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濱談話
星期日,世材哥與國保陪著我到海濱去走走,我們搭的是野(又鳥)馬車,每人一角錢,怪便宜的。國保提議要到水族館去參觀,說有一隻活瑣幅,轟動遠近。
「這是海星,小姑姑。」他到了裡面,便指手畫腳的忙個不了。我不好意思拂他的美意,只得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跟著他手指所在,對這牢貼在玻璃邊上的五角形動物說聲:「真希奇。」
國保聽了更得意道:「希奇的東西多得很哩,暗,這是活帶魚,這是各種的蟹……還有,小姑姑你快來瞧哪!爸爸,爸……你也來吧!這裡有一隻大綠頭重,不知道可就是他們所說的活瑣謂不是?……啊,那邊是海豹,頭像豹子,尾巴卻是魚模樣了,它在游泳。爸爸!小姑姑!你瞧它身體多粗大呀,簡直像一匹小狗,還有鬍鬚……哎喲,這是怎樣了?水都給攪揮一大缸,是它在撒屁,看哪,它在撒屁呀!」
於是大家都圍攏來瞧海豹撒屁,瞅瞅卿卿,談論上大半天,我覺得兩腿酸痛,只想坐。世材哥是個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除了賺錢外,對於這類玩意兒的好奇心也是沒有的,他見我良久不語,便以為我在一心想著姊姊的病了,就回過頭去對國保說道:「瞧你這孩子!虧你也是個大學生了,還這樣愛湊熱鬧?人家小姑姑心事重,還是快到第一公園坐坐喝些茶吧。」
「不,爸爸,我們陪小姑姑到海濱去。」
「也好。小眉,你喜歡到海邊去瞧瞧嗎?」
我沒奈何地只得應聲:「好。」青島的海濱也同其它地方的海濱沒有什麼兩樣,有許多孩子在涉水,有幾對摩登男女在沙灘並頭卧著,還不時翻來覆去,滾上一身沙。
「小姑姑,你瞧,這裡的沙是細的,軟的。」國保俯下身去掬了一把黃沙給我瞧。我點點頭。其實我跟著他們一路行來,落腳如踩棉絮,不待說也知道這沙灘是很軟的了。
「世材哥,你瞧我姊姊的光景怎麼樣呢?」半晌,我忍不住言歸正傳了。
世材哥眼睛眺望著海,一面緩緩答道:「據醫生說是……然是很少希望的。也許過不了今年,也許能挨到明年春天,春天是細菌繁殖頂快的時候。」
「那怎麼辦呢?」
「所以我要請你來商量商量。據你嫂嫂說,眉英在這次病中是很想家的。俗語說得好:樹高於文,葉落歸根。一個人在外面無論怎麼樣也不能過一世呀。這事說起來不是我做侄子的設規矩,批評長輩,實在是嬸嬸當初錯主意,女孩兒家不拘怎的念幾年書也罷了,為什麼定要讀到大學畢業,到頭來反而耽擱了出嫁的正經事?眉英她嘴裡雖然不說,心中豈有不想到的。現在害得她無家可歸,獨自睡在醫院裡面究竟樣樣不舒齊(服)啊!每天早晚量熱度,大小便都要照規定時間。說句笑話,假使人家在這個規定辰光拉不出屎又怎麼辦呢?等到人家真正想出恭的時候,卻又不是喊不到看護,便是喊到了也推三阻四的不肯替你拿便盆了。小眉,我同你嫂嫂都親眼看見過這一切,很知道她的痛苦的,你們新派人只曉得住醫院好,合乎衛生,醫治便當,其實你姊姊進醫院已有三個月了,醫生又何嘗替她醫治過什麼呀?照了二張X光,一張是照肺的,一張是照骨頭的,照過以後說果然有細菌,有細菌又怎麼辦呢?他們簡直是一點法子也沒有。你嫂嫂問過他們幾次,他們卻老著臉皮回答說外國還沒有發明殺肺病菌的葯,因此叫他們也沒有辦法。他們現在唯一的辦法便是頭痛救頭,腳痛救腳。譬如說她的熱度高了,就給多吃些退熱葯;夜間睡不著了,就得多花些安眠藥;咳嗽得厲害了,便又拿上止咳藥來。其實這可又有什麼用處呢?整天卧著連動都不許動,人家說是坐以待斃,眉英簡直是在卧以待斃,那些醫生真是一些本額也沒有,只等她這口氣一斷,便拖出往太平間里送……」
我聽著不覺恐懼起來,忙阻止化道:「世材兄……」他陪了一聲,便又說:「依我同你嫂嫂講呀,最好到輪船公司去求情,趁早把她送回A城去吧。這倒不是我們不肯照管,在想法子推掉責任,實在是事到如此,沒有辦法了,她到了家鄉能夠慢慢好起來更好,否則就有個三長四短,也不至於做異地的孤魂呀。身後再叫嬸嬸替她找個好的男家,她生時已經夠孤單了,死後可萬不能再不陰配,千句話來一句話講,女人家總以嫁人為正經呀。」
我默默低下頭來,半晌,才又勉強反對他道:「死了還要嫁什麼人呢?」
世材哥笑道:「生死都是一理的,陽世是如此,陰間自然也是如此。小酒,你在笑我太迷信吧?不信去問你姊姊,她現在就很相信這些,常同你嫂嫂在談起身後事呢。你想她生了這種毛病,要好又好不起來,要強也強不起來,只得處處避忌著,怕給人家討厭。國保這孩子就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我常叮囑他見了大姑姑的面,不許露出絲毫怕傳染的樣子,病人最難堪的就在這種地方。也不要在她跟前提起死,那怕她想得再明白些,聽到這話總不免要刺心的。小眉,一個人對於自己沒有做到過的事情總不會太了解,旁人也許看見了這明窗凈見的醫院病房覺得舒服,但在你姊姊心裡,卻情願躲在牛棚豬圈裡過一生,再不願天天嗅到藥水氣味哩。」
姊姊在想家,是的,性材哥斯說的話大概不會錯。也許她平時常對世材娘她們一家子說起的吧?她也對我表示過孤寂之苦,她需要溫暖。但是……那裡是她的溫暖的家呀?回到A城去嗎?
世材哥見我沉吟不語,便又說道:「你不用疑惑,小眉。你不是在考慮地若回到A城以後,嬸嬸看著會傷心死,甚而至於會出什麼亂子嗎?那是沒有的事。一個人生死有數,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女兒死了,做娘的真會—哭就哭死的,或者自己一頭砸死了的。嬸嬸是個明白人,她還有你哩。反之,眉英若果真死在外頭,嬸嬸倒是傷心不過去的。小眉,我勸你還是決心送你姊姊回家去吧,讓嫁嬸再取待她幾個月,就死了也好替她弄得舒舒齊齊的!」
國保在旁邊聽得不耐煩起來,便開言道:「爸爸,你為什麼老要打算著大姑姑死後的事呢?人死了也就完事,管它拖到太平間一丟還是弄得舒舒齊齊(服服)的!我只知道大姑姑一息尚存,我們就應該設法替她醫治。A城沒有像樣的醫院,沒有有名的醫生,僅使大姑姑病轉劇了,譬如說驟然大量吐在了,那時候又叫叔婆一個老太太投腳蟹議的怎麼辦呢?她是相信念佛的,也許只好到菩薩面前去求些香灰來吧?我知道你同媽媽兩個人一天到晚反對人家住醫院,無非是捨不得錢,彷彿人已不中用了,還花這些冤枉錢幹嗎?殊不知大姑姑若果不能好起來,就留著不花這些冤枉錢於她也沒有用呀。她自己討厭醫院是因為病人心領,住在這邊就想還是那邊好,若你們真的把她送回A城去,她看叔婆整天到晚愁眉苦臉的,恐怕就要後悔還不如住醫院清爽乾淨呢?你們讓我不要怕傳染,那是我百萬做不到的,試想一個人有了病又該是多麼的苦呀!A城有小站站的二個女孩子在那邊,她們更要當心被傳染,我著你們還是勸大姑姑仍舊住在醫院裡吧。」
大家都沉默片刻,想不出什麼話來。我覺得在理論上我應該同意國保的話,但是世材哥議的是人情,人的感情是往往高不開傳統這個圈子的,我姊姊恐怕也不能例外吧?
世材哥似乎很不高興他兒子會毫不尊重他的意見,又恐怕我也是醫藥科學的崇拜者,容易接受國保的理論,半晌,他便冷笑一聲說:「你以為住在醫院裡,大姑姑若是病重對,醫生就會給她想辦法嗎?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他們雖然不求香灰,但還是同敘婆一般瞧著無法想呀。是不會好的病,住在醫院裡還是不會好。醫藥倘使萬能的話,皇帝與闊人還會死嗎?」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出另一個道理來,說:「而且精神影響肉體也很大的,她自己若想回家,你一定要她住在醫院裡,她的心裡盡著惱,就是明明會好的也不會好了。藥水灌下去像澆在石頭上一般,可有什麼用呢?假使她見到了親娘,心裡一痛快,病倒也許反而輕起來了。」
國保聽了也反唇相譏道:「原來親娘好比活神仙,一見病就會好了,爸爸說的……」
我看見世材哥額上青筋都暴漲起來,連忙用眼止住國保勿再說,一面笑道:「別談這個了,我們還是到第一公園去喝些菜吧,事情還得慢慢的考慮。」
這次談話便是如此無結果而散。但後來姊姊畢竟不能回到A城去,理由是醫生不允許她出院,輪船與飛機也不肯搭載病勢這樣沉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