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周琪也有同等燦爛的微笑,但背後的心情截然不同。
紅色數字「60」閃動,沒有人走進就診室。伴隨鈴聲,「61」亮起。這是一位名醫,下午的門診看到61號。周琪像個敬業的藥廠公司業務員,在就診室外耐心等待。她身上辦公大樓的套裝,對比著旁邊病人的絕望。她等了半小時,紅色數字停在「72」,醫生的門打開。周琪確定沒有病人後,才起身走進去,「陳醫師,您好,我是周琪,昨天跟您打過電話。」
「嗨,你好,我們不是約三點嗎?」
「您在忙,我不好意思打擾。」
「下次直接進來就好了。幹嗎等到72號?」
「您病人很多,他們比較急,我等一下無所謂。」
「下次早一點進來,不要在外面枯等。」
周琪點點頭,醫師請她坐下。她花了十分鐘的時間,把自己產品的成分講給醫師。女醫師聽過之後點點頭,「你希望我寫多少字?」
「三百字!我們廣告公司的人會幫您拍照,我再跟您約。」
走出看診室,周琪高興地打電話給寶寶。
「陳醫師答應替我們推薦了!」
「算你狠!我吃過好幾次閉門羹!」
「我一直強調ingredient。我就跟你說,醫生都是科學家,你跟他們講產品的功效,他們半信半疑。你跟他們講化學成分,他們才會聽!」
走在醫院的長廊,周琪想把這個好消息跟別人分享。和寶寶掛了電話,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明宏。她發了一封簡訊給他——
新產品得到皮膚科醫生推薦。很高興,跟你分享一下。你好嗎?
明宏開了一天的會,傍晚才接到周琪的簡訊。他坐在電腦前,放下手機,把鍵盤旁啃了一半的漢堡拿起來。他沒有立刻回復,回到工作中。他看著電腦屏幕,嚼了幾口漢堡,突然停下來……
他收到一封E-mail,一名朋友曾介紹給他認識的女孩要結婚了。幾個月前,他們曾愉快地共進晚餐。之後他變得很忙,打了幾次電話后,就沒有聯絡了。如今,他只是她用E-mail通知的眾多朋友之一。
周琪會不會是下一個送他這種E-mail的人?
「喂,Kiki,我是明宏。」他看著那封結婚的E-mail,打給周琪。不是基於愛,而是基於同儕壓力,或是改革的決心,或是錯過的恐懼。就好像你的朋友都在討論一部電影,你也看到不錯的影評。它任何一天都會下片,你必須趁它下片之前去看!你真的喜歡電影的故事或明星嗎?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朋友會問你,你得參加討論。在拿著高腳酒杯的場合,你必須拿著酒,不管你喝不喝。在朋友之中,你不能是一個不酷的人!
「你在幹嗎?」明宏問。
「我在看滅蚊燈。」
「為什麼?」
「我們公司有一隻蚊子,咬得大家心神不寧。福委會開會,推我負責把它殺掉。」
「行銷工作就是做這些嗎?」
「沒有……」周琪拖長了聲音,「行銷工作哪有這麼複雜!」
明宏笑出來,「他們為什麼推你殺蚊子?」
「我是福委會主席。」
「你們福委會的業務真是繁重。」
「明年不當了啦!」
「你幫同事謀福利很辛苦,換我幫你謀點福利。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好啊!」
「你想吃什麼?」
「我沒聽到滅蚊燈電到蚊子的嘶嘶聲,有點失望。我們去吃炭烤好不好?讓我過過乾癮。」
他們去新生南路的炭烤,他特別早到了十分鐘,坐在二樓等她。她走樓梯上來踏到二樓時,他第一次仔細地看她全身。
「我從來沒注意到你這麼高!」明宏說。
「嘿,今天是幾號?」周琪坐下,假裝看錶。
「10月27,怎麼啦?」
「今天是你第一次讚美我喔,我要記住這一天!」
「高是一種讚美嗎?」
「高就夠了,我很知足。」
周琪是常客,很會點。口味重,話就多。他們聊得很開心,從甜不辣講到螢火蟲。
「現在是螢火蟲求偶的季節,我們去看螢火蟲好不好?」周琪建議。
「哪裡有螢火蟲?」
「我發現了一個很棒的地方,在新竹的內灣,你去過嗎?」
明宏搖搖頭,「我沒看過螢火蟲……有一次本來要去,後來沒去。」
「內灣山裡面螢火蟲和天上的星星一起閃動,真的是奇景。我們可以坐火車去,超浪漫的!到新竹,下來后換內灣支線,坐到終點。一路爬山上去,山上的風好舒服!」
「你果然是做行銷的,蠻會賣東西的!這個地方被你講的,好像巴厘島!」
「我們也可以去巴厘島啊!你去過巴厘島嗎?」
明宏點點頭。
他很久沒有吃這麼重的口味,邊吃邊灌水,廁所跑了好幾趟。最後一次回來時,被周琪叫住。
「等一下,」明宏正要坐下時,周琪說,「你長青春痘了!」
「什麼?」
「天啊,你的新陳代謝真健全。剛吃完炭烤,火氣就上來了。」
「哪有青春痘?」明宏在臉上亂摸。
「不可以亂摸啦!」
明宏為她的認真語調笑出來,「你下午去看了皮膚科醫師,現在怎麼講話也像皮膚科醫師!」
「你等我一下。」
周琪起身離開,兩分鐘后匆匆回來。坐定后,她打開皮包,在裡面找東西。
「你剛才去哪裡?」
「洗手啊!」
「洗手幹嗎?」
周琪沒有回答。她拿出一包吸油麵紙,正面是乾的,反面是濕的那種。她抽出一張,對明宏說,「不要動。」明宏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周琪用濕的那面輕拍明宏的青春痘。
「你幹嗎……」明宏躲避。
「你不要動好不好!」
她拿出一管小小的藥膏,熟練地旋開蓋,在指間上抹了一小點,「不要動喔……」
然後她輕輕地,將藥膏搽在明宏臉上。那一刻,明宏的臉感到一陣熱。今天吃炭烤,他的臉在火爐上燒。
「你看,」她拿出化妝鏡,讓明宏看自己,「完全看不出來對不對?」
「這是你們公司的產品嗎?」明宏努力維持正常的語調。
「這是競爭者的,不過我們會研發出能打敗它的產品。」
「謝謝你,」明宏本想去摸患部,但立刻縮手回來,「這樣一定很快就好了。」
「想得美!你還要勤洗臉!你會洗臉嗎?」
「誰不會洗臉?」
「聽你這樣說就知道你不會。走,我教你怎麼洗臉。」
「上哪去?」
「你家不是在這附近嗎?」
明宏很猶豫,他不想給她錯誤的暗示,但也不好意思澆熄她因為專業而表現出的熱情。他家在附近嗎?他也搞不清楚。他每天在自己的床上睡覺,但感覺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兩年來,他每個禮拜六、日仍然七點起床,跑到公司上網。他不能賴在床上,意識到生活如此貧乏。忙了一天,半夜回家,就像回到旅館一樣,1067、1068、1069號房……他對那個房間並沒有特別的感情,哪一間都一樣。他的房門上沒有「請勿打擾」的牌子,他把那塊牌子掛在脖子上。因為那塊牌子,兩年來,很少人到過他家。志平只來過一兩次,其他的人更別提了。像某些高級飯店,常有鬧鬼的傳聞。兩年來,他也常常被壓。
好吧,她要來就來吧。也許她可以幫助我,教我怎樣退房。
他們先到屈臣氏買了周琪公司的產品,然後走到他家。他已經很久沒有帶朋友回家,打開門,傳來一股霉味。他開燈……
「哇……」她驚嘆,「這就是你家!」
「幹嗎這麼驚訝?」
「我終於打破你的神秘感了!」
她走進客廳,第一眼看到牆上掛著的一幅畫。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錄音機上紅色的「72」。
「這是什麼畫啊?」周琪問。
「這幅畫叫『EchoandNarcius』。」
「誰畫的?」
「一個叫JohnWaterhouse的傢伙。」
「Echo和Narcius是兩個人的名字嗎?」
「Echo是迴音的意思。Narcius,應該翻成自戀吧。Echo和Narcius都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Echo是個多話的女精靈,她跟天神宙斯偷情,被宙斯老婆發現,宙斯老婆詛咒她,讓她永遠不能講話,只能重複別人說的話。Echo後來愛上一名叫Narcius的男子。但是Narcius有一次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后,竟然迷戀上自己,不能接受Echo的愛。Narcius因為迷戀水中的倒影,不願離去,所以不能吃飯,又因為不願破壞水中的影子,也不敢喝水,最後活活餓死。Echo也因為愛人死去,憔悴化成石頭。」
「好悲哀的故事!跟你不像。你怎麼會喜歡這幅畫呢?」
「別人送的。」
周琪看著畫,沉默了幾秒鐘。
「完了完了,你比我想象的更神秘!」
「我哪裡神秘,我不是帶你到我家了嗎?我還沒去過你家呢!」
「你家一看就知道是單身的人住的。」
「為什麼?」
「你的畫是歪的!」
她走到畫前,指揮他把畫掛正。
他們走進浴室,打開日光燈,蓋掉任何可能的曖昧氣氛。周琪脫下手錶和耳環。
「你幹嗎?」
「我示範給你看啊!」
她打開水龍頭,身體靠向池子,「喂,先生,你要一起洗啊!」
她調整冷熱水龍頭,直到出來的水是溫的,「溫水才能把你的毛孔打開,」他們把臉打濕,她拿出自己公司的洗面奶,先按一點到他手上,再按到自己手上。
「第一次看別人洗臉,是高中時的余志平。你是第二個在我面前洗臉的人。」
「不要む攏峽煜蠢病日匆壞闥嚴疵婺淘謖浦腥嘁蝗啵緩竽ㄔ諏成稀!彼嵌醞牛礁鋈碩枷襠狹俗鋇男〕螅拔頤譴佣鍆房枷雌穡街皇窒人呈敝勇茨Α灰刺昧Γ∧猩季醯糜昧突嵯錘刪唬涫凳譴淼摹L昧嶸撕δ愕拿祝緩蠡嵩獎湓醬幀!彼塹牧成弦丫瀆菽蛭急兆叛劬Γ部床患敖幼畔幢親櫻峭肥腔妥疃嗟模茨Φ帽冉銑溝住T倮詞橇郊眨幼攀親彀透澆緩笫遣弊印
他很快就按摩完了,想要衝水。他張開眼睛,看到她仍然細緻地在處理鼻子。他不好意思,多按摩了兩下。
「你好了嗎?」周琪問。
「我去年就好了。」
「好,你先衝掉。」
「為什麼要我先?你先啊!」
「你先嘛!」
「為什麼?不公平!」
「你是小學生啊!」
她先衝掉,水沾濕了她的頭髮。她把頭髮往後翻,監督明宏沖洗。
「我檢查一下。」
她輕輕摸了他幾個區域的點。
「不錯耶!」
「好,我們現在來收縮毛孔。你的收斂水呢?」
「什麼是收斂水?」
「我上次不是送你一瓶收斂水嗎?」
「喔……好像放在公司……」
周琪知道他丟掉了,但不願拆穿他。
他們擦乾了臉,坐在明宏的客廳。
「你的家有一種簡單的美!」
「謝謝。」
「唯一不協調的是這幅畫。」
明宏站起來,把畫從牆上拿下來。他正反面翻轉,讓畫面壁罰站。
「嘿,我隨便說說的,你不要當真啊!」
「其實我也不怎麼喜歡。」
他坐回沙發,和周琪的距離更近。
「我發現一件事……」他語氣沉重地說。
「怎麼了?」
「你聽了后可能會難過喔。」
「沒關係,你說。」
他嘆了一口氣,「你們家這個洗面奶,洗起來會緊繃耶!」
周琪忍住不笑,「你臉這麼嫩啊?」
「我臉PH值55啊!」
「那你要不要用我的乳液?」
明宏點頭。
周琪想:是到了TimeReset的時候嗎?
她從皮包中拿出IA的乳霜,旋開蓋,擠一小坨在食指上。
「來……」
明宏看著她的食指,猶豫一下,用食指把乳液接過來。他食指一橫塗在臉上,像在信封封口塗膠水。
「乳液不是這樣擦的啦!」
「那要怎麼擦?」
她又沾了一坨,站起來,面對坐著的他,像替他化妝一樣,把乳液點在臉的各個關鍵位置。
「然後,你要迴旋地按摩!」
她的手碰到他的臉,他自然地閉上眼睛。她把乳液按摩開,小心地好像他是嬰孩。她把他額前的頭髮撥開,讓乳液能夠滲透到額頭頂端。他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那是乳液還是周琪的香味。
「好了!」周琪站著看著他,滿意的表情,「現在覺得怎麼樣?」
「不緊繃了。」
他拉住她的手,她坐下。他上前親吻她的臉頰,她的手摸著他的胸膛。乳霜掉到地上,四隻腳碎動。乳霜在腳中間滾,開始reset。他親吻她的頸部,親到她的頭髮。他起身,跪在沙發上。她抱著他的身體。他親吻她的額頭,透過她的頭髮,看到了沙發旁茶几上的錄音機。他閉上眼睛,低下身,好像在躲避一顆子彈。他面對她的臉,親吻她的雙眼皮。她張開嘴,碰到了他的下巴。他彎著頭,她張開嘴,他吻到她的嘴唇——
然後他看到「72」。
他收回下巴時,她沒有準備,頭懸在空中,像停車場中,唯一空蕩的車位。她睜開眼睛,發現他已經靠回沙發上。他對她微笑,用手摸著她的臉。他低下頭,不知是害羞,還是抱歉。
「你好厲害!」她溫柔地說。
他抬起頭。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生理期?」
兩個人都笑了。
他送她到她停車的地方,他沒來得及辦理退房。夜風吹,臉不緊繃了。雖然沒洗到心,但心卻綳了起來。
「下次你教我怎麼擦收斂水。」明宏建議。
周琪笑,沒有說話。
計程車開過他們身邊,大燈把兩個人叫醒。
「謝謝你。」明宏說。
「為什麼?」
「教我洗臉。」
「應該我謝謝你。」周琪說。
「為什麼?」
「給我這個機會。」
在計程車的引擎聲中,他聽不清周琪是說給我「這」個機會,還是給我「一」個機會。
回到家,明宏發現,周琪的耳環忘在他的洗臉台。那是好久以來,他家裡第一次有女生的東西。
回家的路上,夜空晴朗。周琪的雨刷搖動,她卻感覺不到。她唯一感覺到的是:她和林明宏,大概不會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