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到喀斯特山國省城的航班,於浦東國際機場十九點十分準時起飛。
十七點大家在國內出發的大門口剛集中,進出港動態上就顯示出這個航班延誤的信息。等到辦完手續進入候機大廳,熒屏上已經打出航班延誤三個半小時,預飛時間是二十二點三十分的字幕。
汪人龍在抱歉地向每一位老知青打招呼,定這個航班,原來預計晚上九點半左右到達省城,十點半左右就可以入住旅館休息,不會影響第二天的安排,沒想到出師不利,還沒動身就碰到了航班延誤,對不起,對不起。
好像航班延誤是他的責任。
破案所需,應力民是經常出差飛來飛去的,他時常遇到這種情況。延誤三個多小時,他坐到候機廳的一側,正好可以梳理一下思路。
老知青們在候機廳匯聚在一起沒坐多久,就分散開來,三三兩兩相約著去逛設在候機大廳里的各式商店了。
汪人龍和沈迅鳳雙雙朝應力民走過來,聽到兩人的腳步聲,應力民抬起頭來,汪人龍笑容可掬地和他打招呼:「應大,來認識一下,這是沈迅鳳,我的知青夥伴沈迅寶的妹妹,她是特別為哥哥掃墓去的。」
沈迅鳳要比他們這一茬知青年輕十來歲,打扮得利落幹練,她微笑著嚮應力民點頭:「你好,應大。」
聽他們這麼稱呼自己,應力民知道他倆或者汪人龍,是和警察打過交道的。也難怪,汪人龍開著一家書畫古玩商店,社會上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會接觸。他朝兩人點頭,詢問道:「你們不去逛嗎?」
「這裡面的商品能買嗎?」沈迅鳳莞爾一笑,「貴得嚇死人哎。」
看她情緒甚好,一點也不像是去為早逝的哥哥掃墓的。
一輛輪椅推過來,輪椅上坐著臉龐白皙五官英俊的安康青,光看他的臉,會覺得他比同時代的知青保養得都年輕五六歲。推輪椅的是他的夫人丘維維,一個當年名聲很大的先進知青,回上海以後一輩子也混得十分得法,當上了職校的校長。沒等他倆開口,應力民主動向他倆點頭招呼:「真難得,你們倆能雙雙出行。」
「我勸過他,」丘維維接過話來,嘴角朝輪椅上的安康青一努,「行動遲緩,就不要來了。可他不依不饒,非要來不可。」
安康青雙手扶在輪椅上,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丘維維接著道:「轉念一想,忙了一輩子,我也難得有這麼個安排,就了卻一下他的心愿吧。再拖幾年,怕是要走也走不動了。」
應力民關切地一指安康青:「康青只能依靠輪椅走嗎?」
「才不是呢!」隨著輪椅上的安康青堅決地拚命搖頭,丘維維提高了一點聲音說:「他能在我的攙扶下站起來,也能扶著走幾步,就是走長了不行。像剛才從安檢口到這裡的登機口,這麼長的路,他吃不消。」
應力民點頭:「也難為你這個好妻子了。」
丘維維聽見這聲讚揚,臉上笑得像綻開了花,連忙俯身對安康青道:「聽見了嗎,老安,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安康青瓮聲瓮氣地吐出一句。
季文進的長臉從輪椅傍探了出來,應力民向他招招手:「去年知青聚會時,你不是表示,你目前這種經濟狀況,是絕不可能自費回插隊山鄉的嗎?今天你怎麼比我來得還早?」
「他呀!」人群側面,矮矮小小的羅幼杏不等季文進答話,伸出手指著他道,「發大財了,現在他是半個千萬富翁。」
「真的?」應力民以為是在聽天方夜譚,環顧一下眾人,眾人都笑眯眯朝季文進頷首點頭,不像是假的。
「老爸留給他的幾小間舊房子,地處市中心,動拆遷時,一傢伙補給他三百多萬,加上他老婆有眼光,借了娘家錢,前幾年咬緊牙關花四五十萬買下的那套高層里的兩室一廳,現在漲到了二百幾十萬。他不是半個千萬富翁了嘛!」羅幼杏的嗓音脆脆的,一點也不像個中年女子,語氣里充滿了羨慕,「季文進是熬出頭了……」
季文進插話:「我提出請假時,頭頭不準,我就趁機把看門的活兒辭了,娘的,他還以為我是原來的季文進呢!」語氣里滿是對頭頭的不屑。
羅幼杏嘆了口氣:「哪像我啊,這輩子是別想有出頭之日了。」
應力民循聲瞅了她一眼,只見她嬌小的肌肉緊繃的臉上,一對圓溜溜的眼睛目光灼灼,應力民感覺到,她明明在內心裡仍滿懷希望的嘛。不企求明天,不嚮往未來,她的眼睛不會那麼亮。再說了,這一趟純粹的自費之旅,真像她嘆息得那麼苦,她會自願參加進來?
這些念頭,應力民只是心裡暗自忖度一下而已,儘管都是老知青,當年插隊在不同的公社,不同的村寨上,並不熟悉,不少人都是回滬以後,在知青聯誼會和各種名目繁多的聚會中相識,說到底互相間的關係都是很客氣的,相互之間真正知根知底的不多。
丘維維雙手撐在輪椅上,目光斜乜著羅幼杏,輕飄飄地道:「你當初一條道走到黑,和何強一直好下去,也不會是今天這副樣子啊。」
「我哪想得到啊,」羅幼杏一臉的懊喪,「你憑良心說說,丘維維,插隊落戶時好上的,有幾對今天成了夫妻的?」
汪人龍笑道:「那你也不要說得這麼肯定,安康青和丘維維,眼面前不就是好好的一對嘛!」
羅幼杏的手指向丘維維,又指一下安康青,不無刻薄地把臉轉向汪人龍:「你問問他倆的心裡,是不是像你說的那麼幸福。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說完一甩手,抽身就走了開去。
人堆里一下冷了場,沈迅鳳湊近汪人龍的耳根,悄聲說:「這人怎麼了?像有毛病。」
汪人龍扯一下沈迅鳳的衣角,嘀咕似的道:「知青之間的事兒,你別管。走,我們也逛逛工藝品店去。」
眾人四散走去,應力民跟前又安靜下來。從市區到浦東機場,是緝毒大隊的警車掐著點送他過來的。下車后他拖著拉杆箱,只是抱歉地微笑著,朝眾人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剛才汪人龍帶頭走過來,讓他和相識的幾個男女知青一一打了招呼,也算作了彌補。其實他並沒有遲到,只是這些平時較少出門的老知青到得太早。
現在安靜下來,應力民透過落地玻璃,眺望著浦東機場寬闊無邊的停機坪,心裡漸漸平靜下來。交代了緝毒大隊的工作,他的腦際又浮起了盤旋多日的徐眉案件。
在為這次出差準備行裝時,他特意打開了久未起封的樟木箱子。這隻堅固紮實的樟木箱,是他在桂山地區插隊落戶時出錢請老鄉打的。他離開上海插隊落戶時,家裡只為他提供了一隻人造革大箱子和憑上山下鄉證花七元錢購買的一隻紅色的小薄皮箱。插隊落戶兩三年之後,知青們興起了購買樟木箱子之風,應力民起先按兵不動,只在跟家裡通信時提及此事,並說山鄉里樟木很便宜,老鄉的木匠活兒也不差。沒料到在螺帽廠當工人的父親,用他只讀過兩年半小學的粗大歪扭的字體,給他寫了一封回信,信中提到,新的樟木箱子,在上海幾乎已經絕跡,可以出錢請老鄉打一隻真正的樟木箱。應力民花了三十五塊錢,請老鄉打出了一隻樟木箱。調回上海工作時,應力民絕大多數東西都捨棄或是留給了同事,惟獨把這隻樟木箱託運回來了。和樟木箱一起托回上海的,是幾本當年審訊了岑達成十幾個月的個人筆記和會議記錄。樟木箱託運回上海,已經退休的父親說這隻花了青工一個月工資的樟木箱買得值,在上海灘,起碼值二百塊。故而父親又請廠里的徒弟,為樟木箱配裝了銅角片和銅鑰匙。改革開放以後,木箱子在家裡已顯得礙手礙腳,很多家庭都扔掉了。應力民捨不得丟掉這隻箱子,這是他插隊落戶的紀念,也是已故父親傾注了心血的箱子。應力民對自己的兒子說,只要我活著,這隻箱子就要放在家中。我死以後,你看著不順眼,可以把它扔出去。不料兒子叫起來,我為什麼要把它扔掉啊,爸爸,這是爺爺和您留下來的,我還要把它留給我的兒子呢!應力民聽了這話很舒心,他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這隻箱子里,還留著一件離奇古怪案件的記錄呢!
翻開那些捲曲泛黃的工作手冊,應力民特地挑了一本全面記錄了徐眉失蹤案的本子,帶在身邊。本來想在近三個小時的漫長飛行中,翻一翻這個本子,喚起一點對案情細節的回憶,沒想到了機場就遇上航班延誤,應力民不由得從貼身衣袋裡掏出了當年的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