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二天,靜女士直到十點多鐘方才起來。昨夜的事,像一場好夢,雖有不盡的餘味,然而模模胡胡地總記不清晰。她記得自己像酒醉般的昏昏沉沉過了一夜,平日怕想起的事,昨晚上是身不由己地做了。完全是被動么?靜憑良心說:「不是的。」現在細想起來,不忍峻拒抱素的要求,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一大半還是由於本能的驅使,和好奇心的催迫。因為自覺並非被動,這位驕狷的小姐雖然不願人家知道此事,而主觀上倒也心安理得。

但是現在被剩下在這裡,空虛的悲哀卻又包圍了她。確不是寂寞,而是空虛的悲哀,正像小孩子在既得了所要的物件以後,便發見了「原來不過如此」,轉又覺得無聊了。人類本來是奇怪的動物。「希望」時時刺激它向前,但當「希望」轉成了「事實」而且過去以後,也就覺得平淡無奇;特別是那些快樂的希望,總不叫人滿意,承認是恰如預期的。

現在靜女士坐在書桌前,左手支頤,惘然默念。生理上的疲乏,又加強了她的無聊。太陽光射在她身上,她覺得煩躁;移坐在牆角的藤榻上,她又嫌陰森了。坐著腰酸,躺在床上罷,又似乎腦殼發脹。她不住地在房中蹀躞。出外走走罷?一個人又有什麼趣味呢?橫衝直撞的車子,尋仇似的路人的推擠,本來是她最厭惡的。

「在家裡,這種天氣便是最好玩的。」靜不自覺地說了這一句話。家鄉的景物立刻浮現到她的疲倦的眼前;綠褥般的秧田,一方一方地鋪在波浪形起伏的山間,山腰旺開的映山紅像火一般,正合著鄉謠所說的「紅錦褥怖》、薩特的《辯證理性批判》,為這一思潮的代表作。斷定,紅綾被」。和風一遞一遞地送來了水車的刮刮的繁音和斷續的秧歌。向晚時,村前的溪邊,總有一二頭黃牛馴善地站在那裡喝水,放牛的村童就在溪畔大榆樹下斗紙牌,直到家裡人高聲尋喚了兩三次,方才牽了牛懶懶地回去。梅子已經很大了,母親總有一二天忙著把青梅用鹽水漬過,再晒乾了用糖來餞——這是靜最愛吃的消閑品。呵!可愛的故鄉!雖則靜十分討厭那些鄉鄰和親戚見著她和母親時,總是嘖嘖地說:「靜姑益發標緻了!怎麼還沒有定個婆家?山後王家二官人今年剛好二十歲,模樣兒真好……」她又討厭家鄉的固陋鄙塞和死一般的靜止。然而故鄉終究是可愛的故鄉,那邊的人都有一顆質樸的赤熱的心。

一片幻景展開來了。靜恍惚已經在故鄉。她坐在門前大榆樹根旁的那塊光石頭上面——正像七八年前光景——看一本新出版的雜誌。母親從門內出來,抱素后隨;老黃狗阿金的兒子小花像翊衛似的在女主人身邊繞走,搖著它的小尾巴,看住了女主人的面孔,彷彿說:「我已經懂得事了!」母親唇上,掛著一個照常的慈祥的微笑。

幻想中的靜的臉上也透出一個甜蜜的微笑,但「現實」隨即推開了幻想的錦幛,重複抓住了它的犧牲者。靜女士喟然送別剛消失的幻象,依舊是萬分無聊。幻想和一切興奮劑一樣,當時固然給你暫時的麻醉,但過後卻要你償還加倍的惆悵。

靜坐到書桌前,提起筆來,想記下一些感想,剛寫了十幾個字,覺得不對意而忘象。」由此提出一種解《易》的義理之學。,又抹去了。她亂翻著書本子,想找一篇平日心愛的文章來讀,但看了兩三行,便又丟開了。桌面實在亂的不像樣,她下意識地拿起書本子,紙片,文具,想整理一下,忽然觸著了一本面生的小小的皮面記事冊,封面上粘著一條長方的紙,題著一句克魯泡特金的話:

無論何時代,改革家和革命家中間,一定有一些安那其主義者在。

《近代科學與安那其主義》

靜知道這小冊子是抱素的,不知什麼時候放在桌上,忘卻帶走了。她隨手翻了一翻,撲索索地掉下幾張紙片來。一幀女子的照相,首先觸著眼睛應是凝靜專一而固守其道。,上面還寫著字道:「贈給親愛的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靜臉色略變,掠開了照相,再拿一張紙看時,是一封信。她一口氣讀完,嘴唇倏地蒼白了,眼睛變為小而紅了。她再取那照相來細看。女子自然是不認識的,並且二寸的手提鏡,照的也不大清楚,但看那風致,——蓬鬆的雙鬢,短衣,長裙,顯出腰肢的婀娜——似乎也是一個幽嫻美麗的女子。靜心裡像有一塊大石頭壓著,顳顬部的血管固執地加速地跳,她拿著這不識者的照相,只是出神。她默念著信中的一句:「你的真摯的純潔的熱烈的愛,使我不得不拋棄一切,不顧一切!」她閉了眼,咬她的失血的嘴唇,直到顯出米粒大小的紅痕。她渾身發抖,不辨是痛苦,是憤怒。照片從她手裡掉在桌上,她攤開兩手,往後靠住椅背,獃獃地看著天空。她不能想,她也沒有思想。

像是出死勁掙扎又得了勝似的,她的意識回復過來,她的僵直而發抖的手指再拿起那照相來看。她機械地念著那一句:「贈給親愛的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她忽然記起來:六月九日,那不是抱素自己說的正是他向慧要求一個最後答覆的一日么!那時,這可憐的畫中人卻寫了這封信,寄贈了整個的靈魂的象徵!那時,可憐的她,準是忙著做一些美滿甜蜜的夢!靜像一個局外人,既可憐那被欺騙的女子,轉又代慧慶幸。她暫時忘記了自身的悲痛。她機械地推想那不識面的女子此時知道了真相沒有?如果已經知道,是怎樣一個心情?忍受了呢?還是鬥爭?她好奇似的再檢那小冊子,又發見一張紙,寫著這樣幾句:

信悉。茲又匯上一百元。帥座以足下之報告,多半空洞,甚為不滿。此後務望切實偵察,總須得其機關地點及首要諸人姓名。不然,鄙人亦愛莫能助,足下津貼,將生問題矣。好自為之,不多及。……

因為不是情書,靜已將這紙片掠開,忽然幾個字跳出來似的撥動了她的思想:「帥座……報告……津貼。」她再看一遍,一切都明白了。暗探,暗探!原來這位和她表同情專為讀書而來的少年卻不多不少正是一位受著什麼「帥座」的津貼的暗探!像揣著毒物似的《文學史論文集》等。參見「文學」中的「梅林」。,靜把這不名譽的紙片和小冊子,使勁地撩在地下。說不出的味兒,從她的心窩直衝到鼻尖。她跑到床前,把自己擲在床里,臉伏在被窩上。她再忍不住不哭了!二十小時前可愛的人兒,竟太快地暴露了猙獰卑鄙的醜態。他是一個輕薄的女性獵逐者!他並且又是一個無恥的賣身的暗探!他是騙子,是小人,是惡鬼!然而自己卻就被這樣一個人玷污了處女的清白!靜突然跳起來,趕到門邊,上了閂,好像抱素就站在門外,強硬地要進來。

現在靜女士的唯一思想就是如何逃開她的惡魔似的「戀人」。嗚嗚的汽笛聲從左近的工廠傳來,時候正是十二點。靜匆忙中想出了一個主意。她拿了一兩件衣服,幾件用品,又檢取那兩封信,一張照片和小冊子,都藏在身邊,鎖了門就走。在客堂里,看見二房東家的少婦正坐在窗前做什麼針線。這溫柔俏麗的少婦,此時映在靜的眼裡比平日更可愛;好像在亂離后遇見了親人一般,靜突然感動,幾乎想擁抱她,從頭兒訴說自己胸中的悲酸。但是到底只說了一句話:

「忽然生病了,此刻住醫院去。病好了就來。」

少婦同情地點著頭,目送靜走出了大門,似乎對於活潑而自由的女學生的少女生活不勝其歆羨。她獃獃地半晌,然後又低了頭,機械地趕她的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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