度過一分,那快樂也隨之滋長一分,幾乎就要長出翅膀,飛翔起來。因為他是在等她。這是他明明白白可以做的一件事,也是他心甘情願興高采烈在做的一件事。
只要有等待,便會有希望,他幾乎願意將這一個等待的姿勢凝為永恆,而她出現在門前的一剎那,便是人生的至高目標!
不知守候了多久,明小姐終於從店裡出來了,身上穿著蔥綠襖子,披著大紅斗篷,手裡擎著一把紅紙傘,立在漫天飛雪中,宛如一幅畫。吳應熊痴痴地痴痴地望著她,不敢冒昧上前,也不捨得錯開眼珠。
反而是明小姐看見他,先主動地走過來打招呼:"公子,你還在這兒?"
"我想,我想……"吳應熊張開嘴,吐出一團白氣,發現自己有一點嘶啞,不知道是在雪裡凍得太久,還是勇氣和渴望醞釀得太久,以致失聲,終於,他把那句話說完:"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明紅顏。"意外的是,女子竟然毫不忸怩推脫,大大方方地回答。
吳應熊滿臉笑容簡直藏也藏不住,明紅顏,他知道了,她叫明紅顏,她可不正是一位絕『色』傾城的紅顏佳人!"我,我在等你。"
"我知道。可是茶館打烊了。"明紅顏微笑地說,但並沒有絲毫慍怒與責備的意思。
吳應熊大大地出了一口氣,萬事開頭最難,他生怕她當他是拈花惹草的登徒子,冤枉他倒不打緊,可是那就太褻瀆她了。現在好了,他終於有勇氣跟她說了第一句話,而她也和氣地答覆了他;那麼第二句也就可以順勢而為了。"你住在哪裡,我送你一段吧。"見明紅顏笑而不答,又忙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再與你說幾句話。"
明紅顏抬頭看了看天,微笑說:"難得好雪,我們就在這城牆根兒下走走吧。"
那天,雪一直一直地下著,吳應熊和明紅顏兩個人,一把傘,在城牆下走了很遠的路,談了很久的話。偶爾他或她碰觸了路邊的樹,那樹上的積雪就被驚動得撲簌簌落下來,而他們便在傘的庇護下相對而笑。
吳應熊第一次覺得,原來和一個人談話也可以讓自己這樣開心,那種剖心瀝膽的傾訴是可以將自己的血『液』也燃燒沸騰的。他有來言,她便有去語,好像一早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似的,他們的對話精采疊出,押韻合轍,如同在『吟』詩聯句般和諧睿智,機竅百出。而即使是他們什麼都不說,也是這樣地默契,仍然在毫不停止地交流著,讓理解和傾慕每分每秒地遞進。
他在看到明紅顏的第一天已經知道,他愛上了這個女子,今生今世,他都不會愛一個女子,像此刻愛明紅顏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