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忙些什麼
我們在忙些什麼
我有許多女友,現在都出嫁了;她們不養孩子,也沒有什麼工作,可是說起來卻不得閑,天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我們得找個職業呀,難道就這樣的混過一世嗎?"年青的張在著急了。
"再過四五年就是三十歲啦!"美麗的王更感到悵惘。
可是著急儘管著急,事實上我們還是照樣的一年年過去,始終沒有做過什麼工作。我們在家裡既不洗衣做飯,又不看戲打牌,養了孩子有奶媽,給人家想起該是少奶奶閑得不得了,但事實上我們卻也天天忙著。
這樣的情形連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於是約了個日子集齊討論:我們究竟在忙些什麼?
住在大家庭里的淑首先發言了:"我可是沒有法兒呀,不是自己懶得做事;家裹住了這許多人,公公,婆婆,小姑,小叔,還加上一個窯子出身姨娘,誰個跟前不要去敷衍一下?每天早上,婆婆念佛,要燒早香,小姑小叔要去上學,好容易陪著老的燒完了香,打發小的上學去了,回到房裡還要侍候丈夫起身。這是大家庭的規矩,我們知書識禮的女子更要曉得。否則就是幼失庭訓,辱沒了爺娘,你們該覺得做這類事情未免太低微了嗎?說出來你們也不會明白,大家庭里的媳婦都過著這樣的生活。她們怕鬧起來會給人家笑話,於是就含垢忍辱;起初是不敢反抗,後來就不想反抗。捧面盆,端腳水樣樣都來,只要在人家面前丈夫肯替她把大衣被上,就算顧全了她的體面。她們最不肯得罪人家,替姨娘找電影廣告,陪婆婆講龍王故事,親戚來了要客套,一天到晚全為敷衍人家而忙。到了晚上丈夫又回來了,於是聚會起精神再敷衍,敷衍得他呼呼睡熟了,自己也就精疲力盡地躺在床上,想起鞋子還未買過,報紙沒讀,帳也沒上,連家信也只好父母親大人膝下一行,但這些都只好留到明天再說了。要是我們有個小家庭……"
"小家庭?"性急的曼冷笑了,"我認為美滿的小家庭始終是一個幻想。你們住在大家庭里自由雖是不自由一些,但茶飯現成,門戶不管,哪裡會有我們這樣麻煩?我們是一日三餐,燙衣刷鞋,什麼都得親自指揮。一旦娘姨跑了,薦頭店去喊,一天換兩個,包你坐也不定,立也不安。小家庭里最麻煩的是娘姨,平日你坐在房裡,她一會兒跑進來拿錢買醬油,一會兒又說刷子不見了,恨得你關上門,卻又被她敲得震天響,說是挂號信等著要取回條。在這種情況下,你們想還有什麼事可做,什麼書好看?假如你偶然興發,想自己寫篇文章,那是包管你寫不到三行,煙上披里純就會給趕得精光。"
"所以我們必須有個職業,離開家庭到外面去做事呀!"年青的張又複述她的主張。
王很快的起來反對了:"要找職業先得離婚,否則就盼望他趕快破產失業;一個有相當收入的丈夫是決不肯讓妻子專心職業向外跑的。你瞧,我們隔壁的那個密昔斯孫,不是只教了一星期書,就被孫先生吵得不可開交,結果不得不請人代課了嗎?男人們在家時總得有個妻子陪著幫些小忙,他們早晨醒來,轉了個身又假裝睡著,於是做妻子的得表示親熱和溫柔,把他哄起床來。一不小心他還要撒嬌,披上了衣服又倒在床上,這樣就拖呀拖的一個半鐘頭過去了。起身第一件要事,就是跟著拖鞋上廁所,那時你得替他拿了報紙跟過去,他上馬子你就坐在浴缸邊,大家一面看報一面說笑,好容易等到他兩腿發麻了,這才立起來洗臉刮須,一會兒肥皂,一會兒剃刀,什麼都要你來幫忙。直到你的肚子真餓不住了,於是一面央一面健的大家都走進餐室坐好,少爺的差使又來了!麵包欠軟換餅乾,牛奶太淡要加糖,直到時鐘敲了九下,方才匆匆忙忙的上辦公室去了,臨行時還再三叮囑你上午不要出去,說不定他會忘帶了什麼可差人來拿。總之,女子的責任在看家……"
"那末等他出去后你總可以自由做些工作了?"淑搶著問。
"做些工作?"王嫵媚地笑了:"丈夫去了有娘姨來給你麻煩,這個苦楚曼該是知道得很清楚;那時王媽看見少爺出去了就跑進來給你收拾房間,抹布大溫,掃地又掃得灰塵飛揚,於是你得避出去陽台上行個深呼吸,等她一切既齊了再過來時,寫字檯上濕濕的寫不來文章,只好拿起報紙來讀,剛躺下沙發王媽又進來說是小菜買到了。這樣白天里簡直做不來工作,晚上又得陪著說些安慰話。所以我說要是我們的丈夫不破產失業,我們的希望就永遠只是個希望罷了。"
說到這裡貞的眼圈紅了,她說她的丈夫並不需要她的親熱與安慰,卻也不許她自去找職業,使他回家后失了個出氣的對象。他的脾氣很大,動不動尋她吵鬧:洗腳水太熱,鈕子落脫了,一切都是老婆不好,罵了不夠,還把茶杯摔破,桌子推翻,自己頭也不回的上跳舞場樓女人解悶去了。於是她只好獨個兒哭,抽油噎噎的,結果還是娘姨進來把桌子始好,碎片掃掉,勸了一陣又說些閑話,大家坐著等先生玩夠回來,然後再關好後門睡覺。
"他們難道一些沒有新思想?這樣的不懂文明禮貌!"張氣得面孔都紅了。
"他們新思想是有的,但結婚後誰都會逼著老婆守舊道德;"曼開始解釋:"我知道男人是最會吃醋的,我中學時有一個先生結了婚就不許太太上理髮店,說是給剃頭司務模脖子是怪不雅相的。他們不許妻子坦胸露臂的違反新生活,雖然他們很希望別個女子都能打扮得多肉感一些。他們決不讓妻子有發展或培養能力的機會,只一味用男主外,女主內的道理來壓制她,把她永遠處在自己的支配以下。"
這些話,我們都同意了。男子們把女人像鳥兒似的關在籠中馴服了后,不久卻又對自己的傑作不滿意起來;她們的羽毛雖然還美麗,但終日垂翅瞑目的絲毫沒有活潑生氣。這時候就是有人替她們開了籠門,她們也飛不到哪裡去,海闊天空就永遠成為夢中的境界。這結果雖使他們放心,欺侮她,怪她們不肯努力向上爬,既不能對丈夫事業有所幫助,又不能陪著使丈夫開心,要不是男人度量大,肯自認些晦氣,你們這類女子都該討飯沒路了。
"所以,他們對你就用不著再講什麼文明禮貌!"曼真有些感慨起來了。
"但我們女子自己真也太投志氣了,"張氣憤地說:"男子們為了醋勁不惜用利誘威迫手段把我們壓製得服服帖帖,難道我們就不會吃醋,使他們也天天忙著而不知忙些什麼,一切事業都做不成功嗎?"
我知道女子們的吃醋方法與男人不同:她們不敢打破傳統觀念,叫男子整天坐在家中陪她,因為一個沒有事做的丈夫也很會使她失體面的。因此她們只得犧牲自己的自由,放棄自己的事業,每天忍耐著麻煩,履行這"陪"的神聖職務。她們決不會真正對這種職務感到興趣,只是怕她們不這樣做時,男人們就會發脾氣而到外面去胡調罷了。這是多麼愚蠢而苦惱的吃醋方法呀!我想要是男子們都肯自動的使上一條貞操帶,天下就沒有一個太太肯留在家中陪丈夫的了。
於是,我們的問題就這樣的結束:我相信女人們要是都肯把這種吃醋方法改變一下,製成幾句流行的口號,健康第一!快樂第一!學問至上!事業至上!要陪丈夫也得在自己行有餘力的時候始偶一為之,不要為吃醋而妨害一切工作,葬送畢生幸福,天天不得閑,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