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9)

「趙先生!」旅館的夥計在門外叫:「有位周先生拜訪。」「請他在客廳等一等,先打臉水!」趙子曰懶睜虎目,眼角上鑲著兩小團干黃「痴抹糊」;看了看桌上的小鍾,還不到十一點半呢。他有些不滿意周少濂這麼早就來,閉上眼又忍了兩三分鐘,才慢慢往起爬,用手巾擦了兩把臉,點上一支香煙向客廳走去。

「子曰,才起?」周少濂問。

「昨天太累了,起不來!」趙子曰舒著胳臂伸了個懶腰。「你吃了飯沒有,一同出去?」

「不!和你談幾句話,回來還有別的事!」

不大高興的坐在一張卧椅上。

「你說你要找事,是不是?」周少濂挑著小尖問。「還沒有一定的計劃!」趙子曰覺得用話把周少濂冰走,比找事還重要,很冷淡的這樣回答。

「有一件事我可以替你幫忙,不知道你願意干不願意?」周少濂問。

「我說老周,你先同我出去玩一玩!然後再說找事行不行?」趙子曰很不耐煩的說。

「老趙,你知道我是個詩人,」周少濂很得意的說:「到那裡逛去我總要作詩。前兩天同朋友到天仙園看了一天戲,到現在我的『觀劇雜感詩』還沒作完。這首詩沒作好之前,我的赤色的鄉親,我簡直的不能陪你出去玩!話往回說:我有個盟叔,閻乃伯,在東馬路住,他要請我去教他少爺的英文。我想薦舉你去,你干不幹?」

「你為什麼不去?」趙子曰問。

「當然有原因呀,」周少濂把嗓音更提高了一些,也更難聽了一些:「我是他的盟侄,你看,他耍一耍滑頭不給我錢,我豈不是白瞪眼!你去呢,他決不會不送束脩。你說——」「你這位盟叔是幹什麼的?」

「第一屆國會的參議員,作過一任大名道道尹,聽說還有直隸省長的希望呢!」周少濂一氣說完,顯著很得意似的。「啊!」趙子曰把精神振起一些,也覺得周少濂不十分討厭了:「他既是闊人,那能不給你錢,還是你去好!不過你決定不去,我也無妨一試!」

「好啦!我給你們介紹!」周少濂半哭半笑的笑了一笑,眉上的皺紋聚在一處,好象餓了好幾天的小猴兒。「我決定不去:越是有錢的人越愛錢,前者我和他通融些學費,他給了我個小釘子碰。可是我還不能得罪他,咱這窮詩人是不能又窮又硬的!你一去呢,既顯著我能交朋友,又表示出我不指著他的束脩,鄉親,你看是不是?作詩是作詩,辦事是辦事!我很自傲的是個能辦事的詩人!況且還有哲學!——」「可有一層啊,」趙子曰問:「我——我的英文,說真的,可是二把刀哇!」

「沒關係!小閻兒從二十六個字母學起。不深!」「好!就這麼辦啦!」趙子曰立起來說:「你不和我去玩一玩?」

「不!我趕緊回學校去作成我的『觀劇雜感』呢!再見,赤色的老趙!」周少濂把八卦帽戴上神眉鬼眼的往外走。

因為吃穿嫖賭是交際場中宇宙起源論的四大要素,趙子曰又給他父親打了兩個電報催促匯款以備應用。他的父親接電報,放下以撿糞為逍遣的糞箕,忙著從白菜窖里往外刨三十年前埋好的薄邊大肚大元寶,然後進城到郵局匯兌,以盡他為趙氏祖宗教養後裔的責任。

在接到匯條的前三點鐘,還咬牙切齒咒罵他的父親是「不懂新文化的老財奴!」罵著罵著把匯條罵來了,他稍微回心轉意的說:「到底還是有個爸爸,比別人容易利用!」跟著他飛也似的跑到郵局兌了現款,然後到估衣街去制辦衣裳。到了估衣街,他兩眼驚雞似的往四下望,望了半天只有華綸衣店掛著「專備華貴衣服」的金匾合了他的意。他應節當令的選了一件葡萄灰色華絲葛面,薄駱駝絨裡子的大襖,和一件「時興的老花樣」的紅青團龍寧綢馬褂。穿上之後在衣店的四面互照的大鏡子里一照,他覺得在天津這幾天,只有今天有把自己的像片登在天津《太晤士報》上的價值。付了衣價,把舊衣服放在衣店叫小徒弟送到旅館去。他穿著新衣裳到國貨店買了一根「國貨店中賣的洋貨」的金頂橡木手杖。出了國貨店,一路上隨走隨在鋪戶的玻璃窗上照:左手金頂手杖,右手大呂宋煙,中間素凈而有寶色的馬褂,抖哇!

他不但只是滿意這幾件東西買的好,他根本在精神上覺出東西文化的高低只在此一點。西洋文化是「闊氣」「奢華」「勢力」,中國文化是「食無求飽」「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設若吃不飽,穿不暖,而且在小破衚衕一住,那不被住洋樓,坐摩托車的洋人打著落花流水,還等什麼!為保持民族的尊嚴起見,為東方文化不致消滅凈盡起見,這樣把門面支撐起來是必要的,是本於愛國的真誠!而且這樣作是最經濟的一條到光明之路:洋人們發明了汽車,好,我們拿來坐;洋人們發明了煤氣燈,好,我們拿來點。這樣,洋人有汽車,煤氣燈,我們也有,洋人還吹什麼牛!這樣,洋人發明什麼,我們享受什麼,洋人日夜的苦幹,我們坐在麻雀桌上等著,洋人在精神上豈不是我們的奴隸!

改造中國是件容易的事,只需大總統下一道命令:叫全國人民全吃洋飯,穿洋服,男女抱著跳舞!這滿夠與洋人爭光的了!至於講什麼進取的精神,研究,發明等等,誰有工夫去干呢!

這是趙子曰的「簡捷改造論」!

他左顧右盼的不覺的又進了三不管。他本想去吃一些鍋貼,喝兩壺白乾酒;及至看了看胸前的團龍馬褂,他後悔不該有這樣沒出息,唇蔑民族光榮的思想。於是他把步度調勻,挺著腰板,到日界一家西餐館里去吃西米粥,牛舌湯,喝灰色劑(Whis-key)。

他正在軋著醉步,氣態不凡的賞識著日租界的夜色。忽然,離著他有三步多遠,兩個金鋼石的眼珠,兩股埃克司光線把趙子曰的心房射的兩面透亮兒。他把醉眼微睜:那兩粒金鋼石似的眼珠,是鑲在一個增一厘則肥,減一厘則瘦,不折不扣完全成熟的美臉上。不但那兩隻水凌凌的眼睛射著他,那朵小紅蜜窩桃兒似的嘴也向他笑。趙子曰斂了斂神,徹底的還了她一笑。她慢慢的走過來,把一條小白紡綢手巾扔在他腳上。他的魂已出殼,專憑本能的作用把那條手巾拾起來。

「女士!你的手巾?」

「謝謝先生!」她的聲音就象放在磁缸兒里的一個小綠蟈蟈,振動著小綠翅膀那麼嬌嫩輕脆。「我們到茶樓去坐坐好不好?」

「求之不得!奉陪!」他說完這兩句,覺得在這種境界之下有些不文雅,靈機一動找補了兩句:「遮莫姻緣天定,故把嫦娥付少年!」

那位女士把一團棉花似的又軟又白的手腕攙住他的虎臂,一對英雄美人,挾著一片戀愛的殺氣,闖入了杏雨茶樓。

兩個選了一間清凈的茶座,要了茶點,定了定神,才彼此互相端詳。那位女士穿著一件巴黎最新式的綠嗶嘰袍,下面一件齊膝的天藍鵝絨裙。肩窩與項下露在外面,輕輕攏著一塊有頭有尾有眼睛的狐皮。柔嫩的狐毛刺著雪白的皮膚,一陣陣好似由毛孔中射出甜蜜的乳香。腕上半個銅元大的一支小金錶,系著一條蜈蚣鎖的小細金鏈。足下肉色絲襪,襯著一雙南美洲響尾蛇皮作的尖而秀的小皮鞋。頭上摘下卷沿的玫瑰紫跳舞帽,露出光明四射的黑髮,剪的齊齊的不細看只是個美男子,可是比美男子還多美著一點。笑一笑肩膀隨著一顫;咽一口香唾,臉上的笑窩隨著動一動;出一口氣,胸脯毫無拘束的一大起一大落,起落的那麼說不出來的好看。說一聲「什麼?」脖兒略微歪一歪,歪的那麼俏皮;道一聲「是嗎?」一排皓齒露一露,個個都象珍珠作成的。……她眼中的趙子曰呢?大概和我們眼中的趙子曰先生差不多,不過他的臉在電燈下被紅青馬褂的反映,映得更紫了一些。

在幾分鐘內無論如何看不盡她的美,腦中一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恰當的字眼來形容她。他只覺得歷年腦中積儲的那些美人影兒,一筆勾銷,全沒有她美。「女士貴姓?」趙子曰好容易想起說話來。

「譚玉娥。我知道你,你姓趙!」她笑了一笑。「你怎麼知道我,譚女士?」

「誰不知道你呢,報紙上登著你受傷的像片!」「是嗎?」趙子曰四肢百體一齊往外漲,差一些沒把大襖,幸虧是新買的,撐開了綻。他心中說:「她要是看了那張報紙,難道別個女的看不見?那麼,得有多少女的看完咱的像片而憔悴死呀?!」

「我看見你的像片,我就——」譚玉娥低著頭輕輕的捻著手錶的弦把,臉上微微紅了一紅。

「我不愛你,我是水牛!不!駱駝!呸;灰色的馬!」「我早就明白你!」

「愛情似烈火的燃燒,把一切社會的束縛燒斷!你要有心,什麼也好辦!」趙子曰一時想不起說什麼好,只好念了兩句周少濂的新詩。

「我明白你!」譚女士又重了一句。

…………

兩個談了有一點多鐘,拉著手出了杏雨茶樓。趙子曰抬頭看了看天,滿天的星斗沒有一個不抿著嘴向他笑的。在背燈影里,他吻了吻她的手。

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嘴唇上老是麻酥酥的象有個小蟲兒爬,把上嘴唇捲起來聞一聞還微微的有些譚女士手背上的余香。直到小雞叫了,他才勉強把眼合上:他那個小腳媳婦披散頭髮拿著一把鐵鋤趕著譚女士跑,一轉眼,王女士從對面光著襪底渾身鮮血把譚女士截住。那個不通人情的小腳娘舉起鐵鋤向譚女士的項部鋤去。他一挺脖子,出了一身冷汗,把腦袋撞在鐵床的欄杆上。他摸了摸腦袋,楞眼慌張的坐起來,窗外已露出晨光。

「好事多磨,快快辦!」他自己叨嘮著,忙著把衣裳穿好,用涼水擦了一把臉,走出旅館直奔電報局去。

街上靜悄悄的,電影園,落子館,全一聲也不響,他以為日租界是已經死了。繼而一陣陣的曉風卷著鴉片煙味,掛著小玻璃燈的小綠門兒內還不時的發散著「洗牌」的聲音,他心中稍為安適了一些,到底日租界的真精神還沒全死。

他到了電報局剛六點半鐘,大門關的連一線燈光都透不出來。門上的大鐘穩穩噹噹的一分一分往前挪,他看了看自己的表,也是那麼慢,無法!太陽象和人們耍捉迷藏似的,一會兒從雲中探出頭來,一會兒又藏進去,更叫趙子曰懷疑到:「這婚事的進行可別象這個太陽一會出來,一會進去呀!」八點了!趙子曰念了一聲「彌陀佛!」眼看著電報局的大門尊嚴而殘忍的開開了。他抱著到財神廟燒頭一股高香的勇氣與虔誠,跑進去給他父親打了個電報:說他為謀事需錢,十萬萬火急!

打完電報,心中痛快多了,想找譚女士去商議一切結婚的大典籌備事宜。「可是,她在那兒住?」哈哈!不知道!昨天只顧講愛情忘了問她的住址了!這一打擊,叫他回想夜間的惡夢,他拄著那條橡木手杖一個勁兒顫:「老天爺!城隍奶奶!你們要看著趙鐵牛不順眼,可不如脆脆的殺了他!別這麼開玩笑哇!」

除了哭似乎沒有第二個辦法,看了看新馬褂,又不忍得叫眼淚把胸前的團龍污了;於是用全身的火力把眼眶燒乾,這一點自治力雖無濟於婚事的進行,可是到底對得起新買的馬褂!

「對!」他忽然從腦子的最深處擠出一個主意來:「還是找周少濂,叫他給咱算卦!誠則靈!老天爺!我不虔誠,我是死狗!那怕大約摸著算出她住在那一方呢,不就容易找了嗎?對!」

「對,對,對,對……」他把「對」編成一套軍樂,兩腳軋著拍節,一路黑煙滾滾,滿頭是汗到了神易大學。

神易大學已經開學,趙子曰連號房也沒通知一聲,挺著腰板往裡闖。

「老周!少濂!」趙子曰在周少濂宿室外叫。

屋中沒有人答應,趙子曰從玻璃窗往裡看,周少濂正五心朝天在床上圍著棉被子練習靜坐,周身一動也不動,活象一尊泥塑小瘦菩薩。

「妹妹的!」趙子曰低聲的嘟囔:「我是該死,事事跟咱扭大腿!」

「進——來!子曰!」周少濂挑著小尖嗓子嚷。「我攪了你吧?」

「沒什麼,進來!」周少濂下了床把大衣服穿上。「老周!我求你佔一卦,行不行?」趙子曰用手掩著鼻子急切的說。

周少濂忙著開開一扇窗子,要不是看見趙子曰掩著鼻子,他能在那裡靜坐一天也想不起換一換空氣。

「什麼事?說!心中已知道的事不必占卜!要計劃!」周少濂一面整理被窩,一面說。所謂整理被窩者就是把被窩又鋪好,以便夜間往裡鑽,不必再費一番事。

「咳!少濂!你我同鄉同學,你得幫助——」

「有什麼了不得的事?」

「說實話吧!我昨天遇見一個姑娘,姓譚,我們要結婚。我問你,你知道她不知道?」

「姓譚?——」

「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先告訴你一件事,」周少濂說:「閻乃伯已經告訴我,請你去教英文。你想幾時到館?」

「現在我沒工夫想那個!」趙子曰急著說。

周少濂張羅著漱口洗臉,半天沒言語。趙子曰把眉頭皺起多高也想不起說話。

「哈哈!」周少濂一邊擦臉一邊笑著說:「我有主意啦!——」

「快說!」

「——咱們先到閻乃伯那裡去。你慢慢的和他交往,交往熟了,他就能給你辦那件事。她要是暗娼呢,他必知道——」

「她不是暗娼!女學生!」

「女學生也罷,妓女也罷,反正閻乃伯能辦!作官的最——」

「我上他家作教師,怎能和館東說這個事?」趙子曰急扯白臉的說。

「你別忙呀,聽我的!」周少濂得意揚揚的說:「作官的最尊敬娶妾立小的人們。你一跟閻乃伯說,他準保佩服你。他一佩服你,不但他給幫忙,還許越交越近,給你謀個差事。你要是作了官,咱們直隸滿城縣就又出了個偉人。你看一縣裡出一個偉人,一個詩人,是何等的光榮!我的傻鄉親!」「老周你算有根!走!找閻乃伯去!」

(10)

星期一至星期六:

上午八時至十時《春秋》(讀,講。)《尚書》

(背誦。)

十時至十二時《晨報》(讀世界新聞。)國文。

下午一時至二時古文(背誦。)

二時至三時習字(星期一,三,五。)

二時至三時英文(星期二,四。)

三時至四時珠算,筆算。

四時至五時遊戲,體操。(星期一,三,五。)

四時至五時崑曲,音樂。(星期二,四。)星期日:

上午溫讀古文經書。

下午旅行大羅天,三不管。或參觀落子館。這是閻少伯,閻乃伯議員的少爺的課程表。

閻乃伯的精明強幹,不必細說,由這張課程表可以看得出來。

閻乃伯議員的少爺很秀美,可是很削瘦。雖然他一星期在院子里的磚墁地上練三次獨人的遊戲和體操。雖然他每星期到大羅天遊藝場旅行一次。閻乃伯議員有些不滿意他的少爺那麼瘦弱!

除在閻家教書之外,晝夜奔走交際。政客,軍官,律師,議員,流氓,土棍,天天在日租界的煙窟金屋會面。人人誇獎他是個有用之材,人人允許給他介紹闊事,人人喜歡他的金嘴埃及煙,人人愛喝他的美人牌紅葡萄酒,人人說話帶著「媽的!」人人家裡都有姨太太。這種局面叫他想起在北京的時候,左手翻著講義,右手摸白板,未免太可笑而可恥了。這種朋友的親熱與揮霍又不是京中那幾個學友所能夢見的了。

更可喜的,在閻家教書不過一個禮拜,而閻乃伯竟會把「老夫子」改成「老趙」,而且有一天晚上酒飯之後,閻乃伯居然拍著他肩頭叫了一聲「趙小子!」他暗自驚異自己的交際手腕,於這麼短的期間內,會使閻乃伯,議員,叫他老趙,甚至於更親熱的叫他趙小子!

從報紙上得到名正大學解散的消息,他微微一笑把報紙放下,這個消息和那張報紙有同樣的不值得注意。現在他把「閻乃老」「張厚翁」「孫天老」叫的順口流;什麼「歐陽」咧,「老莫」咧,甚至於「王女士」咧,已經和他小的時候念的《大學》、《中庸》有同樣的生澀了。現在他口中把「政治」「運動」「地位」等名詞運用的飛熟,有時候還說個「過激黨」,什麼「爭主席」「示威」等等無意義的詞句已經成了死的言語。雖然王女士的影兒有時候還在他腦中模糊的轉那麼一轉,可是他眼前的野草閑花,較之王女士的「可遠觀而不可近玩」又有救急的功效多多了。

閻少伯把英文的二十六個字母還沒有學會,趙子曰已把譚女士的事告訴閻乃伯了。閻乃伯聽了滿口答應給他幫忙,並且稱讚他是個有來歷的青年,因為閻乃伯的意見是:「自由戀愛是豬狗的行為。嫖妓納妾是大丈夫堂堂正正的舉動。所以為維持風化起見,不能不反對自由戀愛,同時不能不贊助有志嫖妓納親的。」

糊裡糊塗的已把冬天混過去了。天津河裡的水已有些春漲了。趙子曰日夜盼譚女士的消息,可是閻乃伯總不吐確實的口話。有時候去找周少濂談一談,周少濂是一點主意沒有,只作新詩。趙子曰急得把眼睛都凹進去一些,吃飯不香,睡覺不寧,只有喝半斤白乾酒,心裡還覺痛快一些。

他一個人在同福樓京飯館吃完了飯,悶悶不樂的往旅館走。日租界的繁華喧鬧已看慣了,不但不覺得有趣,而且有些討厭的慌了。他一進旅館,號房的老頭兒趕過來低聲對他說:

「趙先生,有位姑娘在你的房裡等你。」

點了點頭,沒說話,瘋了似的三步兩步跑到自己屋裡去。

小椅子上坐著個婦人,臉色焦黃,兩眼哭得紅紅的,身上穿著一件青襖,委委屈屈的象個小可憐兒。

倒吸了一口旅館中含有鴉片煙味的涼氣:「你是誰?」

「譚玉娥!」她低聲的回答。

「你幹什麼來了?」趙子曰一屁股坐在床上,氣哼哼的掏出一支煙捲插在嘴裡。

「難道你變了心?」譚女士用袖子抹了抹眼淚。「誰叫你變了模樣!」趙子曰「層」的一聲划著一根火柴,把洋煙點著,狠狠的吸了幾口。

「你肚子里有半斤酒,我臉上加上三分白粉,你立刻就回心轉意,容易!容易!」她哭喪著臉說。

「你是怎回事,到底?」

「咳!」

「說話!我的子孫娘娘!說話!」

「趙先生!」譚玉娥很鄭重的說,「我求你來了!你是滿城人?」

「不錯!」

「我也是滿城人,咱們是鄉親,所以我來求你!」「啊!」趙子曰聽見鄉親兩個字,心裡的怒氣消去了許多。「到底是怎回事?姑娘!」

「六年前我由家裡出來,到女子師範學校念書,咳!」譚女士好象咽了一口眼淚,接著說:「和一個青年跑到天津,我們快活的在一塊兒住了一年零三天,他,他姓趙,也姓趙,——他死了!我既沒在師範學校畢業,自然沒有資格作事;又不能回家,父母不要我;除了再嫁沒有求生的方法!再嫁是我唯一的事業!於是我淚在眼窩,笑在眉頭,去到處釣魚似的釣個男人!那時候,我二十五歲,我的面貌還不似這麼丑,穿上兩件衣裳還可以引動你們男人的注意!結果,我釣著一個鹽商,在我的那個趙——死後三個月中!我為衣食飽暖不能不和那個鹽商同榻,雖然我真不愛他!在他睡熟之後,我才能落幾個淚珠!可是,咳!我的命太苦了,至於圖個身上飽暖的福氣也沒有:他,那個鹽商,又被軍閥打死,財產搶個一空。我,只剩下一條命,我還得活著——」趙子曰不知不覺的把半支煙捲扔在痰盂里。

「我的心死了,只為這塊肉體活著,死是萬難的事!」譚玉娥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奉軍軍官,我們又住在一處。住了不到一年,他的錢揮霍完了,直奉戰爭之後,他把差事也擱下了。他是有錢會花,沒錢便什麼事也作,不顧廉恥,不講人情的,於是他逼著我——用手槍逼著我去拆白!」譚玉娥獃獃看著牆上的畫兒,半天也想不起往下說。

「譚——,往下說。」趙子曰的聲音柔和多了。「他天天出去給我採訪無知的青年,叫我去引誘他們。我不必細說。一來二去輪到你的身上了,我一聽說你也是滿城人,我不忍下手了。我准知道你在這裡住,可是我始終不肯來。今天他到北京去了,我乘著這個機會來見你。我來求你,不是騙你。你能不能把我帶回家鄉去?你要我呢,我情願為婢為奴;你不要我呀,我願意回到故土去死。我一個人走不了,因為他不給我一個銅子,他怕我逃走。我那身漂亮衣服,他帶到北京去,惟恐怕我變賣了好作逃跑的路費。趙先生,你得救我!他今天夜裡就回來,你要是發善心救我,還要快辦!趙先生!」

譚玉娥說著,給趙子曰跪下了。

一聲沒言語,把她攙起來。又點著一根煙捲皺著眉想主意。

真為難了:帶她回家,軍官不是好惹的呀!雖然我不怕打架,可是有手槍的人們不比老校長們那麼老實呀!……我應當帶她回家,她是我的鄉親!……到家怎麼辦?收她作妾,她又不真好看!真叫她回故鄉去死,於心何忍!……再說萬一帶她回家,那個軍官拿手槍找我去呢?不妥!「譚姑娘!」趙子曰又坐在床上,手捧著腦門說:「我只能幫助你一些錢,不能帶你回家!一來我家中有妻子,二來家事我不能自己作主。我給你一些錢,你設法脫逃吧!我應當把你送回家去,咱們是鄉親,可是我有我的難處!譚姑娘,」他說著把皮夾掏出來:「這裡是三十塊錢,你拿去吧!」「咳!」譚玉娥立起來,含著眼淚把錢接過去,很小心的放在衣袋裡:「趙先生,這是我的機會,我得趕緊走!以後怎麼樣,我不知道。我活著一天,不會忘了你的恩惠!咳!趙先生,半斤燒酒就能叫你把老掉了牙的婦女當作美人,一雙白臉蛋就能叫你喪掉生命!我是個沒臉的婦人,這兩句話是由無恥中得來的經驗!我無法報答你的善心,只送給你這兩句話吧!趙先生——」譚玉娥抹著淚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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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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